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凉的语气,让他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了一般,按压住她肩膀的手一松,滑落到她的手臂上,指尖冰凉。
她偏过头,冷着脸,双眼满含冷意,看着他,质问道:“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是你让我不要喜欢你,那现在呢?”她轻笑了一声,明明是很浅淡的语气,却格外讽刺,“恨不得和我划清界限的小叔,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的心顿时凉得好似被冻住了般,一瞬间,嗓子发紧得连出声都有些困难。
她缓缓地挣开他的禁锢,指尖碰到他的手时,骤然凉下来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竟有几分寒冬腊月的错觉。
淡薄的月光洒下来,恰好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双眼紧闭、双唇紧抿、眉心蹙起,不只抗拒,还很排斥。
她抿紧嘴唇,那些被埋藏已久的委屈、不甘、埋怨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那积郁在心底很久都无法诉说的苦痛,在此刻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行为中彻底被挖出。
他逼近的动作顿时停下来,微垂下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小叔。”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她此刻的情绪,只有眼底那一闪而过如同泪光一样的光芒,瞬间深深刺痛了他。
闻歌的神经一绷,条件反射般利落地一偏头,同时,冷凝的声音轻扬起,带着几分抗拒和恐惧,刺耳得像是尖锐的金属片在光滑的墙面上划过般:“温少远!”
那些无法压抑的感情,那些深埋已久的情思,在这个寻常的夜晚,如潮水般汹涌地袭来,彻底将他淹没。
还未等她从这个声音里回过神,面前锁住她的人,低下头来,寸寸逼近。
他倾身抱住她,她仍是那样纤瘦,让他忍不住想抱紧些,再抱紧些。
闻歌最受不了这种声音,只觉得牙尖痒了一下,心口被震得发麻。
从明尼阿波利斯看见杨乔俯身拥抱她时便起的心思,今晚终于得偿所愿。
闻歌忍不住皱眉,抿了抿唇角,正要对他冷嘲热讽几句,还没开口,他的手一松,转而扣住她的肩膀,微一用力,就把她按在了冰凉的门后。随之而来的是门锁碰撞的一声轻响,清晰得像是谁绷紧的心弦被挑断,嗡的一声,余音不绝。
他抱得让她觉得有些疼,心却柔软得像是融化了一般。
没人回应她,只有握在她手腕上的手蓦地收紧,重重地捏了她一下。
闻歌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了几下,最终还是狠着心一把推开了他。
闻歌的目光从他扣住自己的手上转到他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面庞,迟疑着出声确认:“小叔?”
“温少远,我出国那天就告诉自己,四年,这四年,做到彻底放弃你,不再对你纠缠,也不再让你为难。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是我只把你当成小叔的时候。”她笑了一声,语气嘲讽,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我做到了。”
刚才是因为他身上有浓浓的烟味掩盖,她才一时分辨不清。
放弃对你的感情,是对我的救赎。
有那么一个人,只要一眼,便能让你记忆深刻,而对于闻歌而言,温少远就是这样的人。
他站在她身前一步之外的地方,清俊的面容掩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有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被扯坏的锦帛:“我后悔了。”
闻歌这才惊醒般,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在黑暗中,渐渐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轮廓。
凉如水,沉如夜。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靠,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可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也随之施力,力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好能够扣住她,又不会让她觉得疼。
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悠远又宁静,眼底似有波浪翻滚,夹杂着无措和狼狈,看得闻歌心头一麻,别开眼去。
屋外是风吹拂树叶的轻响声,明明悦耳动听,听在闻歌的耳里,却像是魔鬼在咯咯笑着,让人毛骨悚然。
他沙哑着声音,重复了一遍:“小歌儿,我后悔了。”
那只手,滚烫、干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回应他的是随之响起的开门声,她握着门把,目光凉凉地看着他:“我在那里生了一场大病,出租房的暖气片坏了,半夜一点热气也没有,凌晨的时候我被冻醒了,被子上面压了一层又一层仍冷得发抖……”
闻歌还来不及害怕,就被黑暗的屋内伸出的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手腕,一把拉进了屋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移开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躲到了楼下的咖啡厅里。下午去上班的路上头重脚轻,被兼职的同事送进医院,才发现高烧四十度。那个时候我上大三,我仍希望最脆弱的时候你能够陪着我,可是你没有。
好不容易迈到家门口,她摸出钥匙,慢吞吞地开了门,还没伸手推开,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大一第一个寒假,我在小酒吧当服务生,被一个酒鬼骚扰,我打了人跑出来,外面下着雪,我又冷又怕,在雪地里哭着给你打电话。那个时候,我希望是你陪着我,可是你也没有。
闻歌有些心不在焉,刚才在电影院里的好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无踪,现在沉重得让她抬不起脚来。
“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那么以后也没必要了。”
很好。
闻歌说完这些,暗暗地握紧拳,克制住不由自主发抖的手,再看向他时,眼神已经冷冽得再无一丝温度:“把钥匙留下,你可以走了。”
来了吗?
温少远静静地看着她,心头一阵盖过一阵的疼痛压着他的嗓子,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那清俊的面庞,在凉薄的月光下,更显孤寂清冷。
他的心口被她亲手挖了一个大洞,疼得不行,站在她的面前时,浑身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
直到听见屋外电梯到达的一声轻响,他才回过神来,指尖夹住烟,抬手轻扬,看着它落在地板上,垂下目光,抬脚碾了几下。
“我想要你回头的时候,你从来不回头看看,自以为是地觉得那样是为我好,你却从未问过我要不要?”
他轻笑了一声,唇角轻微的动作抖落了他嘴边叼着的那根香烟的烟灰,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似能燃烧一切般,他却似毫无感觉,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眼神悠远又宁静。
走廊的灯光透进来,她看清了他苍白的脸色和在光影下乌黑发亮的双眼。
温少远看着她低头走进来,又远远地看了眼已经走到小区门口的那个身影——已经模糊得看不清的身影,眼底似聚起了风暴,如旋涡般幽沉深邃。
发了狠,她握住他的手,使劲把他推出了门外。
眼见着杨乔的身影消失在了公寓楼的拐角处,她这才皱着眉头转身往公寓楼里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家客厅窗口闪烁着如星火般的一点明亮。
心头憋着一口气,她不吐不快:“你曾经说过,你牵住我的时候让我也握紧你的手,可我试图靠近你的时候,你却在推开我,一次、两次……直到现在,我已经没有再走近你身边的勇气了。曾经的阻碍依然是阻碍,你让我看不清前路,而我也不愿意再去走那条布满利刺的路。你让我觉得我爱错了人,所以……小叔,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闻歌听着耳边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看着杨乔和温少远有几分相似的背影,一阵恍惚。
他依旧安静地看着她,未置一词。
一路安静地到了小区门口,杨乔送她到了公寓楼下,这才离开。
闻歌突然笑了。
是的,原本是遥不可及的太阳,如今,他已经成了阳光下的阴影,依旧是心尖上的人,却不再有当初她赋予他的意义。
和四年前一样,不是吗?这样的他,她已经不想再看见了,因为那样只会提醒她以前执着得发傻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这辈子,自己都逃离不了一个叫温少远的阴影。
她再没有看他,扬手关上门,心底蠢蠢欲动的小火苗也渐渐熄灭。
无法控制地,无形中就被他轻易影响着。
深埋了四年的火种,终于要熄灭了。
无论哪一个,都与他有关。
她看着最后一寸光亮,问自己——你还在期待什么?
后来,她选择了新闻系,并非有多喜欢这个专业,只是想让自己说的话能有它本身承载的重量。
等待已久的关门声并没有响起,就在门缝慢慢缩小到几公分时,门外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挡在了门框上。
可是没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在那条朝他走去的路上跌得遍体鳞伤。
厚重的铁门猛地撞上他的掌心,一声骨骼的轻响伴着闷哼声,在闻歌的诧异中,温少远的另一只手推开门,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走进来。
她原本想选择的专业是金融或者酒店管理,她想长大以后无论是怎样的职业都可以帮到温少远,让他不用那么辛苦,能有一个信赖的人做他事业王国的宰相。
他的眼里是闻歌从未见过的笃定和坚持,双眼灼然发亮,定定地凝视着她。
闻歌点点头,不做评价。
“差之微毫,失之千里。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格外有力,“十年,用这十年,换一次走进你心里的机会。”
“不怎么理想。”杨乔靠着闻歌前排的座椅,低头看着她,“我希望我以后从事的职业是我感兴趣的事情。”
他迈步上前,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受了伤的手垂在身侧,他却好似丝毫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有脸上泛着病弱的苍白:“闻歌,我不想失去你,也无法忍受……我的将来和你无关。”
坐下后,她这才想起来问:“你的市场调查做得怎么样了?”
屋外又响起了微风轻拂树叶的轻响,闻歌看着他,心尖像是也被这股微风扫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带着刺痛,来得让她措手不及。
坐了几站,等人少了些,闻歌这才捞着座位坐。
这种渴望已久的回应让她深埋在心底四年,且几次将要熄灭的火种重新燃烧了起来,虽然只是一簇火星,微弱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两个小时的电影,闻歌整整笑了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嘴都笑酸了,边揉着唇角边跟杨乔挤上了回去的公交车。
她凝视了他很久,抿唇笑了起来:“当叔侄不好吗?为什么要重新面对以前的那些?你想要我就给?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买完玉镯,时间还早,想着明天能休息一整天,闻歌顿时又有了精神,和杨乔一起进影院看了场电影。
他眉心微蹙,左手虚扶住受伤的右手,哑声问道:“那你觉得你能阻止我吗?”
原本以为价格会是她想象中的好几倍,可一听报价,她立刻拿卡刷钱,生怕杨乔表哥后悔。
闻歌被他问得语塞,目光不由自主扫向他的右手,想了想,问道:“我不觉得四年前你不愿意回应,而我离开四年你就转念了。我刚回来,你也……”她一顿,显然也发现自己暴露了太多情绪,掩饰一般,故意沉了声音:“你要告诉我吗?”
闻歌左挑右选,最后还是要了杨乔表嫂说的那个好货。
“不是四年。”他的身体被光影分割得有些模糊,低着头看她,声音沙哑,却格外有磁性,“很早……就喜欢了。起初我以为那只是责任心,你的依赖也让我觉得理所当然。后来,是不想改变现状,所以我逃避不愿意面对,就怕你的热度连三分钟都无法保持。我在害怕,怕自己护不了你,怕你以后会后悔选择我,怕你再长大些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你和他们有着相当的年龄,可以一起经历很多和我无法共同经历的事情。我最怕……你离开我。”
杨乔的表哥还来不及答应一声,他已经转身,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他微倾着身子靠在鞋柜上,神色温柔又沉静:“时迁婚礼那晚,我原本是想好好跟你谈一谈,没有想到会出那样的意外。后来你选择出国,我就说服自己,给你四年时间,四年一过,就是我不顾一切了。”
清凉的玉扳指已经被他指腹的温热熨帖得染上了几分热度,他把玉扳指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她要的玉镯,价格低点,差价我补给你。”
他偏头,松开的左手握住她的肩膀,低头抵上她的额头,幽深沉静的双眸就在她的眼前,漆黑如墨染,悠然如远山。
杨乔表哥听得有些糊涂,跟着糊涂地哦了一声,没敢再对着他黑沉的脸问下去。
“我从未离开过你,小歌儿。”
“没有关系。”温少远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否定什么,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辩驳的凝重,“不是亲侄女。”
那些你以为你一个人的时光,我一直陪着你。
杨乔表哥瞧着这叔侄俩生涩的交流和僵硬的态度,不免好奇:“看来你这侄女跟你不亲啊?”
自私吗?
温少远坐在那儿一动未动,连余光都没有分过去一眼,只是把玩着玉扳指的手指一紧,用力得指甲都泛着青白。
自私。
杨乔今天来就是因为闻歌,来回看了眼闻歌和温少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干脆也跟了过去。
只为了,要在一起。
杨乔的表嫂显然愣了一下,也没拒绝,说了声“也好”,便带着她一起去隔间看玉镯。
“你凭什么以为,这一次,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回到你身边?”
闻歌目光一转,落在温少远的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站起身来:“我跟你直接过去看吧。”
温少远猛然从梦中惊醒,嗓子干涸得像是着了火般。
闻歌顿时皱起眉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温少远手指微抬,示意她把玉镯先拿过来让闻歌看看。
他撑着床慢慢坐起来,脑袋一阵阵眩晕,一阵阵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闻歌这自来熟的叫法短时间内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杨乔的表嫂虽然没把她当自己人,但也没当外人,她目光在玉镯子上溜了一圈,又瞥了眼沉着脸从刚才进来就不太高兴的温少远,小心地建议道:“玉能养人,送给妈妈的自然是再好都不够好。这批货里还有个玉镯种质佳,透明度高,色彩纯正,绿色清透的,就是价格有些贵。”
她昨晚最后说的那句话就像是一个牢笼,把他死死地困住,连在梦里都疲惫不堪。
她抬眼,便对上了温少远泛着冷光的视线,想了想,把手上两只玉镯都凑到杨乔表嫂的面前,轻晃了一下:“小叔和杨乔意见不同,我也不知道要哪个了,表嫂给我出出主意。”
手指掐住脖子轻捏了一下,他轻咳了几声,下了床。
闻歌:“……”
深秋的夜里有些凉,没有暖气,凉意似从地底爬上来般,蔓延到每个角落。
闻歌也没看出具体差别在哪儿,正决定要左手上这个,便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右手那个。”
他从卧室走到厨房,身后一路亮起灯光,驱逐了这个夜晚的黑暗。
杨乔也没觉出什么不妥来,顺手接过来打量了一下,又偏头看了看闻歌手里拿着的,沉思片刻,才指了指她左手上的玉镯:“这个吧。”
倒了杯水,他往后靠在流理台上,目光向隔壁楼投去。
左右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闻歌下意识地往椅背上一靠,把手里的玉镯递给杨乔:“帮我看看哪个好看。”
厨房正对着闻歌的家,此刻还亮着灯,不知道是在熬夜赶稿子,还是睡着了忘记关灯。
没过多久,杨乔的表嫂拿了几只玉镯子过来,都是上好的成色。之前闻歌提过大致价格,也不担心这几只玉镯子价格高得让她无法承受。
他的手指紧贴在杯沿上,水温渐渐暖了他的掌心,他从噩梦中醒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随之慢慢放松下来。
温少远的眉心一跳,沉郁的眼神倏地扫向她,带了几分不悦,但到底没说什么,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只是脸色怎么看怎么铁青。
他摸出手机,看着骤然亮起的屏幕上,她站在雪地里侧着脸微笑的样子,心底暖意渐起。
闻歌看了眼杨乔,挠了挠头,苦哈哈地跟着杨乔叫了声:“表哥。”
那是唯一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转身就能看见,只是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只有杨乔。
杨乔的表哥正坐在沙发上,看见杨乔身后跟着的闻歌时,笑了笑:“已经去给你拿玉镯了。”
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之间没有什么。
杨乔的表嫂瞧见她这个小动作,只当她年纪小调皮,笑着看了眼杨乔,招呼着两个人一起进来。
那颗隐而未发的种子正在萌芽,所以他在看见闻歌和杨乔一起去买玉镯送给徐丽青的时候才会差点失控。
闻歌悄悄撇了下嘴,朝杨乔耸了耸肩。
那些他不想预见的,已经拉开了帷幕。
他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看着她依旧笑盈盈的却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表情,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先走进了内室:“进来吧。”
闻歌的日子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早上打卡上班,早饭匆匆吃完。
后面那句,她是直接问温少远的,语气里是满满的调皮,任谁都不会觉得她这是真的在问他,只有温少远才能听出她话里暗藏的尖刺。
她已经开始独立跑新闻了,注定比以前倚靠向老师的时候要更加辛苦一些,再加上每月那点微薄的薪资,看着就生无可恋。
闻歌仰头看了温少远一眼,原本只是虚揽着的手很快松开:“因为我跟小叔的关系不是特别好。小叔,对吧?”
这天,她刚跑完采访,就接到了辛姨的电话。
而杨乔这个不上道的,边打量边好奇地问:“闻歌,你还有小叔?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
这四年,即使她下定决心要斩断和温家的关系,却依然无法骗自己,她可以做到彻底放下温家的一切。
温少远眸光一闪,低头看了眼她虚虚揽在他手臂上的手,那样疏离,映着她再无一丝芥蒂的表情,他心头一股无名火顿起,脸色不知不觉中又沉了下来。
温敬和蒋君瑜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以前在A市,她每年都会去他们坟前上香,出国这四年也托随安然抽空去看看,给他们扫扫墓,点几炷香。
闻歌只愣了一下,便笑起来,几步走到他身前,挽住他的胳膊向杨乔介绍道:“杨乔,这是我小叔。”
辛姨,从一开始就接纳她,对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也无限宽容地体谅着,给了她外婆离世后再难享受到的长辈的关爱。
白衬衫的袖口被他翻折在手腕处,露出一截线条完美的腕骨。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粒纽扣,微微敞开着。他眉眼间淡淡的清冷,让人丝毫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在温家倍感温暖的一切,就算经过了明尼苏达最寒冷的冬夜洗礼也从未失去温度。
温少远并没有多少情绪的眼眸一敛,再抬起看向闻歌时,眼底多了几分浅淡、温和,又带了几分沉凉,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她在路口慢慢停下脚步,刚扬起笑容来,就被电话中辛姨苍凉又带着几分哀求的声音吓得够呛。
表嫂回头看了温少远一眼,轻声问道:“是不是故人?”
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她刚坐进去,便听辛姨问道:“闻歌,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珠帘落下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闻歌握着车门把手正要关上的动作顿时一僵,不太确定地问:“回家?”
表嫂脆生生地应了声,从珠帘后面走出来,身后跟着的竟赫然是闻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温少远。
“昨天老爷子从金光寺回来就闹着要去看温敬,我和老张陪他一起去,上过香下台阶的时候老爷子摔了一跤。我扶着他了啊,也没磕着绊着,他却软了膝盖摔了下去,整条腿都青了。这么大的年纪了,你说……”
刚叫完,她就有些傻眼。
“辛姨,”闻歌打断她,“我已经不叫他太爷爷了。”
闻歌舌头打结了一瞬,没想到合适的称呼,又见杨乔的表嫂安静地看过来,也跟着叫了声“表嫂”。
那端的声音戛然而止,久久沉默。
杨乔站起身来,叫了声“表嫂”。
闻歌紧握着手机,用力得虎口都要抽筋了般疼得裂骨,再未出声。
闻歌还来不及鄙视他,斜对面的珠帘被一双芊芊细手掀起,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浅浅地笑着看过来:“小乔和朋友过来了?”
不知道是谁先挂了电话,温热的手机被她握在掌心,她只觉得手心被烫得一阵发麻。
“那个地方也没有多少前途。”杨乔嘀咕了一句,深棕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泛起盈盈的光芒,似有水流动,“不如换个工作,当家庭主妇?”
心神不宁了一下午,闻歌到底放不下心,边暗骂了一声“骨头贱啊”,边大义凛然地拨通了温景梵的电话。
她扶着扶手坐下来,抿了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完刚才那句话:“我这不是吃饱了吗?明天我休息,想到这个就精神了。”
随安然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温景梵寸步不离地陪着,比当事人还要辛苦几分。这样的小心翼翼,打死闻歌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给随安然打电话让她跟着瞎操心。
店长又来了一趟送茶水,青瓷的茶杯带着几分莹润的质感,杯里沉浮的茶叶越发凸显了茶杯的雅致。
温景梵给她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不严重,但老爷子今天一大早叫了律师过来,说是要写遗嘱。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有人联系你。”
她受随安然的影响,对这种有历史感的东西格外青睐。
这么劲爆的消息,炸得闻歌半天回不过神来,哈哈笑了两声,才问道:“景梵叔,你不是开我玩笑吧?”
“不啊。”闻歌正好奇地打量着精致的雕花窗栏——上次来的时候因为玉镯不合心意,也没到这贵宾座坐坐,今天一看,还真是独具匠心。
四年前她都跟老爷子闹成那样了,写遗嘱为什么还要算上她的份?她早已经不是温家的人了。
杨乔偏头看她一眼,率先在红木椅上坐下来:“早上还要死不活的,现在又精神了?”
“也许你会说我偏袒,但老爷子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他大半辈子过得坎坷又波折,几个叔伯离世得早,他肩负起的责任比任何人都重,所以掌控欲才那么强。他总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并始终坚持着。我们选择包容,是因为我和少远都是他血脉的传承人,几代都改变不了。但是你不用,这些和你无关,你可以不用管。
闻歌四下打量了一下,挥挥手,笑眯眯的,很是好说话:“没事,我和杨乔在这儿等着,你忙你的去。”
“我早上去看过他,他问我,温敬这一房的分给你好不好?如果他想让你去看看他,不论是要收下他的心意还是拒绝,都亲口告诉他吧。”
闻歌这是第二次跟着杨乔来,和这里的店员已经比较熟悉了,站在柜台外的店长迎了他们进去:“老板有贵客,两位在这儿稍坐片刻。”
这一番话,说得闻歌哑口无言,话都不知道要怎么接了。
杨乔的表哥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听说十几年前就开始做珠宝生意了,不止A市,在好多地方都签了独家的代理,只是听说他并不太热衷于做大生意,不然这十几年的行当下来,自己开一家珠宝公司都不成问题。
所幸,温景梵也没有非要她表态,只留了一句“我们几个今晚都会在温家,你可以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等一路吃到新街,闻歌这才满意地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溜溜的肚子,再没花多余的时间在逛街上,直接跟着杨乔去了珠宝店。
偏偏这种态度最可恨,明着是交给你选择,可话里话外都是“你不敢不来”。
杨乔翻了个白眼,手里握着一把零钱去给她结账。
写遗嘱,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吗?
闻歌闻着嘴馋,看到喜欢吃的就蹿进去拿两串,然后豪迈地拍拍杨乔的肩膀:“生活费用完了啊,指望你了。”
闻歌到底没去,早早地睡了觉,半夜醒来一次,坐着发了会儿呆,再睡下去便是一觉到了天亮。
麻辣烫的汤水散发着浓浓的五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老爷子那儿她没去,辛姨约她去看看温敬夫妇的时候,她还是赴约了。
几个年轻人坐在高脚凳上,轻声说着话。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雾蒙蒙的,出门前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鞋底都会甩起水珠,溅在长裙摆上,像是猝然盛开的花朵。
有的街铺在外面支了小帐篷,窗口立了一块窄窄的木板,摆着几个高脚凳。
送她们来的是温少远,他安静地当着司机,到了墓园前停了车,只走到台阶下便止步了。
两旁的老房子散发着木头的淡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闻歌望过去,只见他立在细雨之中,深秋的雨已经冰凉得下一秒就能凝结成冰了,他白皙的手指被冻得泛着青白色,握着黑伞的伞柄,远远地站在那里,孤单又苍凉。
闻歌和杨乔吃过晚饭,沿着老街一路向北,穿过挂着瓦灯的昏黄弄堂,踩着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缓缓前行。
闻歌捧着花束放到墓前,看着墓碑上温敬和蒋君瑜的黑白照片,心里酸涩了一下,但还是问道:“老爷子怎么样了?”
杨乔表哥的珠宝店在新建的商业街,和老街仅一街之隔,离得很近。
“没什么大碍。”辛姨笑了笑,看了她一眼,“他以前总说是他克死了几个儿子,是用他们的命渡了自己,才能活得这么久。我以前不信的,可现在也有些相信了。”
这么一想,她立刻拍板:“就今晚吧。”
早该作古的年纪,身体硬朗,偶尔小病小灾也无大碍。这样一个固执得有些不可爱的老人,闻歌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扎着根刺。
结果,事情一多,这件事就被她抛之脑后了。如果不是杨乔提起,除非哪天闻歌路过珠宝店,否则,她绝对想不起来。
她想起了她刚到温家时的那一夜,老爷子突然陷入昏迷,独自经历着生死大关,他的几个儿子已不在世,剩下的几个孙子,只有温少远匆匆赶到。
正巧,杨乔的表哥就是开珠宝店的,闻歌叫上杨乔一起去看了看,没有特别喜欢的,便等着杨乔表哥说的“下一批到的货水种更好”。
那样苍老的面容,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枯树皮一样。
他这么一提,闻歌才想起来,她刚回国那阵,和徐丽青朝夕相处,见她腕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戴,就留意了一阵。后来有一次逛街,和徐丽青去珠宝店转悠了一圈,见徐丽青对玉镯似乎挺喜欢,她便有了送徐丽青玉镯的想法。
他的孤单,只有闻歌能懂。
“新一批的玉镯到了,我看了看,这批成色足,其中有几个比较好的,什么时候跟我去看看?”
在明尼苏达州的那四年,她几次深夜从噩梦中醒来独自面对一室的黑暗时,对温少远的埋怨便不断加深,而此刻站在这里,不远处是他撑着伞默默伫立,却是记忆依然鲜活。
“敬酒不吃吃罚酒。”闻歌嘀咕了一句,这才松开手,“找我什么事?都跑工作单位来了。”
总有办法,让她不断心软、心软,再心软。
杨乔被她拧得指根发疼,嗷嗷叫了两声:“成了啊!赶紧给我松开,松开……”
最开始救赎她的是温家,这个事实让她无奈也为难。
杨乔对她这种纸老虎的伎俩再清楚不过,丝毫没有被吓住,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毫不意外地直接被她拧着手指揪了下来:“你还动上瘾了是吧?”
辛姨再没有说别的,挽着她的手走下来时,才问起她最近的情况。
她警惕地四下看了眼,装狠瞪他一眼:“好好说话,动什么手?”
“我挺好的。”闻歌回答。
这几年里,杨乔哪见过她这样没有活力的样子,暗自惊奇了一下,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却没想到指尖刚挨上,就啪一下被闻歌拍了下来。
一直走到了台阶下,温少远抬眼看过来,见她撑的伞大部分倾在辛姨那边,自己淋湿了半边肩头,便把手里的伞递给了她。
闻歌睡眼惺忪地走出去,见是杨乔,更是打不起精神来,跟蔫了的茄子一样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往下一滑,毫无形象地窝在椅子里继续闭眼休息:“有话就说,我听着。”
闻歌原本带笑的眉眼一下子冷淡下来,没伸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杨乔来找闻歌的时候,她刚熬了一整夜修改好了新闻稿,被向老师催着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刚睡着就被玲姐叫醒,说有帅哥朋友找。
温少远微抿了下唇,扬手把伞柄又往前送了送,声音沙哑:“我去开车,用不着。”
她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被灯光映出的柔和光圈,狠狠地闭了闭眼,拉起被子盖好,睡觉。
那晚后,他嗓子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直到现在勉强说出一句话来,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闻歌盯着这条短信许久,顺手把手机扔到了床头。
闻歌伸手将伞接过来,他握过的地方还留有他的体温,她湿透了的手心像冰碰到了火,瞬间蒸发无踪。
没过片刻,他就回复了短信:门窗关好,睡前醒醒酒,明天要上班的话记得定闹钟。
墓地离温家更近一些,先送辛姨回去,温少远再开车送闻歌回家。
闻歌到家后,洗了个澡,这才给温少远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简短得只有两个字:已到。
车上备着水,遇到红灯他就会停下来喝一口,偶尔轻咳一声清清嗓子,那费力的动作让闻歌看着都觉得格外辛苦。
周身骤然冷冽的温度,让他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的修罗,阴沉又郁结,满满的杀气。
闷了一路,她终究忍不住,问他:“嗓子怎么了?”
他往回走了几步,突然伸手恶狠狠地扯掉领带,扬手扔掉。
“哑了。”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嘶哑得听不清整句,“看了医生也没用。”
温少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辆明黄色的出租车,手紧握成拳,隐忍着的情绪如井喷,瞬间全部爆发出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疲惫。
“在家休息吗?”她犹豫着伸出手,拧开瓶盖把水瓶递给他。
打到车后,闻歌钻进了后座,生怕他也坐进来,顺手带上了门,隔着车窗朝他挥挥手,示意再见。随即,她微微倾身,手撑在座椅上向司机报了个地址,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出租车绝尘而去。
他接过去喝了一口,递回来时侧目看了看她,似乎笑了一下。
闻歌依然在笑,就像是刻意保持着在一位长辈面前的良好形象,看着让他觉得分外刺眼。
闻歌了解他,不愿意否认的事情便总是这样模棱两可。
最后,他不过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恍然想起来,这段感情的最初,她步步紧逼时,他就是这样的态度。
这句话到了嘴边,对上她晶亮的双眼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沉默地盖上瓶盖,把水瓶放回中控台:“把我在路边放下就好,你直接停车库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温少远依言停下来,见她推开车门要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滚烫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她的心不禁也跟着战栗。
她边说着边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明亮如繁星:“我听安然说,太爷爷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你什么时候回去的话,帮我向他问声好。”
她转身看着他,他正困难地说出一句:“陪我坐一会儿。”
温少远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她已经转过身往街口走去:“小叔,我自己能回去,等到家了我给你发个短信。”
那沙哑的声音,像是被谁割裂了喉咙,满是鲜血。
她笑盈盈的,笑容显得标准又亲和,实际上却一点也不亲近,像是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但就是触摸不到。
闻歌一动未动,还下着雨的天空阴沉沉的,微弱的光线映着她的脸,平添了几分暗淡。
她深舒了一口气,没再拒绝:“谢谢小叔。”
温少远握住她的手微微松了松,却没有放开。
她像是突然找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定位,原本如繁草茂密纠缠的各种念头瞬间被理清。
那烫得有些不正常的体温,像是一簇燃烧的火苗,正一点点融化着她故作坚硬的心。
闻歌的目光落在两个人之间空开的两步距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这样差之微毫的距离,不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始终保持着的吗?进一步是阻碍,退一步是执念。
骤然变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玻璃上连成一线,慢慢地,雨滴又变成雨珠模糊了整个车窗,再也看不清车外。
那语气温浅又平和,像是揉碎了夜色,带着如水般的凉意。
温少远握住她手腕的手缓缓滑下来,分开手指缠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近乎执念一般,低喃着:“陪我……坐一会儿。”
“没开车。”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街道匆匆疾行的出租车上,“打车送你回去。”
那声音已经低哑得听不清了。
闻歌这才注意到,他也喝了不少酒,眼底带着几分醉意,亮得惊人。
闻歌暗暗皱了皱眉,被他握住的手指刚想要收回,他突然用力,更紧地握在了掌心,像是不握紧就会从指尖溜走般。
温少远在她身前两步外,也停下了脚步。
她没再急着抽回手,手指松开,指尖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背:“小叔过完年就三十了?”
这样走出了一段路,闻歌看着自己脚底下的影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站定,回身。
温少远没回答,只偏头安静地看着她,泛白的唇干燥得好似下一秒就会裂开,他仍轻轻地抿着。
温少远看着她依然有些瘦削的身影,暗皱了下眉头,也没出声阻止,想了想,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看着这样的他,那些伤人的话,闻歌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闻歌被同事们友好地推给了温少远,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她又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温少远,翻了个白眼,抬步就往反方向走。
她抬手轻捏了一下眉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多了几分冷然。她用力推开他的手,移开眼,看着车窗外模糊的世界:“我好像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推开我了。”
话音未落,就见温少远抬头看向了她面前的四位同事,眼神带了几分询问,那气场让人根本无法反驳,不动声色地就达到了威慑的目的。
她屈起还留有他体温的手指,低垂着眼,声音凉凉的:“既然不可能何必要拥抱?推开才能一了百了。”
闻歌被他这毫不生疏的动作弄得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我还要和同事……”
温少远的眉头动了动,眼中刚有了几分光亮,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暗淡了下去,始终没有说话,被她推开的手撑在挡杆上,空落落地虚虚握紧。
温少远抬手按住她的肩头,微微凑近轻嗅了一下,毫不意外地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酒味。他手指微微收紧,万分自然地往后一拉,把闻歌虚揽在了怀里:“我送你回去?”
“这个道理,你应该最懂了。”她看向他,神色温柔,语气温和。
他的脚步停在她身后几步之外,修长的身体遮挡住了饭店招牌上的灯光,沉沉地笼罩下来。
这样的她落在温少远的眼里,格外刺眼,就像是一只刺猬,浑身的刺都竖起来被她用来抵挡伤害。
话落,温少远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听她这么介绍,眉头挑了挑,不置可否。
一阵疲惫来得猝不及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骤然逼来的窒息让他忍不住喘息,喉结上下一滚,他吃力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子像是扎了刺,每说一个字都疼得让他忍不住皱眉:“对不起。”
闻歌的手心汗湿了一片,表情却是故作镇定,回头见是付笑,没有多余情绪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小叔,温少远。”
无力的道歉在这寂静的狭小空间里更像是悲鸣。
身后的同事顿时没了音,离得近的女同事还悄悄碰了碰她的小拇指,压低了声音问道:“小歌,你认识?”
闻歌看着他说句话都极其费力的样子,到底心软,叹了口气,问他:“手机在哪里?”
他那俊朗的容颜、清隽的风华,在时间的沉淀下,越发耀眼夺目。
他有些不解,抬起双眸安静地看着她。
闻歌却没有转头,径直看向正和身边的同伴说话的温少远,犹豫着要不要若无其事地过去打个招呼时,他已经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抬步走了过来。
这种毫无防备的眼神是闻歌从未见过的,在她的心目中,他性情冷淡、强势,处事冷静又沉稳,是她强有力的后盾,是她无所依靠时的保护神,她习惯性地依赖他,理所当然地霸占着他的宠爱。
那四位同事商量出了结果,叫了闻歌一声,朝她招招手:“闻歌,我们走了。”
当有一天,他的脆弱这样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的面前,那种无能为力,像是蔫掉的鲜花,让她心头一悸,有些不忍心。
闻歌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那如记忆中一样深邃幽沉的双眸,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打下的斜影,看着略有几分不悦的他微微抿起的嘴唇,这才一个激灵,扭过头来,心口怦怦直跳,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闻歌倾过身,在与他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时,有些僵硬地别开眼,伸手去拿他放在裤子左口袋里的手机。
他的出现毫无预兆,甚至在身后光影的映衬下,虚幻得不像真实存在。
碰到他时,不正常的体温让闻歌突然意识到,他正在发烧。
不远处是一个红绿灯,她盯着变幻的灯光看了一会儿,转头就看见了刚从饭店走出来,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温少远。
他垂着眼,看着她伸手抽出他的手机,忍不住笑了笑,原本横在挡杆上的手虚扶了她一下,挡在会硌到她的地方,另一只手却握住了她刚拿出来的手机。
还有两个女同事和两个男同事没走,加上她一共五个人,他们的酒量好,盘算着要不要去KTV继续喝。闻歌被勾起了酒瘾,点头答应一起去,等着他们商量好地点。
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用眼神询问——想要干吗?
聚餐九点左右才结束,闻歌算是最清醒的那个,左手托着一个,右手搀着一个,在门口把人一个个塞进了出租车里,这才有些脱力地靠在墙上喘口气。
闻歌翻了个白眼,用力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机——他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她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她偏头看了他一眼,撑着身子坐起来,刚按亮屏幕看见屏保时,浑身一僵,双眼紧紧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
闻歌也跟着笑,笑得累了就端起大麦茶抿几口,刚换了盏的茶凉凉地入口,苦涩得让她的舌尖都有些发麻。
“怎么回事?”她握着手机,转头看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目光。
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又嬉笑成一团,有人高声嚷道:“哎,单身的男同事们注意了啊,我们小歌还单着,跟兔子一样,白不溜秋的,有想法的赶紧上啊。”
那是圣诞节那天,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广场上拍的照片,她正侧着脸微笑着跟杨乔说话。
她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没感情状况,至今也没谈过恋爱,唯一一个喜欢的人也在四年前结束了。”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了肯定还是说服自己,重复了一遍:“在四年前结束了。”
温少远的眼神瞬间凉了下来,伸手想要拿回手机,却被她一下躲了开来:“我问你,怎么回事?”
闻歌一愣,觉得灌了酒后,自己的脑子就开始打结。
见他不回答,她的耐心渐失,冷笑了一声,眼底竟泛起了水光:“即使到了那里,也不愿意来看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应该有的生活,可以不必打扰了?有没有成就感,你拯救了一个差点迷失在错误感情里的女孩?所以……这就是你的从未离开吗?看我一个人……呵。”她降下车窗,窗外狂风骤雨瞬间涌入,雨水纷飞,淋湿了她的头发,她却似一无所觉,抬起手把手机狠狠地掷了出去。
那几个女生凑在一起顿时哄笑了起来,也没有追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问道:“那小歌,你的感情状况如何?姐妹几个今天都交底了,你也得说说。”
夹带着雨水的风冷得彻骨,她坐在窗边,外套被倾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片,那张脸也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
闻歌神色未变:“他喜欢洋妞,胸大屁股大的那种。”
她看着他,眼中的讽刺和凉意清晰可见。
“小歌,你跟我们说说你那个混血朋友呗!上次问你的时候,你说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你看我们这儿单身的姑娘这么多,你要是没想法,介绍下吧?”玲姐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拿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红着脸、眼睛却亮晶晶的付笑。
她很想问,那你何必回头?原本就存着推开她的心思,为什么这四年的等待后不彻底放逐她?何必再来纠缠?摆在他们眼前的不还是当初的阻碍吗?
她眉心一跳,神态自若地往嘴里喂了根青菜,这才问道:“怎么了?”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差之微毫的世界。
闻歌撑着下巴,眯着眼笑看着此时所有人都放开了已经混乱成一团的场面,抬手揉着眉心,刚想夹点菜填填肚子,就见不知道说到什么的同事突然转头看向了自己。
如今,所有问题都带上了不必要,她已经疲于再缓和他们之间冷凝的关系,是否僵化,是否持续下去,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大概所有的小人物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不光鲜,还很平凡,可是每一张脸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笑容,他们每分每秒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打拼着,日子充实,也忙碌。
她说的每个字都如同尖利的刀锋,在他的身上剜下一片片心头肉,顿时鲜血淋漓。
向老师请客的饭店是A市出了名的排位难,提前几个小时预订,也要等到七点才能排上一个包厢。
他的脸色蓦地又苍白了几分,嗓子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般,痛得让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前阵子,闻歌跟着向老师跑的工厂污水排放的那条新闻,受到了A市市民的广泛关注,连着追踪调查取证了一段时间,各大工厂地跑,厚着脸皮去采访,一直做了很多期,最后得到了领导的重视,发了奖金,这才有了今天向老师的请客。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失望、讽刺和自嘲,笑自己当初爱他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人不多,除了办公室里关系比较融洽的几位资深记者外,不是和闻歌一样的见习记者,就是连工资都没有的实习生。
她这样决绝的姿态摆在他的眼前,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正在做一个决定——彻底舍弃他。
下班前,她正盘算着请随安然出去大吃一顿,结果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就被同事拉去聚餐了。
那份感情,时隔四年,已经坚韧如玄铁,有了自己的尊严。
闻歌今天领工资,虽然明知道见习记者的工资微薄得可怜,但是作为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她还是很期待的。
这样让人窒息的沉默,闻歌再也忍耐不下去,猛地推开车门,再没有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漫天大雨中。
A市今年的秋天很漫长,温度的变化也不是很明显,和往年都不同。
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以及关上车门时车身那一下细微的抖动,就像是一个导火索,轰然引爆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回来一个多月了,这么大的城市,她到处跑,可依然没有遇见他。
他曾经的犹豫、顾虑,在四年后,沉重得让他再也承受不了。他捂着胸口,闷声咳了几下,喉咙里像是有一把沙砾正不停地碾磨,疼得让他只想狠狠地抓住那处伤口,可是徒劳地挣扎后,发现能握住的,只有伤口止不住流出的血。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后,被车内逼仄的空气闷得一阵恶心,降下车窗,看着此刻略显昏暗的天空,顿时有些晃神。
车厢里的空气被突然灌入的冷风卷得微微震荡,他一手紧紧地捏成拳,只想狠狠地发泄此刻的烦闷。
闻歌跟着向老师采访完后从工厂走出来,向老师把录音抛给她,让她拿回去撰稿,自己烟瘾上来,勾了摄像大哥去车边抽烟,让她先上车等着。
不适合吗?是,他们的确不适合。
这时,A市已入秋,天气凉了起来,路边的树叶已经泛黄,正摇摇欲坠,连风也夹杂了几分冷意,刮得人面颊生疼。
八年时间,注定两个人的思维不同。他站的角度太高高在上,忽视了她的感受。他习惯了安排好她的一切,习惯了默默对她好,习惯了她的依赖、她的信任、她的顺从,不料,这样的习惯却是摧毁一切的源头。
熬过了第一个月最辛苦的磨合期,闻歌终于渐入佳境。
温少远紧紧地闭上眼,脑海里只有她刚才决绝离开时的背影,不断回放。
不知道是不是她回答了这句话的缘故,这位带她实习的老师对她格外严格,态度严谨不说,很多时候表情严厉,总让闻歌觉得自己一定是欠了他不少钱。
半晌后,他终于睁开眼睛,沉郁凝结不化。
闻歌也跟着笑了笑,没辩解,可那的确是她选择新闻系的初衷。
他抬眼,透过雨帘看向她房间的窗户,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她那个脾气古里古怪,甚至有些阴阳怪气的老师多看了她几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不实在。”
闻歌回到家后,闷声不响地砸了玄关处所有能砸的东西,就连玄关和客厅交界处的那个观赏性落地瓶也没放过,狠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个问题,在面试的时候面试官就问过她,她的回答是“想自己说的话,有声音”。
积郁的浊气这才释放了一些,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边喘着粗气边放声大哭。
闻歌成为见习记者的第一天,带她实习的资深记者就问她:“为什么想当记者?”
“温少远,你个王八蛋,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她发泄一般,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骂人的词都套在温少远身上用了一遍,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两个人轻声说着话,车子顺着下班拥堵的车流缓缓前行,渐渐远去。
她摸着有些发热的脑袋,靠着鞋柜坐了一会儿,这才撑着地板站起身来去洗脸。
温少远这几年出国格外勤,不用猜都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知道闻歌什么时候回国,一点也不奇怪。
眼睛哭肿了,红红的,遍布血丝,鼻子也红了一圈,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难看。
这几年看着闻歌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得辛苦,随安然对温少远的态度也很是复杂,从起先的埋怨到后来一点点改观,虽然知道温少远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但她的立场始终坚定在闻歌那里,依然不待见他。
闻歌从架子上扯下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靠在洗手池旁越想越堵心,想给随安然打个电话,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回去——她这件糟心事没少让随安然头疼,这会儿让随安然跟着不痛快,不是等着被温景梵弄死吗?
被质问的人勾着唇笑,没急着回答,先把她的手抓进了手里握着,这才边发动车子边回答:“大哥告诉我的。”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干脆回卧室闷头睡觉。
这下轮到随安然质问他了:“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闻歌一觉醒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从屋檐落下的水滴声,衬得夜里格外寂静。
温景梵挑了挑眉,并没有太意外:“我早就知道了。”
她大哭了一场,又好好地睡了一觉,此刻脑袋虽然还晕晕乎乎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随安然被他看得忍不住笑起来,那双眼睛微微弯起:“闻歌回来了。”
她原本以为这四年时间已经让她那颗悸动的心平静下来,不再为他所控,这才回来得毅然,像是要证明她已经做到了——面对他时能够沉稳冷静,不受他的影响,不再惊慌失措,不再忍不住心动,忍不住靠近。
温景梵没回答,连车子都没发动,一手撑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看着她。
可事实上,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她依然做不到。
随安然坐直身体,捏着后视镜对准自己的眼睛照了照,嘀咕了句:“我下午都冷敷过了啊,你怎么还看得出来?”
他一句话依然能够让她情绪崩溃,他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能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哪怕是他的一个眼神,都透着光,只要看着她,便让她无所遁形。
晚上,要去老爷子那里吃饭,温景梵来接随安然下班,见她眼睛红红的,一副哭过的样子,眉头一拧,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地看了一眼,才问:“怎么哭了?”
这样的事实,让她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沮丧的气息。
那熟悉的嗓音,时隔四年,她终于回到了身边。
她忍不住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再裹紧,直将呼吸空间缩小到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繁杂纷乱的思绪这才平静下来。
闻歌傻眼了,几步追上去,看见她眼圈下方晕开的眼线,一把拽住她的袖口,软了声音叫她的名字:“安然。”
她闷闷地吐出一口气,绝望地想,她必须得找点事情做,否则,和他有关的一切随时可能再次淹没她。
随安然正生着气呢,擦了一下脸,转身就走。
已经决定要放弃的人,就没有再拾起来的必要了,哪怕再舍不得,再刻骨铭心。
闻歌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泪流满面的随安然时,鼻子一酸,站起身来,朝她张开手臂:“来来来,先抱一个。”
不是吗?
随安然接到闻歌的电话,说她就在盛远酒店大堂的时候,还以为她在开玩笑,等真的匆匆下楼来,看见坐在沙发上正懒洋洋翻着杂志,眉眼间清冷了许多的闻歌时,掩着嘴,失神了好一会儿。
何兴一大早来上班,准备好了签约用的合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温少远的办公桌上。
闻歌在家没休息多久,回国换了电话卡后也没急着通知任何人,先和徐丽青惬意地到周边游了一阵子,直到接到她投简历的那家报社通知面试,这才姗姗归来。
离温少远来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何兴今天心情又出奇地好,便顺便收拾了一下桌上被温少远随意放着的批阅过或还没有签字的文件,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忙碌。
于是,这几年下来,就真纯友谊了。
等签约仪式已经推迟了一个多小时还联系不上温少远时,何兴的好心情彻底被破坏了。
事实上,杨乔之前是有把主意打到闻歌的身上,可是还没告白呢,闻歌就很恰好地醉了一次,酒后吐真言。
他一边安抚着对方少安毋躁,一边焦急地拨打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而提示音一直告诉他,温少远的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直到最后,不得不先取消签约,去找人。
杨乔的祖母生怕杨乔学他老爸娶个洋妞,到时候,又该听不懂他们的话了。
休息室,没人;酒店的房间,没人;会馆,没人;去公寓找他,也扑了个空。
他从小跟着父母居住在国外,每逢假期都雷打不动地回A市陪祖母。听说他的祖母前几年就开始催他赶紧找个女朋友稳定下来,碍于他还在上学,后来便不了了之了。好不容易等着他工作一年,各方面都成熟了,便催着他回国,让他在中国找个女孩结婚。
如果温家也没人的话,何兴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温少远。而问题也出在这里,温少远这四年间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跟老爷子的关系更是僵到了冰点,也没可能回去啊。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若惊动了老爷子,回头还得被温少远削。
他这次回来,是有心自己创业,想考察一下市场,顺便相个亲,解决下人生大事。
何兴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打电话询问温景梵。
杨乔的祖母就在A市。
温景梵正给随安然剥橘子,闻言,手一顿,思索了一下,淡然道:“急什么?有个人一定知道他在哪儿。”
杨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解释说:“祖母让表哥来接我了,谢谢伯母。”
何兴被温景梵的回答弄蒙了,傻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哪位?”
见到闻歌身边的杨乔,因为她提前说起过,徐丽青这会儿也不觉得诧异,笑了笑,招呼他一起吃顿饭。
那端声音清润,带着几分笑意,回答:“可以找闻歌问问。”
来接闻歌的是徐丽青——知道闻歌今天回来,她提前几天赶回来收拾公寓。
何兴一想到这个姑奶奶,脑瓜子就疼,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闻歌的名字和“麻烦”这个词是绑定的。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在A市的机场降落。
闻歌请了一天假在家睡觉,接到何兴的电话时还有些睡眼蒙眬。
这个地方,她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来了。
她裹着被子坐起身来,房间里厚重的窗帘拉了下来,她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也不知道此刻几点钟了,扶着额头,声音懒懒的。
闻歌这才回过神来,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跟上去。
何兴一听她那睡蒙了的声音,顿了一下,尽量声音温和地问她:“闻小姐,你知不知道温总在哪里?”
杨乔走了几步没见她跟上来,转身看了她一眼,扬声叫她:“闻歌,走了。”
“温总”两个字实在提神醒脑,闻歌仅存的几分倦意顿时消散无踪,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小利爪,隔着手机狠狠地挠了无辜的何兴两下:“他人不见了关我什么事?”
那时候的她万念俱灰,看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失落的、消极的,可如今她站在这里,仔细地把眼前的一切收进心里,终于能告诉自己——闻歌,可以了。
语气不善得隔着手机何兴都能听得真切,他干笑了两声:“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有一个很重要的签约仪式,但是温总不仅人没到场,连手机也关了。”
直到今天,她都十分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孤身一人来到明尼阿波利斯,因为飞机晚点联系不到人,睡在机场的那一晚。
闻歌一个激灵,瞬间想起了一件事——她昨天好像把温少远的手机扔了?
闻歌拉着行李箱站在登机口,检票登机时,转身看了眼,依然是四年前她初来时的样子,并未有多大的改变。
想到这儿,她的表情顿时难看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那你别的地方找过没有?没准他回公寓了,你去看看。”
半年后。
何兴叹了口气,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顿生:“如果不是找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他,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他曾经的选择,这几年来屈指可数的几次联系,都成了她心中的隐刺,无法拔除。
闻歌:“……”
但是,这份感情,她已经选择深埋心底。
她认命地翻身下床,虽然很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担心温少远的情况。
安然说她偏执,她以前对这个定义嗤之以鼻,这几年才看清,自己的确是这样。
昨天他们闹翻前,他还在生病,如果不是她想打电话给何兴,让何兴送他去医院的话,也许也不会有后来她看见屏保上自己照片的事了。
而他,就成了你的无法舍弃,融成一道枷锁,牢牢地囚困,成了迈不过去的羁绊。
何兴得到闻歌会帮忙找温少远的保证后,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赶紧到闻歌的公寓楼下等着。
只有当一个人走进了你的心里,你才知道,那个地方那么小,只有他能够霸占。关上门,落了锁,他走不出去,别人也再走不进来。
闻歌出来得匆忙,只裹了一件长外套,昨天下了一场雨,气温骤降,她刚推门走出来就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原本就带了几分起床气的脾气越发不好了。
温少远于她而言,就是全世界,这一生,她都不会再爱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何兴迎上去的脚步一顿,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闻小姐,不然你给我个地址我自己去找也行。”
爱。
闻歌瞥了他一眼,问道:“车库找了没有?”
还爱吗?
何兴点点头:“我问过值班室的保安了,说是车子没有登记入库。”
他曾对这份感情退避三舍,那么,当她强大,当她无所畏惧时,他就不再是那唯一的选择。
“我去看看。”闻歌心头隐隐不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一个人的孤勇,一个人的流放。
何兴跟着她进了停车库,看到温少远的停车位上空荡荡的,只有头顶一簇灯光微弱地亮着,任何东西都没有,不由得更加头疼了。
闻歌被打断思绪,顿了一下才轻声道:“已经过去了。”
闻歌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再次确认:“公寓也找过了?”
“那对他呢?”
何兴点点头:“找过了,根本没有回去。”
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不顾一切地孤勇前行就能够达到目的,在错的时间里,再正确的事情也是错的,而错的事情,永远都是错的。
闻歌掂量了下刚才出门时揣在身上的钥匙,只觉得那一小块金属疙瘩握在手里沉得让她有些吃力。
几年下来,她一个人生活,感悟了许多。
除了已经还给他的那串钥匙外,他还在她的房间里放了一串备用钥匙,这还是闻歌回国后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来的,随意地搁在笔筒里,如果不是她把笔筒碰倒了,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他公寓的钥匙。
当年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是过眼云烟,她只记得当年的自己遍体鳞伤、痛之刻骨,现在细想起来,虽然不至于后悔,但若有机会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那样做。
闻歌茫然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何兴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捏着钥匙的手指越收越紧:“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闻歌诧异了一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没有的事。当年是我不懂事,一心觉得自己做的事就是对的,让不少人跟着为难。现在长了几岁回想当初,没有谁好怪的,是我自己太偏执。”
这声道歉,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声音低不可闻。
这还是十多天以来,徐丽青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何兴哪敢怪她,只说去温家看看,现在想不惊动老爷子也要惊动一下了。
徐丽青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还惦记着A市,笑了笑,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以前我没支持你,希望你能站在我的立场谅解我。你几年不回来,我总担心你是怪我没有站在你这边,想着来看看你,又怕你抗拒,憋到现在总算放心了。”
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身后传来闻歌低低的声音:“那……能不能带我一起过去?”
闻歌被问得怔了一下,才回答:“我回去发展。”
何兴转头看着她。
闻歌去送机,徐丽青快要登机了才问她:“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闻歌的双眼湿漉漉的,有些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嘀咕道:“我就待在你车里,不进去。”
徐丽青在这里住了十来天,因为N市的店过年期间人手不足,两个人便没有多待。
不进去,说的是不进温家。
徐丽青知道闻歌出国之后的生活费并没有用她给的钱,除了开学前两个学期的学费是她垫上的,后来打进卡里的钱一直没有动过,可想而知,她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有多辛苦了。
何兴虽然不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闻歌会突然选择出国,也不知道温少远反常的原因,但就他自己所看见、所猜测的,也知道两个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而温家显然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阻碍。
闻歌收拾碟子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不是,我一个人住的房子小一点,爸妈过来不能跟着我挤啊,就换了个大一点的。”
他叹了口气,示意她上车。
“你一直住在这里?”
等车开出了小区,汇进车流,何兴从后视镜里看了闻歌一眼,轻声说道:“温总卧室的柜子里曾放着往返明尼苏达的机票,他这几年有空便会去一趟,来回路费都花了不少。”
徐丽青吃了闻歌煮的意大利面填了填肚子,这才有心参观一下她的小屋子。之前用电话、邮件联系的时候,虽然知道她一到假期就去学校外面租房子、打零工,此时亲眼所见,却是另一种感受。
见车后座的闻歌掀了掀眼皮,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忘记是你高几的时候了,只要周末下雨,温总都会出去一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担心你没带伞会淋着雨,每次都会出去买伞给你送过去,就放在前台。
闻歌问了问他们路上的情况,听到张叔叔说徐丽青转机的时候差点没赶上时,忍不住笑起来,随即便是满心暖暖的感动。
“每个星期五放学的时候,这车就停在学校对面,温总看着你骑自行车走了,才让我回去。后来,你高三毕业去N市,我还买过狗粮去小区后面那个路口喂过流浪狗。我跟着他那么多年,不只是助理,还是个跑腿的小二。”
徐丽青在听闻歌介绍是朋友的时候就没对两个人的关系多想,闻歌对温少远有多执着她心里最有数,所以,她并没有开口询问。
也只有他知道,众人眼里清冷又不易靠近的温少远心有多柔软。
杨乔和徐丽青二人打过招呼,把三人送了回去,这才离开。离开前还不忘刷新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表示自己能当导游,也能当跑腿的,让徐丽青夫妻有需要就直接找他。
这种带着历史感的回忆,原本只属于他的小秘密,被第三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告知时,闻歌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这三年多,闻歌断断续续交过不少朋友,最后身边关系最铁的还是杨乔。
心里满涨的酸涩,好似快要涌出来了一般,她原本就动摇的心,此刻被狠狠地晃动了几下。
徐丽青和她的先生面面相觑,还没发问,便听闻歌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杨乔,我和他在机场认识的,还是校友。这么晚了打车不方便,就麻烦他送了我一程。我们先回去吧?”
何兴又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正缩在后座上,怔怔地看着窗外,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安静得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那些话般。
徐丽青刚喝了口水,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便见闻歌朝机场门口招了招手,跑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笑着停在了他们面前。
本来,他就是随口一提,见她并不感兴趣的样子,移开眼,专心开车。
闻歌这才闹明白,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抽了纸巾给她擦了擦脸,这才回答:“我这不是怕一回去,念着你们的好,就舍不得回来了吗?”说着,她拧开随身带着的保温瓶的瓶盖:“这里冬天冷,你先喝口水热热身子。”
何兴和闻歌到温家的时候,温景梵也到了。
三年半的时间,已经能从闻歌的身上看出成长的印记,眉宇间是出国前没有的清和淡然,眼神依旧清亮,温温地含着笑意,让徐丽青看着便觉得心疼:“你怎么就忍心不回来看看我?”
温景梵挂断何兴的电话后,便回来了一趟,这会儿看见何兴站在门口敲门,丝毫不意外,冲他点点头,吩咐道:“他发着高烧,老爷子请了医生刚给他看过,睡下没多久。这两天的公事先往后推一推,等他回去再说。”
倒是闻歌被吓了一个措手不及,边抱着徐丽青轻哄着,边疑惑地看向张叔叔,用眼神询问——什么情况?
何兴应了一声,松了口气,正要走,想起什么,指了指外面,说道:“那个……闻小姐在我车里。”
闻歌几年都没有回国,徐丽青不放心,趁休年假的时候和先生一起到明尼苏达看她,刚下飞机就被零下的低温吓得缩回了头,等看到匆匆来接机的闻歌时,徐丽青一个没忍住,先红了眼眶。
温景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见半个身子缩在车里的闻歌。
温少远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声音轻得风一吹就能散在空气里:“回机场吧。”
她一副“拒绝往来、拒绝沟通”的姿态实在明显,他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送她回去吧。”
司机关好车门,叼着烟回头看了温少远一眼,用眼神询问——是否离开?
何兴嗯了一声,也没多嘴问原因,转身便走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的目光越过杨乔,直直地看向停在夜色中的一辆私家车上,总觉得有人正在看着她。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只看见一个胖胖的男人叼着烟从车尾绕过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一路上,闻歌都沉默着,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一直到了公寓楼下,她推开车门下车时,才说了一声:“谢谢。”
闻歌摆摆手,看着他不理解的表情,又扑哧一声笑起来,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手也揣进去,率先往前走:“以后不用来接我了,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跟我合租了,我们以后会一起。”
不知道是感谢他刚才告知了那些事情,还是单纯地只是谢谢他送她回家。
“疗伤?”杨乔诧异地扬高了声音,松开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
关于温少远,她却只字未提。
即使戴着手套,她的手指仍冻得有些僵硬:“我来这里是疗伤的,不辛苦不会记得自己伤得有多痛。”
何兴突然看不懂她了。
她原本抵在杨乔腰上正要推开的手一僵,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
温少远这次重病养了一个多月才好,单是高烧就反复烧了半个多月,嗓子也不知道怎么了,那天回来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乔看着看着,抬手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前,倾身抱住她:“你让自己太辛苦了。”
林医生跑了几趟,后来干脆把人接到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结果是发炎。就算是发炎,也早应该能说话了,温少远到现在也不说,只能是他自己的原因了。
她明明是一副想哭的表情,偏偏挤出一脸笑来,看着别提有多别扭了。
身体稍微好了一点后,温少远便回酒店坐镇了。
闻歌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手里握着的手机:“不好意思,接了个电话,无意识地就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了。”
前阵子耽搁下来的事情要忙好久,但即使再忙,他也不忘留意这段时间不只没露过面,甚至连关心都没有一声的某位同志。
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她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刚要抬步离开,杨乔突然从身后追上来,看她鼻子冻得通红的样子,皱着眉头,语气不善:“不是说我来接你下班吗?为什么先走了?”
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何兴一早带回来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报纸,不出意外,总能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某篇文章的后面——只是一些小新闻,在报纸的角落里,如果不注意,根本难以发现。
怕他再说些让自己刚坚硬起来的心碎裂的话,闻歌随口找了个借口便挂了电话。
何兴认识的玲姐和闻歌是同事关系,何兴便经常向她问起闻歌的近况。
闻歌吸了吸鼻子,闷声说道:“不用,我过得挺好的。”
温少远不过分参与她如今的生活,但也无法做到不闻不问。
司机做了个要去上厕所的手势,见他会意,打开车门便下了车。
偶尔她加班熬夜的时候,他也会在办公室里待得久一点,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叫一份外卖亲自送过去,然后等她下班。
说话间,温少远已经到了她的学校门口。
有时候她不配合,自己坐公交车离开,他就一路跟着,看着她进了公寓楼,他到车库停好车后也回公寓留宿。有时候她愿意配合,看见他的车停在路边,就自己上车,即使两个人不说话,一路上安安静静的,温少远也格外满足。
闻歌已经抬步走在了回出租屋的路上——在找杨乔帮忙的时候,除了介绍工作,顺便把那个潮湿阴冷、环境差劲的出租屋也给退了,找了一间学校附近的。
这样奇葩的相处模式一直保持了一个多月,直到闻歌知道温少远这段时间不是不说话,而是嗓子依旧无法发声后,这样“默剧”一般的模式终于在那晚告终。
温少远皱起眉,修长的手指重重地按压在眉心,压低着声音,问道:“不需要我过去吗?”
她的工作下午就完成了,只是有些话想要问问他,才没急着走,装着加班的样子东忙忙西忙忙,一直待到了晚上八点多。
他那句轻柔的“我以为你受了委屈,不太放心”让她瞬间湿了眼眶。闻歌掩着唇,深呼吸了一口气,夜晚寒凉的空气刺得她鼻腔发疼,她也只是掩饰一般地笑笑:“不回去了,来回机票太贵,我要帮妈省点钱,等毕业再回去。”
等她收拾好东西离开报社时,果然看见了停在对街树荫下那辆挂着熟悉车牌的轿车,沉敛的颜色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压低声音,轻声说道:“我以为你受了委屈,不太放心,想过去看看。过年回不回来?”
闻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许久,才紧紧地捏着肩带,低着头慢吞吞地穿过马路。
那刻骨的想念,那来时的不安,以及无法言说的心疼和担心,在此刻听见她的故作轻松时全部被粉碎。
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他倾过身子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睛席卷了夜色,温温浅浅的,却让闻歌觉得心疼。
“嗯。”他应了一声,突然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了。
她坐进去,看着他从后座拎过保温盒递给她,上层是她最近爱吃的炒面,下层是紫菜汤。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低哑了下去,有气无力的:“但是手机没电了。”
那家店比较远,他来回一趟还要来这里等着她,起初几次炒面凉了没法吃,后来他就自己带了保温盒过去。
“啊?”闻歌顿时卡壳,她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街上沉沉的夜色,傻笑了两声,“没有啊,昨晚下雪了。我想问问你……好不好?”
她接过来搁在膝头,见他要发动车,抬手拉住他的袖口,叫住他:“等等。”
眼睛一酸,他忍不住闭上,打断她:“昨天,是哭了?”
温少远转头看着她,目光清润,似含着水,柔和地泛着光。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握紧,垂下眼,听她絮絮叨叨地抱怨教授有多难搞,作业有多难写……
闻歌凝视着他毫无异样的表情,只觉得喉间一阵苦涩,攥着他袖子的手指不断收紧,直到把他的衬衫抓得一塌糊涂了,她才涩着声音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温少远的嗓子一哑,听着她的声音除了心疼外,再也感觉不出什么。
温少远看着她皱着眉头硬摆出来的不耐,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很快松开。
“在学校。”闻歌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刚下课,在等同学。小叔,你那里还是白天吧,是不是刚吃过饭啊?”
开口时,一字一字吐得格外清晰:“嗓子哑了。”
“没有。”温少远缓缓地靠回座椅,轻咳了几声,才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那声音与那天从墓园回来时一样,沙哑非常。
没听到那端的声音,闻歌看了看手机屏幕,确定还在通话中,疑惑地又叫了一声:“小叔?”话落没多久,她又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该不是打错电话了吧?”
“医生不是说炎症已经消了吗?”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揪着他的袖子,松开手,捧着保温盒时,手指忍不住微微发抖。
闻歌在杨乔的帮助下成功地得到了一家便利店收银员的工作,就在学校门口,午餐和晚餐全包,除了工作时间比较久外,哪里都好。此时,她刚下班。
她这样轻微的异状温少远并没有发现,他靠在椅背上,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只是嗓音沙哑,笑声都断断续续的:“大概是知道我不想说话吧!”
他瞬间哑然无声。
闻歌能应对所有问题和麻烦,却唯独收拾不好面对他时的那颗心,此刻听他这样的语气和破碎的声音,到底被触动了,故意摆出来的脸色松动了下,最后只轻声地说了一句:“送我回去吧。”
温少远猛地坐直身体,因为骤然的寒冷,喉间的不适让他发声有些困难。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便听电话那端清亮又愉快的声音响起:“小叔吗?”
保温盒被她搁在膝盖上,始终没有打开,温暖的盒身贴着她的手掌,掌心渐渐一片温暖。
等红绿灯的间隙,他又开始给她打电话,这一次,不再是关机状态,忙音响了两声,被人接起。
温少远送她到公寓楼下,见她开门就要下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有些不安地敲了敲,犹豫不定的心在听到她掰开锁扣发出的那声轻响时,终于落下来,开口叫住她:“闻歌。”
温少远点点头,不愿多说,靠在松软的椅背上,紧绷着的神经依然没有放松。他侧头看向黑沉沉的窗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A市的冬夜寂静又冷清,空气里弥漫着凉凉的寒意。
司机尴尬地笑了笑:“那我先送你过去看看。”
闻歌被迎面扑来的冷风冻得一激灵,缩回手,嗯了一声,转头看他。
一瞬的沉默。
他安静地垂着眼,修长的手指垂放在膝盖上,不自然地轻轻收紧:“我听说你最近在做人物专访……”嗓子的不舒服让他顿了顿,他抬手扯松领带,又顺手解开领口最上方的纽扣,看着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我后天要去S市出差,唐泽宸就在那儿,要不要一起?”
温少远抬手轻捏了一下眉心,摇摇头:“不知道。”
言下之意,是想送她一个人情,帮忙搭条线。
司机以为他没听懂,又问道:“你还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别的住处吗?”
她靠回椅背,双眼直直地望着公寓楼下的路灯,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后天几点出发?”
温少远被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目光沉然地看着他。
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温少远的意料,原本他以为她就算不会立刻拒绝也会先考虑考虑,不料,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司机挑了挑眉,问道:“圣诞之后学校就放假了,现在学校里应该没有人,你确定要去那里吗?”
“早上九点。”他沉着声音,才说了几句话,嗓子已经干哑得难受,他从中控台上拿过水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见她依旧一副思索的样子,想了想,补充道:“如果你负责摄影的同事要一起来的话也很方便。”
晚上十点,他走到机场出口,不远处就是提前约好的司机。他抬步走过去,问好之后,报了闻歌的大学校名。
闻歌点头,抬腕看了眼时间:“那我先回去了,有事联系我。”
冬天的明尼阿波利斯,温度低得可怕,他来得匆忙,只拿了一件厚大衣,到了这里才发现,远远不足以抵挡这里的寒风。
温少远沉默地看着她推门下车,拎着保温盒低头走进楼下的大厅,裹着外套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这才重新启动车子,往盛远酒店驶去。
到达明尼阿波利斯后,刚出舱门,温少远就开始继续拨打闻歌的手机号码。
何兴刚钻进被窝睡下,便接到了温少远打来的电话,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何兴在一旁小口咬着他的绿豆糕,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老板明显火烧屁股坐不住的模样,更加努力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四年前,半夜突然被温少远叫起来订机票去明尼苏达州的经历实在太过深刻,即便现在那个姑奶奶回来了,他仍心有余悸。
闻歌的手机始终没有开机,温少远回拨了几百个,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冷硬又机械的女声告知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
温少远只是问他接下来的几天要处理的文件放在哪里,得到回复后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看着温少远几步走出会议室,他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光头等舱往返就十七万,可不是得把工作往后挪挪吗!”
何兴坐在床边,一脸的茫然——他是当作不知道老板要加班而继续睡觉呢,还是献殷勤地乖乖送上门去?
何兴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应了声“是”。
温少远处理完公事,已经是后半夜的凌晨了,从落地窗往外看去,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沉寂的安睡中,霓虹灯光柔和地闪烁在城市间。
温少远没应声,目光落在字条上那端正秀气的几个字上,轻叹了一口气,几下折好夹进皮夹里,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把工作都往后推,等我回来了再说。”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像是陷入了另一个空间,他一人独醒,俯视脚下这座钢铁城市。
何兴订好了第二天飞明尼阿波利斯的头等舱,去会议室时扑了个空,匆匆找到办公室,见温少远沉默着坐在椅子里,身影萧索又落寞。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中心气压值并没有低到警戒线,这才低垂眉眼走进去,轻声汇报道:“温总,机票已经订好了,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
温少远摸了摸喉咙,深邃的双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掠过一抹幽光。
她抱起文件,手在会议桌上轻按了一下,见他低头深思,这才悄悄离开。
他起身去酒柜开了瓶酒,斟了一杯,醇美的酒香在暗夜里也带上了几分诱惑。
她几年隐忍,当初觉得自己和温景梵天差地别,总也迈不过中间的那条沟壑,直到后来他伸手把自己抓进了掌心,她才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敌不过,彼此恰好喜欢。
他站在落地窗前,指间晃动着酒杯,看着猩红的酒液沿着杯壁晃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目光凝聚在一处,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里。
随安然无奈地摇摇头,见他把字条接过去,这才收回手:“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虽然这些话这样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劝你,越珍贵的东西越要珍惜,想要的永远都没有自己握在掌心里更安全。你所有为她考虑的,不一定是她需要的。时间是个挺玄妙的东西,不会按照你的意愿流逝,如果她改变了,你后悔莫及。”
她出国的那四年,他每次情绪失控,都是半夜突然醒来的时候。每次在回忆里转身,看见的总是她渐渐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缓缓消失。那种失去的恐惧感,那种无法握住的无力感,那种想要拥有的渴求,都在逼他正视眼前的一切。
散会后,随安然故意收拾得慢一些,等同事接二连三地都走了,她这才把压在手下已经温热的字条移过去,推到了他的手边:“以前我总是劝她放弃,因为我看到的是无终无果。后来我发现,你不是不爱她,只是你比她更多一些思虑。可是她不懂,她总觉得你的回避、你的谨慎是拒绝,所以她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希望你回头看一眼。直到现在,我依然是那样的立场。你不适合闻歌,闻歌和你也不合适,但可惜的是,她最爱的是你。”
第一次相遇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站在锈迹斑驳的铁窗后面,露出苍白的脸庞,眼神警惕,那双明亮的眼睛泛着水光,黑亮如夜里的繁星。
他这才转过身,回到座位,继续开会,但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如今,温少远回头后才发现,这十年,真正握住她的那一刻,是在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谨慎又小心地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窗外轻轻响起的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在静寂的会议室里听来格外清晰,他指下触目可及的A市就在这雨声里渐渐模糊,到最后只能看见远处电子显示屏上闪动的光影。
他眉心骤然一蹙,并不愉快的回忆被他阻隔,他抬眸望着隐隐泛白的天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手指按上去,像是隔着雨帘看见了她。
唐泽宸的专访很难搞,这是圈内人都知道的事情。
落地窗外,是笼罩在雨雾中湿润的A市,窗户上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水珠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但最终也未逃过滑落的命运。
早些年,有一段时间,唐泽宸的名字和秦暖阳捆绑在一起,经常出现在头版头条,可惜那时闻歌正好出国,没能见识一下全民粉红的盛况。
拨打了好几次得到的结果都是关机后,温少远握着手机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皱着眉头给何兴打了个电话,吩咐他订明天飞明尼阿波利斯的机票。
如今,唐泽宸已渐渐消失在镜头之下,偶尔能抓到几个画面,也大都是在秦暖阳出现的地方,要想单独约专访?没门!
她收回视线,指尖抵住笔,思忖了良久,摇摇头,在空白的一张纸上写下了闻歌就读大学的校名,又夹在指尖看了许久,压在了掌下。
闻歌负责的是创业类新闻,通常报道的都是企业的灵魂、企业的兴衰……一点劲都没有。
随安然看着他的背影,修长又高挑,一身剪裁合适的西装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冷漠又疏离,可就是这样仿佛无坚不摧的人,偏偏让她读懂了他的无奈和孤寂。
她倦懒地缩在毛毯里,看着机窗外的白云,打了个哈欠,闭上眼。
温少远没有犹豫,暂停了会议,起身走到会议室的落地窗前,往回拨号。
温少远安静地看着杂志,直到听见身旁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这才偏头看了眼,倾身过去拉下了挡板。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此刻上演的是哪一出。
两个人的座位挨着,他倾身时,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轻靠着他肩膀的她嘟囔了声,裹着毯子转过身去。她的鼻尖从他的下巴上擦过,一瞬的温软,让他顿时僵硬在了原地。许久,他垂下目光看着她睡得毫无防备的样子,这才弯弯唇,坐了回去。
随安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到那串电话号码上,微点了点头:“是她。”
闻歌这一觉从上飞机开始,一直睡到了目的地。
温少远只瞥了她一眼,几下翻出刚才那个电话号码,扬手把手机拿到她的眼前,屏幕对着她:“是不是闻歌?”
她揉着眼睛走出机场,坐上专门来接的车,往目的地驶去。
会议室里只有几个经理在做工作汇报,前些天去外地考察,随安然是被外派的其中一个。
芝山是S市的一座半岛,因为环境优美,一直作为S市的著名旅游景点开放。
他抬手虚指,正在汇报工作的随安然顿时收声,安静地看着他。
秦暖阳的广告拍摄地,就在芝山。
温少远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回想起刚才那模糊隐约的哽咽声,眉头一拧,一股不安在心中蔓延。
冬天的海边无疑是寒冷的,海风凛冽,夹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味,刮在脸上疼得像是刀刃在凌迟。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为那些委屈,为那些疲累,更为他那一声“闻歌”。
闻歌捂着脸,看着前面颇有些排场的剧组,搓了搓手,扭头看向落后她几步的温少远。
雪越下越大,她一个人蜷缩着坐在街头,肩头、发上,都是落下的雪花,薄薄地覆了一层。
深黑色的长大衣把他的肤色衬得洁白如玉,五官在这样阴沉的天色下像是自然带了柔光,那双眼睛如此深邃,一眼望进去,根本看不到底,只有目光沉郁又温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温浅、慵懒。
她掩住唇,任凭眼泪疯狂地掉落,心口却是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她用力地按住嘴唇,生怕自己一开口,破碎的呜咽声就会让他听见,可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地溢出了几声哽咽。她低下头,整张脸深埋进手臂里,挂断了电话。
见她看过来,他几步迈近,垂下眸子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忍不住抬手竖起她的衣领,又扣上了她衣服后面的帽子。
仅叫出了她的名字,便让她泣不成声。
“先跟我回酒店等?听说今天排期紧,要等到晚上才有空。”他被海风吹得眯了眯眼,站到她的身后,背过身,替她挡风,“我让他的助理有空就通知我,我们到时候再来。”
冗长的忙音过去,是咔嚓一声轻响,电话那端被接起,温少远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试探,轻柔又温和:“闻歌?”
他站在身后,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她围拢在了自己怀里。顺着风,他的声音终于能听得清晰,依旧是前两天听到时的沙哑,像是被割开还连着丝的藕,醇厚的声音带着几分杂音,有着另一种味道。
她颤抖着摸出手机,在输入键上按下早已烂熟于心的一串数字,泪眼模糊地盯着屏幕良久,这才一狠心,按下了拨号键。
闻歌没回头,只用力地点点头,把手缩进衣兜里,埋头跟着他一起回酒店。
她缓缓地靠着路灯杆坐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芝山景区内民宅客栈倒是不少,离得比较近的酒店却只有一家。因为秦暖阳带来的明星效应,剧组刚入住没多久,这里的客房就已经人满为患,唯一剩下的一间客房还是因为摄制组的一位灯光师退房才有的。
小叔、小叔、小叔……
比起和粉丝们一起在酒店大厅蹲守,有个宽敞地方落脚的吸引力更大一些,于是闻歌毫无异议地,和温少远一起住进了酒店。
好辛苦,真的好辛苦。
有了暖气,闻歌窝在沙发上焐暖了手脚,这才舍得脱下大衣。
她弯下腰,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骤然吸入的冷冽的空气,让她的心口一阵疼痛。她闭着眼,孤身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刚要把外套随手丢在沙发扶手上,一直专心看手机的人却突然伸手接过去,动作自然地转身挂在了衣架上。
她的外套还留在酒吧,身上只有一部手机、一把钥匙、一点零钱。
闻歌看得一愣,目光在半空中和他一对,跟被烫着了一样,起身去卫生间洗脸。
大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路边已经堆起的积雪更是冷冷地泛光,即使是商店暖色的灯光也无法使它变得温暖。
水声潺潺间,只听房门一声轻响,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
声音嘈杂的酒吧里,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威胁远远地传进她的耳中,她既害怕又觉得恶心,只希望不远处透着一丝微光的门后,能出现一个结实的怀抱给她保护,可她推门跑出去的时候,只有满目刺眼的白雪。
闻歌脸也没擦,湿漉漉地滴着水,开门去看,本就不大的房间里,除了被打开的电视正播放着节目外,再无一点声响。
坚持了几天后,终于在一天晚上,她狠狠地甩开一个长了络腮胡子的男人的手臂,抬手一拳狠狠地落在了那个男人的下巴上,随即,虚张声势地砸了酒瓶转身就跑。
收拾好自己,闻歌抱着抱枕又窝回沙发里。
闻歌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当服务员,那里薪资高,也不会很累,唯一要面对的就是层出不穷的骚扰。
这两天生理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太拼了,熬夜,作息不规律,加上换季温差大,这一次格外难熬。
圣诞过后,这学期便结束了,饭堂暂时不需要人手,闻歌需要出去找工作,也需要搬出去住。她没有麻烦杨乔,自己去商场应聘,虽然对方拒绝得很委婉,但她知道,被拒绝是因为她是中国人。
她在沙发里靠了一会儿,渐渐困意上涌,眯着眼盯着视线里的最后一抹光,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那是个伤心地,回去干吗?
等她醒来时,温少远已经回来了,修长的双腿交叠,正专心地在看杂志。电视还开着,但除了不断变换的光影外,一丝声响也无。
闻歌摇摇头,宿舍就在前面,她抬步走得更快了些,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不回去。”
闻歌伸了个懒腰,还没坐直身体,视线中,他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保温盒提了过来,声音低低的,语速很慢:“红豆粥,垫下肚子。”
杨乔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不回去……过年吗?”
闻歌的意识还没彻底清醒,和他对视了良久,这才哦了一声,低声道过谢,揭开盒盖一看,里面暖糯的米粥正漾着莹润的光泽,十足诱人。
闻歌这才抬起头来,那张白皙的脸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她没回答之前的问题,只是点点头:“等学期结束,给我介绍一份吧。”
“别吃太多,等会儿晚饭吃不下。”他把保温盒又往前推了推,递了勺子给她。
杨乔以为是自己问得太直接了,补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如果你非常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来钱比较多的工作。”
勺子的顶端染着他指尖的温热,她拿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烫手。
她脚下是一串闪烁的安在玻璃下的霓虹灯灯光,低着头时,整张脸被那变幻的灯光映照得有些阴晴不定。
他这样恰到好处的好,正一点点攻克她心中筑起的城墙,那些坚硬的利刺,在他的温柔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那股拼命劲连杨乔都没能忍住,在一次聚会后送她回去时,直白地问道:“你是不是缺钱?”
她咬咬唇,忍住了到嘴边的话,别开眼看向窗外。
虽然被拉入了圈子,可闻歌一直没有融入的感觉,她依然喜欢一个人待着,所有时间都用来上课、做零工。
吃过晚饭没多久,唐先生的助理就亲自过来敲门引路。
遇到杨乔之后,闻歌才知道原来大学里有非常多的中国留学生,只是她一直没有注意,也没有被发现,才孤零零地过了一个星期之久。
天已经黑了,只有海边摄制组在的地方依旧灯火通明,格外热闹。
杨乔站起身来,露出一个无奈又欣喜的笑容:“你好,又见面了。”
下午退了潮,此刻海边听不见海浪声,只有海风呜呜吹着,依旧肆无忌惮。
闻歌手里还拿着抹布,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愣了一下才转回头。
闻歌被领到一个临时搭起的休息室里,里面只有唐泽宸和秦暖阳两个人,屋内的安静和屋外的热闹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当时,他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抬头看见她的时候,吃惊得连筷子都没握稳:“闻歌?”
秦暖阳先站起身来,温和又友善地冲闻歌笑了笑。
杨乔是她在美国中转机场遇上的那个跟她要泡面的中美混血儿,和她同级,读的是生物化学专业。
她身上穿的还是拍摄时要穿的小礼服,外面裹着一件厚重的男式大衣,伸手和闻歌相握时,微带着几分暖意的手瞬间温暖了闻歌还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心。
这样的情况在冬天来临前夕,她和杨乔在饭堂重逢时,终于有了改善。
“不冷吗?”秦暖阳又握了握她的手,侧目看了眼她身后的温少远,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晚上杀青有篝火晚会,要不要一起?”
没有人和她说普通话,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陷入迷茫——她在干什么?
闻歌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温少远,征求他的意见。
理所当然地,她成了同学眼中的特困生,被冷遇、被孤立、被轻视,她遭遇了在国内从来没有的一切。
这下意识的反应她自己还未察觉,秦暖阳先发现了,她唇角一弯,颇有深意地看了眼站在闻歌身后几步远的温少远,出声道:“那就一起热闹热闹吧!”说话间,她反手握住闻歌的手,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她在饭堂应聘了服务生,工资相对来说比较高,她起初还好奇为什么这样的工作很少有女生应聘,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很缺钱,谁也不会来这里干这么累的活。
“你是记者?”秦暖阳边问边倾身给闻歌倒了杯热茶。
闻歌的学习生涯并不是很顺利,或者说是被孤立的,她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很多时候她说的话别人并不能完全听懂,加上她总是独来独往,并没有人想要认识她。
茶水滚烫的温度隔着一次性纸杯传到闻歌的指尖,烫得她微微一缩,差点没拿稳。
被推入深渊的感觉,他终于体会到了,如此猛烈,让他措手不及。
闻歌这才认真地看向坐在她身旁,完全没有架子的秦暖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我是A市日报社会版的见习记者,今天过来是想采访一下唐先……”
徐丽青拒接他的电话,随安然对他无奈地摇摇头,告诉他:“闻歌在那里肯定办了新的电话卡,刚入学肯定很忙,还来不及告诉你吧?”
秦暖阳抬起手指虚摇了一下,打断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星辉般的光芒,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如果你是娱乐版的,我就给你点独家新闻,让你早点转正。”
那一句“流放”彻底成了他的梦魇,他每次想起,都有种蚀骨般的痛。
闻歌一窘。
她说她把自己流放了,她彻底脱离了他的视线,在他无法掌控的千里之外,哪怕是见一面、听听声音,此时都成了一种奢望。
被她这么一打岔,刚来时的拘谨、小心顿时卸下,闻歌凑近了些,悄声问:“什么……独家新闻?”
她的号码拨打过去后永远都是关机状态,那一声声机械又冰冷的声音反复响起,让他那颗心也越沉越低。
秦暖阳抬手指了一下正和唐泽宸说话的温少远,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和闻歌咬耳朵:“给盛远酒店代言过的那个女星陈婉,这几年一直在倒追你小叔。”
喝醉的时候远比清醒的时候多,以前的克制都变成了压抑,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闻歌一愣,目光闪了闪,连带着唇角刚扬起的笑容都僵滞了。见温少远偏头看过来,她一低头,错开了视线。
闻歌出国了,温少远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会常常想起她,并且思念越来越深,担心她好不好、累不累、冷不冷……
秦暖阳往后靠了靠,忍不住低声笑了笑,见对面坐着的两个男人同时看过来,低了眸,拉了闻歌一把,指了指外面:“我们出去走走吧,人多不好说悄悄话。”
夕阳很美,金光圣洁,让她的这一场放逐,都带上了几分虔诚。
话落,不等闻歌点头,秦暖阳就握住她的手站起来。
计划好这些,她这才有空欣赏这座城市。
“别走太远。”唐泽宸先站起身,把秦暖阳刚才随手丢在椅子上的暖手宝递给她,毫不避讳这里还有人在,倾身过去,把她翻折起的衣领整了整,又手指落下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确定她不冷,这才松开手,坐了回去。
在酒店安顿下来后,闻歌第二天就自力更生地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又列了一张机票、学费的清单,打算开学之后去找点事做,把这本不该支出的大笔费用还给徐丽青。
闻歌看着这两位旁若无人地秀恩爱,脑袋里浮现的是往日那些拈酸吃醋的小道消息,然后给这些不实传闻画了一个红色的大叉叉,并且真的开始思考,要不要现在转职做娱乐版。
幸运的是,隔天一大早她就收到了邮件,只是邮件内容让人有些沮丧,因为离开学还有几天,学校的寝室并不开放,她需要在外面住酒店。对方体谅她刚从中国过来,决定跑一趟,带她找到酒店暂住几天。
离开休息室,两个人沿着海岸往前走着。
一个人,又拎着行李,闻歌这一晚注定睡得不踏实,几次冻得醒来,哆哆嗦嗦地看一眼四周,再又困又倦地闭上眼睛。
脚下是柔软的沙子,沙坑深浅不一。
闻歌等了片刻,不时地解屏看有没有邮件回复,数次落空后,她便决定在机场过一夜,等明天再联系。
秦暖阳双手插在口袋里,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迎着海风,就如放飞的蝴蝶,扬起的弧线都格外优美。
可是,飞机晚点两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她又是以发邮件的形式,能联系到人才怪。
天空是墨色的,云层浮动间,星辰若隐若现,遥远得不可触及。
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入学手续已经办理妥当,只要联系上这位接头人,入住学校寝室,一切便妥当了。
远处是岸边的商店,亮着灯,明亮又温暖。
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蹭着机场的无线给接待的人发邮件。
剧组嘈杂的声音随着她们的行走渐渐被甩在了身后,直到那声音遥远得只是依稀可闻,秦暖阳这才停下脚步,就着昏暗的夜色看了闻歌一眼。
机场候机厅里清冷的灯光把整个空间都照得发亮,闻歌却莫名地觉得浑身冒着冷意,刚放松下来的心口又猛然绷紧。
“我很早就听温少远说起过你。”秦暖阳转身面向大海,那里的黑暗无边无际,却掩不住她眼底的光芒,璀璨如星,“忘记在聊什么了。”
凌晨的机场,空荡荡的,地面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即使有人行走,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的声音轻柔又温和,带了几分慵懒,却格外悦耳。
闻歌揉着额头从飞机上下来时,困倦得眼皮都要抬不起来。
“刚才那个是胡说的。陈婉是在倒追温少远,但正主连正眼都没看过她,刚签的续约,直接撕了,赔了一笔违约金。”秦暖阳转头看着闻歌,笑了笑,声音越发柔和,“我家那个在盛远有些股份,所以知道这件事。”
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等到明尼阿波利斯时正是凌晨。
闻歌摸了下鼻梁,被风吹得发凉。她低头不语,双手揣在口袋里,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闻歌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模糊的脸上,顿时露出个笑容来:“有。”
接下来的话题,秦暖阳再没有提起和温少远有关的。
“你还有方便面吗?”他指了指她捧在膝上的方便面,一脸的渴望。
站了没多久,她的经纪人就找了过来,抱着一条大大的围巾把她整个裹了起来,挽着先走了。
闻歌点点头,用叉子挑起泡面往嘴里塞了几口,抬头见他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有些奇怪。
秦暖阳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想起来了,是在三年前,刚过了圣诞没多久,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聚会,他接了个电话,我问他是谁,他说是喜欢的女孩。”她顿了顿,补充道:“那个电话,我只听他叫了一声‘闻歌’。”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登机口:“你是去明尼阿波利斯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轻轻柔柔的,说出口的话被海风吹散了一半,余下的却足以让闻歌内心震荡不已。
在这种完全陌生的地方能遇见个可以沟通的人,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闻歌站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冰凉,湿咸的海风却在此刻似乎带上了几分暖意,迎面扑来,让她原本干涩的眼眶一阵刺刺地发疼。
闻歌突然听他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又是一顿,对他笑了笑。
他说是喜欢的女孩……
男人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同胞。”
那个电话,我只听他叫了一声“闻歌”……
她摇摇头,用英语回答:“抱歉,我听不懂,我来自中国。”
闻歌看着秦暖阳的身影越走越远,许久才回过神,听着远处轻微的海浪声,深呼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一手撑着沙滩坐了下来。
他打量了她一眼,开口便是闻歌听不太懂的话,不知道是韩语还是日语,绕得闻歌一阵头晕。
海风吹得她有些头疼,身体却烫得让她几乎发抖。
是个轮廓深邃的年轻男人,眼睛是深棕色的,面容却似东方人,有着柔和的俊美。
她静静地看着远方,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清晰地把她此刻想的完完整整地摆在面前——很多个温少远。
几分钟后,闻歌刚掀开盖子喝了一口热汤,就发现身旁空着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她正往嘴里喂面条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去。
初见时向她伸出手的温少远,在老爷子书房门口吃光了凉透的饺子的温少远,告诉她以后不知道怎么办就去找他的温少远,带她去上学的温少远,老爷子病重那晚在急诊室门口找到她的温少远,和她在书房处理工作时低眉浅笑的温少远,温敬去世后固执地不让老爷子送走她还非要一力承担下来的温少远,那个说由他来负责的温少远,即使帮她找到了新家庭也依然守护在她身边的温少远,在那晚生死一线间如天神般出现的温少远……
闻歌抬起头,正好对上对面那位旅客好奇探究的眼神,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耐心地等方便面泡开。
一帧帧、一幕幕,都如同刻在了生命里,即使这么多年后再想起,依然清晰得历历在目。
热气氤氲,她的掌心一阵滚烫。
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里,曾与他为伴的记忆最为珍贵。
站了一会儿,她折回身,四下看了看,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桶方便面,用热水泡开了放在膝上,双手扶在两侧,牢牢压住。
很多时候,她会想,哪怕没了生的希望,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一旦她死去,所有回忆都将随着她灰飞烟灭。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夜幕侵占,闻歌拉着行李箱站在窗前,冷冷的光线投在她的身上,她面前的玻璃就像是巨幕一般,映出她身后整个候机厅,而她小小的身影在里面,显得尤为孤单、弱小。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记得她之前那么深刻地爱过?
在美国的中转机场降落时,正好是傍晚,当地时间六点,离去明尼苏达州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
他说的从未离开,她似乎终于明白了。
A市没有直达的飞机,中途需要转机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