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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月灯火荧煌

“你有病?”顾淮文躲开单词书。

于是夏晚淋深吸一口气,然后以完全不像伤者的速度,迅速把那本《四级单词乱序版》稳准狠地扔向了顾淮文的头。

“你有病?”夏晚淋加强了一倍语气,反问顾淮文,“你的脑电波是在跳动连接的途中发生车祸了吧,居然让你做出在我脸上画海绵宝宝和史迪仔的决定!我那精致多一分过满,少一分过缺,恰到好处,水油平衡,不长斑、不长痘的脸,是你能画的吗?气死我了!”

不,她当然不是。

终于发现了。

夏晚淋是那种任由自己心梗的人吗?

顾淮文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笑出来。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自若。

啊,她是真的心梗。

他看着暴跳如雷的夏晚淋,以及因为她每一次激动万分的发言而跟着一起动的海绵宝宝和史迪仔……

现在唯一算得上庆幸的地方,就是她没有傻兮兮地在顾淮文面前表露出她以为他要怎么样的样子。不然……

“噗——”到底是没憋住,顾淮文乐了。

夏晚淋皮笑肉不笑地想,顾淮文并没有要对她怎样,是她自己色欲熏心,在这儿忐忑半天。

夏晚淋:“……”

很好。

要不是有伤在身,她真的想拿轮椅抡爆顾淮文的头。

夏晚淋转头一看,顾淮文来了,下一秒就看见顾淮文手里拎着的药箱。

大概是夏晚淋气到爆炸,想爆发又爆发不了的样子太搞笑,顾淮文本来一直憋着笑,后来索性不憋了。

刚才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就上个楼的时间,她是怎么做到心情转换如此灵活多变的?

“哈哈哈哈哈哈!”

顾淮文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夏晚淋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尾。

顾淮文笑完之后,擦着眼角的眼泪,走到夏晚淋身边,终于想起来安慰她:“好了,我给你的手换药。医生说十二小时就该换的,结果那会儿回来你睡着了,没有换成。”

一个省略号的点儿代表夏晚淋想骂人一次,求问在这看着镜子的五秒时间里,夏晚淋想骂多少次人?

“哦。”

“……”

“还在生气啊?”

夏晚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然后不忍直视地别开眼,在正中梳妆镜里,看到自己苍白憔悴的脸,以及两边脸颊上的海绵宝宝和史迪仔。

“我胸中的愤怒还在熊熊燃烧呢。”夏晚淋看着顾淮文拆自己手腕的绷带,又道了一句,“我不喜欢海绵宝宝。”

早上她还没睡醒就被顾淮文拉着去采风,后面掉坑里衣服湿了,去医院时披着顾淮文的衣服,回来后就直接睡着了。现在她还穿着这一件经历颇为丰富的横条背心,和因为要打石膏,所以剪了一半的浅亚麻色棉麻长裤……

“为什么?”顾淮文做好了听一个悲惨的故事的准备。

夏晚淋突然想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她今天还没洗脸也没洗澡更别说洗头了!

“小时候看《海绵宝宝》动画片,没写作业,我妈回来之后,一摸电视发现是热的,我嘴里那句‘没看电视’话音还没落地呢,直接就被我妈拿着铁衣架狂揍。从此,我一看《海绵宝宝》就是气。”

自由地表达情感这条路上,怎么总是有尊严这块绊脚石?

夏晚淋身上再悲惨的事情,从她嘴里出来也是个笑话吧。

唉,活着好难。

“怪谁?”顾淮文好笑地抬头看了夏晚淋一眼。

理智告诉她应该义正词严地拒绝,但是情感上,夏晚淋搜寻半天,也没有在心里找到一点要拒绝的痕迹。直接答应,显得她又有点不矜持。

“怪没有自控能力的自己,”夏晚淋说,“但最应该怪的就是那些把动画片安排在下午五六点的人。没良心,明知道那时候我们得写作业。”

虽然,她是喜欢顾淮文,但是,这……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顾淮文拿剪刀把绷带一分为二,然后手法流利地系了个死结,拍拍夏晚淋的头:“睡吧。”

她深呼吸一口气,捂住七上八下的心脏。

“睡不着了,”夏晚淋说,“我没洗脸,从早上一直到现在。现在觉得我脸上油得像阳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闪闪发光的。”

假如一个省略号的点代表一次她的心跳,总共耗时两秒,求问,夏晚淋一秒心跳多少下?

“刚才不还说你的脸水油平衡吗?”

夏晚淋:“……”

“你居然还记得?”夏晚淋惊讶极了,“我以为每次我说这些实话的时候,你都没听呢。”

“等一下。”顾淮文叫住夏晚淋,“别锁门,我待会儿进来。”

“怎么可能?”顾淮文笑眯眯的,“我每次都听得特别仔细,我特别好奇,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厚颜无耻,而你每次都能让我把原以为是极限的范围,又扩大一点。”

“嘁。”夏晚淋冲着顾淮文做一个鬼脸,“我困了,要进去睡觉了。”

夏晚淋:“……”

顾淮文无名指和小指摩挲几下,压下已经溢到嘴边的笑意,说:“使不得,我承受不起百变小精灵。”

别生气,气大伤身。她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夏晚淋一激灵,立马乖巧,尽管知道顾淮文看不见,但还是不自觉眨巴眨巴眼睛卖乖,声音也自动甜甜的:“我是你的百变小精灵啦。”

最后,顾淮文给夏晚淋洗了脸。

顾淮文挑挑眉,微笑着,“嗯”了一声。

如果要问夏晚淋的感受,她这时候倒没有给顾淮文加什么滤镜了。

夏晚淋放下撑着下巴的手,撇撇嘴:“呸!我还是多面妖姬,你不知道吗?”

因为太疼了。

顾淮文有些懊恼,刚才他好不容易表了白,结果上面那人什么都听不懂,这会儿听到夏晚淋嘴里蹦一个“西绪福斯”,心想,只知道西绪福斯,怎么不知道夏目漱石?于是,他没好气地回复道:“你还知道西绪福斯呢,我以为你的精神世界里只有风流小王爷呢。”

顾淮文哪儿是洗脸啊,明明是在铁杵磨针啊,那力道。

夏晚淋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手撑着下巴,看着远处的月亮,说:“你说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我总觉得应该是有的。月亮这么美,如果上面真的只有一片一片的环形山,也太孤寂了。有个嫦娥陪它也好啊。有个说法,说不停伐树的吴刚,和砍了一点,就长出一点的树,就是中国版的西绪福斯传。没有尽头也没有意义的劳作,这就是人的一生。”

夏晚淋稍稍抱怨了一句,顾淮文就一挑眉,一脸“老子给你洗脸已经是你三生有幸了,居然还敢挑剔”的表情,硬生生让夏晚淋咽下了接下来本该继续跟进的小建议,比如轻点,比如不要再搓她的鼻子了。

顾淮文:算了,能期待一个看《深情小王爷和他的娇蛮小王妃》的人懂什么呢。

洗完脸,夏晚淋跟个红鼻子瘫痪小老头儿似的,被顾淮文从洗手间里抱出来。

夏晚淋说:“你不觉得我更美吗?”

“现在可以睡觉了吗?”顾淮文问夏晚淋。

顾淮文突然开口说道:“今晚月色真美。”

“应该吧,”夏晚淋想了想,说,“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可能入睡会很慢。哎,你给我一本书吧。”

但是今晚的月亮,因为顾淮文也在看着,夏晚淋眼睛深深地望着月亮,觉得它好大好圆好亮。上面也许真的有嫦娥,只是人类的探索太表层,没有那个能力看见,这位绝世美人住在深深的庭院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尾巴上带有一抹绯红的兔子,半醒半醉地靠在柱子上,眼神飘飞,衣袂翻飞,看着不远处伐树的吴刚。

“对你来说,看书是让你睡觉的吗?”

如果是以前的她,她一定会觉得月亮就是月亮,她看也好,不看也好,就是在那儿。上面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玉兔,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环形山,无限孤寂地伫立在上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围绕着地球转。

“不然?”

她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啧。”

我也是跟顾淮文在同一个地点,看过同一个月亮的人了。夏晚淋心想。

按理说听见顾淮文这个“啧”字,夏晚淋就会爆发,但爆发太累了,夏晚淋也需要休息。

今晚的月亮像是一个花纹整齐的贝壳,在烟雾似的灰暗云朵里穿行,忽明忽暗的脸庞,游荡的云赐予它皎洁。阳台上草木旺盛。顾淮文站在里面,像是站在草坪里,听取蛙声一片。院子里飘来花香阵阵,是凤凰花在围墙上探出头了。

确切来说,其实也可以算是免疫了。

“哦。”夏晚淋眼睛看向月亮。

被嘲笑就被嘲笑吧,也不是外人。

“月亮。”顾淮文刚好瞄到月亮,随口答道。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你在看什么?”夏晚淋问。

顾淮文要去一家茶会所拿沉香,夏晚淋一个人待在客栈里无聊,于是自己推着轮椅出了门。

他也放松身子,手托着腮趴在栏杆上,眼睛盯着远处。

走过均匀分布的花坛,流水淙淙在脚底划过,青石板路上人并不多。懒散的阳光像水一样,轻轻柔柔地附在身上,街边小店里时不时偷跑出来几段柔和的旋律。

顾淮文想。她应该是还没发现。

“你就是昨天那个掉进水沟里的小姑娘吧?”一个坐在红木房子门槛上的老爷爷,笑呵呵地对夏晚淋说道。

应该是微微笑着的。

他嘴里叼着一根烟管儿,脸上的皱纹多得像是古树上的年轮,头发花白,穿着一件米黄对襟绸衫。

顾淮文抬头看着夏晚淋,她的黑色头发被拨到一边,露出的脖颈一片莹白。夜色昏暗,他看不清夏晚淋的表情。

夏晚淋愣了一秒:“是,我昨天是掉坑里了,您怎么知道?”

说到后半句,夏晚淋音调一变,声音柔柔的,飘忽不定,手撑着下巴,眼睛看着远处灯火。

“咱们这儿人就这么多,新面孔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跟那个小伙子住东边那房子嘛,小伙子有钱,一来直接包了。阿敏本来还说她房子不好租,只有两间房……”老爷爷咂咂烟,意识到自己把话扯远了,于是又扯回来,“昨天你是没看见啊,那小伙子急得哦,匆匆忙忙找我借梯子。我说得找找,本来让他坐在椅子上等,结果他看着挺稳重的人,非要跟我一起去找。我后院儿库房没怎么收拾,我走惯了也没想起开灯这回事儿,他跟在后面却给绊了好几下,我听着都疼……走的时候,我说给他擦个药再走,结果等我拿着药出去,哪儿还有他的人?你要是不赶时间,等我一下我去拿药,你回去给他擦点儿。”

“一路蹦着过来的。”夏晚淋还挺骄傲,“费这么多劲儿,就想跟你面对面聊个天。顾淮文,我好无聊啊。”

听到这话,夏晚淋觉得自己心尖尖儿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窸窸窣窣蔓延起一片酸麻。她咽了下口水,咬咬唇,诚心诚意地向老爷爷道谢:“谢谢您。”

“你的脚好了?”顾淮文气得想掰开夏晚淋的脑子,看她整天做决定时,脑子里是怎么运转的。

“这有啥。”老爷爷咂完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取下来,倒掉多余的烟屑,然后磕在门槛上敲了敲,笑呵呵地说,“看你这小姑娘长这么乖,也就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急。这个男朋友可以,你们俩有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鞋子都来不及穿,顾淮文光着脚快步走到阳台,抬头一看,正是住在他上面、半个身子都掉到栏杆外的夏晚淋,正笑嘻嘻地朝他招手。

“是吧!”夏晚淋抿嘴笑了,心里美滋滋的,仿佛自己已经和顾淮文成了情侣,“我也觉得。我俩肯定能白头偕老。”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顾淮文正迷迷糊糊差点又睡过去,就听见自己阳台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顾淮文,陪我说话!”

想到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鄙视世界所有的顾淮文,为她着急,慌张地问有没有梯子的样子,夏晚淋就觉得自己的心像夏天的冰激凌,融答答化了一地。

“夏晚淋,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她喜欢的男人,有着世界上最不会表达爱意的嘴,有着世界上最具欺骗性的冷淡表情。

叫嚣的起床气泄了一大半,顾淮文无奈地揉揉自己的眉心,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手机时间——03:59。

晚上顾淮文回到客栈的时候,夏晚淋早就睡了。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三楼夏晚淋房间的位置,黑漆漆一片,心里有些空。

顾淮文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波澜,但夏晚淋还是凭空心里一紧。所幸她很快调整好心态,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怕死地自报家门:“我!”

他问自己,他是那种期待着有谁留一盏灯给自己的人吗?

“谁?”

不是。

但胶着的身体,阻挡不了自由的灵魂。夏晚淋用自己灵活的手指,拨通了顾淮文的电话。

顾淮文耸耸肩,挠了挠头,然后一手拎着装着沉香的盒子,一手揣着兜,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三更半夜精神抖擞的夏晚淋十分无聊,无聊得都想哐哐砸墙,通过固体传递声音,唤醒顾淮文了。好在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脚,阻止了她这一想法。

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床头柜上多了两样东西。

她躺在床上发了半个小时的呆,本以为会接着有睡意,结果越来越精神。

是一瓶药和一包棉签。

大概是睡太早的原因,半夜三点二十七分的时候,夏晚淋醒了。

夏晚淋?

顾淮文微笑着下楼,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上工具,然后微笑着上楼,回到夏晚淋房间。

顾淮文挑眉,拿起药和棉签,握在手里转着看了半天,眼底明暗交织,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是。

随后他低头一看,本该空空荡荡的垃圾桶里兀自多了几坨纸团。

他是任由自己心梗的人吗?

他弯腰把纸团捡起来,一一展开,对着床头灯温和的光,折痕像是什么神秘的花纹,映衬着夏晚淋丑得别出心裁的字,像几排不守规矩的蚂蚁,七零八落地分布在纸上。

“智障”顾淮文思考半天,越想越觉得就这么放着夏晚淋美美地睡觉,他心里梗得慌。

“我今天见到那个老爷爷了,他说你跟着他去找梯子,不小心绊了两下,可能受伤了,这是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傻蛋者智障。

“哈哈哈!我都知道了!别装冷漠脸了,我算是知道你有多在意我了!耶!本天仙的魅力无人能敌!”

老话没说错——

“跌打损伤专用药。我真的太困了……作为一个身体欠安的病人,我先去睡了。”

……

“谢谢你。这是回报。”

他为什么要那么勤勤恳恳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把夏晚淋抱到三楼呢?

……

他为什么不把夏晚淋放在二楼,然后自己上三楼来睡呢?

顾淮文小指和无名指摩挲了两下,心想,看得出来,夏晚淋这心理活动很复杂啊。

他不是见鬼了,他是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拿到的红土沉香,是扁扁的一长块,夏晚淋第一时间放送了评价:“一根价格高昂的扁担。”

等顾淮文把夏晚淋放在床上了,盖好被子了,关门离开了,他突然脚步一顿,原地站立了起码十秒钟及以上,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可以媲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名。

顾淮文懒得理因为在家里待太久闲出屁,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夏晚淋。

把凉面放进冰箱里,顾淮文抱着夏晚淋上楼睡觉,脑子在思考着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当时脑子是哪根筋搭错了,把夏晚淋安排在了三楼?抱着一个睡得完全丧失对外意识的成年人,上三楼,真的,真的很累。

他想半天没想出来该雕什么,而周围夏晚淋又一直在宽阔的空间里,把轮椅当轮滑似的溜。他干脆也不想了,招手让夏晚淋滑过来。

她睡得跟头刚周游完世界的海狗似的。

“干吗?”夏晚淋问。

顾淮文没好气地看着夏晚淋——

“你不是想学雕刻嘛,”顾淮文把夏晚淋滑到一边的广口T恤拉好,“先教给你一点基础知识,能认出大概的刀具,知道大概的雕刻手法。”

闹啥脾气啊。

“因为沉香材质的特殊性,雕刻它的刀具,也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一排,都是我自己制作的。”

“那可不行,回去你小女朋友找你闹脾气还赖我了不是?”阿婆笑呵呵的。

“我问一句哈,”夏晚淋举起手,“沉香到底是什么?”

“没事儿,阿婆,您看着什么顺手就加什么吧。”顾淮文面无表情地说道。

“……”顾淮文觉得时光好像倒退了十几年,他还是个小屁孩儿,坐在老屋雕栏上,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沉香。那块沉香带着岁月斑驳和沉重,缓缓向他走来,他父亲问他想不想摸一下,他点头。

“……”

第一次摸沉香时到底在想什么,他早就忘了。

话没说完,阿婆笑了,揶揄地看着顾淮文:“给女朋友买的啊?这么仔细。”

当时他正因为偷偷仿古被师父罚不准出门。

“呃,差不多。”顾淮文点点头,然后挠挠头又补充道,“香菜多一点,葱花和大头菜少一点,然后要干的蒜泥……”

他师父说,别人仿古就算了,当作练习手法了;如果公认的“祖师爷赏饭吃”的他仿古,出来的作品肯定可以以假乱真。偏偏他心里没有根,做什么都是为了好玩。最后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随意把仿古之作乱丢,被别有用心的人捡去,扰乱市场不说,查出来是他顾淮文雕的,那就是败坏顾家和他师父雷邧的名声。

拌凉面的阿婆也愣了,想想好半天,总结了一下:“就是多放折耳根的酸辣味,是吗?”

这一段话也不知道是在夸他,还是在责备他,但毫无疑问,心高气傲的顾淮文对于这种指责十分接受,于是乖乖待在家里,当作认罚了。

顾淮文手拿着夏晚淋塞给他的单子,越念脸越黑,越念眼睛越不敢往别处瞅——怕人打他。

因为这样,他才有可能遇见被送到家里来的沉香。

“一份凉面,不加鸡精,不加味精,不加糖,要蒜泥;但不要蒜泥泡的汤;香菜多一点,葱花少一点,不要洋葱;多一点辣,但不要太辣;少放一点油,但不要没有油;多放醋,要陈醋,不要白醋;麻油可以来一点,没有就算了;折耳根请不要命地往里加,大头菜少放一点,意思意思得了。然后,谢谢。”

和他摸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说它质地坚硬,偏偏能摸出来还挺酥脆,松紧不一,外观看着像木头,但质量又像石头,入水即沉。

他都不想回忆那一堆排队等着买凉面的人看他的眼神。

即使科技发达如今天,依然不能合成沉香的香味。这是真正的大自然赐予的东西。上面每一道蜿蜒的线条,都沉淀了数百上千年的岁月。

“啧!”

他早就忘了第一次摸到沉香时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记得当时他的心里就好像被一只鸟啄了一下。

顾淮文拎着从外面买来的凉面回来时,那个口口声声嚷着不吃凉面,今晚就不睡觉的人,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沉香是沉香树枯死倒埋土中,经过数百上千年,结晶粹化而成的精华。”顾淮文说,“这是大概的意思,具体的自己百度。”

吃了一点水果,夏晚淋在一楼大厅里看电视,是个综艺节目,不怎么好笑,还不如那天在电影院看的喜剧电影笑点多,但夏晚淋坐在椅子上笑得东倒西歪。

夏晚淋点点头,听话地百度了,然后对面前那块“价格高昂的扁担”有了新的认识。

“瞎说,明明是余占鳌。”

“我的神啊……”夏晚淋看着沉香,又看看顾淮文,眼睛在发光,“原来这个这么……这么……”找半天没找出形容词。

“学《乌龙山剿匪记》呢?”

看着抓耳挠腮的夏晚淋,顾淮文手撑着下颌,教育她:“让你平时多看书。”

“你管我幼不幼稚?”夏晚淋“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豪迈地一抹嘴,跟山大王似的,“顾淮文,你今天要是不给我画,咱俩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雕刻手法不外乎切、铲、削,但在沉香雕刻上,用到的雕刻手法主要是抽刀、刮刀、拖刀……”顾淮文突然顿了一下,“跟你这么说也说不明白,你自己试试。”

顾淮文都无奈了,他给夏晚淋倒了一杯凉好的柠檬水:“你幼不幼稚?”

“试啥?”

“电视里都那么演的,打了石膏就得在上面写字、画画儿,你就是不给我画!”

顾淮文眼睛一转,手指着厨房:“去拿个萝卜过来。”

直到坐到大厅里,夏晚淋都还在生闷气。

鉴于夏晚淋手腕沉重得像系了一只不听话的哈士奇,手指又一碰刀,即使还没正式开始,先抖得像被火烤着一样。顾淮文一度想放弃教学,说服夏晚淋也放弃她这个没有实现可能的雕刻梦想。但他猜中了夏晚淋根本就没有雕刻梦想,却没有猜中夏晚淋是想待在他身边。

晚上回到客栈时,夏晚淋已经换上了新装备——轮椅、拐杖、石膏三件套。

如果顾淮文说不学了,出去跟她晃一圈散个步啥的,夏晚淋肯定立马扔下刀子走人,但顾淮文偏偏直接说了实话:

但夏晚淋没有反驳,她抱紧了顾淮文,笑得眼角弯弯,弯得就像那天被顾淮文拿着看的指甲盖儿上的月牙。

“我看你也不是真心想学,别在这儿耗着了,自己去找点事儿做吧。”

肯定逻辑不通啊,《王子变青蛙》才说不出这种话呢,这是她自己要说的。

被说了这种话,夏晚淋就是被刀架脖子上了,也得咬牙坚持:“我就是真心想学,你少在那儿诋毁我。”

“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的顾淮文,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面无表情地说,“你的精神食粮逻辑不通啊。”

二十分钟后。

有你在身边陪着我,挫折才会是进步的良药。

顾淮文扶额叹气:“你真不是这块料。”

顾淮文,只有你也喜欢我,我才会喜欢这个充满挫折和未知的世界。

“那是你不相信我可以,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的决心。”夏晚淋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现在,对我而言唯一的可触碰的真实是:只有喜欢你,只有让你也喜欢我,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我才会喜欢这个世界;我才会觉得世界不长久,意味着世界是未知和新鲜的;我才会觉得世界每时每刻的变化,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里每时每刻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的错。”顾淮文又叹一声气。

但那都是自我安慰的假象。

然后他走到夏晚淋背后,双手往前伸,抓住夏晚淋不知道该怎么扭的手腕,食指按着她手背,帮着夏晚淋调整姿势。

我说服自己喜欢上这个充满流动和变化的世界,好让自己可以在变故面前坦然自若。

“连个萝卜都雕不好。”顾淮文一边纠正夏晚淋的用力点,一边音调平平地吐槽。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你……你少在那儿看不起人。”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长久,不管是巨大的快乐,还是剧烈的悲伤。欢喜随时会被从天而降的灾难破坏,适时的狭路相逢后,总是紧锣密鼓地跟着分别。

夏晚淋觉得自己像是被油锅煎的鸡蛋,血液往四处逃窜,心脏跟着燃烧的火苗一起膨胀,崩开一点油,溅在身上火辣辣地刺痒。

“这个充满挫折和未知的世界。”

“你……你结巴个什么劲儿?”顾淮文瞥眼看夏晚淋红通通的耳背和娇艳得几乎要滴出水的眼角,眼底分明是外人都看得出来的沉溺,嘴里却不饶人地学着夏晚淋讲话。

顾淮文屏住呼吸。

“你烦不烦?”觉得再这么下去不行,她要是再流一次鼻血,那她的头这一辈子在顾淮文面前都抬不起来了。

“该坦诚的时候就坦诚。”夏晚淋笑弯了眼,“顾淮文,我喜欢——”

那一夜顾淮文那句“原来你这么垂涎我”,和那一串一丝一毫要避着她的意思都没有的笑声,实在给夏晚淋留下了太惨痛的回忆。

“什么话?”

今天说什么,她也不能再在顾淮文面前跌份儿。

夏晚淋:“我的精神食粮啊,《王子变青蛙》里面,叶天瑜有句话说得好。”

试问哪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儿,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留下一个流着鼻血、一脸痴迷的印象。

说得好像你在我心里酷过一样,顾淮文好笑地说道:“你整天哪儿来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说干就干,虽然十分舍不得,但夏晚淋还是逼着自己坚决地离开了顾淮文的怀抱,她从顾淮文的手底下钻出去,拿手扇着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云南太热了,都十月份了,还这么热。”

“我是可以在你面前表现得慌一点,”夏晚淋说,“但那样我在你心里就不酷了。”

顾淮文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眼神黯淡了一些,然后很快调整好语气,取笑夏晚淋:“你是心不静,所以觉得热,所以学不会。”

“你可以在我面前表现得慌一点。”

“是是,您心静如止水,大师!”夏晚淋翻了个白眼。

“其实我可慌了,哼歌是排解心理压力。”夏晚淋坦白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贼兮兮地凑上来:“你说,你把这个东西雕完,能卖多少钱?你看我是不是也出了一份力?到时候分我一点儿呗。”

“我还以为你会更慌一点呢。”顾淮文背着夏晚淋往回走。

顾淮文深吸一口气:“夏晚淋,我想对你说三个字。”

上帝、耶稣、佛祖、南海观世音菩萨你们好,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喜欢上顾淮文这种该被放进洗碗机里清洗清洗已经蒙灰多年的良心的浑蛋?

夏晚淋眼睛亮闪闪的:“我爱你?”

呸。

顾淮文闭上眼道:“出去吧。”

“我要跟你说真话,得唱个几百遍才有可能到,你觉得你会怎么想?”顾淮文说。

“……”

“那你还说唱三首歌就过来。”

嘁。

“我就是单下山都得花十首《小星星》吧?”

夏晚淋想,我还不乐意待呢。

“《小星星》。”

但是谁让她喜欢他,算了,就当她这个贤内助善解人意好了。

“你唱什么歌唱三十首?”顾淮文因为夏晚淋的突然靠近,脚抖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好位置和步调,稳定心神后,继续顺着梯子往上爬。

善解人意的贤内助(自封的)夏晚淋笑容不变:“好嘞,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回来。”

夏晚淋把头埋进顾淮文的脖子里,手绕住顾淮文的脖子,在他耳边闷闷地说:“你说唱三首歌就来,我都唱三十首了……”

已经要临近中午,夏晚淋身残志坚地推着轮椅在菜市场里晃了一圈儿,也没发现什么好吃的。

顾淮文背起夏晚淋,单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扶着梯子往上爬。

正打算买点儿水果回去凑合凑合得了,途中遇见一个背着背篓刚刚从山上下来的老婆婆。

他那会儿要是没看错的话,夏晚淋掉下去后,手撑在背后掌着地,所以很有可能现在手腕根本使不上力。

热情似火的夏晚淋主动打招呼:“老婆婆好!”

“你手有那劲儿抓住绳子让我往上拉吗?”

“哟!好有精神的小姑娘!”老婆婆笑眯眯的,也元气十足地回应,“中午好!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啊?”

“没有。”夏晚淋抿着嘴笑了笑,无处安放的眼睛看着顾淮文的衣角,因为他蹲着的姿势,那里被浅浅流过的水洇湿了,水不断地流过,一遍一遍加深着湿痕,她没话找话,“你不是说拿绳子吗?”

“没找着吃的,”夏晚淋挠挠头,“去菜市场溜达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好吃的。”

“你在发什么呆?”顾淮文问。

“哈哈,喜不喜欢吃凉面?”老婆婆问。

上帝、耶稣、佛祖、南海观世音菩萨你们好,我有喜欢的人了。

“太喜欢了!”夏晚淋眼睛放光,“那天本来说要吃的,我……都帮我出去买了,结果后来我睡着了,然后没吃上。”

夏晚淋觉得,顾淮文的卷毛更加蓬松,眼睛更加好看,鼻梁更加英挺,刚刚在她眼里还丑不啦唧的树更加高大修长,身边流过的水也更加清澈,连天空中的云都更加白。

说到顾淮文,夏晚淋含糊了过去,因为不知道该给他安什么身份。男朋友当然是最佳答案,但她单方面在这儿说好像有点不好,太不知羞耻了,表哥或者朋友,她又都不乐意说。

那一刻,夏晚淋看着他,觉得他全身像包在软绵绵的云里,太阳藏在他后面,荧荧发着光。

“我刚好是卖凉面的,跟我去我家里吧,我给你做两份。”

穿着白布衣和沉灰色裤子的顾淮文,皱着眉让她不要叫,然后把梯子放下来。他顺着梯子爬下来,走到她身边,扶起已经在水里泡了十几分钟的夏晚淋。

“好啊!”

她现在懂了。

“你这丫头也是,万一我不是好人,把你骗走了怎么办?你还推着轮椅哎,不好逃。”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

夏晚淋从来不懂小说里写的什么看见喜欢的人,就好像他身边围了一圈模糊的光晕,自带光环一样,一出现整个世界都亮了一倍。就像手机里的滤镜,突出了明暗的对比,虚化乱糟糟的背景,然后红的更红,蓝的更蓝,绿的更绿。

“那您是坏人吗?”

顾淮文轻笑一声,小指和无名指摩挲了两下。

“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占一些小便宜,比如趁机插个队啊,去超市钱找错了,也没有纠正啊什么的……嗯,后来卖凉面之后,虽然知道味精、鸡精吃多了对人身体不好,但每次还是不要钱似的往里加调味。刁难过儿媳妇,因为心情不好,揪着一点小事儿,就怒火中烧打过自己的儿子。政府分房子的时候,耍过心眼儿,走了后门。其他的嘛,好像没什么了。也有可能是我老了没想起来。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的小丫头,不是坚强,是挺会苦中作乐。

“不知道。”夏晚淋想了一会儿,诚实地摇头,“对于被您占便宜的人、被您刁难过的儿媳妇等人来说,您是坏人;但对我来说,待会儿您只要给我两份不加鸡精、不加味精、不加糖的凉面,您就是好人。”

OK,我收回刚才那句话。顾淮文看着掉在水沟里,此刻一脸感激涕零的夏晚淋,哭笑不得。

“你这话让我想起来昨晚我遇到的一个客人,他估计是给他女朋友买凉面,拿着一张字条,上来给我念了一长串,也是不加鸡精、不加味精、不加糖,然后还有一堆什么多放葱少加蒜啥的。特好看的一小伙儿,头发还烫了,卷卷的,但一点儿都不显娘。我收摊儿回家心里还念叨呢,说谁家姑娘那么有福气,能遇到这么有耐心的男朋友。现在这个社会,肯出来给女朋友买凉面的人不多了,关键那女朋友还磨叽。”

“顾淮文!”差点儿跪着叫爸爸,指的就是此时此刻的夏晚淋。

夏晚淋听到前面还挺开心,夸她家的男人,她骄傲;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你挺怡然自乐的啊。”说这话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还是该庆幸。他的小丫头,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多了,还以为会被吓哭呢。

“是多放香菜和折耳根,少放葱和大头菜……”隔了几秒,夏晚淋幽幽地开口。

想象夏晚淋应该惊慌失措,颤颤悠悠等他的顾淮文有些无语。

“对对,”老婆婆笑呵呵的,“你怎么知道?”

顾淮文扛着一把梯子回来时,夏晚淋正哼哼着唱:“颤抖的唇,等不到你的吻,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周围……周围……周围全都是,坏男人,坏男人……”

“因为我就是那个磨叽的女朋友。”

想到这儿,夏晚淋乐了,然后又撇撇嘴,干脆不想了,自己跟着感觉瞎哼歌。

老婆婆家住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

但是,现在也只能不放弃,坚持地相信着顾淮文的人性尚且没有完全泯灭。

“门口有棵梧桐树的就是我家。”老婆婆站在巷口指着前方说道。

去你的偶像剧,她真是在娘胎里脑子就淋雨进水,所以才信这种话。

“啊,那个抱着小孩儿哄着睡的,嗯,房东阿姨?就是您的儿媳妇?”

叶天瑜骗人。

“对,还算贤惠。”老婆婆哼一声,但眼睛里溢满了幸福和笑意,“我那儿子每天心粗得像漏了洞的筛子,得亏小敏整天帮着他。”

叶天瑜在里面说:紧要关头不放弃,绝望也会变成希望。

“小敏,”夏晚淋笑着看老婆婆,“叫得这么亲热,这哪儿是‘还算贤惠’啊?心里满意得不得了吧?”

大概是闲得没事儿干,也有可能是生命走到了尽头,夏晚淋脑子里闪过过往种种,想起她以前看过一部偶像剧,叫《王子变青蛙》。

“哼。”老婆婆幼稚地别过脸,但夏晚淋可看得一清二楚,她嘴角笑得可以拉起最阴霾的雨天。

OK,可能我命中注定要摔这儿了。夏晚淋心里淌着两行热泪,默默地想。

走的时候,小敏阿姨叫住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夏晚淋的《小星星》来回唱了七八遍,顾淮文还是没回来。

“带点儿笋回去吃吧。今早上我刚刚上山砍的,前两天下雨,笋长得特好,我们家反正吃不完,送给你,回去炒炒或者凉拌一下都行,和你男朋友一起吃。”说完递来一袋子嫩白嫩白的笋。

毕竟根据夏晚淋平日的仔细观察,顾淮文跟“乐于助人”这个词儿,真的一点也没有关联。别说乐于助人了,他没有在你跌进坑里的时候,踩上两脚就已经是他大发善心了。

夏晚淋惊喜地看着小敏阿姨:“哇!谢谢你,小敏阿姨!”

夏晚淋要不是怕自己号起来,万一把什么狼之类的引过来,她真的想狠狠哭一场。万一顾淮文一个没忍住,忘记了从小接受的“于危难之中救他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的教育,忘记了“乐于助人”的品格,就这么把她扔在这儿了咋整……

“不客气。”小敏阿姨冲她眨眨眼,“走吧,我送你到巷子口,这里七拐八绕的,你推着轮椅不方便。”

夏晚淋深深地觉得自己前途渺茫,深深地反省自己平时怎么不对顾淮文温柔乖巧一点,早知道少在雷邧爷爷那儿告点状了。

夏晚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地道谢,转身要走的瞬间,眼角突然瞥过一个挺熟悉的东西。

顾淮文看她不顺眼很久了吧……故事里的情侣都这么冷漠,那么换到现实,她作为一个被顾淮文嫌弃良久的当代可爱女孩,结局会……怎么样?

“等等!”

谁又能保证,她就可以得救呢?

夏晚淋刹住车,小敏阿姨和老婆婆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那个男人早在第三天的时候就被救援队的直升机发现,他站在山顶,穿着自己和女友的羽绒服,挥着手。救援士兵问他还有没有同伴,他想到女友被自己割了肉的腿,摇摇头,流着眼泪痛苦地说自己的女友不知所终,他找遍了这附近所有地方,都没有看见。希望救援士兵能帮他找找别的山头,也许雪把他们冲散了。

“没事没事,”夏晚淋连忙笑着解释,“我可以看看你们放在墙角的那个东西吗?我觉得好像……”

女人就这样绝望地死去。

话没说完,小敏阿姨已经把东西递来了。

第四天的时候,男人却没回来。女人等到第五天,男人还是没回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坐起来,把自己腿上的雪拨开,看到的却是血肉模糊的一片,透过已经被冻住了的血,可以看到自己腿上的肉被人用小刀整齐割下的痕迹。

是块干了的笋。

一对情侣去爬雪山,途中雪崩,女人的腿被埋在雪里没了知觉,男人在洞里给她生了火,然后自己每天穿着俩人鲜艳的衣服出去寻求救援,顺便找一些动物回来吃。女人在山洞里半睡半醒过了三天,每次男人把肉烤好就叫她起来吃,晚上俩人依偎在一起睡觉,互相鼓励对方,相信一定能得救,一定能重回现实生活。

“上周砍的,家里吃不赢,放在那儿干了。”

她心里一边默默呼唤顾淮文快点回来,一边又不可控制地回忆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小故事:

那块干了的笋,已经不再嫩白纤细,颜色沉枯,一层一层的“薄衣”也不再像夏晚淋手里的那袋鲜竹笋一样紧致地裹着,而是慢慢地张开,留出一条一条的缝隙。

四周静悄悄的,电视剧里山上不全是鸟吗?美丽的大自然,鸟语花香,奇珍异果。怎么这里就像坟场似的……夏晚淋现在想声情并茂地唱一首《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献给大地母亲。

夏晚淋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她发现,这块干笋的形状分明就是顾淮文刚刚收到的长长的扁扁的那块红木沉香。

她声音很轻,除了她自己估计也没人能听见。

昨天顾淮文跟她说过,因为沉香木珍贵稀有,所以要在那上面雕刻,每一刀都必须慎重,没有完整的构思和具体的设计草图是不敢轻易动刀的。有时候他拿到一块沉香,两三年都不知道具体该雕什么,索性一直放在那儿。

夏晚淋对着自己脚边潺潺流过的清水,低声说道。

“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顾淮文,我唱《小星星》中英文三遍,你要是没来……你一定要快点儿来啊。”

“当然。”小敏阿姨有些意外,“你要这干吗?”

“你好烦。”夏晚淋破涕为笑,这是她每次被顾淮文气着了就说的话,“你本来就容易孤独终老……”

“有用。”夏晚淋笑呵呵的,心情很好。她终于真的帮了顾淮文一次,“作为报答,小敏阿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骗你我一辈子找不到老婆,一个人孤独终老。”顾淮文说着话,手还十分配合地举在耳边,竭力表现自己的真诚。

小敏阿姨弯腰把耳朵凑到夏晚淋嘴边。

“不许骗人。”夏晚淋垂下眼,压下心里的不安,然后再抬头,眼睛里包着一眶眼泪,看着在她头顶的顾淮文,憋半天憋出了这四个字。

“婆婆对您特满意,但她跟我男朋友一样,嘴硬,死要面子,不肯说。”

“去拿绳子。”顾淮文又蹲下来,眼睛深深地看着夏晚淋,声音平静得像夜里太平洋最深处的海水,“唱三首歌,然后我就回来了。”

小敏阿姨狡黠地冲夏晚淋眨眼,也把嘴附到夏晚淋耳边,学着她的模样,悄悄说道:“我知道。”

“你去哪儿?”夏晚淋大叫一声,十分害怕顾淮文就这么走开,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魏敏的母亲被查出乳腺癌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慌了。是一直都不待见她的婆婆,她老公的妈妈,大手一挥,眼睛都不眨地拿出自己卖凉面挣的钱给她,让她不要心疼钱,自己妈身体最重要。

顾淮文眉头皱得可以媲美西部横断山脉,抿紧了嘴唇:“你在这儿等一下。”然后就起身要走。

“乳腺癌不是治不好的病,听医生的,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来,你要是慌了,你妈不得更慌。”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明显已经带着哭腔。

魏敏嫁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哭过,就是在最开始最被刁难,每天半夜被叫起来做饭给婆婆吃的时候,她都只是咬咬牙,告诉自己嫁都嫁了还能怎么样。

“够呛……”夏晚淋“嘶”一声,“顾淮文……我脚好像摔残了,一动就疼。”

但那个时候,她拿着那一袋子钱,泪流满面,如同四十度天气里的冰可乐的外壁。

“能站起来吗?”顾淮文够了半天也够不着夏晚淋。

老人家没有把钱存进银行的习惯,都是把几块几块的零钱换成整的,然后装进袋子里收着。

水沟本身不深,二十厘米的样子,但它地理位置太低,顾淮文就算完全趴下去也不能拉起夏晚淋。

她婆婆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递给她,没有私留一点。

顾淮文低头一看,夏晚淋坐在水沟里,手撑着地,仰着头看他,一脸蒙。

魏敏抱着那袋子钱,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流着泪往医院走。路上她发誓,这一辈子她那别扭的婆婆就是她亲妈了。

“这儿呢……”

夏晚淋哼着歌,腿上放着笋,轮椅背后挂着两碗凉面,她在慢悠悠地往客栈走的途中,遇见脚步匆匆的顾淮文。

“夏晚淋?”开口说话的时候,顾淮文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咯噔”一下,掀起波澜万千。

她笑着招手:“顾淮文,你猜我——”

顾淮文听见身后的声响,心里一惊,回过头哪儿还有夏晚淋的身影。

“你跑哪儿去了!”话没说完就被顾淮文打断,他快步走来,“你脚踝是不是已经好了?你手腕是不是不疼了?”

这一走神不要紧,关键是夏晚淋因为这样,半只脚没踩稳,滑到了路上的小松果,还没反应过来尖叫,整个人已经跌到了竹林下的水沟里。

“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了的吗?说我去找点儿吃的。”夏晚淋有些委屈地辩解道。

在上山的时候,困得话都说不清楚的夏晚淋,看着走在前面认认真真观察了一路各种花草鸟兽的顾淮文,一时失了神。

“谁知道你是说真的?你一残废上哪儿弄吃的?平时手脚健全,也没见你这么勤快啊?”

夏晚淋眯着眼睛坐起来,半打灵魂都还沉在梦里,迷迷糊糊地跟顾淮文出了门。

残废·夏晚淋:OK,当作他是担心好了。

“好吧……”

“不是你让我出去的吗?”

夏晚淋的借口还没说出来,顾淮文就打断了她:“你不是认我做师父了吗?听话,赶紧的。”

“我说啥你听啥?我还说了给沉香抛光得用什么刷子呢,你记住了吗?”

“我……”

夏晚淋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采风。”

随时随地就开始考试?当她读高三吗?

夏晚淋眼睛眯着瞟了一眼窗外,一片灰蒙蒙:“天都没亮,去哪儿啊?”

“问你呢,记住了吗?”

“赶紧,收拾收拾起床。”

夏晚淋说:“你没看见我一脸蒙,明显什么都不知道吗?”

第二天一早,夏晚淋还在做梦,就被顾淮文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这话接得太快太理所当然,顾淮文一个没忍住乐了。

但他没有吱声,任凭以为他睡着了的夏晚淋坐在他身边肆无忌惮地碎碎念。

但这种时候也不能夸她反应灵敏。啧,真是。

并没有睡着的顾淮文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这是还在不满呢。

顾淮文酝酿半天,没想出该怎么回,只好无奈地捏夏晚淋肉嘟嘟的耳垂:“你啊你。”

闭眼直接睡着,醒来见顾淮文也睡了,就小声在他耳边嘀咕,说那些被顾淮文嫌弃扔掉的书,就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

“我啊我,真是个蕙质兰心、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夏晚淋说,“看我给你找到了什么。”说完,她把腿上的袋子解开,拿出里面的干笋。

坐在飞机上,夏晚淋刚看了半页的单词,就困了。

顾淮文一看就懂了。

夏晚淋面红耳赤地大吼:“你听见了!”

他把干笋放回袋子,弯下腰,看着夏晚淋,眼睛里像有一条在阳光下细碎发着光的河流。

“……”

“你真是……跟你在一起,每天像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儿上一会下。”

顾淮文挑一下眉,嘴角带着隐约的笑,声音像漂在水上的叶子,轻飘飘朝夏晚淋扔过来:“咱俩对于很多事情的理解都不一样,比如精神食粮。”

那你喜不喜欢?

夏晚淋目瞪口呆:“我居然真的信了你说的客栈……咱俩对于客栈的理解可能不一样。”

夏晚淋也看着顾淮文,抿抿嘴,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换了一句不痛不痒的:“你还没说谢谢呢。”

一楼是前后隔空的大厅,打开透明的门就可以让穿堂风吹过,大厅里摆着几张竹编圆桌椅,桌上放着一瓶黄水仙。二楼通层只有一间套房,三楼也一样。

顾淮文轻笑一声,拍拍夏晚淋的头,站起来,推着轮椅往回走。

小房子外围被涂成橙黄色,白蓝边的窗子,时不时有一两朵花伸出头来。房子两边各种着一棵桉树,随着带香气的风缓缓摇动。右侧桉树边是一排葡萄架,深绿浅黄的大片葡萄叶拥挤出竹藤架,葡萄架下摆着两张藤椅和一张半米长的小藤桌。墙角放着郁郁蓊蓊的盆栽,白色、黄色的花瓣像帆船的帆在风中招展。

他十五岁拿着货真价实的沉香雕刻,得天独厚般赚得好价钱,外人看着好像轻而易举,赞赏他的胆识,佩服他的天赋。

这家客栈其实是一栋带院子的三层小房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十三岁第一次摸到真的沉香。

夏晚淋确实是多虑了,真不是顾淮文嫌弃她。

早在两年前,他就开始为雕刻沉香做准备。

顾淮文沉默了两秒,白了夏晚淋一眼:“我还喷雾呢。”

当时没有人想到可以在沉香上雕刻,沉香在当时即使昂贵,但也远不如现如今这样有价无市。后来所有人都夸他眼光好,仿佛有先知能力。

“嗯?”夏晚淋回过神来,追上顾淮文,“咱俩不在一个房间,我理解。都不在一个楼层……你防狼呢?”

但只有顾淮文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就是记得自己第一次碰沉香时,心就像被鸟啄了一下。

“你住三楼,我在二楼。”顾淮文无奈地叹一声气,拉过被夏晚淋扔下的行李箱。

就像在荒无人烟的寂静村庄里,一只五彩斑斓的鸟,灵巧地飞来,轻轻啄了一下蓬松的雪地,留下一个再也没办法忽略的痕迹。就算再有一场大雪铺天盖地,那块被啄过的地方,永远地印在村庄里。

“哇,太漂亮了!”她扔下行李箱,闭着眼睛,张开双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扑鼻而来的全是花香和金秋的清香。

他二十七岁遇见夏晚淋。

一下车,夏晚淋就疯了。

二十七岁的顾淮文名声在外,不愁金钱。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他,却被夏晚淋一句无心的“一无所有地待着,漫无目的地前进着”给戳穿心事。

顾淮文点点头:“明白了。”

没有人知道,看似镇定的他心里经历了一场多庞大深刻的战争。

顾淮文问夏晚淋,想住酒店还是客栈,夏晚淋想都没想,说去云南肯定住客栈啊,江湖好友相互聚集,一起吹牛,一起喝酒,白天是鲜衣怒马,晚上是昼夜长灯。

他始终不想承认对夏晚淋的动心,但他怎么也赖不掉第一次见到夏晚淋时,他的心脏就像被鸟啄了一下,又一下。

他怎么也抵赖不掉第一次见到夏晚淋时,他的心脏就像被鸟啄了一下,又一下。

就像在荒无人烟的寂静村庄里,一只五彩斑斓的鸟,灵巧地飞来,轻轻在古井旁的桉树上安了一个窝。它不停地蹬腿,用嘴啄,扇动翅膀,衔来树枝,一次一次叩击着桉树,一次一次在古井里投下影子。日子一天一天地溜走,它一天一天地从村庄内部瓦解了村庄的孤寂,留下一个再也没办法忽略的身影。就算再有大雪纷飞,就算再有大雨倾城,就算再有大风席卷,那个纤细欢快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村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