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做饭过程十分曲折,但好在最后还是吃上了热腾腾的一顿饭。
“闭嘴!”
夏晚淋三下五除二解决完饭菜,正摸着肚子怅寥廓呢,就看见顾淮文又端了一盘土豆泥出来。
漫长的沉默后,夏晚淋:“噗哈哈哈哈哈哈!我是聋了吗?哈哈哈哈哈哈!你的噗噗声儿呢?哈哈哈哈哈哈!”
夏晚淋有种不好的预感。
……”
夏晚淋真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现场并没有“噗噗”的声音,相反,现场一片寂静,夏晚淋都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窗外凤仙花开的声音。
“这是什么?”夏晚淋问。
夏晚淋还没做完心理建设,就看见顾淮文已经把土豆丝切好,然后下锅了。
“兔子。”顾淮文嘴里蹦出了俩字儿。
她是随便动手打人的人吗?不是,她是优雅精致的女孩。
夏晚淋深呼吸一口气:“你要是敢吃这盘土豆泥,我就敢砸你放在卧室的嫦娥雕像。”
忍住。
她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嫦娥雕像,顾淮文宝贝得不得了。他卧室里空空荡荡,除了床和随意扔在地上、墙角的书,就只剩下那个半米高的嫦娥。
夏晚淋:“……”
“谁说我吃了?”顾淮文说,“我给奥蕾莎做的。”
“大傻蛋。”顾淮文哈哈大笑。
奥蕾莎本来在窗台上睡得好好的,夏晚淋突然冲出来抱着它就跑。等奥蕾莎回过神来,它已经出了家门。
还在耿耿于怀她的小兔子的夏晚淋并不买账:“什么菜放下去都会噗噗作响,你当我傻蛋啊?”
“走,咱们散散步。”
“好了好了,我错了。”顾淮文一只手抓住夏晚淋的两个小拳头,“我下面真的要炒土豆丝儿了,一下锅,立马就会噗噗作响,你躲远点儿听吧。”
“喵?”
先天就有身高优势的顾淮文,笑着躲着夏晚淋没章法的乱打。
谁要和愚蠢的人类散步?被其他猫看见了怎么办?猫不要面子的吗?
“疯子打人是不是不犯法?”夏晚淋手在顾淮文手里转了个向,“那我跟你拼了!”
那边房间里的顾淮文,却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翻了翻找到了师大陈教授的电话。
“你疯了?”顾淮文反应迅速地抓住夏晚淋的手。
只响了两声,对方就接了。
夏晚淋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手不管不顾地就往锅的方向伸去,是打算徒手把兔子从沸水里捞起来。
“哎哟,淮文?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啊?”
“您是不是有病?”
“陈伯伯晚上好,这一届新入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您是不是带他们的古代汉语?”顾淮文说不来客套话,干脆直接开门见山。
夏晚淋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心,嘴巴合了又张,张了又合,半天没挤出一句话。
“对对,怎么了?”
“……”
“有个学生叫夏晚淋,是我……表妹。嗯,她今天发烧不舒服,我说让她不去上课,偏要去,结果正巧碰上您随堂考。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写了什么,现在回来又是咳嗽又是发烧,又是哭的,哭自己没考好。”
“……”
听到这儿,陈教授还有什么不明白,在电话那头无奈又慈祥地笑了笑:“难得你顾淮文也有开口帮人找借口的一天,本来卷子是我研究生批,这下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个我都没听说过的表妹——夏晚淋,写什么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兔子就被恼羞成怒的顾淮文抓走,以比泥鳅钻洞还快的速度,欻地把兔子扔进正滚着沸水的锅里。
那个表妹后隔了太长的时间,顾淮文抿抿唇,懊恼自己怎么忘了,陈伯伯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还能不知道他的底细吗?
喜滋滋的夏晚淋,没有发现被说中心思的顾淮文耳朵根悄悄红了。
但反正都把话撂出去了,顾淮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
然而夏晚淋从来都不懂得珍惜顾淮文的坦诚,她最擅长得寸进尺:“你是不是看我放学回家太沮丧,所以雕个小兔子安慰我?哎哟,太不好意思了,你对我怎么这么好啊?”
“您亲自去看就不用了。”顾淮文说,“陈伯伯,她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我怕您看了之后,怀疑自己的教学水平。”
“嗯。”顾淮文难得没别扭,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拿着出去玩吧。”
文学院“四大名补”之一,人人惧怕的陈教授,居然有朝一日被人拿来讨论教学水平:“臭小子,你陈伯伯在学校里教多久的书了!”
“啊啊啊!”夏晚淋疯了,“太萌了!”然后她看着顾淮文,眼睛明亮干净,“送给我的吗?”
“是是,”顾淮文说,“这不就是我最近雕了块翡翠嘛,想来想去,只有您能配上它。哪天我来拜访您,顺道儿给您捎上?”
只见他手拿小刀像削苹果皮儿似的转着圈儿把土豆皮分分钟削干净,然后换上长一点的细刀,夏晚淋只看见几番动作叠影和顾淮文配合灵敏的手指跟手腕,刚在心里赞叹完,顾淮文手上的青筋真是好看,有力度得恰如其分,就赫然看见菜板上立了一只歪着头看她的小兔子。
早就想要一块顾淮文亲手雕的东西的陈教授:“不用不用,明天我自己来取。那个,你表妹的卷子,我看她生病答题对她也不公平,明天我一路带过来,让她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再答一遍。”
寻常人切土豆丝儿就土豆丝儿了,他不,他堂堂国内第一沉香雕刻师,出手必定不凡。
“谢谢陈伯伯。”顾淮文走到窗子边,看见夏晚淋正遛着奥蕾莎,眼底浮出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怎么能让您亲自送过来,明早我来取,您记得给我开门就成。”
事实证明,顾淮文确实很牛。
“好。”
但她没那胆子说出来。于是包地跟在顾淮文身后,看他能在厨房里干点啥。
隔天上午没课,顾淮文把卷子取回来后就丢给了夏晚淋。
她觉得大晚上的月色多好啊,老是提过去的事情干吗?
“重新写一份儿吧,丢人。”
夏晚淋闭上嘴了。
顾淮文都不忍心回想,刚从陈教授手里接回卷子时,看到那一片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时,那一度尴尬到窒息的场面。
“夏晚淋,”顾淮文笑呵呵地说,“我要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主动提起‘电饭锅’这三个字。”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在长辈面前抬不起头,不敢看长辈的眼睛。
“之前,你厨房里明明只有个电饭锅!”
“哥!大哥!你太牛了吧!”这句赞赏来自欣喜若狂的夏晚淋。
“不然我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顾淮文嫌弃地瞟了夏晚淋一眼,然后打了个哈欠上楼:“困死了,今早上六点才睡。不许吵,安安静静地写。”
夏晚淋满腔愁绪立马被她扫吧扫吧和一起扔角落里堆着了,现在她眼睛里布满了期待,腾地坐起身:“你会做饭?”
话是这么说,但背对着夏晚淋上楼的顾淮文,虽然眼底有掩不住的疲倦,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像雨过天晴后,闪烁着透明水珠的西番莲花瓣。
“一次随堂考而已,又不是逼你嫁入外族和亲,从此失去人身自由,有什么大不了。”顾淮文食指和大拇指摩挲两下,然后拍拍夏晚淋的头,“饿死了,今晚给你露一手。”
夏晚淋补完卷子,本来应该直接去上课的她,却转了个弯,轻手轻脚上了楼。
“反正,考得不好。”夏晚淋说。
顾淮文的房间门外有张门帘。最近秋老虎,天气闷热,顾淮文睡觉不关门,直接拉上门帘完事儿。
被排挤什么的,显得她太可怜。
门帘是米白和军墨绿二分拼接的样子,上面的白色部分绣着半个手指长的桉树。
那种任性的、骄纵的、人缘很好的女生,夏晚淋希望自己在顾淮文的印象里是这样。
夏晚淋偷偷掀开门帘的一角,看见顾淮文正在睡觉,在空中跷着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
她宁愿顾淮文一直认为她得天独厚,应有尽有。
屋内凉快昏沉,十分适合睡觉。遮光帘没完全拉好,漏了两三缕阳光歪歪斜斜地跨过桌椅,延伸到床上,扫过顾淮文蜷曲的头发上。一片毛茸茸的光。
“今天古代汉语随堂考,我……”夏晚淋刚想倾诉,发现自己做不到在顾淮文面前承认自己被同龄女生孤立。
夏晚淋放下门帘,捂着狂跳的心脏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啊?”
下午上完课已经五点半,夏晚淋干脆在食堂解决晚餐。
“人生多半不如意。”夏晚淋闷闷地叹一声气,“太……无助了,就这种感觉。”
点了一份照烧鸡排和番茄鸡蛋汤,她吃了两口又觉得腻,突然很想念家里顾淮文冻在冰箱里的黄瓜、枣子和芦柑。
“思考的结果是?”顾淮文走过来,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眼睛看着奥蕾莎。
草草吃了几口,实在没胃口,夏晚淋端着餐盘去回收处,途中遇到了汤松年。
“思考人生呢。”夏晚淋翻了个身,把奥蕾莎抱在怀里,脸埋在奥蕾莎毛茸茸的肚子里。
“嘿,小学妹,”汤松年笑呵呵地跟夏晚淋打招呼,“难得见你在食堂吃饭啊。”
他还没吃晚饭,肚子有些饿,所以大脑运转也有些缓慢。因此,他才会多嘴问一句夏晚淋。嗯,是这样。
“哈哈,还行。”夏晚淋尴尬地干笑着。
顾淮文想了半天,找到原因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真的觉得刚刚那一瞬间,整个食堂都静了一秒,然后才又断断续续地开始有了说话的声音。
但是……
“还没谢谢你上次给我纸巾呢,待会儿我请你吃饭吧?”
菩萨做证,他真的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我不是刚吃完吗?”夏晚淋挠了挠头。
“怎么了?”顾淮文犹豫半天,还是问了。
“你这才吃多少啊?食堂里的照烧鸡排特难吃,不知道怎么做的。但是你别看,其实二楼角落那家盖饭的干炸花生米巨好吃,看着那家店其貌不扬的。”
回到家,顾淮文看到的就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夏晚淋,像是被太阳晒蔫儿的向日葵,无精打采地趴在沙发上,任由奥蕾莎在她背上跳恰恰。
“嗯,我知道。”夏晚淋把盘子递给阿姨,一边应答,一边想着怎么脱身,“每次都看见那家人可多了,虽然想试试啥味道,但架不住懒得排队等,而且时不时还有插队的,看着心烦。干脆找个人少的,吃了得了。”
在随堂考试面前,这件价值4999元的T恤,还不如一张厕所垃圾桶下面的字条。
“懒死你得了。”汤松年突然伸手刮了一下夏晚淋的鼻子,“明天我帮你带一份盖饭,不好吃我名字倒着写。”
那一刻,夏晚淋深深地知道了,钱不是万能的,衣服啥的都是身外之物。
夏晚淋皱皱鼻子,压下心里喷涌而出的怪异感:“不了,我明天好像没课,应该不会来学校。”
而夏晚淋的那碗面,只有写着名字的水,和本身自带的题干,相当于面。夏晚淋做的就是呆呆地望着水和面。
“明天你们宣传部要开会。”汤松年笑着说道。
别的同学的卷子精彩纷呈,里面是前桌给的葱,后桌给的蒜,左右同桌匀的白菜、姜末和调料,端上去的是色香味俱全,就算少了盐巴,好歹也有酱油可以做补救。
“我怎么不知道?”
拿面做比喻吧。
“因为刚刚我才决定的。”
换句话说,卷面上啥都没有。
“……”
清清白白考了一整堂古代汉语考试的夏晚淋,交了一张清清白白的卷子。
前脚夏晚淋和汤松年才分开,后脚王梦佳就赶到了现场。
因为指不定哪个疾恶如仇的女同学,反手就会送给她一个举报。事后不但不被人指责打小报告,反而可能会夸她做得好、做得妙,简直就是呱呱叫。
夏晚淋都乐了,她是造的什么孽,闯进了这么个复杂难缠的情侣关系中。
噩耗的点在于,夏晚淋现在正处在被人孤立的阶段,别说有个朋友可以靠,就是自己抄都未必好。
“停——”没等王梦佳开口,夏晚淋先伸手比了个暂停手势,“我事先声明,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来吃个饭,顺道遇见了汤松年而已。”
这本身不是噩耗。毕竟随堂考试本来就不少,只要朋友可以靠,成绩怎么会不好?
“心里没鬼在这儿事先声明个什么劲儿?”王梦佳说。
这要是平时分拖了后腿,期末考试就是妥妥地挂。
“……”我去!
谁都知道古代汉语老师陈伟义陈教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别的老师可能看在师生情的份上,五十八、五十九的分数,会酌情添吧添吧凑够六十分给过。而陈老师别说五十九分,就是五十九点五分,他眼睛都不眨直接上分。而古代汉语这门学科牛×之处在于,仅仅凭借期末考试成绩,是不足以及格的,必须沾着平时分的光才能勉强过关。
夏晚淋被噎得差点儿没把刚吃进去的照烧鸡排再吐出来:“反正你都这么认为了,说啥都没用。爱咋咋的吧。”
古代汉语随堂考试,结果计入平时成绩分。
放狠话放得溜的夏晚淋,没想到刚出食堂,路过寝室楼,劈头盖脸倒下来一盆冷水。
第二天穿着价值4999元人民币的T恤的夏晚淋,刚到教室就听到一个噩耗。
这么疾恶如仇啊?
表面上笑靥如刺芍药绚烂的夏晚淋心里恶狠狠地想。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们没倒热水?
看我不宰死你。
这几百年都过去了,整人还是这一招?
本来气到昏厥,发誓一辈子不理顾淮文的夏晚淋:“好嘞,谢谢顾淮文哥哥!”
我替傣族谢谢她们啊,每年孜孜不倦地替他们弘扬民族传统节日的。
“好了,不逗你玩了。”顾淮文跟哄奥蕾莎似的,安抚地摸摸奓毛的夏晚淋的头,“走吧,给你买新衣服。”
夏晚淋气冲冲地回到家,本来想重重地摔一下门,但想到顾淮文可能还在睡觉,于是已经摔了一半的门又被她拦下,轻轻地关上。
“顾淮文。”夏晚淋手紧紧握成拳头,咬牙切齿。
她坐在玄关换鞋,换着换着,憋了一路的泪水,还是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我谢谢你的安慰。
不被人接受,不被人喜欢,被孤立在群体之外,成为大家共同讨伐的对象,原来真的挺伤心的。
“……”
嘴里说着不为别人而活,别人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关自己屁事儿。
“谁没事儿看你的胸,又不大。”顾淮文说。
但是说得倒轻巧,嘴一张就完事儿了。真正做起来,可真难。
因为胸口沾了抹茶的绿色,夏晚淋死也不出商场,说不能胸口挂着“鸟屎”走在街上供人观赏。
奥蕾莎脚踩着厚厚的肉垫,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夏晚淋抱起奥蕾莎,又像昨天一样,把脸埋进奥蕾莎软绵绵的肚子。
“都是幻觉。”“红豆沙”十分冷静地问道。
顾淮文下楼看见的就是头发湿漉漉,衣服也湿漉漉的夏晚淋抱着奥蕾莎的样子。
“我去——我们十年生死不渝的友谊呢?”
外面下雨了?
“刚才的话我录下来了,”“红豆沙”收起手机,“对我好点,不然我发给你男朋友。”
顾淮文偏头往窗外看。
“低质量的有,不如高质量的无。”“绿豆沙”惆怅地说。
一片火红夕阳正好,像打翻了的橙汁,混着浓郁的番茄汁,层层递进,染红半边天空。
“红豆沙”白了“绿豆沙”一眼:“你好歹有呢,就别凑热闹了呗。”
顾淮文食指和大拇指摩挲了两下,不动声色地下楼,故意发出声响,给夏晚淋准备时间。
“好想跟现在这个只知道打游戏的男朋友分手啊。”一个嘴里叼着绿豆沙的,同样目睹了全程的女生说。
等他到客厅沙发时,夏晚淋已经恢复了正常脸色,除了鼻头、眼角还有些红。
“好想谈恋爱啊。”一个嘴里叼着红豆沙的,目睹了全程的女生说。
“不小心站到洒水车边上了,给我浇得透心凉、心飞扬。”夏晚淋匆匆地往自己卧室走,“我去换衣服。”
那男人身穿灰青布衣和棕榈沉绿的裤子,贵气风雅。即使被女生追得仓皇逃窜着,看着居然也没有突兀的感觉,只觉得真好。
顾淮文看了夏晚淋的背影一眼,弯下腰抱起奥蕾莎,伸出手逗它。奥蕾莎估计是饿了,抱着顾淮文的手指舔。
于是当天所有在商场四楼的人,都见证了一个胸口挂着零星炒酸奶的女生,以完全不符合本人身高身形的爆发力,跟一只奓毛的金丝猴似的,叫唧唧地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打。
顾淮文点点奥蕾莎的鼻子:“刚才有没有人跟你说话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喵——”
“顾淮文,我跟你拼了!”
“她是为什么而哭啊?”
于是,当天所有在商场四楼甜品区的人,都见证了风华正茂、甜美可爱的夏晚淋,“吧唧”坐在了地上,手里视若珍宝举着的烤酸奶,也“吧唧”全扣在了她胸上。
“喵——”
烤酸奶做好了,夏晚淋满心期待地拿回来,脑子里全是顾淮文吧啦吧啦的“现在我俩都……”那句话,完全没注意到,顾淮文这个杀千刀下地狱的,在她要坐下的瞬间,长腿一钩,本来应该规规矩矩迎接夏晚淋尊贵的臀部的椅子,就这么消失在夏晚淋的臀部之下。
“你怎么不会说人话呢?”
这么个深情的决心,在下一秒被下决心的本人推翻。
“喵?”
山来压不垮,海来冲不烂。
“算了。”顾淮文抱着奥蕾莎站起来,踱步到窗边。
她决定就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她也要做那盛放风流的舞榭歌台。
窗外火红的晚霞,映着一盏一盏伸到天边的路灯。
她决定,花一辈子的时间记住顾淮文和他说的那句“现在我俩都泄了天机,要减寿也得一起了”。
再过几分钟,就是七点,路灯就会全部打开。
她决定以身试法证明这个说法太先入为主,并不适用于一切人和事。
“夏晚淋。”
夏晚淋不喜欢。
顾淮文叫住她,见她转过头来了,招招手,示意夏晚淋过来。
这么说太丧气了。
“怎么了?”
看似漫长的一生,就这样被一日三餐给消磨掉了。看似值得铭记一辈子的时刻,也会逐渐在一日三餐里,变得平凡和轻易。
“别说话。”顾淮文看着手表,“五,四,三,二,一——”
名为“日常生活”的东西,会消解掉一切美和崇高。
就像一片幽深的森林,随着巫师的咒语倒数之后,一盏一盏会发光的花朵盛开,在冰冷黑暗的土地上,瞬间绽放千朵怒放的海棠。乌云被击退好几百公里,闪电前来祝贺,噼啦划破万里冰河。
当年记得一清二楚的几大行星几大星系也好,宇宙的边际、黑洞的尽头也好,都会逐渐湮没在千丝万缕的记忆线条中。
随着城市里万盏路灯的瞬间亮起,夏晚淋阴郁的心也像被瞬间点亮。
大到星河苍生,小到尘埃脚趾,都只像阳光下的水滩,在脑子里留下过记忆,然后在一天一天的太阳升起又落下的堆叠中,慢慢蒸发,最后消失不见。
她想,又能怎么样呢?在这片宏大而广阔的天空下,再坏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不去上课了。
夏晚淋常常在想,人一辈子能记住的事情又有多少呢?
“顾淮文,”夏晚淋看着远处的灯火丛生,一脸任重道远,“我想学雕刻,你教我吧。”
“现在我俩都泄了天机,”顾淮文说,“要减寿也得一起了。”
手指在裤缝处点了点,顾淮文只当夏晚淋在放屁。
听到“减寿”两个字,顾淮文皱皱眉,没理自己黑布鞋上的那个明晃晃的脚印,只突然抓住夏晚淋的手,翻来覆去看半天,然后说:“你十个手指甲上都有月牙,俩大拇指尤其明显。我师父说,你这样儿的,命里福泽深厚,凡事都可以化险为夷。”
虽然说着很残忍,但有时候真的一眼就能从面相里看出个人的大概。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其实一眼就能看明白。干他们这一行的,从一开始想拜师学艺,首先得让师父看一眼,没有天分的,不管给多少钱,都不会收。
“你懂啥,我们这些精通数字命理学的人,一般都特别高冷。”夏晚淋一脚踩上顾淮文的鞋,然后灵活得像蚂蚱似的,把自己的脚收到凳子上,“感谢我吧,天机不可泄露,我刚才一股脑儿给你说了那么多,指不定还给自己减寿了呢。”
他师父雷邧说:“咱们也不缺钱,没必要为了一点钱,耽搁人孩子一生。没天分的,这几年学雕瓜果木头的时间,不如撒开欢儿去玩呢,指不定还给未来埋下些种子。”
顾淮文都给气笑了,从夏晚淋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受不了地推开夏晚淋的头:“你无不无聊?”
顾淮文看得明白,夏晚淋哪儿是想学雕刻啊,她是不想上学。
夏晚淋撇撇嘴,学着电视里没有真情实感的女主播的声调,面无表情地快速瞎编道:“这是爱情线,你这爱情线上全是分叉。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你这一生,情路坎坷啊。然后事业线,事业不行,一辈子不温不火……”
“行啊。”顾淮文说。
诚心诚意想和顾淮文沟通沟通感情,以期形成良性互动的夏晚淋,觉得自己的一片赤诚遭到了严酷的怀疑。
反正他工作室里也缺一个跑腿的。
面对夏晚淋突如其来的恭维,顾淮文习惯性警惕道:“你干吗?”
事实证明,夏晚淋也确实如顾淮文所料是在放屁。
“这是生命线,啧啧啧,不得了啊,我短暂而精准的看手相生涯里,你的生命线是最长的。长命百岁!祝福你,恭喜你!”
当得知学雕刻的,手都会变粗后,她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个刚刚萌芽的梦想。
等待的过程中,夏晚淋闲着无聊,拿起顾淮文的手,要给顾淮文看手相。
“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我第一张脸沉鱼落雁,第二张脸怎么能拖后腿?”
是烤酸奶。
“闭嘴吧你。”顾淮文说。
最终顾淮文还是给夏晚淋买了冰激凌。
周五的时候,顾淮文要去云南拿一块越南产的红土沉香。
“那不然我背背凶手的脸好给人剧透?”夏晚淋也不可思议道。
前脚刚说要放弃成为沉香雕刻家的夏晚淋,想到自己得一个人待在这里,家里没人,学校里又被排挤,于是她又毅然决然拾起了这个梦想。
“一部破案的剧,你记住了这句话?”顾淮文不可思议道。
“顾淮文,我决定还是跟着你干吧。毕竟我第一张脸已经这么好看了,就算第二张脸糙了点儿,也是为其他庸俗大众着想。不然我啥啥都完美,对别人多不公平。”
“冷漠的人啊。”夏晚淋并不在意顾淮文的话,“真男人,从来不在乎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神探夏洛克》里说的。”
他前辈子是犯了多大的罪,才会有幸听到这么恬不知耻的话。
“没有,也不想听。”顾淮文说。
顾淮文:“随便你。”
“不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那我跟你一起去云南!”
“还行,你要想却,还是可以却的。”顾淮文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随便你。”顾淮文突然有些感激那些欺负夏晚淋的人了。换作之前,夏晚淋什么时候这么黏过他?每天只知道关在房间里玩游戏,吃饭了才有人影。
“我没这么说过。”夏晚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做作地吐一下舌,“哎呀,但是你坚持要给我买冰激凌,我也盛情难却啦。”
别问他怎么知道夏晚淋是在学校里受委屈了。
“你的意思是再来一点儿饭后甜点呗。”像被临时抓着背书的小孩儿一样,顾淮文手无意识地紧了紧,脚也因为夏晚淋突如其来的靠近,紧张地扣着地。
人类进化几千年,整人的法子就那几个。还不小心站在洒水车边上了,她怎么不说热了,所以跳河游了会儿泳呢?
夏晚淋手攀上顾淮文的肩膀,一脸“老子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地拍拍顾淮文瞬间僵直的肩膀。
傻瓜。
“你是不是以为,喝杯白开水,就能冲掉嘴里的韭菜味儿?”夏晚淋贼兮兮地笑着,“年轻人,太天真了!韭菜的味道,只有冰激凌才能打败!”
如果夏晚淋知道顾淮文怎么想的,她一定大喊冤枉。
感谢命运对我不离不弃。顾淮文面无表情地想。
什么叫她每天只知道把自己关在屋里打游戏啊,她也很想和顾淮文沟通感情,这不是顾淮文整天嫌她一出现就有麻烦吗?
差一点,他就上当了,幸好夏晚淋总是身体力行,及时拉回他的动心。
飞去云南得坐五个小时飞机。
果然,传说都是传着说,专门骗真会相信的人。
顾淮文说去书店买点儿书在飞机上看。夏晚淋像只小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顾淮文一起去了。
上帝大概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她是他的命中注定。
顾淮文在书店二楼人文哲学区,而夏晚淋蹲在一楼东边漫画区看《阿衰》。周围全是半大点的小屁孩,本来夏晚淋看得津津有味的,中途抬头看见自己身边怎么全是小孩儿。她蹲在中间,像是去了小人国的格列佛,行动笨拙,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五指山,庞然大物。
“啧。”顾淮文不忍直视地转开眼,同时手直接扯了张纸巾堵住夏晚淋的嘴。
晃到顾淮文身边,她抻长脖子看他在翻什么,《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资本论》《论人类不平等的根源》……
“闭嘴了还怎么吃饭?”夏晚淋嘴里包了一口饭,翻着白眼。
这都是啥啊……
“闭嘴,吃饭。”最终还是忍了忍,没有浪费粮食吐出来的顾淮文,面无表情地咽下那口韭菜盒子,叫了杯白开水,就不再吃别的东西,只抱着手,看夏晚淋在另一边狼吞虎咽。
夏晚淋觉得自己念完那一串书名,舌头都抽筋了。
哪位神仙能告诉他,他是该吃还是该吐?
算了算了,文化人,了不起。
嘴里正包了一口韭菜盒子的顾淮文:“……”
夏晚淋挑挑眉,背着手,继续晃,一片花花绿绿的封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韭菜盒子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只是吃完,嘴里像盛着已经放了三十天馊彻底的烂袜子一样。”夏晚淋咬了一口韭菜盒子,嚼了嚼咽下去,十分没有形象地朝自己手掌哈气,她想了半天,想出这么个比喻。
哎嘿嘿,原来她的精神花园在这儿啊!
也是他多嘴问一句,明知道夏晚淋的嘴除了夸她自己,也就只能报菜名。
半个小时后,顾淮文打电话叫夏晚淋拿着书结账。
顾淮文:“……”
然后,他就看见,她乐呵呵地捧着一堆书出现了。
“仙女只喝露水,我是天仙,所以喜欢吃佛跳墙和韭菜盒子,还有酸菜鱼跟炭烤茄子。”
《深情小王爷和他的娇蛮小王妃》《贵妃哪里逃》《和霸道总裁的不平等契约》《百万新娘奇遇记》……
“天仙不是只喝露水吗?”
顾淮文:“……”
夏晚淋也诚心诚意地回答:“我是天仙。”
“先生?”大概是顾淮文的表情太凝重,书店柜员憋着笑叫他,“要一起付吗?”
顾淮文诚心诚意地问夏晚淋:“你是猪吗?”
“不了。”
点餐全程没有发言的顾淮文,对着源源不断端上来的菜,表示目瞪口呆。
顾淮文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夏晚淋:“把这些书,从哪儿拿的,还哪儿去。”
“好的,请稍等。”
“凭什么?”
“店里。”
“我不允许我的购物单子里出现这些书名。”
“好的,那么您是在店里用餐,还是带走呢?”
“你这是歧视!”夏晚淋一蹦三尺高,“不公平!”
“一份佛跳墙,嗯,再来俩韭菜盒子,还有酸菜鱼、炭烤茄子,再来个汤,要酸菜粉丝汤,然后……啊,朝鲜烤盘和蒙古鸡丁。”
“只要决定是对的,谁管公不公平?”顾淮文无视夏晚淋的抗议,指着柜员身后一本单放的单词书,“那是什么?”
但顾淮文想问问相关负责人,不,相关负责神,为什么他的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食量如此之大,胃口如此之好?
“上一个顾客拿重复了的书,《四级单词乱序版》。”
他看着夏晚淋,脑子总是像被某种神秘的巫术控制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是和你做一个梦的人,按照传说的话,你们俩是天生一对。
“行,就那个。”顾淮文点点头,然后扫码付账。
顾淮文当然对这种凭空的传说嗤之以鼻,但就像那只喜马拉雅的猴子,因为有了这个念头,所以它总是时不时地就在脑海中再现。
夏晚淋一边往书店外走,一边不敢置信地翻着手里那本绿油油的《四级单词乱序版》,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居然给我买了本单词书?”
有个传说,说如果世界上有人和你做一样的梦,那么那个人就是你的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反正你12月也要考英语四级了。”
所以,当夏晚淋说起她的那个梦时,同一个无限孤寂的世界,同一个无人理睬的个体,尤其是听到她那句“一无所有地待着,漫无目的地前进着”,顾淮文耳朵里的薄膜,就像被夜里飞动的黑蛾子鼓动一样,“扑棱扑棱”地产生共鸣。
夏晚淋还是不能接受:“那么多书,我选了那么多书,你一本没买,结果自作主张给我买了本单词书?”
顾淮文想,这大概就是天堂。
“夏晚淋,”顾淮文止住脚步,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看那些书,只能说明你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漠。”
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努力,也没有任何人惋惜他的最终结局。
“你管我荒不荒漠,我乐意,你……你管得着吗?”夏晚淋被说得红了脸,但还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认输。
爬这座山没有任何意义。整个爬山的过程,除了他自己付出的汗水,没有得到任何可以被看见的结果。
顾淮文没说话了,只“啧”了一声。
山顶什么也没有。云朵还是离得很远,原本以为会迎来的朝阳,还是遥不可及地垂在天边。
夏晚淋瞬间就跟屁股上的引线被点燃似的:“我跟你拼了!你嘲笑我!”叫着跳起来打顾淮文。
大概过了几百年的样子,总之是一段特别漫长的时光,顾淮文终于爬到了山顶。
“哈哈哈哈哈哈……”
顾淮文做过一个梦,他在爬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山上面多的是枯枝和乌鸦。在他抓着脆生生、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枯枝,往上攀爬的过程中,时不时就有一只乌鸦,叫声凄厉地盘旋在头顶。
他叫顾淮文,他是个生活随性又单调的沉香雕刻师,他对这个世界兴趣不大,对很多常人在意的事情只觉得麻烦。他活这么多年来,没有多开心,也没有多难过。他活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知道哈哈大笑可以成为生活的常态。
为什么他的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食量如此之大?胃口如此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