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少远要去开灯,刚倾身,衣角就被她用力抓住了。
屋内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他回头,见闻歌正看着他,一张小脸紧皱着,极其为难的样子。
“我……”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拥着被子的手揪住自己的袖口,缠在指尖绞了一会儿,又泄气地低下头去。
温少远忍不住一哂:“我不走,去开灯。”话落,见她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干脆坐回去,微低下头看着她,问道:“害怕?A市的治安还不错,你用不着太担心。”声音中带着笑意。
温少远嗯了一声,耐心地等她开口。
闻歌一愣,微微耳热,看来他是误会她在害怕昨天看的那本小说里的情节了。
“小叔——”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无措,夹杂着哭腔,软得像水。
“不是……”她小声回答,“不是害怕。”
闻歌拥着被子坐起来,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越发显得她的脸小,脸色苍白。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似乎有些为难,半晌后,突然漫上了水光。
“那是什么?”他又瞄了眼她紧紧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并未甩开她,而是俯低身子和她对视,声音微沉,依然带着几分笑意,“什么小心思,想让我知道,又不好意思开口?”
温少远一怔,用眼神询问。
他这样的语气,闻歌越发说不出口了。
温少远坐近,刚伸出手要探她额头的温度,就见她突然侧头,一下子避开了。
可是家里只有他在,除了他,没人能够帮她脱离窘境。
小脸实在不好看。
但温少远毕竟是她的小叔,这种性别、辈分上的差异,是不容忽视的。
闻歌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
一瞬间而已,她的心思百转,最后只觉得耳朵和脸颊全都发热发烫,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怎么也张不了嘴。
被子被扯下后,有微微的凉意。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闻歌眼眶里积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就像是点燃了的引信,在这一刻燃烧到尽头,将炸弹引爆。
温少远眉头一皱,眸光倏地一暗:“不舒服?”
温少远被她突然而来的哭泣吓了一跳,打开灯再折回来时,她已经捂住脸,长发散下来,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拉住被子往下一扯,毫无防备的闻歌立刻暴露在了他的眼中,却见她的脸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咬着。
他伸出手,轻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我欺负你了?”声音压得低低的。
正是将暗未暗的时候,窗外沉沉的天色,有些压抑。
“没有……”闻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终于豁出去了,“小叔,你快点救救我。我、我来那个了……”
闻歌一动不动。
那个?温少远正要问“哪个”,话到嘴边突然回过神来,表情不免有些微妙。
温少远在床边坐下:“闻歌?”
他垂眸看了眼哭得更加厉害的闻歌,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发现这种突发情况比搞定一单生意更加棘手。
她比同龄人要瘦小很多,在温少远的眼里跟小猫没什么区别。
他轻咳了一声,想安慰下闻歌,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放弃。
闻歌正缩在被子里。
就这样看着她哭了一会儿,温少远恍然想起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之前无论是把她从表舅家接出来,还是送到温敬那里被领养,又或是在老爷子跟前受了冷落和委屈,她都未曾这样伤心过。
到餐厅先把从酒店带回来的快餐盒放在桌上,他左右扫视了一圈,然后上楼去找她。
这么想着,他又很想笑。
回到家,并未如往常一般看见闻歌的身影,他放下钥匙,低头扫了眼鞋柜前摆放得端端正正的小球鞋——她没有出门。
“不准哭了。”他压着笑意,声音沉得有些沙哑。
酒店里有事,温少远耽误了一会儿才回来。
闻歌自然听出了他声音中隐含的三分笑意,羞恼得耳根都要烫熟了,哼了一声,弱声抗议。
好像感冒了,又不完全是感冒的症状。像是吃坏了东西,肚子有些疼,但又和以往那种感觉不同,胀胀的,是从身体深处传来的很隐秘却很清晰的痛感,全身的力气都像被吸光了,四肢发软。
“是第一次?”他问。
窝在客厅里一直到太阳西沉,天际被灿烂的金光染成一线,最后被夜幕一点点覆盖,她才发觉自己有些不对。
闻歌犹豫了一下,脑袋垂得更低了,然后点点头。
厨房的微波炉里放着一份凉透的早饭,闻歌热了热,勉强填了肚子。
“我……去给你买……”温少远的声音不太自然,“用我的手机给辛姨打个电话,我等会儿就回来。”
脑袋有些用力过猛后的疼,闻歌揉着肚子,觉得自己脚步也有些虚浮。
闻歌这才微微抬起头来,看到他将手机递过来,慢吞吞地伸手接过。整个过程,她一直紧盯着他的手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抬起头来和他对视——已经没脸见人了。
闻歌在床上挣扎了一下,爬起来。
温少远把手机留给她后,便转身离开了。
醒来发现天灰蒙蒙的,云层翻滚,狂风呼呼刮着,只有遥远的天际,阳光透过云层,露出一丝薄光来。
没过多久,闻歌就听见汽车引擎的声音响起,黑沉沉的夜色中,一盏车灯,明晃晃地亮起。
这一睡,她一直睡到了隔天下午。
她捏着手机,呜啊一声,把自己整个身体都埋进了被子里。
因为睡前想得太多,闻歌这一晚的睡眠质量差得不行,思绪繁杂得像是野草在心里疯狂生长,直到后半夜筋疲力尽了,才沉沉地睡去。
从一个多小时前发现自己第一次来月经到现在,她觉得就像是在做梦一般。知道是一回事,经历却是另外一回事。她之前想象过无数回第一次糟糕的状况,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堪。
她一直都知道,她对温少远的感觉很特殊,是和任何人都不同的,那是依赖,交托一切的依赖。
闻歌捂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后要怎么面对小叔啊?
自从她今晚在书上看到了那句话,心里产生的不知名情绪,便如汹涌的潮水把她整个淹没,她被泡得浑身发麻发冷,手脚僵硬。
闻歌收拾好自己下楼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闭着眼,身子竟然有些发抖。
墨黑的天空,缀着漫天的星辰,星辉明亮。一轮明月,月光清冷,从窗口透进来,带着微微的凉意。
辛姨总说温家的男人都像足了这个姓氏,温润、温和、温暖,唯独温老爷子和温少远是不同的,前者霸道固执,后者疏离淡漠,闻歌却看得分明,他们的柔软都藏在心里。
闻歌探出半个身子往厨房看了眼。
他的眼神慵懒、随意、宁静、悠远,平时不易被人察觉的温和,在这样的光影下全部暴露了出来。
暖橘色的温暖灯光下,温少远斜倚在流理台上,长腿舒展。他手里端着的茶杯冒着热气,白雾冉冉升起,他的面容模糊得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目光澄澈,直直地锁住前方,眉心轻蹙,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微偏着头,温暖的灯光从他的下巴处斜打下来,光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眼睛,似山间的清泉,水光潋滟。
闻歌缩回身子,背脊贴着冰凉的大理石柱,而那股凉意并未缓解此刻她颇为复杂的心绪,直到她反复深呼吸几次,才探出一只脚去。
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刚才的样子。
温少远早就知道她下楼来了,迟迟没见她过来,转头往楼梯口看了一眼,微挑了一下眉。
她眨了眨眼,盯着台灯看了半晌,直到眼睛发酸,才缩着身子又钻回被窝里。
那只脚探出来,缩回去,探出来,又缩回去,如此反复着。
床头留了一盏灯,灯光已经调节得很柔和,暖暖的。
他看着有趣,勾了勾唇角,轻抿了口茶。茶香萦绕在鼻尖,眼前被白雾缭绕得有些模糊,等能看清时,微波炉突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她迟疑了一会儿,探出脑袋来。
他垂眸,又往楼梯口看了眼,正好看到闻歌探出的半个脑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微不可闻的关门声远远传来。
他忍着笑意,神色自若地指挥道:“过来帮忙。”
她安静下来,屏息静听着身旁的动静。
闻歌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赶紧小跑过去。
躲在被子里,闻歌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所及是一片朦胧的光影。
“拿出去。”他把碗筷递给她。
她紧紧地抓着被角,用力得指尖发白。鼻端是熟悉的淡香,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有些发麻发酸的心口舒服了一些。
闻歌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沉静,丝毫没有把刚才那件事放在心上般,顿时也坦然了几分。
这是闻歌今晚看的书里的一句话,并没有过多华丽的词藻,作者甚至不愿意在这句话上多费文字,匆匆带过,落在她的眼里却是触目惊心。
她顺手接过碗筷,刚转身,看见灶上燃着小火,正在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咕嘟的水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清晰得就像是一首乐曲——嗯,充满了人间烟火味的乐曲。
“同情,能让一个人疼惜多久,停留多久?”
闻歌想问在煮什么,刚张嘴,就嗅到了淡淡的香气,清香中又含着丝丝甜味。
闻歌这才摇摇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闻歌顿时一凛,是红枣?
温少远微微一顿,多看了她几眼:“回答。”
这个时候煮红枣……
鼻间是女孩房间特有的淡淡香气,闻歌的长发随意地铺散在枕头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漆黑水润的眼睛,被灯光映得发亮,她就像是薄雾晨光中的小鹿,眼神纯净又清透。
闻歌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目不斜视,盯着地面飘了出去。
温少远回过头,似是思索了片刻,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里,走进来,打开了床头的台灯,调节了一下光线,偏头看向她:“这样的光会不会睡不着?”
温少远在厨房里又待了一会儿,等姜糖水煮开了关了火,这才走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闻歌探出脑袋,小声地说:“小叔,可以关灯了。”
屋内的温度有些高,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衣摆掖在西裤里,衣袖翻起,折在小臂处,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腕。
见他背过身去,她利落地脱了外套,钻进被子里。
见她看过来,他拉开椅子坐下,交代道:“给你煮了姜糖水,等会儿吃完饭去喝一碗。”
她很久没这么晚睡了,困得眼皮重若千斤。
闻歌哦了一声,立刻垂下脑袋盯着碗里的白米饭。
不料,这个小动作正好被温少远捕捉到,他忍不住一笑,推开门,探身进去开灯:“晚上做噩梦了没人管你。”
晚上临睡前,辛姨仍不放心,又给闻歌打了一个电话,嘱咐她一定要注意保暖,别着凉,最后又问她:“少远给你煮了姜糖水,喝了没有?”
闻歌悄悄地噘了噘嘴。
闻歌正缩在沙发里,想起他回来时,自己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开灯,又……还有他买完卫生巾回来时……
温少远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语气不明:“我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
闻歌仍记得自己伸手去接那个袋子时,手软得差点没接住,连那声“谢谢”都低得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闻歌看了他一眼,握住门把的手微微用力,刚推开一道缝隙,突然扭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叔,你等会儿帮我关一下灯好不好?”
进入青春期,来月经,在她看来,是有些羞耻的,而这样尴尬的时候,偏偏只能求助于他。
走到门口,他停下来,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自己进去。
这样想着,她顿时觉得体温猛然飙升,耳朵滚烫,于是说:“辛姨,你怎么能麻烦小叔给我煮姜糖水?”
闻歌把书放回书架原处,跟在他身后回房间。
“哪是我让他煮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辛姨顿时笑了起来,“是他后来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能吃点什么,又忌讳什么。”
“我送你回去睡觉。”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闻歌一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闻歌逐渐朦胧的意识被他轻透的声音拉回来,她揉揉眼,合上书,困倦地点点脑袋。
是他……自己问的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目光清亮地看了眼捧着一本刑侦悬疑小说歪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闻歌:“想睡了?”
她扭头看向二楼,楼梯口亮着两盏壁灯,将墙上的壁纸映得柔和又温暖。
两个人,一个写报告,一个看书,房间里除了清脆的键盘敲击声,便是轻微的翻书声,气氛和谐又安宁。
辛姨还在说着什么,她却再也没有听进去,只在最后挂断电话前,听辛姨叹息了一声:“闻歌,你小叔对你是真的没话说。”
温少远端着咖啡走进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竟然没问她“有什么事”或者是“怎么了”,就放任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是,无论是因为温敬交代让他多照顾她一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对她真的很好,让她不由自主想依赖,不由自主想信任,不由自主想亲近。
没过多久,便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是门把旋开的声音。
温家,于她最特殊的地方,就是温少远的存在。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到书架前挑了本书,走到不远处的沙发上盘膝坐下。
半个月还没到,温老爷子就回来了。
说起来,整个温家,闻歌最熟悉的是自己的房间,其次便是温少远的房间。
闻歌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辛姨在厨房里择菜,她回房间放下书包,立刻下楼帮忙。
闻歌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没入拐角,这才摸了摸鼻尖,走进去。
傍晚五点多,天还很亮。
真的是擦肩而过,薄薄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某根绷紧的弦被指尖轻轻地拨弄,细微,却沙沙入耳。
前两天一直在下雨,今天刚放晴,湿漉感便一扫而空,空气里满是青草的香气,新鲜又清新。
闻歌哦了一声,刹那涌起的想逃离的心思还未付诸行动,便看见他按亮走廊里的灯,和她擦肩而过。
闻歌帮辛姨择完菜,目光四下一扫,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辛姨,我在外面看见小叔的车了,小叔回来了?”
这样对视许久,温少远先移开目光,语气温和却平淡地说:“先进房间等我一会儿吧,我去泡杯咖啡。”
“早回来了。下午接了我和老爷子回来,两人就一直在书房里。”话落,辛姨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老爷子回来后,先去后花园看了眼他的花,夸你照顾得好。”
闻歌顿时呆在原地,仰头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闻歌一听,顿时笑得眯起了眼:“太爷爷高兴就好。”
下一秒,门就被打开了,温少远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握着门把手,微挑了眉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他把那些花当宝贝……”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辛姨突然又沉默了。
闻歌打小就怕黑,刚才一时兴起的“找小叔解解闷”的念头顿时消散无踪,她捂着扑腾扑腾剧烈跳动的心口,深呼吸了一口气,几步冲过去,用力敲了敲温少远房间的门。
闻歌抬眸看去,辛姨的眉眼像是笼罩了一层愁雾,眉心微蹙。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辛姨这样的表情,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眉目舒展,温婉又柔和。
温少远就在她隔壁的房间,几步远的距离似乎被无限拉长。
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按下了自己的好奇心,没多问什么。
远远地,楼梯口处,有带着凉意的月光洒下来。
辛姨做了一桌子好菜,见温少远和温老爷子还没下楼来,便让闻歌去书房叫一声。
此刻,整座别墅里只有她和温少远,不免显得寂静又空荡,连她走动的声音都带了轻微的回响。
闻歌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温少远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往常这个时候,只要辛姨还没睡,客厅、楼梯和走廊都会留几盏壁灯照明。
看见她,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走廊里黑漆漆一片,一盏灯都没有。
闻歌了然地点了一下头,下楼时,连步子都迈得小心翼翼。
她推开椅子,躺到床上,裹着绵软且微带着凉意的薄被来回滚了几圈,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一骨碌翻身坐起,披上一件长袖睡衣,开门走了出去。
由于温老爷子这个中心气压不稳定,总值始终偏下,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想着想着,便连一点写作业的心思也没了。
辛姨去了楼上好几趟,第二次热饭时,温老爷子终于下楼来了。
每一年的愿望都没实现,直到去年,家人都离她而去后,她更是再无所求。甚至,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抛弃的,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愿,也从来没有人了解她的渴求,她孤零零地活着,好像只是为了尝尽这世间的苦痛。
应该是在书房里冷静了一会儿,他的脸上虽然还带着几分阴郁,但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只眉心一直拧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
闻歌对寺庙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她每年在佛像前许的愿望不外乎是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多陪陪她,外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闻歌悄悄看了他几眼,拉开椅子坐下时,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老一辈人都喜欢把信仰寄托在佛像上,闻歌的外婆逢年过节也喜欢去一趟,点几炷香,燃几对香烛,好像那些生活中的期望便会随着摇曳的烛火实现一般。
一顿饭吃得压抑又沉默,饭桌上除了碗筷轻碰的声响,再无其他。
L市是国内著名的江南水乡,黄金假期总有游客慕名前来,久负盛名的便是梵音寺,百年来香火鼎盛,源源不断。
这种时候,闻歌是不敢往温老爷子身边凑的,吃过饭就帮着辛姨收拾碗筷,远远地躲了出去。
往年的五一,外婆都会带她去梵音寺。
等闻歌帮辛姨把洗干净的碗筷放进橱柜里,再回到客厅时,只有温少远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吃过饭,闻歌回房间写作业。
电视屏幕上的光影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飞快地掠过,停驻,不断变幻着。他的表情在光影交错下,多了几分朦胧,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差之千里,而不是微毫。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高高在上,是闻歌难以匹敌的。
这一眼,光影从他眼底退去,只余下漆黑的一片,如墨染就。
这个男人的气度、风华,无论是在哪个瞬间,都能让你明白,你与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站起身,弯腰从沙发上拎起外套,慢条斯理地穿上,然后走近几步,声音轻缓低沉:“出来送送我吧?”
也是这个时候,闻歌隐约觉得自己和温少远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宽得几乎跨越不了的鸿沟。
闻歌点点头,还滴着水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跟在他的身后往外走去。
闻歌应了一声,看着他脱下西装外套顺手搭在沙发椅背上,走进厨房,仍回不过神来。
他的个子很高,似乎还在长。
“我浴室里有,先拿去用。”他说完,边往客厅走,边低头解西装上的纽扣。那修长的手指白皙如玉,搭在纽扣上轻轻一解,动作优雅,从容不迫。
闻歌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摸了摸鼻子。
闻歌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吹风机坏了。没关系,等会儿就干了。”
走到门口,他换了鞋,转头看见她也换了鞋子准备送自己出门,这才笑了起来:“就送到这里吧。”
“头发怎么不吹干?”
闻歌啊了一声,随即又哦了一声,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小叔,你要出远门吗?”
话落,目光落在她墨黑如瀑的长发上,他忽然伸出手,轻捏了一下她的发尾,触手所及,是微微的湿意。
“不是。”他抬手,似乎想要揉她脑袋,却在伸出手时想起什么,又放下,然后凝视了她一会儿,“长大了。”
他边换鞋子,边侧目看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女孩子不用学下厨,这样的事该让男人来做。”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不过,对于十四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女孩来说,会煮面,的确很难得。
闻歌看着他,总觉得此刻他的眼神悠远得即使她站在他的面前也触摸不到他一般,而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辛姨教我的,简单的煮面条我会。”语气得意扬扬,就像会煮面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想了想,她伸出手,见他没有躲避,大着胆子拽住了他的袖口:“小叔……”
“你会做饭?”温少远微微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反手关上大门。
他低头看了眼,眉头微皱了一下。
“等小叔。”她的声音轻若蚊蝇,刚一出口,就被晚风卷走,飘散在空气里,再也寻不着。话落,她这才往后退几步,笑眯眯的,没有一丝异常:“小叔工作这么忙,不来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解决晚饭的。”
就在闻歌以为他在反感自己的触碰时,那只手反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伸过来把她高高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正好盖在她的手腕上。
温少远抬步走近,为了看清,微低下头,瞄了她一眼:“傻站在门口干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很忙,快毕业了,还有工作上的事情。”他松开手,认真地交代她,“以后不用来酒店了,我已经帮你请好了家教。如果想摆脱附庸一样的生活,就好好学习。”他顿了顿,目光清亮又灼然:“前两天我给你留了我的号码,如果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家长会或者犯错被老师叫家长,提前一天告诉我。记住了?”
她背着光,面容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清她脸部的轮廓。
闻歌点点头,眼眶突然有些热。
她身后厨房和客厅的灯光透射出来,柔和又温暖。
她这次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又干燥,却让她心底的酸涩再也忍不住:“小叔,你是不是不管我了?”
这样沉默相对许久,他才轻舒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玄关的灯光并不明亮,是昏暗的暖橘色。
闻歌原本想迎上前的脚步顿时停住,她站在门口,只觉得A市春天的晚风依然冷冽刺骨。
温家的壁灯大都是暖橘色,灯光投射在冷硬的大理石上,越发显得清冷孤寂。
在离她三步远的时候,他蓦地停住脚步,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幽沉。
闻歌仰头看着他,突然有些害怕。
待离得近了,闻歌看见他眉心微蹙,唇角微抿,面上带了几分凝重。
温少远似乎思忖了一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我不管你谁管你?”
温少远刚下车就接了一个电话,他反手关上车门,微侧着身子,长身玉立地站在路灯下,修长的影子投在石砖地面上。他盯着影子看了一会儿,这才抬步往屋里走。
闻歌这才松了一口气,噘了噘嘴,有些不满:“可是再忙,也能回来的啊!”
她挺直背脊,看着车子停稳,这才跳下沙发,急急忙忙踩着拖鞋去开门。
温少远抬头,远远地看了眼二楼,唇角轻抿,没有回答。
闻歌面朝院门口趴在沙发椅背上,直等到别墅区里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这才看见温少远的车出现在视野里。
温少远这一走便是大半个月。
天已渐长,六点多的傍晚,夕阳西下,最后一抹金光灼烧着A市大半个天空。
他不回来,整个温家安静得像是处于尘世之外。
洗完澡,用干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时,闻歌才想起房里的吹风机前不久坏掉了,还没有换新的。之前是跟辛姨借来用,辛姨的房间她又不敢私自进去,在浴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只能认命地多拿了两条毛巾擦干。
温老爷子每天早上都会去后花园浇浇花,如果不出门,不是在客厅看新闻,就是待在书房里。
她拿出两份牛排,又浸了水解冻,边拿纸巾擦着还有些黏腻的后颈,边上楼洗澡。
辛姨的日子过得更简单,买菜、做饭、打扫房间。如果是周末,闻歌在家,她便中午小睡一会儿,醒来后烘焙一些饼干当下午茶的点心。
等她清理掉外面那层冰霜,指尖已经冻得通红,因为用力,那一处又冷又麻,一阵疼痛。
安安静静,时间缓缓而过。
闻歌抠了抠凝固在最后一层的冰霜,刺啦刺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听得她牙尖一酸,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身体。
大半个月下来,闻歌才知道温老爷子从金光寺回来的那天为什么大发脾气。
冰冻层的冷气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凝结成白雾,丝丝缕缕地飘荡出来。那股凉意缠绕在闻歌的指尖,没过一会儿,她就感觉指尖的热度被冷气吸走了,凉凉的,发冷。
听辛姨说,是温老爷子最小的孙子温景然执意报考医学院,并留在了L市,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
冰箱里的东西有些多,闻歌干脆跪坐在大理石地面上,一层层拉开来看。
温老爷子固执,一心觉得温景然是个从商的苗子,再不济,也不想他去考外科医生。现在的医患冲突剧增,医生又每天都那么忙,无论从哪点出发,都不适合他。
挂断电话后,闻歌挠了挠头,照着温少远的指示去冰箱的冷冻层找速食牛排——前几天,温少远未雨绸缪地买了好几份放在冰箱里。
最后,自然还是温老爷子妥协,他的所有坚持,在他们面前,都只是一道易碎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