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子亲自出来接他们回家,进了屋,看见闻歌站在门口,压抑许久的悲痛终于彻底发泄了出来,他重重地一拄拐杖,指着她,语气严厉,表情冷酷,没有留一点情面:“如果不是你,他们怎么会出事?”
直到这一日,温敬和蒋君瑜被送回家。
温景梵扶着老爷子,闻言,拧眉看了眼闻歌,微沉了声音:“爷爷,不关闻歌的事。”
风暴被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就待一个时机,冲破阻碍,狂卷而出。
“怎么不关她的事?我早就算过她的八字了,都说是个刚烈的。你大哥不信,现在……”话还未说完,老爷子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都不听我的,都不听啊!”
温家原本就不热闹,因为这件事,更是一片死寂。
温景梵抿着唇没说话,只目光落在闻歌的身上,流露出几分安抚之意。
温老爷子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过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看上去越发苍老羸弱,原本就没有多少笑意的脸上整日凝结着冰霜。
温老爷子已经老泪纵横,站都站不住:“让她给我马上搬出去,我温家可不敢再留她这尊大佛。”
这样的突然,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自始至终,闻歌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表情,不会哭,也不会笑。温老爷子说的话她只听着,不反驳、不辩解、不争取,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温敬和蒋君瑜是在送闻歌走后,临时被调派一起执行任务,因公殉职。
辛姨闻声赶来,也忍不住劝道:“这又是打哪儿说的胡话?老爷子,你是太伤心了,我扶你上楼休息下,别吓坏了小歌儿。”
说完这句,她再也没有力气说别的,自己拎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经过书房时,看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一直压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背靠着书房的白墙,捂着脸呜呜呜地小声哭起来,那压抑的声音像是幼兽悲伤的嘶鸣。
在听到“小歌儿”三个字时,闻歌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动了动唇,最终却只是走上前,扶着温老爷子的另一只手,和辛姨一起送他上楼。
“没关系的,辛姨。”闻歌拍了拍她的手臂,努力地笑了笑,“您别太伤心。”
辛姨帮温老爷子脱了鞋,扶着他靠在床头,正要说些话宽慰他,却听老爷子说道:“你走吧,温家不会留你了。迁怒也罢,我是不想再看见你了。”这句话是对闻歌说的。
辛姨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嘴唇都有些干裂,看着闻歌,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了一句:“累了吧?赶紧回房休息下。辛姨现在也没心思给你弄吃的。”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闻歌吸了吸鼻子,自尊心不容许她弯腰,她便挺直背脊迎视他,若不是嘴唇颤抖,眼眶微微发红,真要被她的强装骗过去。
温少远把闻歌送回家,连车都没下,看着她进屋后,直接掉头离开了。
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道:“闻歌已经无父无母,如果不是温敬叔叔和蒋阿姨,也许我现在还在表舅家。太爷爷不想看见我,我也不会赖着不走,只希望太爷爷给闻歌安排一个去处,起码能够遮风挡雨、不愁温饱。如果可以,让我再送送叔叔、阿姨吧。”
巨大的噩耗,让整个温家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
话落,她的声音抖了几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最后半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轻飘得瞬间融进了风里。
温老爷子闭了闭眼,没答应,也没驳回,算是默认了。
闻歌努力地睁大眼,好像这样可以阻止眼泪掉下来一般,死死地盯着温少远,声音嘶哑:“小叔,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开不起的……”
宽敞的卧房里,阳光柔和又温暖,闻歌沐浴在阳光下,却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凉彻心骨。
温敬和蒋君瑜殉职了?怎么可能?他们明明还在放假,明明几个小时前一起送她上飞机……蒋君瑜还说一年后退伍要回A市,温敬还说要回来照顾老爷子,替小叔分担,怎么突然就……怎么可能呢?那么温润的两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闻歌从温老爷子的房间里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去了温少远的房间。
她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努力睁大眼看着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即使他不常回来,辛姨也会按时打扫他的房间,所以闻歌无论什么时候来,房间里都是干净整齐的。
那是一种世界崩塌的声音,一砖一瓦,砸落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脏疼得几乎痉挛。
她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下。
闻歌木然地看着他,不敢置信:“怎么会……小叔,他们几个小时前还送我上飞机,我……”话还没说完,闻歌脸上血色尽褪。
想起过年时,温敬带她来找温少远,温敬就是这样斜倚在沙发上,眉眼温润地和温少远说着话。蒋君瑜当时靠在椅背上,笑盈盈的。那样英气的女人,有着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心却柔软得像水,体贴细微。
他咬牙,一字一句说道:“温敬和蒋君瑜,殉职了。”
她挺直身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了几页。
因为失去了理智,他没有注意分寸,手上用力得让闻歌似乎能听见骨裂的声音,疼得她面色一阵青白,而接下来温少远说的话,让她再无暇顾及被他扣死的左手。
刚开始的时候,闻歌在小叔这里借完书都会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放到原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故意把书摆得乱七八糟的,希望他什么时候回来看见,能骂一骂她,可是每当她再去的时候,书依然原样放着,不知道是他不在意,还是他在随意。
她慌乱地想再去拉他的手,可是刚碰到,就被他用力地反扣住了。
闻歌翻书的手指突然一顿,随即慌乱地往前翻了几页。
她即便再迟钝,也知道温家一定出了大事。
那一页上有一行文字被用黑色水笔画了出来,旁边还有他写下的苍劲有力的两个字——闻歌。
他平常温热的手心像是失去了热源,凉得彻骨。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小叔,我的名字就是从王昌龄的《采莲曲》里来的。”
她真的害怕了,倾身过去,想去拉他的手,可是刚碰到他的手指,就被吓得一缩,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温老爷子要送走闻歌的事,知道的还有辛姨,但是那日之后,辛姨疲于照顾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的老爷子,又要安排温敬夫妇的丧礼事宜,心力交瘁,也就没顾得上闻歌。
这样气氛压抑又沉默地过了不知道多久,闻歌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少远微微颤动的身体。
闻歌自那日之后,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出过门,就连吃饭也是辛姨端上来,她吃完了放在门口的柜子上,等辛姨下次送饭时收走。
闻歌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连续几天后,送饭来的人变成了温景梵。
在他表情崩溃的那一刻,他低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再无动静。
他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老爷子解除了你和我大哥的关系,打算这两天就送你走。”
下一刻,他一直努力保持的平静瞬间崩裂,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泛着青白,青筋暴起。
闻歌仰头和他对视半晌,安静地垂下眼,从他手里接过托盘,颔首,道谢:“谢谢景梵叔。”
刺耳的刹车声在车内都清晰可闻,在这光线昏暗的小巷里更像是破了音的笛子,发出的声音粗嘎又难听。
不料,他端着托盘的手稳稳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声音低沉得像是凝结的冰:“不想争吗?不觉得太残忍吗?”
经过三个十字路口后,他忽然猛地一打方向盘,驶入了一条小巷,又迅疾地踩下了刹车。
闻歌僵在原地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已经红了:“不想……”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闻歌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但看他面上僵硬得几乎要凝固的表情,心理建设了良久也没敢问出口来,只能跟在他后面,走出机场,上车离开。
“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他的声音渐渐沙哑,见她垂下头,他微皱了皱眉,松开手,转身下楼了。
这样沉默了许久,他才伸出手,缓缓握住了行李箱的收缩柄,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一把沙砾,仅仅三个字,却低沉得听不真切:“先走吧。”
温敬和蒋君瑜的丧礼办得简单而低调,来吊唁的人除了温家的亲戚便是一些军官,再就没有了。
温少远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的目光一凝,那一瞬间表情极为复杂,眼底深深浅浅的光芒浮动着,持续了很久才归于平静。
温老爷子始终没有出席,他的生肖和温敬的相斗,不能远送。
她忍不住抬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小声地叫他:“小叔。”
温少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闻歌跟着辛姨下楼到灵堂的时候,看见他和温景梵正站在门口。
那种眼神让闻歌感觉害怕,他好像正在思考,正在衡量。
他看上去像是匆忙赶过来的,神情有些疲惫,脸色阴沉,微低着头,正认真地听温景梵说着什么。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面无表情,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
他站在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看了许久。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蹙眉,有些不耐烦地转头看过来,见是她,眉头皱得越发紧。
看见她时,温少远似乎松了一口气,冷沉的表情也有片刻的松动。
就在闻歌以为他会朝自己走过来时,他竟转回了头去。
闻歌顿时怯步了,她紧紧捏住行李箱上的收缩柄,靠在自己的身侧,茫然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样从未见过的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直到走到自己的面前。
闻歌一愣,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可是越靠近,越觉得不对劲,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他的表情,沉郁的、凝固的、冷漠的,如同地狱里的罗刹。
她手脚麻木地站在原地许久,才挪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灵堂前,安安静静地跪下。
闻歌咧开嘴笑了笑,不待他走近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送了温敬和蒋君瑜最后一程,再回来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她正寻思是找个电话打过去问问,还是继续在这里等时,远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外面是黑色双排扣的风衣,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下穿黑色西裤,是他惯常的打扮。
闻歌随着辛姨坐在温少远的车后座,车厢内的气氛沉重又悲凉,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来接机的人多了又少,少了又多,却一直未见到张叔的人影。
她紧贴着车门,透过车窗努力地辨识外面不断飞掠而过的景物,直到眼睛有些酸疼,才别开眼,看向后视镜。
闻歌从飞机上下来,先去领了行李,然后赶到出口处等张叔来接,怕错过,闻歌连厕所都没敢去。
这一眼,正好对上温少远的目光,幽沉、深邃,却像早上一样,他很快移开了眼。
滑行的跑道两侧已亮起了灯,一盏盏,像是连绵而去的灯河,一眼望不到尽头。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像是蔚蓝中掺上了墨汁,像极了黎明时分的样子。
闻歌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掌心,努力压下突然涌上鼻尖的酸涩,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
闻歌临近中午登机,到傍晚时,飞机准时在A市机场降落。
辛姨刚闭上眼休息,听到闻歌吸鼻子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摸了摸她的手:“是不是感冒了?”
就像是突然面对冷着脸、神情阴郁如罗刹的温少远,这一切,都来得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闻歌低着头摇了摇。
突如其来的巨变,震惊的噩耗,以及,一场葬礼。
一整天没有开口,她嗓子又干又紧,甚至现在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格外短暂,在她转身离开独自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依然要面对许多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比如——
辛姨实在太累了,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靠回去,闭上眼浅眠。
温敬和蒋君瑜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回到家时,温老爷子已经睡着了,整栋别墅没有灯光,漆黑暗沉,静谧得没有一丝声响。
闻歌用力地点点头:“我会替温敬叔叔照顾太爷爷的。”话落,她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也会照顾小叔的。”
温景梵看了眼正低头换鞋,连换鞋习惯都相同的“前任叔侄”二人,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扶住辛姨:“我先扶辛姨上去,顺便看看爷爷。”
“那就帮我保管着吧。”他打断她的话,眉宇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叔叔对你的要求不高,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可以。”
温少远累了一天,已经懒得说话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闻歌按住他的手,赶紧摇摇头:“太爷爷给的零花钱够我用了,而且小叔每次回来都会给我零花钱……”
闻歌落后一步,看着他换好鞋,走到厨房倒水喝。
在登机口,温敬弯下腰,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把一个信封塞了进去。见闻歌茫然不解,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解释说:“是我的银行卡,里面存了一些钱。你如果有想买的东西不用向太爷爷要钱,自己去取就好。”
温少远出来时,端着茶杯正要上楼,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地问道:“没有话想跟我说?”
长假结束回A市,温敬和蒋君瑜送闻歌上飞机。
闻歌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摇摇头。
闻歌笑了笑,不再说话,她轻抚着蒋君瑜的背脊,轻轻地哼着歌,歌声婉转,柔和,暖到心间去。
他的目光瞬间幽沉下来,凉凉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你小叔说你敏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蒋君瑜的手指轻轻落在闻歌的鼻梁上,滑到她的鼻尖点了点,“你妈妈说你是个捣蛋鬼,现在这么乖,你妈妈知道还不得心疼死了?”
那脚步声沉沉的,就像踩在她的心口,一步一步碾压过去,疼得她胸口一阵发闷,几乎喘不上气来。
那是闻歌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抚摸,温柔得让她想哭,鼻尖酸得发疼,倦意却让她睁不开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得双腿酸疼,扶着墙缓缓坐在玄关和客厅之间的台阶上,目光一寸寸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她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
她伸手拂开了闻歌唇边的碎发。
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里——这个以后和她无关的地方。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别人不理解,闻歌,我是真的把你当作亲生的。你不应该小小年纪就经受这些,这些哪怕是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事情。”
这样一坐,直到天黑又天明,她蜷缩在那里,紧贴着墙,一晚上没睡觉,浑身冷得有些僵硬,十指发麻。
蒋君瑜轻拍着她的背脊,轻声笑道:“他舍不得老爷子,也舍不得少远这么辛苦。我是舍不得你,带你回来,是想负责你一辈子的。”
这一晚上,她想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的,以及过去的,想着想着,总会走神想到小叔,想到他昨天早上隔着人群看向她的那个眼神——毫无温度、毫无关联的那种眼神。
闻歌强打精神仰起头来,看着她:“温敬叔叔不是说会一直留在部队吗?”
身体有些发烫,头也有些疼,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她现在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亲人离世,被苛待、被抛弃,这几天里,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也死了就好了,不用面对这些,也不用面对以后让她惶恐的未知的生活。
闻歌洗完澡抱着枕头昏昏欲睡时,恍惚听见蒋君瑜问:“闻歌,你说再过一年,我和你温敬叔叔退伍了,我们回A市,陪你和老爷子好不好?”
但她并不是无知无畏的,她知道,活着比死更珍贵。
蒋君瑜催她去洗了个澡,担心她会在浴室里睡着,隔五分钟就敲一次门确认她是否还清醒着。
晨曦微露,已经能听见外面的鸟叫虫鸣声,空气似乎也被洗过了一般,带着清新的气息,凝着湿润的水汽。
闻歌下午吃饭的时候就犯困,身子一沾床,倦意就如潮水般袭来。
闻歌终于站起来,回了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几日,蒋君瑜特意请了假带闻歌逛S市,今天去的还是最好玩的游乐场。
她的东西不多,加上书和衣服,也仅装了一个行李箱。衣柜里还有好多冬天穿的新衣服,都是过年的时候,蒋君瑜带她去买的。她看了许久,终是舍不得,取下一件外套,也装了进去。
蒋君瑜怕闻歌累,在酒店开了间房,先带她去休息。
摸到行李箱侧边的小口袋时,她的手指被信封尖锐的边角划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上飞机前,温敬塞给她一张银行卡。想了想,她取出那个信封,妥帖地放进了行李箱隐秘的隔层里。
这么多兄弟中,温敬和温少远的关系最亲密。他虽然坚持自己的理想,但对自己作为长孙却不能侍奉在老爷子身边还是极其愧疚和遗憾的,所以对留在A市照看着老爷子,照应着温家的温少远,有着一丝不同的感情,加之难得见上一面,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
她已经不天真了,“温家的东西我都不会带走的”这种坚贞的想法对于她而言,实在有些愚蠢。
临走前,他和温敬、蒋君瑜以及闻歌一起吃了顿晚饭。
收拾好这些,她拉着行李箱出来,走到温老爷子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
温少远在S市只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飞回了A市。
温老爷子显然正在等她,开门后,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身后的行李箱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道:“走吧。”
只是一个拥抱,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辛姨正在厨房里做早饭,见闻歌拎着行李箱下楼来,脸上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唇边。
鼻端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冷又神秘。
“怎么回事?你真要把闻歌送走啊?”她不敢置信地拉了闻歌一把,刚握住她的手,就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怎么这么烫?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小叔……”
“我……”闻歌正要回答,身后突然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体,一双手带着微微的凉意,覆住她握着行李箱收缩杆的手,毫不费力地拉过了行李箱往墙角一推。
闻歌已经彻底僵在原地不动了,甚至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闻歌诧异地回过头。
他按压在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然后松开。
温少远整张脸阴沉沉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阴郁,死死地盯着温老爷子。
他向前一步,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倾身抱了抱她。他这才发现她还是小小的,个头只到他的胸前,身体瘦得没有什么手感。
“不是说,她的事情全都由我做主吗?”他的声音冰冷,几欲凝结,“爷爷,她刚失去她的养父母,你就要把她从这里赶出去,你是怎么想的?”
她瘦得下巴都尖了,眼睛又黑又亮,此刻眼眶微微泛红,像只兔子般,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马上就能哭出来的表情,还真像是他欺负的。
温老爷子气得胡子一抖,双目圆睁:“你说得容易,你全都做主,你是她的监护人还是谁?你就是她半路认的小叔,还真当亲生的侄女养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能照顾她多久?温敬一撒手,谁能照顾她?”他明显气急,一番话吼完,整张脸青白交加,大口喘息了许久,声音骤然低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哭腔,委屈可怜。
温少远一个月甚至更久才见她一次,她有什么变化,他总能第一时间看出来。
“我说的话,你们从来不听……我让温敬不要去当兵,他不听,结果呢?”那苍老的声音,像是远山上传来的古老钟声,“我已经安排好了,就按我安排的去做。”
这段时间,她长高了不少,越发显得清瘦。
温少远冷笑了一声,眼神冷漠地看了眼温老爷子,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声音微微沙哑,却轻而有力:“我来对她负责。以后,她归我管。”
闻歌抿着嘴不回答,只接过他手里的书包,站起来背上。
话音一落,他微微用力,扣住闻歌的肩膀,往下一压。见她转头看过来,他抿了抿唇,就这样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提起行李箱,带着她转身离开。
刚才刹那涌起的郁结,在看到她这样可怜的模样时立刻软化,他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欺负你了啊?哭什么?”
直到温家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发出锁扣轻触的声响,闻歌才回过神来,蓦然停住脚步,仰头看着他,惊慌失措地道:“小叔。”
等飞机停稳,温少远起身将行李架上闻歌的书包取下来递给她时,才看见她鼻尖红红的,一副忍哭忍得很辛苦的样子。
他低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道:“你现在给我闭嘴,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他用这样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看着自己,闻歌顿时觉得刚缓过去的那阵委屈又席卷而来,她含着几粒木糖醇许久,才哦了一声,轻轻地咬起来。
闻歌一个哆嗦,立刻闭上嘴不再说话。
温少远见她睁开眼,脸上的表情微冷,提示道:“做咀嚼的动作会好点。”
一路疾驰到盛远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来到了温少远的办公室,他推开休息室的门,拎着闻歌的行李箱走了进去。
就在飞机越降越低,耳朵随之越来越痛时,身旁伸过一只手来捏住了她的下巴,一点也不轻柔地掰开她的嘴,往里面扔了几粒木糖醇,收回手时,顺便把她的手也拉了下来。
等闻歌跟进来,他冷声吩咐她关上门。
飞机下降时,气流冲击,她捂着耳朵,紧紧地闭起眼睛。
闻歌乖乖地执行命令,刚关上门,一双手猛地扣住她的腰,微一用力抱起她,扛在了肩膀上。
闻歌的心口一窒,好似瞬间被抽离了空气,心头压抑着的沉闷像利刃一样划过她结痂没多久的伤口。
闻歌被吓得脸上血色尽褪,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小叔!”
他的眼神悠远,像是隔着一层薄雾,你总以为近在眼前,却无论往前走多少步,都永远触及不到。
回应她的,是温少远结结实实落下来的一巴掌。
温少远隔着一臂的距离看着闻歌,目光认真,落在她的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闻歌的表情顿时更扭曲了,因为被打的地方是屁股啊!
这一段飞机下降时安全检查的广播持续了很久。
“小叔!”她踢了踢腿,有些不安,“小叔,你放我下……”
温少远皱眉,正要说话,广播里传来空姐娇美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请你确认您的手提物品已妥善安放,稍后,我们将……”
话还没说完,温少远已经坐在了沙发上,随即把扛在肩膀上的闻歌放下来,一手按住她的背脊,微一用力就按在了自己的双膝上,然后,没有任何交流,用了七成的力气扇了她好几下。
闻歌闻言一愣,几分茫然瞬间从眼底消失,紧紧地看着他,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小叔,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
闻歌起先还挣扎反抗,被打疼了反而一声不吭了,揪着他的裤腿,紧紧咬牙忍着,直到他撒完气停下手。
咖啡已经放凉了,味道苦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问道:“回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行不行?”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能掉下来。屁股火辣辣地疼,加上这样的姿势,她原本就有些发晕的大脑更加混沌不清了。
“到了。飞机遇到点问题,过一会儿才能降落。”温少远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
闻歌正迷迷糊糊间,突然听见温少远沙哑着嗓子问道:“这些事,如果景梵不说,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是不是?
刚睡醒还有些迷茫,她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想起他们正在去S市的飞机上:“小叔,我们还没到?”
“甘愿被老爷子送走,也不愿意来找我是不是?
她伸了个懒腰,双臂刚伸展出去,便遇到了阻碍。睁开眼,她正要凝神看去,温少远已经提前一步,把盖在她身上的毛毯收了起来。
“收拾好了东西,打算跟着老爷子走了,是不是?”
闻歌在机舱内的走动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中醒来,睡姿有些别扭,又整夜不能舒展开,只觉得浑身酸疼。
连着三个“是不是”,一句比一句声音低哑,到最后,竟哑得不成句。
墨黑色的帷幕被缓缓拉开,天空就像被漂洗过般,渐渐地变浅变淡,直到晨曦彻底吞没黑暗。
他轻咳了几声,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她回答,正要开口,原本趴在他膝盖上的人突然滑下去,跪坐在他的双腿间,随即一下子冲过来,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天际被黎明撕开一道口子时,熹微的阳光从飞机窗外透进来,星星点点。
闻歌忍到现在,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以为小叔你不要我了。”
坐了片刻,他打开自己座位上方的照明灯,翻开文件夹开始工作。
因为他出差在外,休息室的门窗紧闭着,已经好几天没有开窗透气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陈腐的味道,带着一股滞闷,一丝沉郁。
她闭上眼后没多久,温少远倏地睁开双眼,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底哪有半分刚睡醒的慵懒之意。
屋里没开灯,只有阳光透过仅有的朝南的窗户洒下来,淡淡的金色,耀眼灼目。
终于涌起睡意,闻歌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脸颊,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背脊挺直,静默地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闻歌。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自己正在慢慢失序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起码在温少远面前不一样了。
似乎是想把这些天受的委屈、积压的恐惧都发泄出来,那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是委屈的、伤心的、失望的。
闻歌这个岁数很少接触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成熟稳重,冷静自持,举手投足间优雅又从容,像是天生的贵族,让人望而却步。
倒是真的害怕了。
他微闭着眼,呼吸轻浅,似乎已经睡着了,眼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一片阴影。他的鼻梁挺直,唇色有些发白,微微地抿起。机舱内微亮的灯光斜射下来,照得他棱角分明,轮廓深刻。
其实,闻歌不去学校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班主任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可那时,他没想到老爷子会迁怒于她,只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没去学校,便纵容着替她请了个长假。
她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温少远。
直到温敬和蒋君瑜丧礼的前一天,温景梵打电话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闻歌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一时睡不着,就侧着脸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远处一架返航的飞机,尾灯闪烁,是这夜空中唯一的光亮。
他刚从谈判桌上下来,对方聪明狡猾,这一场拉锯战持续了很久,他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疲倦地揉着眉心。
夜航的飞机,乘客并不多,只在刚登机时有一阵说话声,飞机起飞后,便安静得再无一丝声响。
然后就听见温景梵冷而静地说道:“老爷子已经解除大哥和闻歌的抚养关系了,打算丧礼结束就把她送走。你还这样无动于衷吗?”
正是下班高峰,在去机场的路上堵了半个小时,才赶在六点钟到了机场。
温景梵一直以为他是知情的,所以没和他联系,直到打了这通电话才知道他一直蒙在鼓里。
辛姨生怕她出远门不习惯,给她准备了常用药,又备了自己做的点心让她在路上吃,甚至还用塑料袋装了一些泥土,塞在她的行李箱里。
幸好,温少远本就没打算错过温敬和蒋君瑜的丧礼,机票前几天就订好了,怕飞机延误,还特意提前了。
去S市的机票订在晚上七点多,从市区出发到机场需要一个小时,闻歌放学后连回趟家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被温少远接走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直想的是,她会不会一个人偷偷地哭?或者觉得委屈了,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有。”他笑了一下,唇角微抿,随即握着方向盘掉头,等离开学校前面的那条马路,才慢条斯理地用一种“你的意见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的口吻道:“十一放假的时候过去一趟吧!”没听到小姑娘欢呼雀跃的回应,已经摸清她套路的温少远又补充了一句:“我送你过去。”
想着想着,他又突然懊恼起来。温景梵说的那些事情,早就发生了。他记得自己交代过,如果发生了事情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可是他翻遍了那几天的通话记录,并没有她打来的,一个也没有。
闻歌顿时高兴起来:“小叔,你有没有?”
这种懊恼积得久了,就凝成了心结。
平安符上画着她看不懂的图案,折叠成很好看的形状,纸质有些粗糙,摸着却很有质感。
下了飞机连去盛远交代一番的工夫也没有,他直接赶回了温家。
“要。”闻歌赶紧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
他到家的时候,天还未亮,闻歌正埋在被子里睡着,呼吸轻浅平稳,只是眉心皱起,并不安稳的模样。
温少远转头看了眼她被晒得红彤彤的脸,一抬手,把挂在后视镜上的一道平安符取了下来递给她:“这是大嫂……就是你蒋姨给你求的。”见她愣着不接,他又往前递了递,微拔高声音问道:“不要?”
他在她床边坐了片刻,看着她呓语般动了动唇,不甚舒服地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还是他轻托了一下她的后颈,她这才抱着被子沉沉地睡去。
闻歌一坐进车里就拿手当扇子不停地扇着风。
这次亲自送她去S市,温少远知道她是真心地接受了温家,也正在为融入这个大集体而努力,对温敬是真心尊重敬爱,对蒋君瑜亦是如此。
车内是温凉的冷气,副驾上的风向已经被调成侧面风,避开正面吹拂。
明明在这种感情中跌落又重伤,但只要别人给了一点情义,便又能珍而重之地将一点一滴妥帖地放进心里。
干、干吗?
她倔强又脆弱,这是温少远第一次见到她时便知道的,所以才会怜惜她,才会忍不住伸出手去拉住她,想把她带离那样的地方,带到自己的身边来。
闻歌刚认出对方是谁,就见他动作一缓,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一直僵硬地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后,终于抬起,落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
闻歌被晒得发晕,伸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一转头,看见白君奕骑着辆赛车呼啦一下从她身旁掠过,卷起的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
“行了!”他声音沙哑,几乎破音,“不要哭了。”
已近中午,阳光正烈。
哭泣中的人哭声明显低了些,埋在他怀里的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
闻歌领了书本,班主任又对了一下已交作业的同学名单,最后强调了下明天正式开学的上课时间后,终于放学了。
温少远几天没睡好,头疼欲裂,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不会不要你。”
后来闻歌才知道,白君奕那不是识趣,是根本没兴趣。
闻歌的哭声又小了些。
对方也看出了她的不爱搭理,很识趣地没再和她搭话。
他有些好笑地睨了眼开始“装腔作势”的人,手指绕过去,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眼——脸已经哭花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鼻子也红红的,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闻歌收回视线,点了一下头。
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又轻拍了几下她的脑袋,温柔地说道:“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不管你。”
刚才班主任跟小叔说的她特意安排的“各方面能力都很出色,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搭档式新同桌,应该就是他了。
不管是因为承诺温敬要照顾她,还是因为他自己,在她长大以前,他都不会对她放任不管。
他也在打量她,弯着唇角,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那笑容坏坏的,不怀好意地问:“我同桌?”
闻歌的哭声立刻一止,抱着他的腰,愣愣地抬头看着他:“那我以后是要叫小叔‘爸爸’了?”她已经自动理解温少远这话的意思是要收养她做女儿。
闻歌把作业交上去,走到自己的新座位坐下,刚挨着椅子,身旁一阵微风扫过,她诧异地抬眼去看,刚才在门口看见的那个男孩子正坐在她身旁的座位上。
温少远扑哧一笑,轻轻推开她:“坐好。”然后,微一倾身把纸巾盒放进她的手里,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她哭花的衣服,无奈地叹了口气,拧眉看了她一眼,干脆把衣服一脱,丢在了一边:“真是脏死了。”
温少远交完学费,先去车里等闻歌。
他只穿了一件衣服,这一脱,顿时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新学期,座位是要重新调整的,班主任毫不吝啬地把闻歌从最右侧的第四排调到了讲台正对着的第二排右侧的第三个位置——标准的学霸座位,享受凉风习习的舒适感,还恰好远离粉尘颗粒……哦,听说还有个很棒的可以给她提供学习动力和帮助的同桌——真是用心良苦。
闻歌一怔,连忙低下头去,抽了纸巾擦脸。擦着擦着又想哭,于是,她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温少远,又默默地揪着纸巾。
班主任压下笔帽的动作一顿,忍不住腹诽:论投胎的重要性啊!
“我不具备收养你的条件,我太年轻,还是未婚。”他思考了一下,许久才补充道:“这些天先住在这里吧,明天回学校上学。你的事情,我会安排好。”
温少远微低着头,正在听闻歌说话,倾听的姿态,安静又耐心,微微侧着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美好得让人心生缠绵。
话落,他站起身,捞起那件被闻歌蹭了眼泪、鼻涕的衣服丢进洗衣篓里,又绕去厨房烧了壶水,这才去卧室穿了件白衬衫。
班主任正坐在讲桌后登记名字、收缴学费,转头看向门口时,一眼便看见了正向她走来的闻歌和温少远。
等换好衣服,他突然想起来,原本他是打算兴师问罪的吧?
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没理由见过却没印象。
温少远在卧室站了片刻,再出去时,看见闻歌趴在沙发扶手上,安安静静的。
闻歌摇摇头,有些奇怪:“没见过啊!”
他倒了杯水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纸巾盒,头枕着沙发扶手,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同学?”温少远喊道。
他扬了扬唇,无声地笑了笑。
见他们看过来,那个男生咧出一颗小虎牙,目光落在闻歌身上,略一停留,转身走了。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一丝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温少远还没来得及说话,近在眼前的教室门口突兀地传来一阵笑声,一位个子高高的,闻歌从未见过的俊秀男生正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他抱起闻歌,放到卧室唯一的一张床上。
她抿着唇,突然有些羞恼:“小叔,我害臊了。”
原本这里是他的个人休息室,便只放了一张床,这会儿想休息,却尴尬地没有地方睡。
她正对着太阳,一抬眼,被刺眼的光线晃得眼前一阵发黑。
温少远瞄了眼宽敞的房间,捏了捏泛疼的眉心,想着要不要再加张小床,或者加个大点的沙发。
闻歌背在身后的手不停地扭啊扭。
闻歌这一觉睡得很沉,像是陷入了一个不断转动的旋涡,等醒来时,看着周围的黑暗,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屋内拉上了窗帘,深色的,层层叠叠,根本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手里一空,温少远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她,见她这副模样,眉头不禁一皱:“怎么了?”
睁着眼睛瞧了片刻,闻歌这才勉强看清眼前有些陌生的环境。
这种感觉直击心口,闻歌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抽回手背到自己的身后,整张脸已经害羞地红了起来,连耳根都没有逃过,像是一块绯玉,莹润又通透。
又过了片刻,意识回笼,她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在温少远盛远酒店的休息室里。
这条走廊明明不是很长,大理石地面明明被光线映得晃眼,她却生出一种走不到尽头而又温暖的感觉——怦然心动。
昨晚在温家的玄关那里坐了一晚上,现在睡了一觉,什么后遗症都来了,背脊和脖颈有些酸疼,她想伸手按按,刚一动,手背便一痛。
嘈杂的环境中,人声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远去,其他所有人的身影都模糊淡化,只留下身边这个匆忙的剪影。
她低头看去,手背上正插着输液管,她刚才那么大力地一扯,针头似乎被扯动了,也不知道血液有没有倒流。
闻歌盯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忍不住出神。
闻歌嘶了一声,不敢瞎动了,乖乖地把手放回去,直到手背又传来药水注入静脉的冰凉感,这才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吊水。
垂眸见她仰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那双眸灿若星辰,弯弯如月牙,他想了想,移开视线,往她的教室走去,没说可以,但也没有松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闻歌又要睡着时,门锁弹开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温少远眉头一紧,刚要抽出的手顿时僵住。
休息室的门关着,闻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是下意识地轻轻唤了一声:“小叔。”
“看我自己的小叔为什么要害臊?”她的语气理所当然,见他微微凝神,更是伸出手直接握住他,怕他会挣开,又默默地握紧了一些,“小叔,我可以牵你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休息室的门被打开,外面的灯光立刻涌了进来,温少远的身影出现在了闻歌眼中。
温少远微挑了一下眉,语气里略带了几分笑意:“都长大了还不知道害臊?”
温少远打开了休息室的灯:“你手边就有开关。”
闻歌回答得一本正经:“看小叔。”
闻歌转头看了眼,点点头,同时看见了摆在床头的闹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见她时不时地抬头打量自己,温少远再也无法淡定地装作没看见,低下头,盯了她一眼:“看什么?”
闻歌不禁咋舌:“我睡了那么久?”
等到了教学楼,他已经热得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臂弯处,额头和两颊能看见薄薄的汗珠。
“睡了一天。”温少远走到床边,认真地看了眼吊瓶,两个吊瓶都已经挂完了,他顺势坐在床边,按住她的手,利落地拔下针头,按住针眼,“你发烧了。”
越往里走人越多,几乎到了摩肩接踵、寸步难行的程度,最后,温少远不耐烦了,干脆牵住她的手,自己在前面开路,让她跟在身后。
闻歌抿了抿唇,并不意外。
人太多,闻歌又没什么力气,推不开挡在前面的人,好几次都险些被人群挤倒,幸好温少远手疾眼快,拎着她的衣领往后一拉,拉到自己的身前护住,这才有惊无险。
温少远抬眸睨了她一眼,声音低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知不知道自己做了多蠢的事情?”
学校最热闹的一天当属开学报名,校门口挤满了学生和家长,温少远只能远远地把车停好,二人步行过去。
闻歌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神思却有些恍惚。
闻歌还神思恍惚着,就坐上他的车来到了学校。
刚才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想了很多,从温敬和蒋君瑜的丧礼一直想到她睡着前,脑海里回荡最多的就是他今早对她说的那两句话。
闻歌自从看见他,脑子里就像有一团糨糊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哦了一声后,乖乖地拉开椅子,坐在他身旁低头吃饭。
哭得肝肠寸断时,他的那些话只让她松了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整颗心似乎都陷入了他这样的温柔里。
她正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时,他把手边的报纸移开,抬眸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道:“过来吃早饭,吃完我送你去上学。”
闻歌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虽然偶有电话联系,但怎么说也是很久没见了。
温敬和蒋君瑜领养她,是基于她父母与他们是战友的基础上,而她对于温少远而言,只是个非亲非故、在他家借住了几天、横插进他生命里的人。他不讨厌她的突然加入已经是她的万幸,实在不敢奢望他对自己青眼有加。
她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时,隐约觉得有人回来了,能听见辛姨下楼的脚步声,清晰又急促。原本以为是温景梵,直到早上下楼,看见温少远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她才知道昨晚回来的是小叔。
那几次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已经很感激了,他没必要为了她这个实实在在的外人和老爷子翻脸,更没必要允诺她不会不管她,他从不欠她的。
闻歌的体质不好,很容易生病,辛姨从不让她睡觉时吹空调,晚上开着门通风,就在门上垂块透气的布帘,所以有任何动静,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哪种原因,她都知道,一旦开始,这辈子,她都将欠着他,还不清了。
盛远酒店在A市扎下了根,发展得越来越好,温少远便动了开连锁店的想法,整个暑假都在S市,考察、监工,直到昨天深夜才回来。
隔日上午,温少远先带闻歌去医院吊水。
学校开学的第一天,温少远开车送闻歌去上学,这是她放暑假后第一次见到他。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院长很年轻,看上去和温少远差不多的年纪,正坐在办公桌后写病历,抬头看见他们两个人走进来,很熟稔地指了指一旁待客的沙发:“坐一会儿。”
九月。
等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放下笔,走过来例行检查了一下,抬眸打量闻歌时,顺口问了一句:“感觉好点了没有?”
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不用时时刻刻活在半年前,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她真正拥有了新的生活,正在努力适应,努力融入,努力上进。
闻歌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茫然地转头看了眼温少远。
两个月的悠闲时光在补习班和兴趣班中匆匆而过,夏日的灼热被忙碌充实掩盖,除了丝丝暑意,其他的竟一点也回想不起来,而那种感觉就像是透过枝叶投下的细碎阳光,温暖又明亮。
“她早上说退烧了,我怕会反复,还是带过来了。”温少远指了指闻歌面前这位穿着白大褂却没有一丝医生儒雅气质的男人,介绍道:“林医生,你叫叔叔就行。”
这样的成绩,让闻歌暂时松了一口气。
林医生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我正值青年,叫哥哥。”
期末的考试成绩比闻歌预料中好许多,只是她的数学基础太薄弱,即使努力想要跟上大部队,也只勉强达到了良好线。
温少远却是嗤的一声冷笑,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轻敲了几下,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吸引林医生看过来。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却是闻歌到温家后第一次抛开一切彻底放松的日子。
“叫你哥哥,那你跟我差一个辈分,你乐意的话,我没意见。”温少远的声音温润,含着笑意。
闻歌喜欢金光寺的斋饭和下午茶,温老爷子午睡起来都要抄写佛经,每天闻歌领了糕点就会给老爷子送过去。偶尔老爷子心血来潮想练练字,她就当小书童,研墨、铺纸。通常给老爷子拿的糕点,全都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两个人的交情似乎很不错。
每年来金光寺的游客很多,原来难走的土路早已修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如果不想爬山,可以从山道的另一边开车上去。
林医生只怔了一下,便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出去拿吊瓶了。
金光寺比L市的梵音寺大许多,坐落在山顶,在山脚就能瞻仰它的风采,红墙黑瓦,屋檐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整座金光寺巍峨又壮丽。
“他就是昨天给你看病的医生,你睡着了不知道。”温少远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目光投向窗外的银杏树。
虽然外出地点就在本市,闻歌还是非常高兴,这是她除了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外,第一次出去游玩。
十月金秋,银杏树的树叶依然葱翠,枝干粗壮,枝丫错落地伸展着,阳光正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进来,一室温暖。
闻歌的暑假开始得有些匆忙,等成绩的那几天,温老爷子带着她和辛姨一起去了金光寺小住。
沙发很软,闻歌吊了一会儿水,困意袭来——昨天睡了整个白天,晚上几乎睁眼到天亮,现在难免会觉得疲倦——她往后缩了缩,闭上了眼。
“暑假小叔给我安排了补习班和兴趣班,我想留在A市。”
正迷迷糊糊时,她突然听见温少远和林医生压低的交谈声,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最后才隐约听见几句:“我这边没有合适的。哪有你这种要求的,让人家领养又寄养在你这里……十八岁成年还要解除关系……闻歌很快就十五岁了,这条件很难满足啊。”
他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第三个选择是否存在,那道选择题更是不了了之,他不再过问,闻歌也不再提起,但她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温少远的声音轻透又温润:“不寄养在我这里,我不放心。”
闻歌不太喜欢这样的问题,注定无解,也注定无奈。并且,这样的问题一出口,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她,把她从小叔的身边推离,越来越远。
一阵沉默后,林医生突然咦了一声:“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他这样认真的态度,让闻歌有些不安:“叫小叔。”
“什么?”温少远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还说了句什么,闻歌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他又问:“闻歌,你叫我什么?”
等再醒来时,窗外阳光刺眼,闻歌被晒得有些热,抬手想挡,手刚一动,就被温少远压住,按回了扶手上:“这只手别动。”
声音悠远得像是旷古传来的乐曲,飘忽得让闻歌听不真切,也无法猜测其中含意。
因为吊水的关系,她的手凉凉的,而他的掌心温热,覆上来时就像个小太阳,温暖而干燥。只是这样的触碰,在他压下她的手后,便抽离了。
温少远凝视她许久,才轻轻一笑,反问:“跟我在一起?”
闻歌蜷了蜷手指,若无其事地问他:“小叔,那我下午去学校吗?”
这是一个多月前,温少远给她出的选择题中的一个选项,当时她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能不能和小叔在一起”。
温少远眯了一下眼睛,思忖了一会儿,才道:“去吧。”
蒋君瑜喝了两口茶,又清了清嗓子,这才说到正题:“闻歌,暑假要不要过来?”
从医院出来后,吃过午饭,温少远送闻歌去学校。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蒋君瑜的声音有些沙哑,闻歌问起时,她笑了几声,只说是训练的时候强度太大,嗓子伤了。闻歌虽然觉得奇怪,但蒋君瑜不愿意多说,她也不再问。
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等到学校时,已是午休时间。
考完试的那天晚上,闻歌接到了蒋君瑜的电话。
正午的阳光明亮又炽烈,校园里安安静静的,鸦雀无声。
怎么收场?
温少远送闻歌到班级门口,恰巧遇见在教室门口巡视纪律情况的班主任。
不料,她随口一说,温少远却听了进去,脸上表情几变,松开手,语气生硬:“我不会。”
离开学校这么多天,闻歌再次见到这位老师时,心里还有一丝别扭。
原本这道划痕没这么严重,闻歌刚才洗手的时候顺便洗了一下,结果肿起来了,长长的一道,看上去还真的挺疼的。事实上,她疼过那一会儿,不流血就不疼了。
她看了一眼温少远,对上他低头落下来的目光后,才低声叫了一声:“老师好。”
“花架划的。”她把手臂往他眼前移了移,笑得没心没肺,“小叔给呼呼。每次我在外面碰伤了、摔伤了,回家外婆都会给我呼呼。”
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进去。
闻歌抽了一下手,不料,温少远扣住她手腕的手指顿时一紧,她再也动弹不得:“我问你怎么弄的。”一字一句,清晰又冷冽。
闻歌却僵着身子没动。
他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微微带着冷意。
她抬头看了眼温少远,还未开口,温少远便读懂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说道:“放学了我会来接你。”
“怎么弄的?”他沉下脸,和她对视。
闻歌这才眯着眼笑起来,拎过自己的书包走进教室。
伤口明显只是简单地清洗了一下,一道清晰的血痕出现在她白皙瘦弱的手臂上。
经历了那么多事,闻歌再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紧张的学习氛围,那热闹的校园气氛,甚至孤单一人的感觉,都让她分外怀念。
温少远的目光落在她小臂那处微微肿起来的伤口上。
唯一令她头疼的,是向来冷淡、对她视若无睹的同桌,突然变得热情起来。
闻歌一怔,抬头看他。
她这么久没来学校,落下了很多课,她刚想去借课堂笔记,白君奕就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课本递了过来:“喏,用我的好了。怕你看不懂,我的字写得还挺工整的。”他的脸上是漫不经心的表情,甚至为了表明他真的只是突然大发善心,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痞气,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话音未落,手腕就被他一把握住了。
闻歌却瞥到他微微发红的耳根,随即低头看了眼他递到眼前的书,又看了看他,接过来道了声谢,很不客气地问他:“别的呢?都有记笔记吗?”
“没有。”闻歌摇摇头,怕他看出来,低头去扯袖子,“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白君奕咕哝了一句“你还真是不客气”,就一股脑地把抽屉里的书都翻出来递给她:“随便拿。”
“想说什么?”他弯下腰,看了她一眼。
这就是开端,而此后,没完没了。
她更郁闷了,却全然不知,她的那点心思全都表现在了脸上。
这几天,闻歌都住在温少远办公室的休息室里。
闻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合适,默默地咽了回去。
温少远只有午休在休息室,晚上单独开房睡在隔壁的房间。
温少远没察觉她的异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几分暖意:“每星期都会联系。怎么了?”漫不经心的语气。
休息室的沙发不适合睡人,温少远最后还是加了一张宽大的可折叠的沙发床。午休的时候,即便闻歌在学校吃饭不回来,他也会睡在沙发床上,这是他对她的尊重,也是细微至极的体贴。
“小叔,你跟我们班主任经常联系吗?”她声音闷闷的,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到了晚上,一起吃过饭,通常是闻歌在休息室里写作业,他在办公室处理工作。
竟然连坐姿都要跟小叔说?
盛远酒店已经慢慢走上了正轨,他不再像盛远刚成立时那样,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往往白天就能将工作做完,晚上在办公室待到七点左右,之后进休息室来检查闻歌的作业。
闻歌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闻言,愣了一下,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闻歌落下的功课不可能单靠周末时间在家教老师的辅导下就能一口气补上去,所以资源利用,最近一直由温少远辅导她,帮她抓学习进度。也正因为这样,她最近的考试成绩才没有到惨不忍睹的程度,很稳定地保持在自己的正常水平上。
“那今晚早点睡。”他站起来,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想起什么,问道:“听你班主任说,你最近坐姿不太正常,是不是近视了?”
这一日,周末。
闻歌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闻歌刚写完作业,在看书。
温少远合上纠错本,侧目看了她一眼,问道:“考试有把握没有?”
温少远推门进来,看了她一眼,吩咐道:“穿上外套,我们要出去一趟。”
闻歌哦了一声,乖乖地缩回脑袋等待教导。
昨晚,温少远跟她说过,今天要见的那个人,也许会成为她的监护人。
他听得并不认真,回答也很敷衍:“想回来就回来了。”
那日在医院,林医生和温少远说起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温少远的大学导师,已经四十多岁,丈夫是飞行员,结婚二十年却没有孕育子女,也没有领养孩子,过着二人世界,怡然自得。
沉默了许久,闻歌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叔,你今晚怎么回来了?”
教授去邻市举行讲座,昨天才回来,今天下午就安排了见面。
闻歌把茶杯放在他的左手边,像是犯了错正在听训的小学生,站得笔直,不时瞄瞄自己的纠错本,再瞄瞄认真看着错题的温少远。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市中心一家环境清幽的茶座,包厢在二楼,很巧,包厢的名字叫“采莲阁”。
他手里翻着的是她的数学纠错本,已经看了一大半。回头看见她,他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道:“明天就要期末考了,又去哪里调皮了?”
温少远盯着包厢上方的黑色铭牌看了半晌,勾了勾唇角,轻拍了一下闻歌的脑袋:“走吧。”
她去他的房间却扑了个空,屋内物品整齐,连一点他回来过的痕迹都没有。闻歌疑惑地挠了挠头,又下楼去,找了一圈,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才发现他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
借着身高优势,他最近总喜欢揉她的头发,不然就是这样轻拍一下,动作轻柔,却不怀好意。
洗过手,闻歌端着辛姨煮的大麦茶上楼找温少远。
对方是个保养得宜、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见他们进来,起身相迎。
“我去找小叔。”
包厢的桌上放着一个铁架,铁架下方是燃烧的烛油,上方架着透明的养生壶,壶中泡着花瓣,芳香四溢。
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温景梵未发现的时候,闻歌把挽起的校服袖子扯下来,正好盖住伤口,这才低头抱着水壶从木架上跳下来。
两厢坐下,先是寒暄。
饶是这样,闻歌的手臂也被刮伤了,细细长长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珠。
温少远是徐丽青的得意门生,自然忍不住多询问了一些他的近况,直到她话锋一转,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闻歌的身上。
闻歌正因着让温景梵刮目相看而沾沾自喜,闻言一愣,转身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从木架上摔下来,好在温景梵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这才有惊无险地重新站稳。
闻歌自从进门后叫了一声“阿姨”,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温少远的身侧,不说话,也不乱动,只是耐心地等着,温和又乖顺。
扬了扬唇角,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忘记跟你说了,少远在找你。”
闻歌的表现显然很加分。
温景梵早就听说了温少远对这个小侄女的纵容程度,对她能自由进出温少远的房间,并且能够随意翻阅书架上的书这种事情,也不觉得奇怪。
“少远,我和我的先生商量了一下。我和我先生的情况也跟你说过了,我们的工作都非常忙,他天南海北地飞,我也经常出差,所以一直没有动过领养的念头。我看着闻歌挺文静听话的,要寄养在你那儿我们都非常赞同。”徐丽青顿了顿,眉心微蹙,看了眼闻歌,笑了笑,“但是有一点,如果领养了,我是希望她叫我们爸爸、妈妈的,也就是说,我们是正式地认真地想领养她。”
“你放在小叔书架上的啊,我顺便翻了翻。”说完,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原先并不知道是你的,只是看封面包得很用心,就翻开来看了眼。”
温少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沉默着。
温景梵顺手帮她托了一下,问道:“哪里看来的?”
“我们领养和寄养在你那里不冲突。我膝下无子这么多年,想想也是有些惋惜,正好闻歌能填补这个空白,还如此合适,所以,她十八岁就解除抚养关系这个条件我不想答应,她日后出嫁,我会备着嫁妆从我家抬出去。不过,我和先生的养老问题不需要她来承担。”
“《华严经》里不是说‘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吗?”闻歌抬起手臂,踮着脚,有些吃力地把洒水桶抬高。
温少远静静地看了闻歌一眼,微微笑了笑:“你的意思呢?”
“向佛就不能摘花?这是什么道理?”他微挑了挑眉,饶有兴趣。
闻歌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
不知道信佛的人是不是气质都这么温润,他眉目间沉淀的,是温少远没有的淡然处之。
闻歌转头看了眼期待的徐丽青,问道:“我可以不改名字吗?我就叫闻歌。”
温景梵向佛,手腕上戴的那串紫檀佛珠就是最近放假的时候去寺庙里求的,他前些天才从寺庙回来。
新家庭对收养她的热情是闻歌没有想到的。
“景梵叔,你不是向佛的人吗,怎么也摘花?”她嘟囔了一句,转头继续浇水。
温少远并没有立刻答应,双方都稳妥地决定先相处一段时间。
“嗯。”温景梵几步走近,看了眼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的兰花,指尖捏着绿茎一折,毫不怜惜地摘下了一朵拿在手里赏玩。
徐丽青是和蒋君瑜不同性格的女人,她温婉、知性,对生活的要求高,也很会享受生活。她的先生是闻歌第三次去她家时见到的,是个儒雅的大叔,话不多,很多时候总是温和地笑着——嗯,做菜非常好吃。
闻歌摇摇头,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景梵叔。”
这期间,温少远也和徐丽青达成了共识,闻歌由他们领养,他们在家时,闻歌就住在家里,不在家时,就寄养在温少远这里。
似乎看见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失落,温景梵微微笑了笑,促狭地看着她:“在等人?”
徐丽青的公寓在市中心,是年前新买的,而温少远正好也要买房,原本看中的也是那个小区,这会儿因为闻歌的关系,便选了紧邻的那栋楼。
太阳快要落山了,整座花园都笼罩着一层金光,微微刺目下,闻歌看着温景梵,差点脱口而出地喊一声“小叔”——她只叫温少远“小叔”。
领养手续很快就成功办了下来,而这个时候,闻歌已经在温少远这里住了两个多月。这期间,辛姨来探望过闻歌,把她没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给她拿了过来。知道温少远给她重新找了个领养家庭,辛姨放心了不少。
正站在高处浇花架上的兰花,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闻歌扶着花架回头看了一眼。
闻歌正在卧室里整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放进收纳箱里。
自打温老爷子那次生病,后花园里的花就一直是闻歌在帮忙照料。后来老爷子出院了,也没再接手,只偶尔兴致好了,和她一起到花园里转转。
“不用全都带走。”温少远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捧着茶杯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问道:“小歌儿就这么想和小叔撇清关系?”
吃过饭,闻歌像往常一样去温老爷子的后花园给花浇水。
在闻歌的记忆中,很少有人叫她“小歌儿”,因为她的名字简短,来到温家以前,只有外婆会亲昵地叫她“小歌儿”,其他人,即使是她的父母,也是连名带姓地叫她“闻歌”。
很快便迎来了期末考试。
她没有小名,别人也不在意,只有辛姨问起过:“你的家人原先叫你什么?”
闻歌的英语成绩好又稳定,很被班主任看重。闻歌原本也非常喜欢班主任,直到那天知道小叔一直和班主任保持联系后,不知不觉就对班主任有了一丝微妙的情绪,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种情绪,她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
原先的家人……好像已经过了很久,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而事实上,她只离那段过去一年而已。
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
后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单独相处的时候,辛姨偶尔也会叫她“小歌儿”,尾音上扬,总是很开心的语气。
闻歌拧着眉,在树底下站了许久,才往教学楼走去。
温少远,这是第一次这么叫她。
这迟来的回信里只有寥寥数语,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高三在即,父母离异,她过得也很不好。因为抵触情绪太强烈,前段时间她被父亲送到了L市的梵音寺,最近才回来看见闻歌的来信。
闻歌转头看他,他的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极为深邃、高远、清澈,带着一丝不可捉摸,平和又清浅。他的鼻梁挺直,薄唇染着水色,在灯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随安然是她唯一的朋友、远在L市的朋友,因为后来的变迁,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式保持联系。
他走进房间,顺手把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放在了柜子上。
闻歌边走边拆着一个信封——随安然迟来了一个多月的信。
她的东西并不多,不像一般小女生搬出来一个箱子,里面都是各种画报、贴纸,或者各种精致的小玩意,她的箱子里除了必备用品、衣服和书本,再没有别的。
夏天真的来了,阳光炽烈又刺眼,连午后徐徐拂来的风都带着火一般滚烫的热度。校园两旁的行道树葱郁茂盛,正午时分,只有树叶遮挡下,才有一处不被焦烤的绿荫。
自从被温敬领养,后来又住在温家,闻歌一直学着不麻烦别人,自己动手整理分类,看,效果还是很好的,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把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得井井有条。
眨眼已近期末,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都搬过去?”他问。
温少远一怔,微眯了一下眼睛,目光慵懒却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闻歌摇摇头:“有些是顺便整理好打算收起来的。”
闻歌突发奇想地问道:“能不能给我第三种选择?”见他抬眸看过来,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我想跟小叔在一起。”
她指了指被她摆在床底下的两个大的收纳箱:“里面是蒋阿姨送给我的东西,不想弄旧了。”
显然,温少远真的看懂了,微一思忖说道:“两个选择,一是上个暑假补习班或兴趣班留在A市,二是我把你送到温敬那里去。”
温少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只收拾妥当,收纳箱的上面还贴着一张备忘纸。
放暑假意味着有大把在家的时间,但在家能做什么?相对于在家和老爷子大眼瞪小眼,还是上学更有吸引力。
他干脆在床边坐下,没再和她说话,只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进箱子里。
闻歌哭丧着小脸看着他,试图让他明白自己对暑假没有太多期待。
这种安静维持了许久。
暑假安排?暑假……没安排。
“以后还是叫我小叔吧。”他突然开口,声音清润,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沉沉的,分外有磁性。
“暑假安排呢?”
闻歌正在叠衣服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睛亮晶晶的,弯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我又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小叔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在心里。”
“啊?”闻歌一时没回过神来,待他目光微凝和她对视时,赶紧端正态度,“当然是交上我努力的结果。”
温少远笑了笑,但只有一瞬,笑容便淡去,表情恢复平静、温和:“去新家会有些不习惯,如果你不适应,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只要我没出差……”话未说完,温少远似乎想起什么,他的手插进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好像并没有带在身上,他微皱了一下眉头,丢下一句“你等等”,便快步走了出去。
闻歌还在发愣,又听他问道:“快期末了,打算交上一个什么样的成绩?”
他再回来时,闻歌已经把散在床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正吐着舌头大口喘气。见他进来,她赶紧把舌头缩回去,一脸乖样地看着他。
“养了这么久,终于胖了些。”他的声音里含着几分笑意,像是夏夜带着凉意的微风,听得人悦耳舒心,哪里还有刚才闻歌感觉到的冷硬疏离、高不可攀?
他修长的身体正好挡住灯光,暗影笼下来,把她整个罩住了。
他的掌心温热,甚至有些发烫,握住她的手腕时,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闻歌不自觉地体温上升。
伸出手,他把系着红绳子的钥匙递给她:“拿着,我家的。”
话落,也不等闻歌反应,他的手又落下去,扣住了她的手腕测量粗细。
闻歌知道他在徐丽青住的那个小区买了一套公寓,就在隔壁楼,前两天温少远把她从徐丽青那里接回来时,特意带着她去了一趟,认认路。
温少远忍不住看她一眼,这一看便有些移不开眼,他又皱起眉头,放下调羹,抬手捏了一下她的下巴:“胖了?”
公寓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但还不能住人,所以,温少远暂时没有搬过去的打算。
她讨好地眯着眼朝他笑:“小叔。”声音软糯又清脆,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
钥匙上面似乎还有他指尖的温度,暖暖的,闻歌拿在手里,却觉得似有千斤重。
闻歌磨蹭着坐过去,刚才那股强烈的不舒服感,因为他这几句话烟消云散。
她低下头,将钥匙用力握紧,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小叔。”
“我不想从别人的口中了解你。”他喝了口鸡汤,大概是有些烫,他微皱了一下眉头,抬眸看过来,语气淡淡的,分不清喜怒,“杵在那里干吗?过来。”
温少远顺手揉揉她的脑袋:“以后活泼一点,不用压抑着,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性格。”
闻歌呆立在原地:“那你还问我学习怎么样?”
闻歌抬起头来,温少远的掌心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碰到了她微微带着凉意的鼻尖。
“最近一次月考,语文考了一百一十四,扣掉的六分还是因为作文。数学九十二,不尽如人意,但比我想象中进步了很多。英语……英语满分。还有什么?体育,十五分扣了三分。”他慢条斯理地说完,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我一直和你的班主任保持联系,所以你的情况我一清二楚。”
温少远微微一怔,神色自若地收回手,微挑了挑眉,看着她。
“不知道。”她噘了噘嘴,抱怨道,“小叔,你还说你不会不管我。”
“小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弯下腰,从碗柜里拿出干净的碗筷,很自然地问她:“最近学习怎么样?”
这句话,闻歌以前不敢问,现在,其实也不太敢,她害怕问了之后,他会突然醒悟过来,为什么要对非亲非故的一个女孩这么好?
说是厨房,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或者可以说,这里只是摆放厨房用具的地方。
他微弯下腰,双眸黝黑,目光深邃,像是困在一隅的潭水,平静无波,又清清浅浅的,让人似乎能看进他的心里。
闻歌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跟着他进厨房。
“我只回答一次。”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很多理由,想对你好,就对你好了。所以,小歌儿不要变坏,要一直乖乖的,让我少操点心。”
“嗯。”温少远随意地擦了几下头发,顺手把毛巾扔在了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拿碗来。”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收拾好了,就早点睡吧。”
“小叔,你就住在这里?”她问。
闻歌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还盯着房门出神。
这里是他的休息室,房间的大小、格局以及摆设都跟总统套房一样,装修是冷硬的时尚都市风格,黑白两色,简单分明。
他最后那句话,声音轻柔得就像是在哄小孩子,哄一个好不容易吃到了糖,紧紧含在嘴里生怕糖会消失不见的小孩。
“进来吧。”
他,好像向来只当自己是个小孩子。
闻歌摇摇头,瞥了他一眼,拎起手上的保温桶给他看:“辛姨让我给你送鸡汤来。”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许久,盯得眼睛都开始发酸发涩了,才闭上眼,几下爬上床,关灯睡觉。
温少远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问道:“不认识小叔了?”
隔日,徐丽青亲自开车来接闻歌。
她张了张嘴,努力了好几次也没能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温少远原本正在开会,被助理提醒后,若有所思了片刻,夹在指尖不停转动的笔被他用力地压在了桌上。
这样的他,看上去高不可攀,让她心中生出一丝退意,不敢靠前。
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会议桌尽头年轻的老板。
闻歌盯着他看了很久,喉咙一阵发紧发干,胸口闷闷的。
“暂停二十分钟吧。”他慢条斯理地盖上笔帽,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又是小半个月不见,他的面部轮廓似乎锋利了一些,眉宇间的青涩早已被风华掩盖,平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助理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他丢下一段距离,才想到要追上去。猜测着他暂停会议的原因,助理又生生止步,进退两难。最后,在满室好奇的目光下,助理咬咬牙,追了上去。
他的头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衣衫倒是整齐,只衬衫的纽扣扣得有些随意,隐约露出了胸前的一片风光。
温少远来到酒店门口的时候,闻歌刚搬完自己的东西,拉开车门要坐进车里。就在这一瞬间,闻歌似有所觉地转过身,回头看了眼,便看见了和她隔着一扇旋转玻璃门正向她走来的温少远。
话音落下,一扇不显眼的小门被推开,温少远边擦着头发,边探出身子看过来,见是她,微微诧异:“你怎么来了?”
阳光停留在旋转玻璃门前,一处明亮,一处昏暗,就像被它隔开的差之微毫的两个世界。
“小叔?”
闻歌不走了,她松开车门把手,等他走过来。
咦?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原本并没有什么离别的愁绪,即使是在刚才还未看见温少远的时候,她都没有感受到。
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一声“进来”后,这才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推。
他安排的互相接触,在缓慢的时间里,让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都变得顺其自然,就连领养手续办理成功这个消息,都没有突然到让她需要时间去消化。
走廊里的灯光略显昏暗,紧闭着的红棕色大门就像一堵厚厚的墙,坚固又冰冷。
这两个月,她一步步迈向和他相反的方向,那么自然,那么合理,甚至她需要搬去和徐丽青一起生活这件事,她都没有一点排斥。
闻歌道过谢,一路畅通地走到了温少远的办公室门口。
现在,徐丽青坐在车里准备带她离开,她的小叔为了送她离开而赶过来。
保安大哥认识闻歌,知道她是温少远的侄女,远远地见她走过来,热情地提示道:“老板刚上去,这会儿应该在办公室里。”
几乎是看见他的一瞬间,一种酸涩的感觉直冲而上,缠住她的心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隔了那么久,再次站在盛远酒店门口,闻歌看着熟悉的旋转大门和熟悉的保安大哥,还有些愣怔——多久没来这里了?
温少远走到闻歌的面前,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目光一扫而过,弯腰和车里的徐丽青打了个招呼,再站直身体时,无比自然地伸手搭住了闻歌的肩膀。
闻歌拎着保温桶,腿脚突然有些僵硬——要给小叔送过去吗?
闻歌抿起嘴唇,怕他看到自己眼底涌上来的泪意,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一日,辛姨熬好了鸡汤,看着满满的一锅,嗅着浓郁的香味,拧了拧眉头,决定让闻歌跑一趟,给温少远送些过去。
脚尖是解压的万能利器,盯着看看看。
闻歌一削减摄入量,剩下的鸡汤就太多了。
温少远却忽然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温热的指腹在她唇角擦了一下。
她站在镜子前,捏了捏脸上多出来的二两肉,再掐掐自己的小胳膊,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在发育期横向发展,是很危险的啊!
闻歌恍惚着抬起头看他,一下就撞上了他的目光,他眼底凝着浅浅的笑意,语气也是亲和温润的:“嘴都不擦一下就下来了?”
伙食像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后,老爷子面色红润精神好,闻歌整整圆了一圈。
闻歌傻眼,啊了一声,傻乎乎地看着他——嘴没擦吗?
温老爷子回家休养后,辛姨生怕营养跟不上,每天不是鸡汤就是猪蹄,但又怕老爷子吃得太油腻,每次都撇了油,只限喝一大碗,剩下的自然便宜了闻歌。
他笑了一声,微弯下腰,和她对视。
她决定下次给随安然写信的时候,一定要跟她提一提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叔。
原本想好的交代她的话,在看见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时,忘得一干二净。
温景梵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眉眼一舒,之前的那份冷淡就如融化的冰凌,让闻歌看得一呆,只觉得那笑容炫目得简直有些诱惑。
温少远笑容微敛:“怎么了?”
闻歌这才醒过神来,赶紧叫人:“景梵叔。”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
见她发愣,温老爷子坐起身来给温景梵介绍:“这就是温敬的女儿——闻歌。”
闻歌刚压下的酸楚又冒了上来,而这一次比之前来得更加猛烈汹涌,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掉金豆子了。
他的个子很高——温家人,好像没有长得不高的。
哭了又觉得自己实在丢人,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嗯。”他站起身。
温少远毫无防备地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他有些哭笑不得地低头看了眼埋头抱着自己的小丫头,想着,刚把她从温家带回来时她也是这样,想哭了就一头扎过来,这种习惯以后得让她改掉啊。
“景梵来了。”辛姨笑着走进来,“来接老爷子回家?”
他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了,不准哭了。”
看见闻歌,温景梵似乎有些疑问,更多的却是事不关己,目光落在闻歌的身上,只微微停驻便移向了她的身后,在看见辛姨时,才收起脸上的疏离冷淡:“辛姨。”
这句话似乎没有作用了,她依然埋着脑袋不愿意起来。
他的五官和温少远并不相像,只眉目间有几分熟悉的气息,看上去比温少远更加疏离冷漠。
“我等会儿还要回去开会,别把我衣服蹭脏了。”
温景梵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袖口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坐姿有些随意,手肘撑着柜子,正偏头看过来。
话音刚落,就感到她揪着自己的衣角蹭了几下。
闻歌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温老爷子床头正低头摆弄着花束的人。
温少远:“……”他终于无奈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微用力,拉开来,然后拉到眼前看了眼,低斥:“你丢不丢人?这么大了还哭。”
倒是身后的辛姨轻轻叹口气,低声念叨了一句:“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进去吧,可能是景梵回来了。”
“我不想和小叔分开。”闻歌用袖口擦了一下眼泪,衣袖有些粗糙,一抹上去,脸上立刻起了一道红印。
闻歌一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
温少远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用拇指指腹帮她擦了擦眼泪,然后蹭到她的连衣帽上,表情自若:“我记得你步行到我家才三分钟。”
“生死有轮回,你们爸爸离开得早,这命啊都是被我克的,不然他们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个都走了,反而我这个老不死的……一次一次都能从鬼门关回来,这么长命呢?那都是我占了他们的阳寿……”说着,温老爷子轻声咳嗽起来。
闻歌别扭地点了一下脑袋,小声辩解:“那不一样。”
“我早该死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活着拖累你们。”温老爷子悠悠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手里捻着念珠,有佛珠碰撞的细碎轻响声。
温少远没接话。
走到病房门口,闻歌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病房里传来说话声。
良久,他屈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再过几个星期我就搬过去。”
至于温少远,自从那天晚上把她送回病房离开后,闻歌再也没看见过他,但每隔两天,温老爷子病床旁的花瓶里都会有新鲜的花束,表明他不是没来,只是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不在而已。
新家一切都好,闻歌有自己单独的房间,虽然没有阳台,但有一个大大的书柜,书柜旁边是一个飘窗,放着小木桌,专门给她看书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病了一场,又或者是这段时间她总是乖巧地待在病房里陪着他,温老爷子再次睁眼后,对闻歌和颜悦色了很多——不是以往那种只表现在脸上的和蔼,而是真心地开始接纳她。
徐丽青对她也非常好,无微不至,每周末都会带她去周边游玩。徐丽青虽然很忙,但每天都会准时回家,陪她一起吃饭。
这段时间,她一放学就来医院替换辛姨——温少远给老爷子请了护工,闻歌来这儿,不过是换个地方写作业而已。
因为这个家的男主人不经常回来,徐丽青很少下厨,除了闻歌刚住进来的那一个星期亲力亲为,之后又开始从外面的餐厅带饭回家。
闻歌跟在辛姨的后面往住院部走。
徐丽青给闻歌的零用钱很多,不过闻歌很少用这些钱,就算用了也会记在小本子上,多余的就存进储存罐里,才几个星期,她的储存罐就有了一定的分量。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直到早晨才渐渐停歇,空气里带着水分,湿漉漉的,夹杂着凉风,冷意似乎要钻进骨子里,一点夏天来了的感觉都没有,除了两旁绿意满溢得似乎要滴出来的葱郁繁盛的草木。
温少远说的几个星期,闻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
A市的夏天来得要比L市晚很多,立夏已过半个月,空气依然凉丝丝的。
闻歌到新家没多久,他就出差了。
出院那天正好是周六。
不知道他是不是跟徐丽青说了什么,第二个星期,徐丽青就帮闻歌报了一个数学辅导班,周六上午补习数学,下午学画画。
温老爷子这次生病,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才被医生准许出院,回家好好休养。
原本徐丽青是想让她去学钢琴的,但闻歌对音乐实在不感兴趣,乐器也只喜欢架子鼓。几番衡量之下,徐丽青才放弃让她学钢琴的想法,放任不管地由着闻歌挑了不为难的画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而让闻歌有些头疼的是,除了她,班上还有两位同学也在“远方艺树”学画画,一个是白君奕,另一个是朱清婉,于是半路插进来并且零基础的她,不太想见人了。
她缓缓地收紧手指握住,轻声对他说:“太爷爷,你要快点好起来。”
也就是那时,闻歌隐隐察觉到,徐丽青对她还是有要求和期待的,她希望自己变成她想象中的那样,虽然不炽烈,却似一簇隐在灰堆里的火苗。
那是一双苍老的手,有些粗糙,但很宽厚,也很温暖。
一个月后。
这样想着,她便鼓足勇气牵住了温老爷子的手。
初冬。
她看了他许久,觉得老爷子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
A市作为北方的城市,秋天不但漫长,还透支了冬季的寒冷,以至于真正的冬天来临时,闻歌还有些不知所觉。
今晚,她发现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倒下的时候,才觉得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要经历病痛,要经受寂寞。
时间过得飞快,她还没从金黄色的落叶铺满整座A市街道的光景中缓过神来,就看见清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绿草蔫蔫的,泛着枯黄。
这还是第一次,她无所顾忌地打量他,以前是不敢的。
闻歌呼啦一下骑车过去,准备提前到学校准备纪检。
闻歌拉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
冬日的天时渐渐缩短,才放学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闻歌还在公告栏的纪检汇报处写班级排名。
温老爷子这会儿缓过来,脸色好看了许多,眉目舒展着,不见以往的严厉,也没有那种让人压抑的气场。
期中考试后,每班的纪检人员都要做调整,闻歌自荐,班主任考虑了一下综合素质后,便推荐了闻歌当纪检。现在,她的名字每天都会出现在公告栏下方。只是当初那个说要看见它的人,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人影。
温老爷子要住院几天,而辛姨要回家一趟拿东西,顺便收拾一下厨房,闻歌就留在了病房里照看温老爷子。
她没去酒店找他,也没打过电话,她害怕那样会显得她很不懂事,小叔不喜欢她不懂事。
辛姨正自责没看住闻歌,看见她回来,一副哭惨了的样子,也不敢多问,让她坐下先吃温少远买来的水饺。
可是闻歌并非真的那么淡定,这一个月里,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拿着他给的钥匙,去他的公寓看看。她一直期待着一打开门他就站在屋里,也许正端着茶杯在喝水,低着头眉目温润,看见她时大吃一惊。也许,他只是站在那里,哪里都没关系,只要在屋子里,看见她时,没有一丝惊讶,自然得就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但每次公寓里都安安静静的。
温老爷子刚才醒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门口是翠绿色盆栽,沐浴在阳光下。这个盆栽是闻歌故意从客厅移过来的,摆的位置正好进门后就能碰上。无论是吓一跳,还是被绊一下,应该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是她做的吧?
温少远把闻歌送到辛姨那里后,又匆匆地离开了。
她正盯着公告栏出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瞬间惊醒,扭头看去,身后站着朱清婉和白君奕。
“等清明节,我带你回L市,给外婆上上香吧。”
他们今天值日,所以走得比较迟。
闻歌抽咽了一声:“很想。”
朱清婉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好奇地问道:“闻歌你在看什么啊,看得这么认真?”
温少远显然不相信,停顿了一瞬,声音压低了一些:“说实话。”
公告栏贴在楼梯拐弯处的一面墙上,楼上高年级的学生正推搡着往下走,闻歌正要回答,一抬眼,却瞥见原本在楼梯上走得好好的一个男生,突然被另一个猛推了下来。
闻歌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现在不想了。”
猝不及防间,那人急急后退,跳下几级楼梯,因为收势不及,又直直地撞向了正站在下方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白君奕。
“还想外婆吗?”他问。
保持着潇洒俊逸的校草形象的白君奕毫无防备,表情顿时龟裂,往前踉跄了几步,饶是闻歌及时地偏了偏身子,还是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肩膀。
闻歌点点头,脑袋还埋在他的怀里不愿意抬起:“对不起。”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闻歌觉得自己就是那可怜的池鱼。
过了好久,温少远低头看了眼哭声渐止,却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浑身发抖的闻歌:“不哭了?”
她捂着肩膀,狠狠地瞪了眼白君奕。这人看着瘦瘦高高的,怎么这么有劲啊?被人撞过来,居然还有那么强大的杀伤力。
这么小的人,身体蜷缩着,是脆弱的,无所依靠的,被他抱在怀里,还哭得这么惨。
白君奕的眼睛也是一瞪,提高声音吼道:“你瞪我干吗?又不是我撞的你!”
他伸手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闻歌冷哼一声:“不是你是鬼啊?”话落,转身就走。
她不管不顾地抱住他,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哭得不能自抑。
一旁目瞪口呆的朱清婉这才反应过来:“哎,闻歌,要不要一起回家?”
“呜……”闻歌呜咽一声,更加委屈。
她又不是不认识路。
温少远坐回来,看了她半晌,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抱住:“不哭了。”
闻歌背对着她翻了个白眼,但嘴上还是说道:“我从后门走,去寄信。”
急救室外,她的哭声清晰又撕心裂肺。
这么一耽搁,天又黑了一些。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哭得狼狈又难看。
夜晚总是来得这样悄无声息,一旦拉开帷幕,就像是泼了墨水的纸张,一点点,却快速地蔓延、浸润。
一直压抑着,便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想念外婆,几乎到了一想起,连呼吸都发紧、心口都发疼的地步。
闻歌去停车棚取了车,飞快地往后门骑去。
哭到最后,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心中的悲痛,远远没有因为这场发泄而消失。
学校门口原本是有信箱的,不久前道路施工队把校门口的路重新铺了铺,连带着信箱也被“铺平”了,此后闻歌往A市寄信,都要去邮局门口。
她再也经受不住离别。
她已经一个学期没有收到随安然的回信了,不知道她高考是否顺利,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关系是否破裂,更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又过得好不好。
“我也……不希望太爷爷有事……我不想……再参加……葬礼。”
闻歌没有多少朋友,随安然是唯一一个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朋友。
闻歌伸手挡住眼睛,可即使用力,用力到她的双眼被按压得发疼,也止不住疯狂掉落的眼泪。
A市的夜晚已经华灯初上,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到处是下班、放学正往家里赶的行人。
心口满溢的悲痛终于抑制不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对不起……我忍不住。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外婆了……”
邮局的大门已经关了,她把信封小心翼翼地丢进信箱里,瞥了眼天色,嘀咕了一声:“要在天黑之前回家才行,不然徐阿姨看不见我得着急了。”
闻歌低下头,也只来得及低下头,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砸在了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抖,心口疼得一阵发紧。
经过一个路口转向,正好是红灯。
这世上,再无她的亲人。
闻歌踩着脚踏,目光从身旁同样停下来等待的轿车上一一扫过,直到听见身后车辆的鸣笛声,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已经跳转成绿灯的指示灯,一踩脚踏往前飞快地掠去。
那些疯狂的想念,那些难言的孤独,那些不可说的委屈。
就在这时,左手边的路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喇叭声,闻歌顺着声音看去,一辆白色的保时捷正要通过路口,却因为前面横穿马路的女生急刹车停了下来,车主正气急败坏地按着喇叭提醒。
以前从未珍惜的一点一滴,此刻如潮水一般涌来,几乎淹没了她。
闻歌的目光扫过车前的女生时,蓦地一愣,随即目光一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捏住刹车,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
想外婆每晚拍哄她睡觉,想外婆做的糕点,想外婆教她儿歌时的样子。
车内很安静,除了电台正在播报路况。
“我想起我外婆了……”一出口,她的声音就带了几分哽咽。
何兴怕吵着大老板,已经将电台的音量调到最低。如果车内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会虚得双腿打战,干脆一直开着广播。
“走吧。”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老爷子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刚才辛姨没顾得上你,后来才发现你不见了。”话落,见她还不起来,只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自己,温少远这才发觉她有些不对劲,俯下身,放柔声音:“怎么了?”
S市的盛远酒店运营初期,因为没有完全的决策者坐镇,像是一盘散沙。接到S市区域经理的工作汇报后,温少远临时飞了一趟S市,直到昨天才飞回来。到A市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他连回一趟家都来不及,直接去了酒店。开了一整天的会议,直到现在,他才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温少远没说话,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喝着牛奶。几口喝完,他用力捏了一下易拉罐,抬手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温少远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察觉到车缓缓停了下来,往车窗外看了眼,才知道是路口红灯。
闻歌握紧牛奶罐,动了动唇,许久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转瞬,他目光一凝,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地问:“怎么是去温家?”
温少远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手里是同样一罐牛奶,拉开拉环,灌了一口,这才转头看她:“我们在找你。”声音冷沉,有着好久不见后的生疏。
何兴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老板,你不是每次回家都是去温家吗?”
温少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晚饭没吃,闻歌饿得头晕眼花,手里被塞了一罐热牛奶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温少远闭了闭眼,声音沙哑:“那是以前。”那时候闻歌还在温家。
这种满心悲痛的回忆,让她在五月末温暖的夜晚里也觉得凉意习习。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又勾了勾唇,那点烦躁也烟消云散,舒了口气:“等会儿掉头去我公寓吧。”
闻歌是理解温老爷子为什么不喜欢温景然做外科医生的,大概也跟她一样,一点也不喜欢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感觉。
何兴应了一声,转回头,认真地看着车前方的路况。
外婆离开的那天,她也是这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灯光刺目又惨白,没有一丝人气。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他们都有自己的着急、慌忙和不可失去,没有人会在意这一刻是谁危在旦夕,也没有人会在意其他人有着怎样的心情。
就在这时,右手边的路口一辆白色的保时捷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持续不断的喇叭声,吵得温少远又皱起眉头,往外看了眼。
外婆被推进手术室,可怜这一生到最后,给她送终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兴见温少远感兴趣,立刻解说:“保时捷差点撞到人了。”
这里的一切都和那晚重叠起来。
温少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莽撞地越过车道,不顾正在转向的车辆,直直地冲了过去。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外婆,或者不应该说突然,因为她经常一走神,就想起那位陪伴了她很久的亲人,以及那段在她生命里不可磨灭的时光。
他的脸色顿时一沉,眯了眯眼,瞄了眼跳转的指示灯,冷声吩咐:“追过去。”
闻歌不知道温老爷子得的是什么病,她对那晚的记忆,只有走廊里刺眼又惨白的灯光、鼻间消毒水的味道,以及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满脸焦急的病人家属。
何兴刚想说刚才骑车过去的人像是闻歌啊,此刻听到温少远的吩咐,立刻确定了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姑娘就是闻歌,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幸好他停的是最右侧可以右转的车道,他立刻打起转向灯,转弯追了上去。
那样固执、坏脾气的人,也会有倒下的一天。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人有多么脆弱,而之前温老爷子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可以被谅解、被宽恕的,至少闻歌在看见温老爷子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急救室时,是这样的想法。
闻歌刚才猜测着那个女生是不是随安然,又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这间隙,那个女生已经弯腰致歉,疾步走向了对面停在行道树下临时停车位上的一辆黑色轿车。那辆车的车牌号,闻歌很熟悉,正是随安然父亲的车。
这样的繁华让闻歌觉得心里空空的,就像走在云端,总是踩不到实处。
几乎是立刻,先于意识之前,她掉转方向横冲了过去,到路口时,险些和一辆转弯的车撞上。刺目的灯光、刺耳的喇叭声,以及车主透过车窗那愤怒的表情,让闻歌一惊,这才有一丝后怕。
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刚黑下来,整座A市华灯初上,灯光璀璨,一排排路灯就像延绵的灯河,直到路的尽头。
A市初冬的风带着L市寒冬时才有的刺骨,吹在面上微微地疼。
闻歌跟着一起去,听着辛姨声音哽咽地给温敬、温少远打电话,忍不住眼里也染了几分湿意。
闻歌背脊一凉,吓出一身汗来。
别墅区离市中心医院有些远,等不及救护车赶来,辛姨和张叔把温老爷子从楼上抱下来,直接开车过去。
她抬眸看着那辆车启动,驶离,心底漫起一股无力感。
这么大的年纪,这种病症是很危险的,辛姨连忙打了120把温老爷子送医。
一咬牙,方向一转,她的右脚刚踏上踏板,还没用力,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她的腰,微一用力,就把她从自行车上抱了下来。
他早上出门去老朋友家赏花下棋,下午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等晚上辛姨去书房叫他吃饭,才发现他高烧不退,昏睡不醒。
一瞬的错愕后,闻歌猛地转头看去,吃惊得舌头都打结了:“小……小叔?”
温老爷子的病,来得毫无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