“我应该怎么跳?横着还是竖着?”她问道。
“别怕,来。”他展开手臂。
“随便你怎么跳,都接得住。”
她并拢腿面向他,看着这高度很发怵。
她便闭了眼睛,横了心往下蹦。
“跳下来,我接着你。”他向她招手。
她被接住了,头却跟江楚桓的头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又在反作用力下快速分开。
江楚桓一个助跑,迅速翻过墙头,陆云歌都没看太清楚他就落到了另一边,只知是身形矫健,帅得掉渣。
他小心把她放下,蹲下身给她穿鞋:“真是个人才,还能脸朝下向下蹦,也不怕摔毁容。”
“很轻。”他答。还真有心情问这个。
她头被撞得有点懵,木木地说:“是你让我随便跳的。”
“我重不重?”她问。
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乱跳,他给她穿鞋,背影对着她,看不出什么,她依稀觉得,在额头撞到一起的0.01秒,她的唇好像也撞上了他的唇角。
她头一回坐在墙头,感觉很奇妙,就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她也不敢确定,只是0.01秒的记忆里有扎人的胡楂和淡淡的烟味,还有种莫名的柔软。
“坐好别动。”他嘱咐她,往后退去。
他站起身,面不改色地撑开伞递给她:“走吧。”
她应着,腿肚子却打着哆嗦。他握紧她小腿慢慢站起身,她提腿跨了过去,骑坐在墙头上。
小径左右响着叮咚的雨声,雨水汇成小溪流,穿流在他们脚边,小块地砖上零零碎碎长了青苔,又湿又滑,她几次差点滑倒都被他从前面回身拽住。
“扶稳了,一点点来。”他告诉她。
“把手给我。”他侧身道。
她走到他身边脱下鞋,将鞋丢过墙,扶着墙踩到他肩上。
她纠结了一小下,羞答答地把手伸了过去。
她还在体会踩肩翻墙的动作要领,江楚桓对她招手道:“上来。”
他没碰她手,避开容易产生暧昧的手指,向下握住她手腕,扶着她走。
“翻进去?”她还在感受围墙的高度,江楚桓已把伞扔过墙,走到墙脚蹲下身:“踩着我肩上。”
她那一点小表情他好像看到了,脸上牵起了柔和的线条,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在说,小姑娘,你想多了。
江楚桓顺着大铁门的围墙走了十几米,把她叫过去,冲一段略矮的围墙抬下巴道:“从这儿进。”
手指虽没有相碰,手腕还是感受到他修长手指传来的力度,每一次她步履不稳,江楚桓都快速有力地把住她,触碰的手腕肌肤温度似乎有升高,斜落的雨水时时浇上来温度似乎又在降,这样热一阵冷一阵的,让人分不清所以然。
“怎么进去啊?”陆云歌犯愁地看着紧锁的大铁门。
凌晨三点,他们站到了那几排长长的储物柜前,黑灯瞎火的空旷游泳馆内,只有一束来自江楚桓手机的照明光打着亮。陆云歌的手攥成拳头,紧紧跟在江楚桓身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冒出以前看过的恐怖片场景,眼睛一点都不敢往四周看,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车到绿萝游泳池时是凌晨两点半,门卫室里黑漆漆的,陆云歌附耳在门上听了会儿,没有一点声响,蔡叔今晚没当班,当班的那个家伙不知溜号去哪儿了。
他好像知道她害怕,进了室内也握着她的手腕没放,手腕上温暖有力的触感让她稍感心安。她看清钥匙上刻的编号1507,寻找着记忆中1507储物柜的位置,应该是第二排靠内的一个,她凭着印象走过去,江楚桓松开她手腕,举高光线照着她。
陆依依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恨恨骂道:“小婊子!”捡起沙发上的话筒吼着唱歌。
1505,1506,1508,1507!果然在这儿!她指着1507大呼:“在这儿,在这儿,我找到了。”
江楚桓撑起伞,没说一句话,带着陆云歌走出院子。
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扫过,她瞬间石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是错觉吗?还没想完,脚踝处又被准确无误地扫了一下,那东西,沿着她脚踝一点点向上攀。她头顶的毛孔全部炸开,背后的汗毛全竖立起来,江楚桓打着灯走过来。
陆云歌拿到了钥匙,跑下楼,停在江楚桓和陆依依中间,隔开了他们。
“你不要过来!”她凄厉喊道,“快跑,快跑!”
陆依依掏出手机:“留个电话呗,以后可以联系联系。”
他停了一下问:“怎么了?”
他没搭理她。
“你快离开这儿,有东西。”她的表情很恐怖。
陆依依凑过来:“江警官,你这个打扮是唱哪出啊?”
这回他没再停,径直走过来。
江楚桓回来得匆忙,贴的文身和染的发色还没处理掉,他放下卷起的袖子,遮挡住文身。
“你别过来,有鬼拉住我了,你再不走也走不了了。”她哭了。
房里的人都静了一下,一个眼尖的混混说:“警察还能文身染头发?是道上的吧。”
他像个不怕死的英雄大步行来,灯光照在“鬼”身上,一脚踢飞抓着她裤腿往上攀的“鬼”。黑黑的“鬼”发出惨痛的叫声“喵呜”,快速蹿没了。
陆依依拦住走过来的女的,一把推回沙发:“别他妈发骚,他是警察。”
她腿一软就栽到他怀里,三魂有两魂都吓出了窍,一个劲儿地哭。
“依依,这是哪里来的帅哥哥呀?快介绍介绍。”一个女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朝江楚桓走来。
他修长的大手抚在她背后:“不怕,是只黑猫。”
“快去拿。”江楚桓低声对陆云歌说,陆云歌径直跑上二楼。
她拽着他的衣襟狂哭:“吓死了啊!”
屋里有三男两女,对着电视唱K,歪七斜八地躺在沙发上,见有人进来都看了过来。
他笑着拍她的背:“胆子这么小,我在呢。”
“陪陆云歌拿点东西。”江楚桓带着陆云歌往院内走,没看她一眼。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刚刚又不在,它沿着我的脚往上爬,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陆依依打开院门骂道:“半夜三更的,谁他妈吃饱撑的按喇叭!”看到撑伞站着的江楚桓语气立刻变了,“哟,江警官,今儿怎么来了?”同时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捋了捋头发。
他看她出这样的洋相,笑意更浓,一下下拍着她,貌似安抚:“哪那么容易死,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下雨的深夜,车开进城乡结合处的小路几乎是一片漆黑,全靠车前灯照亮,车开到陆惠的院门口停下,屋里传出鸡喊鸭叫的K歌声,江楚桓敲了半天门无人应,又按了十几声喇叭,里面的人才出来开门。
她被拍得打起了嗝:“你手重,拍得我,嗝,拍得我好疼,嗝……”
江楚桓去卧室换了身干净衣服拿了两把伞和陆云歌出了门。
他停下手:“好了,不哭了啊。”
“现在去。”陆云歌坚定地回答。
她没哭了,嗝却停不了,一直打着。
江楚桓看了下手机时间,凌晨一点四十三分:“现在去?”
她打着嗝开了1507储物柜,里面放着厚厚一沓资料。江楚桓把资料全部取出,又把储物柜仔细搜查了一遍,确定无遗漏,握着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出游泳馆。
“不行。”她摇头,“我没有记柜子的号码,如果问蔡叔要备用钥匙,要先去找到柜子,记下号码再问他拿钥匙。另外,今晚如果不是蔡叔值夜班,又要拖到明天,还是去姑妈家取回有编号的钥匙最方便。”
回到家,她都惊魂未定,这次真的吓到了,独自在浴室洗澡都感到怕,她冲着门外问:“楚桓哥,你在不在?”
江楚桓看她突然低落的情绪,知道她又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宽慰她:“我们可以先去绿萝游泳馆看看有没有备用钥匙,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门口传来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呢。”
“钥匙,钥匙放在大衣柜的抽屉里,大衣柜在姑妈家。”说着说着陆云歌声音变小了,陆惠的家,那真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去的地方。
她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洗着洗着又怕了,又冲着门外问:“楚桓哥,你还在吗?”
“钥匙在你这儿?”江楚桓问道。
依旧是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呢。”
“爸爸每年夏天都会带我去绿萝游泳馆游泳,他总说七月流火,游泳消暑最好,他跟门卫蔡叔是老朋友,蔡叔给我们专门留了一个柜子,给了我们一把钥匙。”陆云歌激动地说。
洗澡的过程,不断地在问,打开门出去,看到他搬了个凳子就坐在门外,翻看着拿回来的资料。
“绿萝游泳馆!”她捏着拳,亢奋道,“是绿萝游泳馆!”
轮到他洗澡,她也不敢离开,坐在之前他放在门口的凳子上,等着他。
“细节,七月流火,东莱不似蓬莱远,七月,七月流火,我知道了!”陆云歌猛地站起身。
他看到磨砂玻璃门外,蜷缩在凳子上的身影,三下五除二全身冲了一遍,开门出来。
“这句话中有没有一些细节,是你和你父亲才知道的?”江楚桓提示她。
“你洗完了?”她惊讶地望着他。
“七月流火出自《诗经》,指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东莱不似蓬莱远出自李清照的《蝶恋花》,表达希望家人寄信东莱,互相联系的深厚情感。”她在纸上写下句子,仔细分析着,一时无头绪,陷入了苦思。
“嗯。”他用毛巾擦着头。
“七月流火,东莱不似蓬莱远。”陆云歌一边思索一边念道。
“洗得好快啊,五分钟都不到。”
江楚桓把李福原交代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问她:“七月流火,东莱不似蓬莱远。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暗语,我想应该是有重要的信息隐藏在里面,你有没有头绪?”
他拿起刚才放在桌上的资料走进卧室:“进来睡觉,明早还要去学校。”
“你父亲的案子有进展了。”江楚桓一句话把她拉回现实。
他打开床头小灯,在床旁边椅子上坐下看资料,她爬上床,犹豫了良久问:“爸爸的案子有希望了?”她知道江楚桓很尽心,她心底即使很着急也努力压制着,不想再给他施加额外的压力。
陆云歌手上停了,短路的大脑才运转过来,反刍了方才的话,直想钻到地里去,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看着她淡淡道:“放心。”起身给她掖好被子。
他受不了,咳嗽一声,接过冰包,淡淡道:“我自己来吧。”
她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背对他睡,过了不到一分钟又转过身,还是要看到他才不害怕。
她手下轻柔,轻言细语:“痛不痛啊?可怜的宝宝。”她说这话都没过脑子。
她对他说了声“晚安”。
她垂首靠近,敷着他嘴角的淤青,却不由被他明亮有神的双眼所吸引,忽略掉他坚毅的五官,只看得见他大而清澈的眸,深邃有光,如盛着星辰和大海,眸子在灯光下是琥珀的颜色,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长长的睫毛,联合双眼皮和卧蚕配成一双让人心动不已的鹿眼。她盯着这双大大的鹿眼看久了就生出对方是个孩子的错觉。
他没抬头,看着手头的资料,“嗯”了一声。
江楚桓拽开椅子,坐了下来,调整身体姿势方便她冰敷伤处。他严肃凝眸有威严的气场,眼下乖乖坐着,还矮她一截,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她看着他坐在灯下的样子,觉得很安心,忘记了恐惧,慢慢睡着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看到他受伤了,抓肝挠肺地心疼,想保护他,想安慰他,想痛骂伤他的人,甚至想替他挨那一下。
李福原说,这是一个恐怖的魔盒,揭开盖子,谁都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她手上力道顿减,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轻点,你太高了,坐下好不好?乖啊。”
他说对了。
“是哪个王八蛋打的你!这么帅的一张脸,他居然都下得去手!还是不是人啊!不是说打架不打脸嘛,真没道德!”她狂呼着奔到厨房,拉开冰箱找出冰块,用小毛巾包裹了,奔回江楚桓面前,举手将冰包按上他淤青的嘴角。
江楚桓坐在龙局对面汇报完情况,将那沓资料递了过去。龙局根据江楚桓刚才的汇报翻阅着资料。
微光掠过轮廓分明的面庞,映射出清晰的五官棱角,以及嘴角的小块淤青,他的眼神时时带电,她目光接触被电得有点发晕,现在看到他英俊的脸上留伤,整个人直接发狂。
证据,全是证据,乔四多年来实施犯罪的证据。
陆云歌跳了起来:“你受伤了!谁打的你!”
还有一张微微泛黄的纸,龙局把那张纸拿出来,薄薄的一张纸似乎有千钧之重:“这上面的信息太重要,要严格保密,等我跟你北京的上司方队通气后,报上级部门处理。”
她如蒙大赦立马担保:“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坏它。”担保过后,逐渐缓过神,才打量到他全身湿漉漉的,嘴角还有一小块淤青。
龙局把剩下的材料放到江楚桓面前:“乔四的案子可以办了,这些证据够枪毙他十回了。”
隔了一会儿,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没事,喜欢听就听,不弄坏就行。”
临水市局召开紧急会议,部署了周密的抓捕计划。一周后,乔四涉黑团伙这颗生长在临水市多年的毒瘤被公安部门一举铲除,相关涉案人员全部落网,社会和媒体高度关注,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见他不说话,陆云歌心中翻书似的,翻过一阵儿懊恼,又覆过几页后悔,翻来覆去都是“不该”两个字,不该动江楚桓的东西,不该惹他生气。
抓乔四的那天下午,陆云歌专门请了假,亲眼看着乔四被押上警车。
她动过好多次八音盒,只是这次碰巧被他看到了。
江楚桓站在她身边:“如果不是后续任务要保密身份,我会亲手抓他。”
“我……我就是随便听听,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动它?”她见他安静不语地看着八音盒,思衬自己是不是冒失了,不该动他的东西。
陆云歌目送闪灯驶离的警车:“你已经做了很多,乔四被绳之以法,爸爸也可瞑目了。”
他看着八音盒又看了眼她。
后续任务?保密身份?她回味他刚说的话,压低嗓门问他:“楚桓哥,你后面是不是又要去做卧底?”
“你,回来了?”她还没缓过神。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没说话,沉着眼,看摆在她面前的八音盒。
任务结束后,江楚桓陪她去了公墓,陆云歌把一束洁白的菊花放在陆百川的墓碑前,痛哭失声。
江楚桓到她旁边时,她还陷入在沉眠般的安宁里,直到感觉有东西挡住了光线,方看到眼前高瘦的身影,带着潮湿的雨气,站在她旁边。
“爸爸,杀你的乔四被抓了,他会被判死刑,你高不高兴?”
很神奇,也不知为什么。
“爸爸,我考过了戏文专业考试,是不是很争气?”
八音盒是一个正方体棕色木头盒,看起来有些年头,只有一首《今宵多珍重》,没有后来版本繁复的编曲,是最简单的曲调。江楚桓是很简约的人,家里除了必需品没有额外的装饰品,有个八音盒已是难得。她喜欢听这首曲子,在累的时候,在慌的时候,听着听着就能获得了一种很深的安宁。
“爸爸,楚桓哥一直在帮我补课,我很努力地在学,是不是很棒?”
题目也没心思做,干脆扔了笔,靠着椅背,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看雨水一片片冲刷香樟叶片,嗅着湿润空气里弥散的花香,把八音盒拿到手边上满弦,听着简单的曲调,倒平静了下来。
“爸爸,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好好读书。爸爸,我好后悔以前没多听你说话,现在想听都听不到了。”
白纠结了。
“爸爸,我最后悔的是这么多年都看不起你,不知道你是警方的线人,替警方收集了这么多的证据,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个默默无闻的秘密英雄。”
她很想打电话问问他好不好,又担心影响他工作,纠结了一个小时,打了过去,电话里是柔和的机械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陆云歌泣不成声,对着墓碑磕头。
江楚桓卧底还顺利吗?千万不要出事啊。
“爸爸,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可以再做你女儿吗?”
陆云歌在暖黄的台灯下做题,窗外下起了雨。这一天她都心神不宁,现在看着窗外敲打在香樟树上的夜雨,心里更乱了。
江楚桓把她扶起来,她靠在他肩上哭了很久,天色向晚,墓地上方的天边升起一颗星,那颗星一直冲着她闪耀,好像在冲她点头。
“你别过来,有鬼拉住我了,你再不走也走不了了。”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