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家人,她就像河面的浮萍,随着水波荡漾沉浮。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她害怕自己会不堪重负,她害怕自己哪一天学坏,她害怕自己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单。
以前很难理解“崩溃”“疯狂”这样激烈的词语,而那时候,闻歌离它们只有一步之遥。
最难熬的那些夜晚,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绝望得狠了也不敢哭,咬牙忍着,精疲力尽后才能勉强睡去。
后来外婆病重,临死都不愿意离开,闭眼前仍不放心地反复说着这样一句话:“我不想走,我的闻歌还这么小,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她每天都会接受不同人相同的怜悯的目光,慢慢地,她也觉得自己很可怜,而这种感觉很糟糕,所以当辗转联系上表舅一家时,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只是未料到,现实远比她想象中更加残酷。
那一段黑色的日子,闻歌除了悲痛,记忆里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她知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做不了任何事情,就连表情都木然得不知道如何反应。
如果没有遇上温少远,如果没有遇到温敬和蒋君瑜,她不知道她会变成怎样糟糕的模样,而那些不能承受的伤痛至今未结痂。
闻歌知道父母职业特殊,她也设想过,如果哪一天亲爱的爸爸妈妈突然离开……她总觉得那一天很遥远,她还没有长大,他们怎么可能离开?可就是那样毫无预兆地,她被脸色难看至极的外婆接回家,知道这个消息时,自己还没意识到,眼泪已经成串地往下砸落。
所以,她努力地表现她的乖巧懂事,即便不开心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她需要做的就是顺从。她害怕再次失去家庭,那种被生生从家人身边剥离的感觉太刻骨铭心,也太让她深恶痛绝。
父母离开后,外婆也跟着去世,葬礼过后,她孤身一人在外婆家住了好几天,明明是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的地方,可是每到晚上她都格外害怕。夜晚那么安静,她会忍不住回想知道父母离世的消息时那种不敢置信且痛彻心扉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用凿子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凿开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
你懂吗?那种绝境逢生的感觉,那种在被黑暗占据,几乎所有信念都被吞没的时候,你的救世主宛如神祇般出现,让你在有生之年还能感受到阳光亲吻眼睛时的温暖和明亮。
她小心翼翼地拼命压抑自己原本的性格,尽可能地表现出乖巧懂事,以证明她是个完全可以独立自主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不需要操心的小孩。
闻歌始终觉得,遇见温少远,便是她的新生。
不顾忌、不谨慎、不生分?原来,他一直看得很明白。
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想法?也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站在窗前,把手从锈迹斑驳的防盗窗外伸进来和她握手的人,那种久违的温暖就像是沙漠中濒临死亡的旅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终逢甘霖。
闻歌坐在椅子上,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闻歌整理好情绪下楼时,并没有看见温少远的身影。
温少远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微微一怔,那双深邃幽沉的眸子里有笑意散开:“这样活泼些不是更好?还是不顾忌、不谨慎、不生分的时候招人喜欢。”话落,他站起身,手指在她的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根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的意思,声音轻而缓地道:“跟我下来。”
温老爷子正躺在沙发椅里抱着收音机听戏曲,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老一辈人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总是格外尊崇和喜爱。
闻歌立刻捂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声音含糊又心虚:“闻歌还小,小叔和我比不羞吗?”
那咿咿呀呀的娇柔声音正掀起一个高音,一路到达顶峰,又婉转而下。
闻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包的课本和小叔包的端正地放在一起,优劣不要太明显。
温老爷子听得双眼一眯,心情愉悦地敲了敲搭在膝盖上的手指。
温少远终于淡淡地不太客气地说了句:“手是挺笨的。”
见她下来,不待她询问,温老爷子就指了指门口:“少远出去了,你要找他就去前门。”
大功告成。
辛姨正好推门进来,见闻歌要往外走,笑了笑。等闻歌走出去了,她才在温老爷子身旁坐下来,给他斟上参茶,淡淡说道:“少远对闻歌倒是有心。”
随即,他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正被她“荼毒”的数学书,平整地压出恰到好处的折痕,目光掠过时,目测了一下基本长度,随意剪了几下,长短正好合适。书脊、封底处更是细心地先折出一道痕迹,沿着痕迹轻松地对折,手指轻压住,然后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闻歌把胶布拿过来。
温老爷子半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小子又做什么了?”
笨手笨脚?温少远看了眼有些褶皱的语文书封皮,哑然。
“给闻歌买了辆自行车。”辛姨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前两天,闻歌还旁敲侧击地问过我,会不会让您不方便。”
闻歌指了指刚刚包好的语文书,眉眼微扬,语气却有些沮丧:“我在包书皮,可是笨手笨脚的。”
温老爷子笑了笑,没吱声。
“在干什么?”他走近,拉开书桌旁的椅子坐下。
直到戏曲里花旦的戏份结束,他才懒洋洋地问辛姨:“是不是觉得我太固执、不近人情了?”
闻歌听见动静,捧着书转身看去。
辛姨正给闻歌织毛背心,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回答:“我理解您。”
温少远推门而入。
这算是变相的默认了。
房门没关,四十五度角敞开着,能够一目了然地看清里面的情况。窗帘被丝带束起,挂在窗户两侧的墙上,窗外是难得明媚的阳光,透进来,映照得整个屋子明亮又温暖。
温老爷子再没说话,闭着眼,轻舒了一口气。
温少远起得晚,听辛姨说闻歌一大早就回房间用功了,便想着去看一看。
闻歌鞋子也没换,探出脑袋往外看去,远处的铁门紧闭,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那人去哪儿了?
闻歌上午背完单词和课文,又做了一套初一上学期的数学试题,正准备拿去给温少远看,推开椅子站起身时,桌角处的包书纸撒了一地。
快到正午,阳光越发炽烈,晒得人皮肤微微发烫。
隔日是星期天,温少远鲜少完整的不被打扰的可以休息的一天。
她走出去几步,一转头,这才看见不远处藤蔓架下的温少远。
忽然想起他刚才还斜倚在她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姿态慵懒地拿着笔在她的书本上勾勾画画,然后毫不费力地把她觉得看久了都会头疼的难题解决了,顺便还用了很多种“适应”她理解能力的……嗯,方法。
他正坐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双手环胸,一只脚踩着踏板,另一只脚落在地面支撑着他和自行车,双腿修长,阳光映照下,线条格外好看。
闻歌拿出英语书,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书上端正冰冷的字母,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原本已经熟练的单词也读得结结巴巴,她索性停下。
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一直在等她,见她四处寻找自己也未出声,倒像是在等她发现他。
这句“你不用操心”却让闻歌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是让她别操心温老爷子安排张叔每天接送她上下学,还是别操心自行车的事。见他很忙的样子,闻歌也没敢继续拿这件事烦他。
闻歌赶紧回去换了鞋,跑了出来。
想了想,温少远说道:“你不用操心这个。”
他已经下了车,正在调试刹车,见她过来,简短地说道:“上车试试,我在后面扶着你。”
温少远眼角余光瞥到她正低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弯了弯唇。
“啊?”闻歌瞪着面前这辆崭新的自行车半晌,然后磨磨蹭蹭地爬了上去。
闻歌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说:“A中离家太远,上学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不想麻烦张叔每天接送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倒像是她受了委屈一样。
她对自行车有些阴影。
随着话音响起的,是清脆的键盘声,错落有致。
闻歌自打上学后一直都是外婆接送,后来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闻歌舍不得她再辛苦,就跟住在不远的随安然借了自行车学骑车,结果第一天就因为没握稳车把,冲进了门前的小河里。幸好随安然不放心她,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出事就赶紧找人把她捞了上来。闻歌掉下去的时候不知道磕碰到了哪里,腿青了半个多月。
温少远在键盘上不停敲打着的手指一顿,侧目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不是说不会骑?”
温少远已经扶住了车后座,看她迟迟不动,挑了挑眉:“害怕?”
有了这个想法后,闻歌也没对辛姨提起,等到周六去温少远的酒店由他指导完作业,她才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道:“小叔,我能不能买一辆自行车?”
闻歌摇摇头,鼓着脸,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然后用力踩上踏板往前蹬去。
正式开学后,闻歌发现了一个问题:A中离温家有些远,就算是骑自行车,也要二十多分钟,幸好午餐是在学校解决的,不至于来回太匆忙。可是开学到现在,温老爷子都让他的司机开车接送她。刚开始她还不觉得有什么,连续几天后,她忍不住想,难道以后都要这样接送?说实话,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样的优待。
显然,她的平衡感很糟糕,骑出去没几步,车把一歪,眼看着就要倾斜着地,这时后面伸出一只手,稳稳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也握住了车把。
很快,到了A中开学报到的日子。由于转学的手续都已经办妥,闻歌第一天去学校报到还是非常顺利的。交了学费,学校又发了书本,中午还没到,就提前放学了。
闻歌一怔,垂眸看去,那双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温热又干燥。
辛姨说A市的春天恐怕还要再等半个月才能冒出绿来,人们则要适应这慢慢变暖的尴尬时期。尤其三月,暖气会停止供应,那时候的春冷,才是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温少远的掌心带着力量,握得她的手指有些疼,却又让人格外安心。
闻歌有鼻炎,一遇到这种极冷的天气,鼻子就微微疼,那是可以忍受但很不舒服的一种痛感。
她还在出神,突听耳畔,他的嗓音低沉又严厉:“看哪儿呢?”
A市的初春似乎比寒冬还要冷上几分,一旦离开有暖气的屋子,便会冻得浑身发抖。
闻歌立刻回神,看向前方。
闻歌:“……”
地上铺着的瓷砖反射着阳光,微微眩目。
温少远表情很微妙地挑了一下眉,问她:“怎么,觉得我不行?”
闻歌努力看着前面的路,努力寻找平衡感,不料刚找到一点感觉,手背上的力量一松,她目光一乱,又握不住车把了。
闻歌啊了一声,不敢置信。
“慌什么?”他沉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收回去的手瞬间改了主意又落在她的手背上,稳稳地握住。
还未回过神,就听他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开学了,周末我给你补课吧。”
这一松一紧间,闻歌已经紧张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二月末的寒风一过,鼻尖透着凉意。
她以为温少远会说“为什么你会这么差”之类的话,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句“不要紧,慢慢来吧”。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松开手的,闻歌脚下生风地往前踩着,一偏头,看见他正站在刚才那处荫凉下看着自己,顿时一个激灵,直接捏了刹车跳下来。
这次嘛,刚擦着及格线。
落地时,因为这毫无防备的自虐式,脚心一阵发麻,麻意入骨便成了钻心的痛,她忍不住趴在了车把上。一抬头,见他已经走到了面前,她抽了抽唇角,脸色发白地问道:“小叔,你什么时候松手的?”声音软软的,带着闻歌自己也没察觉的娇憨。
闻歌却知道,及格是外婆的底线,此后再没考过不及格。
温少远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微扬起唇角,淡声道:“松开有一会儿了。”他没察觉她的异样,握住车把,示意她迈过来:“差不多了,休息下,吃完饭再继续。”
她从小数学就不好,顽皮的时候,还考过四十五分,而那也是唯一一次外婆板着脸拿了扫帚揍她,没打几下,她就哭得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闻歌哦了一声,忍了忍脚心那股还未散去的麻意,抬头又瞥了他一眼,迟疑地抬手扶住他的手臂,迈过车身。
事实上,她看了数学试卷后都羞于拿出来见人。
一靠近她才发现,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出了很多汗。想起刚才他稳稳地扶住自己时,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的骨节,她微微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他刚才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样子,害得闻歌以为他对自己的成绩很不满意。
温少远把车停在荫凉处,一回身才发现闻歌并没有跟上来,他停住脚步,看向她。
“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温少远抿了口茶,唇被茶水烫得嫣红,他却不在意,放下茶杯,微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不要紧,慢慢来吧。”
察觉到他的视线,闻歌这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见她听得认真,温老爷子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些往事,等温少远出声打断时,话题早已经偏得拉不回来了。
快进门时,闻歌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见他停步,转头看过来,她仰起脸,笑得眯起了眼:“谢谢小叔。”
温老爷子端着茶杯,慈祥又和蔼:“太爷爷文化水平也不高,不过我们那个年代很少有学习的,也很少有珍惜学习机会的人。我初中毕业就辍学了,曾当过一阵子老师,但是我这个性子去教书就是误人子弟,后来想开了,就去经商了。”
温少远微顿。
她觉得有些新奇:“太爷爷你在取笑我吗?”
女孩的面庞在阳光下,似是被打上了一层柔光,眯起的眼睛就像月牙,弯弯的。
温老爷子经过时,偷偷瞄了几眼,一整晚都乐呵呵的,而这也是闻歌第一次见到温老爷子如孩子一般幼稚的样子。
他屈指,很自然地在她鼻尖刮了一下:“不客气。”
摸底试卷是在隔日补习完毕后,和温少远一起回到温家,闻歌亲自递给他的。说实话,数学试卷实在惨不忍睹。
她每一次的认真,他总能发现,并且珍而重之。
闻歌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埋头看书。
眨眼,学期已过半。
他的目光落到闻歌的身上,正好逮住她在开小差,微偏了一下头,盯着她。
闻歌已经完全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当然,这只是闻歌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温少远似乎想到什么,笑了笑。
温老爷子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在高度肯定了闻歌学习努力上进以及表示了她对闻歌的看重和期待后,提出了几个“可是”,其中一个就是——不合群。随后,班主任委婉地提出了对闻歌性格的质疑,并表示自己非常愿意配合家长帮助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成长。
老师似乎没遇到过这样的家长,哑然失笑,随即点点头:“我明天带张摸底试卷过来吧,看看她的水准。闻歌学习自主性很强,学习态度不用太操心。”
温老爷子听到最后才知道,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了一次家长会,需要学生家长到校参加,就算不能参加也请致电了解一下孩子在校的情况,因为两者闻歌都没做到,班主任干脆亲自致电。
他侧身坐着,慵懒又随意,一手轻搭在沙发扶手上。因为在和老师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上,是很有礼貌的对视。他的唇角带着一弯浅笑,说不出来的清隽高远。
温老爷子有些诧异,因为闻歌提都没提过这件事,但他还是先压下了心底的疑惑,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忘性大上,并表示近日会去学校一趟。
闻歌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
挂断电话后,温老爷子想了想,给温少远打了一个电话,急叫他回家。
“我知道。”温少远沉声道,“我原本也只是想摸清她的基础,顺便让她了解初一上学期的内容。”顿了顿,他似乎笑了一下,看向闻歌,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老师,说道:“基础薄弱不要紧,她有本事跟上去,对不对?”
莫名其妙被跳过的闻歌直到温少远回来,才知道她热心的班主任干了什么事。
“如果想跟上,需要下点功夫,单我这样带着她了解一遍,作用不大。”
已经是四月末,天气反复,下午快放学时下了一场大雨,闻歌毫无准备地被浇了一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个热水澡。
温少远沉思了片刻,没说话。
吃过饭,她无精打采地裹着毛毯坐在床上背课文。
“她的基础有些薄弱,而且有偏科现象,理科方面……跟不上。”老师笑了笑,“优势是英语,她很有语言天分。跟大部分女孩子一样,文科的问题不大。”
安静的夜晚,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响亮,甚至雨点落在地面溅出水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温少远嗯了一声,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语气平淡:“看你的书。”话落,转头看向老师。
闻歌捧着书本出神,脑中思绪很乱,一会儿想着太爷爷摆在后花园的珍贵花种是不是已经搬进屋了;一会儿想起往年L市的春天,水乡的雨似万千绣花针,细密地斜打而下,落在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充满诗情画意;一会儿又想起外婆坐在屋里编着白色的草帽,而她刚从外面玩耍回来,调皮地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摸草帽,然后外婆看着草帽上的黑手印总是无奈又好气地叫她名字。
闻歌听见这熟悉的嗓音,一愣,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来了,顿时惊喜:“小叔。”
最后那段记忆因为太过久远,她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是她的过往,还是只是一段梦,模糊得似乎即将要消散的梦,只有外婆的声音仍清晰地在耳边,柔柔的,也碎碎的。
他扫了她手肘压着的书本几眼,抬头见补习老师已经正襟危坐,笑了笑,迈过去,在沙发另一边坐了下来,问道:“她怎么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明显不想打扰她。
这样的雨天,想起这些,内心便格外脆弱。
闻歌正握着笔,笔头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什么,专注得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眼睛热热的,脸上湿漉漉的。
温少远关上门,走近。
不待她再发泄情绪,门外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大概是没得到回应,又敲了几下。
因为补习的时间是一整天,补习老师的午饭都是酒店客服送过来的,和闻歌一起在房间里吃了。
闻歌这才慌乱地抹了一把脸,低头去开门。
已是午休时间,补习老师正坐在沙发椅上看书。
她垂着眼,有限的视野里是一双男式拖鞋,还是温少远的,她不禁疑惑地瞪圆了眼睛。
这天,温少远闲下来去视察她的学习情况。
温少远大三,既要忙学习,又要顾刚起步的事业,几乎忙得没空回来,因为温敬的托付,他才每周六送她回家后小住一天,而今天才周四……
几天下来,闻歌有些沮丧。
她错愕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用力眨了一下眼,刚确定是他,就见他伸手轻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然后俯下身认真地看了一眼。
可如今不一样了,所以闻歌在听得糊里糊涂、云里雾里时,终于对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有了丁点儿悔恨的情绪。
“哭了?”他问。
以前,在外婆身边时,她还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外婆疼她,也许是想弥补她缺失的母爱和父爱,对她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
闻歌不禁愣住,下巴上的温度和轻柔的力量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尤其始作俑者还一脸认真地打量着她,那眼神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她本身不是能压得住个性的安静女孩,爱玩爱闹,上课喜欢开开小差,跟同桌聊聊天,就连给老师捣乱的事情也没少做过,学习的状态只占了她生活的百分之十。并不是她不聪明,只是她还没有要好好学习的想法,每逢考试,临时抱个佛脚,考个不超前又不落后的分数就算过关。
她耳根微微发烫,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正想说“看书看得眼睛酸,揉了揉眼睛就红了”,“没有”两个字刚吐出,她便一顿,转而声若蚊蚋地解释道:“嗯……我突然想外婆了。”
这样快速的讲课对于闻歌这种学习成绩不上不下的人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温少远沉默一瞬,松开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房间里一推,自己则上前一步,进屋后松开她的手腕,反手关上了门,这下,楼下辛姨走动的声音直接被隔绝在了外面。
距离开学仅有十天,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初一上半学期全部知识要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十天主要是让闻歌知道上过哪些课,有哪些知识要点是要熟记的。
温少远看了眼她的房间,干净整洁。辛姨说她几乎不动房里的摆设,就算是给她新添的,也规整地原样放着。
温家的别墅有些远,温少远便带着闻歌去自己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让老师在那里给闻歌补习。
这样的小心翼翼,丝毫未改,却难得地开始对他说实话。
整座A市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里,闻歌人生中的第一次补课开始了。
他朝床上丢着的语文书看了眼,然后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也未开口说明来意,而是问她:“今天的作业呢?都拿来给我看看。”
年初五。
闻歌哦了一声,脸红红地摸了一下被他握过,似乎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手腕,跑过去拉开书包找作业。
温少远低头看了眼闻歌,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叹了一口气,手随之落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好了,我们要回家了。”
把作业一一摆放到他的面前后,闻歌又从书桌上摞着的书本里抽出了他布置的“家庭作业”。
分离这种事,经历得再多,也永远不会习惯。
做完这些,闻歌往后退了一步,笔直地站在书桌旁。
被阳光拂照着,整个视野都开阔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弄得跟在办公室听训一样。
落地窗外围的金属装饰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芒,面前的停机坪便像是突然从寒冬的阴沉里被剥离了出来,鲜明得如一幅水彩画。
温少远瞥了她一眼,意外地没让她坐下。
早晨一直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暖阳,终于在厚厚的云层荡开时透了出来,耀眼的金光落下,云彩的边缘都被染成了赤金色,像是嵌上了一层金边,翻涌,滚动。
翻了翻她的数学作业,他的眉头渐渐皱起,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顺手画了几处做错的地方。
送走了温敬和蒋君瑜,温少远又陪着闻歌在机场的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停机坪。
闻歌探过脑袋看了眼,幸好错得不多。
殊不知,这一个承诺,让他付出了一生之久。
作业检查完毕,温少远合上作业本,这才开口问她:“家长会为什么不说?”
没有犹豫,温少远点头答应了下来。
声音平淡,没有蕴含多少情绪,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别说无色,还无味,却偏偏让闻歌感觉到了他语气里凝结的沉郁。
温敬沉沉地笑了一声,难得戏谑道:“千金难买你愿意。既然你和闻歌投缘,我不在的时候多帮我照看她。”
闻歌心里一咯噔,看着他,没敢回话,因为不论出发点是什么,她都已经藏了欺瞒。
温少远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已经挽住蒋君瑜手臂并且整个身体挨过去的闻歌,眉眼一舒,轻笑道:“难得有人让我想纵容。”
她这一迟疑,温少远的目光已经沉了下来,面色严肃,连语气都冷了几分:“说话。”
蒋君瑜失笑,无奈地摇摇头:“不是说一会儿还有重要的事情?还这么纵容她。”
闻歌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微微发白:“对不起……”
闻歌欢呼一声,忙不迭地拉开后座的车门上车。
灯光下,他的面容沉静,凝视着她,耐心地等她回答。
温少远侧目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思考了几秒钟才颔首,示意她上车。
闻歌到嘴边的话莫名地带了几分负气:“我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趴在温少远那侧的车窗上央求他:“小叔,我也去好不好?”
温少远想了很多种她的回答,比如“我不想麻烦太爷爷和你”,比如“我觉得小叔已经看到了成绩,家长会那么无聊,没必要占用你的时间”,却没想到会是这么直接的一句“我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因为温少远等会儿还得回酒店,计划中,闻歌原本是要留在家里的,可是看着蒋君瑜推开门离开,背影渐行渐远,好像要消失不见般,恍惚间,闻歌的心头竟漫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几乎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对不起。”闻歌低头道歉,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不需要开家长会。”
上午十点,温少远赶回来,开车送温敬和蒋君瑜去机场。
小学时的家长会都是外婆去听,而家长会时间长又无聊,对她而言,没有实际意义,在温家就更没有必要了。
因为离别的情绪,闻歌一早上都闷闷不乐的。
温少远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我明天去学校见见你的班主任。”
他们还这么年轻,其实带着她很不方便。闻歌希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为她的存在,被束缚,被捆绑,被压抑。
闻歌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其实这在闻歌的心里并不算什么,蒋君瑜和温敬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很多早已感受不到的温暖,她能吃饱穿暖,还可以继续上学,已感激不尽。
他是打算把她这些不中听的话反映给班主任,让班主任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从而以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来教导她?
蒋君瑜尤其对留下她感到抱歉。
她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排斥。
昨晚,蒋君瑜睡在她的房间,两个人关了灯,借着窗外朦胧的路灯光,说了整夜的话。
不料,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闻歌……
闻歌默然。
他说:“即便你不喜欢,我明天也得去一趟,因为爷爷帮你撒谎的时候为了表示积极,已经派了我当代表。”
“君瑜把你托给了我。”她突然想起什么,笑了笑,看向闻歌,“别的不能保证,辛姨绝对少不了我们闻歌吃的。”话落,也不等闻歌回应,她自顾自又说了一句:“这小两口对你是真的好。”
闻歌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完全忘记了反应。
这个家里只有辛姨是每碗水都端平的,知道蒋君瑜喜欢她做的糕点,怕做早了不新鲜,今天天还没亮就在厨房忙活。
温老爷子不只隐瞒了事实,还帮她撒谎了?
闻歌听得认真,帮着辛姨把蒋君瑜要带走的糕点打包起来。
她刚才还是一副戒备的姿态,这会儿心神一松,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便显得有些傻。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跟头倔驴一样,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性子实在古怪……”辛姨念叨着,叹了口气,“我看着温敬挺好的啊,他却一点也不喜欢,也不理解,所以从来不送他离家,一到这种时候就闭门不见,不然就在楼上大发雷霆。”
“闻歌。”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温老爷子不知道又怎么堵心了,一直闭门不见,连早饭也是辛姨亲自端上去的。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惭愧得不敢看他。
温敬夫妇在年初四的上午就准备离开了。
房间里灯光明亮,在她的发顶打了个圈,像一个光环笼罩在她的头上,可偏偏这样的明亮模糊了她的五官,让温少远看不真切。
毫无预兆的惊喜、他眼底暖暖的笑意,以及那样温柔的像是在哄她高兴的语气。
“我在牵住你手的时候,你也要学着握住我的。”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柔了些,“不然,总会有牵不住的时候。”
很多年之后,闻歌都记得那一晚。
就像窗外细密的雨丝,在这样的季节带着凉意,这句话让闻歌的心顿时凉到了极点,又缓缓回温。
他顿了顿,侧目看她,声音轻柔,略带了几分笑意:“学校已经安排好了。”
他是在告诉她,他已经伸出了手吗?
他似乎也弯了弯唇角:“初五准备下补课的事情。”
这时,辛姨来敲门,像是怕打扰他们,轻轻地敲了三下,压低声音说:“糖水鸡蛋已经煮好了,下来吃完再说吧。”
闻歌点头,忍不住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小叔。”
温少远看了闻歌一眼,起身走到门口,握住了门把手。
“喜欢?”
发现她没跟上来,他语气一转,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嗓音:“吃完夜宵,把数学作业做错的地方都改好再睡。”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落着一个巨大的棋盘,上面摆满了棋子,错落有致,棋子上的字因不断变幻的灯光而忽明忽暗。
闻歌哦了一声,看着他出去了,又急急地问道:“小叔,你今晚不住在这里吗?”
穿过桥拱下方的木板桥,视野一片开阔。
“不了,等会儿回酒店。”说完这句话,他的脚步再未停留,直接下楼了。
闻歌从未见过这样烟花绚烂绽放的场面,这是她之前生活的那座小镇没有的繁华。
自打昨晚温少远说今天要来学校一趟,闻歌就一直坐立不安,上课时也会走神看向门口,生怕下一秒他就出现在教室外面。
他似乎只是想出来一趟,并未关注头顶不断绽放的烟花,目光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木桥。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二节课上课前,班主任笑盈盈地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去办公室。
湖面上有一座白玉石大桥,桥灯大开,亮如白昼。底下是两座穿越拱桥,就架在水面上的木板桥,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像是走不到尽头一般。
因为是课间休息,办公室里都是老师,而在这种女性占多数的地方,温少远的出现无疑是颗粉红色的炸弹。
因为是除夕夜,行人并不多,来的人也都是为看空地上那场烟花盛宴。
他身高腿长,慵懒地倚在办公桌旁,长腿微伸,明明只是个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莫名多了几分随性和隐约的魅惑。
温少远带她来的就是星湖。
大概是刚从哪个正式的场合出来,他西装笔挺,就算此刻翻着闻歌的作业本,也丝毫没有违和感。
十三岁这样不尴不尬的年纪,小朋友的游戏她玩不了,成熟一些的她不会玩,于是沿着广场转了一圈,买了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就回家了。即使这样,闻歌也觉得很满足。
闻歌进办公室后见他这样,头皮便一麻。
她虽然来了一段日子,但是除了购置需要的物品,很少出去玩,唯一一次还是温敬和蒋君瑜带她一起去中心广场。
班主任很热情,让温少远坐下后,又倒了杯热水放到他的身前。
闻歌摇摇头。
他身后的饮水机发出咕咚咕咚吞咽般的声音,闻歌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水杯,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这边移了移——温少远从来不喝饮水机里的水。
“星湖没去过?”他问。
班主任刚结束实习走马上任,干劲十足,只要是她职责以内的事情都要管一管,抓一抓。比较好的地方,大概就是还不会威慑学生,总是软绵绵的嗓音,哪怕气急了,也只是用力拍一下桌子,扬高声音而已。
闻歌想了想,掰着手指数:“乐购超市、银河商厦……还有中心广场。”
她先是看了眼闻歌,轻声问道:“闻歌,这位是你的小叔?”
温少远边发动车子边问:“A市去过哪些地方了?”
闻歌点头,把纸杯又往自己面前移了移。
闻歌坐进副驾驶位,乖乖地扣上了安全带。
班主任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眼年轻帅气的小叔,终于开始今天的话题。简单的开场白后,她向温少远大致介绍了一下闻歌的学习成绩,以及在学校的学习状态。
“辛姨知道。”他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温少远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表示自己虽然不出声,但是带着耳朵。
闻歌跟着他走到玄关换鞋,等出了门,才想起来问一句:“不跟辛姨说一声?”
没有不耐烦,他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听她说与闻歌有关的任何事情,甚至是细微之处。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灯,空无一人。
直到班主任喝了口水,看见温少远侧目看向闻歌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后,眼保健操结束,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才看向闻歌:“闻歌先去上课吧。”
一瞬间,不知道怎么的,闻歌的脑海里冒出一句话——莫负佳期。
闻歌磨蹭着不愿意离开。
漆黑的夜幕下,烟火格外明亮璀璨。
温少远看了眼被她移开的纸杯,忽然笑了笑:“让她留下来,听老师说完吧!有些问题当面沟通的效果更好。”
大概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那一抹盛开的烟花,他转身看向窗外。
家长都没意见,班主任自然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夜空绽开一簇烟火,把他的轮廓清晰又深刻地映照出来。
摆在温少远面前的,还是班主任昨晚电访时和温老爷子说的“不合群”的问题。
光线昏暗,闻歌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感到他拎着自己后领的手一松,放开了她:“我不会不见。”
“两次考试换座位,闻歌都是女生里落单的那个。上课不爱发言,不喜欢集体活动,很多老师和学生对闻歌的名字都很陌生,第一印象也是内向、沉默寡言。这也许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但长此以往,渐渐就会被排斥……”班主任的话音一顿,瞥了眼闻歌,见她安安静静地垂着眼,委婉地表示,“我教的是英语,有一次作文题目是《我的好同学》,要求写同班同学,并选取一件真实的事情,闻歌是唯一交了白卷的。”
他低头看她。
温少远微抿了抿唇,并未在班主任面前说什么,只是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感谢你的留心,回去之后,我会和闻歌好好聊聊。”话落,他侧目看向闻歌,问道:“这两节是什么课?”
“怕你不见了。”她的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像一阵微风轻柔地在温少远的心头拂过。
“劳动课和美术课。”闻歌讷讷地回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灯光并不明亮的楼梯口,他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就这么拎着她的后领下楼梯:“跑什么?”
他站起身,显然是想结束这次的交谈:“那我替闻歌请一下假吧,先带她回去了。”
闻歌身子僵硬地回头看去。
班主任有些晕乎地点了一下头,也站起身来。
她匆匆忙忙往楼梯口跑去,还没来得及一口气冲下楼,就被人从身后拎住了衣领。
“这是我的名片。”温少远递了一张名片过去,“闻歌的父母是军人,职业比较特殊,闻歌一直都由我监护,有问题麻烦老师您多和我沟通。闻歌对学习也有很大的热情,希望您能耐心地引导,多照顾一些。”
几乎是瞬间,闻歌感觉心中一空,走廊里温暖的壁灯像有着重影,让她忍不住有些发慌。
班主任低头看了眼名片,看到上面的“温少远”三个字时,微微愣了一下,脱口道:“咦,你不姓闻啊?”
闻歌哦了一声,先去关灯,再去关门,等转身,发现走廊上已经没有了温少远的身影。
温少远笑意微敛,目光沉静地看了她一眼,很轻很缓地问道:“有问题吗?”
整理好领口,温少远站直身体,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没有表情地移开目光:“走了。”
闻歌回教室拿书包,又悄悄地从后门出来。
闻言,他侧目看了她一眼,没有诚意地回答:“去了你就知道了。”
温少远正站在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前,目光沉静又专注。
他正在整理她的衣领,皱着眉头,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走廊里的过堂风带着春天的凉意,掀起他的衣角,露出了他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半截手腕。
她一声不吭地把解开的纽扣扣回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叔,我们去哪里啊?”
他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并未投去目光,只轻启唇,轻声叫她的名字:“闻歌。”
为了掩饰,她开始摆弄纽扣,可是刚解开中间一颗,就见他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压低声音略带警告地嗯了一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解开的是他刚扣上的。
闻歌答应了一声,握紧书包肩带,这才小跑到他的身旁。
闻歌立刻抿嘴,做严肃状。
由于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她只能仰头看着他,看着他弧线完美的下巴,微微尖削,透着股薄凉疏离的味道。
温少远似有所觉地抬眼看向她。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这样,即便不高兴了,也只是沉下脸来,并未有过疏离的时候,所以在这样的角度看见与以往不一样的他,闻歌不免有些心惊。
温热的指尖从她的手腕处划过,微微发痒,她忍不住想笑。
温少远低下头看了她一眼,指着公告栏上的一处:“下一次,我能不能在这里看见你的名字?”
温少远显然也发现了,弯了弯唇角,拉正了衣摆,又去摆弄她的袖口。
闻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指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纪检汇报”上。
他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笨手笨脚的,不会配合闻歌的姿势去调整,等闻歌把衣服穿上,竟歪七扭八的。
学校每半学期便会从各班级选出一名优秀学生,负责检查全校学生广播体操、眼保健操、仪容仪表和校服校牌穿戴情况,并把检查结果登记在这里,最后写上纪检人员的名字。简单来说,这些纪检人员就相当于学校的巡逻队,而能成为纪检人员,也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温少远弯下腰,把闻歌的外套先脱下来,拎着领口轻抖了一下,然后示意她穿进去。
她眨了一下眼睛,为难地看着他。
他低下头来,似乎才发现她很矮,抬手压了压她的脑袋,和自己对比了一下。明明过完年就十四岁了,可身高并没有达到十四岁女孩该有的标准,瘦瘦小小的,才到他的胸口下方。
温少远轻轻笑了一下,倒让闻歌猜不出他是说真的,还是在逗她玩。
这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下巴的弧度,流畅又完美。
幸好,他没有再说什么,瞄了眼她背后的书包,修长的手臂绕到她的脑后,伸手一提,便把书包提在了自己的手上。
闻歌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见她目瞪口呆地看过来,他只挑了挑眉,甩着手里的车钥匙率先往前走去:“回家了。”
温少远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摇摇头,声音清冷又无奈:“过来。”
闻歌哎了一声,小跑着追上去:“小叔……”
闻歌这才回过神来,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几步跑回房间拿外套。怕他多等,她边走边穿,却越慌越乱,外套不知道哪里缠住了,穿不进去。
某间办公室。
见她还杵在那里,他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需要我再说一遍?”
班主任搓着手,还未从刚才的冷沉气氛中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捧着茶杯喝了几口热水,这才觉得那股凉意稍退。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灰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臂弯处搭着一件外套和一条长围巾。
她盯着桌上的那张名片,忍不住皱起眉来——闻歌性格内向得近乎自闭,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啊?
温少远正在扣手表带,闻言嗯了一声,低眸看了她一眼:“穿好衣服,我们出去。”
她正猜想着,又恍然想起刚才她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温温润润的,看上去很年轻,却偏偏让人无法因为他的年轻而轻视他本身,那瞬间张弛的力量,让她此刻回想起来还有些余威犹存的感觉。
“小叔?”
这样一个谈吐优雅、举止不俗、稳重又自持的人,竟然是闻歌的小叔?这哪门子的小护短的叔?
闻歌以为是蒋君瑜,一蹦一跳地去开门,拉开门后,嘴角还没咧开,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时,顿时僵住了。
昨夜那场大雨过后,A市的天空碧蓝如洗,似要滴出水来,明净澄澈,阳光不骄不艳,落在人身上,暖意丛生。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房门被人轻叩了几下。
应该是清洁工刚清洗过车库,车库的后门大开,正对着温老爷子珍爱至极的后花园。
温老爷子有事和温少远、温敬商量,闻歌很自觉地上楼看书去了。她的房间还没装电视,能打发时间的只有从温少远房间里“借”来的书。
温家的后花园种着各种名贵花草,温老爷子最爱园艺,整座花园都由他亲自打理,从不假他人之手。
他摇头失笑,语气略显复杂:“倒是个聪明的。”
温老爷子喜一个“贵”字,后花园里大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富贵花,名贵又娇弱。
温暖的灯光中,女孩的眼神认真又执拗,偏又恰到好处地带着笑意,看得温老爷子一下就心软了——到底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墙角立着几排木架子,专门用来摆放各种盆栽,一片绿意,生机盎然。
闻歌下意识地看了眼温少远,见他轻点了一下头,这才接过红包,认真地鞠了一躬:“谢谢太爷爷。”
车子刚停稳,闻歌就抬手想推开车门下车,不料,手刚碰到车门,就听见锁控的声音响起,无比清晰。
温老爷子把红包递给她,低沉苍老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下。你辛姨孤单了一辈子,你正好跟她做个伴。”
闻歌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温少远不太高兴,于是缩回手,抱着书包,抿唇盯着自己的脚尖。
十三岁的女孩,五官端正又精致,像瓷娃娃一样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如黑曜石般光华流转,看着很是讨喜。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加上车内温度略微偏高,气流凝滞,这狭小的空间越发显得逼仄紧促。
“我呢,越活越固执,这毛病我自己也知道。”温老爷子叹了口气,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温少远的左手搭在车窗上,指尖抵在额头,微微倾斜着身子,似乎有些疲惫,又似乎只是慵懒,就这么随意地靠着椅背打量着她。
闻歌被蒋君瑜推着走过去,不知道是受气氛感染,还是受宠若惊,她微红着脸,不敢和温老爷子对视。
他不仅动作随意,目光也很随性,悠远又宁静。
扫视了众人一眼,温老爷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家里的小辈只有少远和闻歌在,来,过来拿压岁钱。”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的红包,放在了桌子上。
偏是这种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酒足饭饱,欢声笑语中,一向严肃的温老爷子脸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因为喝了几口酒,他面色红润,眼里闪着光芒,神采奕奕。
闻歌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不太自然也有些忐忑地回视着他。
外面燃起了烟火,巨大的烟花在墨黑的夜幕中绽放,明亮又多彩。餐桌上的气氛也格外和融,璀璨的水晶灯映照下,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推杯换盏。新年的脚步真的近了。
温老爷子性情固执,但到底年纪大了,只要不忤逆他的意思,顺着他来,万事都好商量;辛姨是家里心肠最软的,只要你贴心懂事些,她便会对你无微不至地疼爱;唯独温少远,是最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的那个人。
他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在大多数人眼里,他薄情寡义,不解风情,可是在二十一岁,温少远最心软的年纪,如此恰好地遇见了她——需要他救赎,也许只有他可以救赎的闻歌。
许久的沉默后,他才懒洋洋地问道:“离五一还有几天?”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像只被折断了翅膀关在囚笼里的小鸟,而那清亮的双眼如泉水般清澈见底,眼底的执拗、坚忍,更是让他心中为之一震。透过这样的双眼,像是隔着时空看见了很多年以后的她,坚强又独立,勇敢又果决。
“五一是星期三,还有……”闻歌掐指算了算。
小叔?温少远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般,眼前只有她弯着如子夜般漆黑的双眼,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那温声软语像是注入了热气,烫得他心头微微发麻。
“还有四天。”他看了眼她用来计数的手指,无奈地摇摇头,“你数学真的很差劲。”
一瞬间,她竟然想要逃避,但她没有,只是弯着眼睛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叔。”
不用提醒,她一直都知道。
闻歌抬头看着他,他的双眼如星辰般璀璨。
闻歌羞愧地埋头。
因为他嘴里含着东西,声音含糊不清,甚至连语气都听不出来。
“每年五一,老爷子都会和辛姨一起去金光寺吃斋礼佛,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他抬手捏了一下眉心,眉眼间流露出几丝疲惫,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打算住这里,还是跟我走?”
这时,落座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温少远突然开口道:“叫我什么?”
闻歌啊了一声,有些傻眼。
蒋君瑜眸色深深地看了眼温少远,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难怪辛姨昨晚在收拾行李,原来是要去金光寺。
她一怔,见他不经意间便对自己勾唇笑着,立刻低头,耳朵绯红。
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她的回答,温少远眉心微蹙,似乎也觉得让她跟他去酒店住不太合适,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还是在家里住好。
闻歌这才惊醒,转头看去,见一桌的人都看着她,尤其温少远微挑了眉,眼底漾着细碎的笑意,连带着唇角那微不可察的笑容都被悬挂在餐桌上方的水晶灯映照得璀璨明媚。
心思一转,温少远便有了决定,松手按下锁控:“我回来好了,反正有车,也很方便。”
蒋君瑜叫了闻歌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一转头,见她正认真地盯着温少远看,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了?”
闻歌扭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叫他:“小叔。”
闻歌看着他一身休闲的打扮,竟然想不起来他刚才穿的是什么。
温少远听着少女娇柔又绵软的声音,抬眼,唇角微扬:“再叫几声听听。”
他下来得最迟,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真让她叫,闻歌又叫不出口了,她搂着书包,有些无措地捏着拉链绞了几下,见他闭上眼耐心地等着,这才微不可闻地又叫了几声“小叔”。
闻歌坐在桌子尾端,对面正好是温少远。
温少远的眼前不禁又浮现出数月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画面。
晚餐很丰盛,摆了满满一张长桌。
温敬临时被召回部队,蒋君瑜一个人他又不放心,就让温少远陪着一起南下。在那之前,他对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一无所知,直到那天清晨他下了车,透过锈迹斑驳的防盗窗看见她,再后来,他握住她的手腕,才发现她比自己看见的、想象中的还要清瘦。
除夕夜的晚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闻歌尝了两个蒋君瑜喂过来的蒸饺,想起刚才温少远吃着凉掉的饺子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很想笑。
她说:“我好久没出过房间了,唯一能让我看到外面的就是这扇窗。你是那么久以来,第一个……来找我的。”
他手指的温度还停留在她的手上,久久不散。
不过,这不是第一句,第一句是:“你好,我是闻歌。”
闻歌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他,见他姿态闲适地斜倚着楼梯扶手,并没有立刻走开,这才往厨房走去。
也是这样的语气,让他记忆深刻。
昏暗的楼梯,明亮的客厅,他站着的地方正好是交界处,面庞在光影交错下,俊朗非凡。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对她上心的。
“乖。”温少远显然对她乖顺的反应很满意,放她落地后,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抬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示意她过去交差。
后来,她理所当然地成了温敬的养女,他的小侄女。
他的眼神太认真,闻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第一次叫他“小叔”的时候,似乎就有一份无形的契约在两个人之间建立。他对她有了责任感,想让她变得更好,尤其温敬和蒋君瑜不在她身边,老爷子又是一副管你温饱、放任自由的态度,他忍不住就承担起了她的全部,最起码的,不想她委屈,哪怕半点。
只剩下最后几级楼梯,温少远索性把她抱了下去,并且提着她与自己平视时又确认了一遍:“我刚才说的话,记住了?”
都说他薄情寡义,一旦心软,交付的却是全部。
她仰头看着自己的样子,像是迷途的麋鹿般,可偏偏这个小可怜一露出这样迷惘的眼神,温少远便觉得十分罪恶。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指在眉心蹭了蹭,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沙哑:“你下去吧。”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她能够听见:“以后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来找我。”不要像刚才那样,傻傻地站着。
晚上,辛姨便跟闻歌说了要和温老爷子去金光寺小住的事情。
一瞬间,闻歌竟有一丝陷入迷境中的恍惚。她感觉到温少远微微用力握紧了她,手指的热度从相贴的肌肤上传过来,熨烫着她的心。
闻歌下午被温少远打了预防针,听辛姨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半分惊讶,对温老爷子把自己交给温少远照顾,更是没有一点意见——让她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别墅里,她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
他从闻歌手里接过碗筷,夹起一个蒸饺吃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很快就把整碗蒸饺都解决掉了,然后不等闻歌反应,牵住她的手就往楼下走去。
吃过饭,辛姨去她房间换被子——天气越来越炎热,闻歌屋里的厚被该换成薄的了。
温少远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他走到闻歌身前,微弯下腰,看了眼碗里已经凉透的蒸饺,又看了看紧闭着的书房门,立刻了然。
抽掉了垫在床上的毛毯,辛姨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闻歌,你初潮来了没有?”
闻歌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闻歌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整张脸顿时烧了个通红,支吾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她抿抿唇,正打算再敲一次门,手还未抬起,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循声看去,楼梯口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与她隔着几步远,安静地看了过来。他漆黑的眼睛墨染一般,在这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越发显得深不见底。
“都十四岁了还没来?”辛姨微皱了一下眉心,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绯红,忍不住打趣,“害羞什么?这是女孩子都要经历的事情。辛姨是过来人,这才问问你。”
闻歌看着窗外的大雪,心里也冷凄凄地泛起了凉意。
“我……我不知道,不过还没来……”闻歌揪过枕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
此时,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灯光下,雪越下越大,已经分辨不清是雪还是雨了,降落的速度极快,倾盆而来。
“知道这事就好。”辛姨笑了笑,又补充道,“来了跟辛姨说一声,辛姨好帮你。”
闻歌盯着热气腾腾的蒸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闻歌讷讷地点了点头,心里思忖着:哪天悄悄去买些卫生巾备用,万一突然来了呢?辛姨不提她还没想到,这么一提,竟忧心忡忡起来。
放门口?言下之意就是不想见到她了。
眨眼到了五一放假,温老爷子和辛姨提前一天便走了,闻歌放学回家时,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闻歌刚要再敲门,温老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放门口吧。”
放下书包,她正要上楼去洗个澡——今天体育课打排球,她出了一身的汗,又吹了半天凉风,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极了——还没迈上楼梯,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门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家里没人,她不再顾忌,懒懒地趴在沙发扶手上接起电话:“喂,你好。”
闻歌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太爷爷,辛姨刚蒸好的饺子,我给你送过来。”
“到家了?”那端声音轻浅,语气笃定,显然是掐着时间打过来的。
中午之后,温老爷子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
闻歌的耳朵一竖,立刻端正了表情:“小叔。”
温老爷子喜欢吃蒸饺,辛姨蒸好了一笼,装了几个在碗里,让闻歌先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