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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野心

“你们都去歇息吧,我去桃林里找找。”

那镯子与一般的镯子不太一样,因为里头藏有暗器的缘故,接合处总是容易松开。想来是今日路经桃林时,我紧抱手炉,手腕摩擦摩擦着,银镯子的接合处便松开了。

“啊?”碧榕和梨心齐齐呼道:“不行,郡主不行。都这么晚了……”

小半个时辰后,梨心和碧榕一道回来了,她们面含沮丧之色,我一见便知银镯子没找着。看来银镯子是落在桃林里了。

我瞅了她们一眼,碧榕与我目光相接,她脸色变了变,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目光闪烁。她去提了盏花灯给我,“请郡主万事小心。”

梨心和碧榕互望一眼,应声道:“是的,王府的规矩,我们都记着的。”

说罢,她又对梨心道:“郡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想起今日去过桃林,便道:“桃林不能去。”

梨心迟疑了会,才应了声“是”。

梨心也附和了一声。

碧榕果真是个聪明的人,晓得桃林里有秘密,这秘密我可以知晓,她却不能知晓。

碧榕接着道:“我们出去寻一寻吧,郡主,您安心在屋里等着,我和梨心一定会把银镯子找回来的。”

我披上雪狐裘,蹬了鹿皮小靴,提着一盏花灯便往桃林走去。雪夜下的桃林格外幽深,我回想着今天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寻过去。

梨心说:“今天郡主去了不少地方。”

不多时,我便瞧见我的银镯子安静地躺在桃树下。

碧榕和梨心把整个院子都寻了一遍,也不见我那银镯子的踪影。

我心中一喜,拾起银镯子时,却只听耳边风声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数道杀气。我警惕地四处张望。

自从上回发生了司马瑾瑜掳走我的事后,每夜就寝前我都会去摸摸耳垂上的宝石扣以及腕上的银镯子。今夜临睡前一摸,腕上的银镯子却是不见了。

身前左侧数尺之外站了几个黑衣人,我这雪白的狐裘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

这世上,有些事儿不是我想不搭理就能不搭理的,譬如兄长所嘱咐的那事。我本想当作没听过那道声音,可偏偏事与愿违。

他们盯着我,像是在盯一只待宰的羊羔。

既然爹娘和兄长都不愿我理,那我便不理,反正我性子懒,对这些事儿也不感兴趣。

我吞了吞口水。

看来兄长和爹娘果真是瞒了我事情的,不过兄长都这么说了,我也唯有应了声“好”。

然后我嘿笑出声,“各位大侠可是迷路了?王府的正门在那边,直走左拐直走右拐,再经过一道朱红长廊便能见到,啊哈,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带路。我素来都是助人为乐的……”

兄长离开前,又再三叮嘱,“阿宛好好地在府里呆着便是,其他事情莫要多理。你只要记住一点,谁都可能会害你,但家人不会。无论我和爹娘做些什么,阿宛只要无忧无虑的便好了。”

带头的黑衣人打断了我的话,“废话少说,这桃林的启动开关在哪里?告诉我们,便留郡主一条全尸。”

听兄长这话,我有些迷糊了。

啊?竟是来找启动开关的?

我一时也分辨不出,大哥惊的是密道里藏有人还是我无意间察觉到了这事。我刚要问个明白时,兄长就对我正色道:“阿宛,此事事关重大,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为兄会查清楚,你不用理。”

我不动神色地在狐裘里掰断了银镯子,摸出了里头的药粉。我数了数,黑衣人有三个,这药粉洒出去,运气好的话,三个都能倒下。

兄长大惊失色。

我往后退了几步,靠着一株桃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你们不要过来!”

我也不废话,开门见山便道:“兄长可知桃林的密道里藏了人?”

只听数声嗤笑,他们如我所愿向我靠近。我佯作一脸害怕,手里却是稳妥妥地握紧了药粉,眼见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大喝一声:“看我暗器!”

明明是大冬天,可兄长却是面有薄汗,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匆忙之色。想来兄长今日是不得闲,来我这里也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而来的。

他们脚步一顿,我那只掰成两半的银镯子咣当一声掉在地面上。

兄长过来时,已是到了掌灯时分。

带头的黑衣人哼笑一声,我感觉他对我颇是轻视。

……

我又喝道:“看我暗器!”

碧榕点点头。

这回我却是来真的,方才那一回只是降低他们的警惕性,以防他们在我洒药粉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出来挡住,降低了药粉的效果。

我道:“碧榕,去世子府请我兄长过来。这事要隐秘地做,可晓得?”

药粉漫天遍地地洒下,不过跟我最初预算的效果却差了些。想来我运气不是顶好,只能算是较好,三个黑衣人倒了两个,走在后头的那位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我腾地站起,有个大胆的念头陡然跃进脑海里。

他恶狠狠地瞪住我。

听碧榕这么一说,我细细一想,亦是觉得有七八分像了,若三皇子也来嘶吼一段,也许就有九分相似了。

我扭头就跑。

碧榕咬咬唇,“昨夜桃林里的那道声音……”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我又扭头:“看我暗器!”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碧榕第一回见到三皇子。

他下意识地一躲,我趁机加快了速度,在桃林里狂跑起来。我是在桃林深处拾回银镯子的,以我的速度,五路往那边跑,都未必能超过黑衣人。

我挑眉,“你在哪儿听过?”

倘若他懂得轻功的话,不出片刻,我铁定就会被抓住。

“郡主有没有觉得三皇子殿下的声音似曾相识?”

是以我唯有一个选择。

回到院子后,梨心去给我端红糖水,我身边剩下碧榕一个。我见碧榕欲言又止的,便开口道:“有话就直说。”

五步之外的桃树上有个机关,能通往桃林下的密道。

梨心笑嘻嘻地道:“沈公子真是厉害呢,竟然能弄回一件连三皇子殿下也认不出来的狐裘。”

我的身子一轻,腾空落下,幸好雪狐裘够厚,落地时有了缓冲,所以摔得不怎么疼。我拍拍臀部站了起来,周围黑漆漆的,不过我晓得地上有火折子。

荣华公主都晓得的品种,没理由三皇子会不知道,更别说三皇子本来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了。我压下疑惑,又对三皇子欠欠身,同碧榕梨心一道离开了。

火燃起来后,我围着火堆取暖。想着上面的黑衣人寻不到我以后应该会离开的,我在密道里待上一时半会,等黑衣人离开后我再出去。

我又是一怔。

想到我出来寻个银镯子险些丧命,心中只觉自个儿倒霉极了。

三皇子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摸了摸下巴,“倒是个没听说过的品种。”

方才那几个黑衣人一开口就说桃林的开启机关,想来也是晓得了桃林里布了阵法。可是桃林里布了阵法,也只有我们萧家的人才知道……

“是……天山雪狐。”

不对,沈珩也知道。

我微微一怔,之前曾听荣华公主说过,三皇子是极爱动物的皮毛,皇子府里更是有不少稀罕的,这天山雪狐虽是珍贵,但以三皇子的阅历也不可能会认不出来。

沈珩当初第一次进王府时,就道出了王府里的阵法所在,他虽是不曾明说,但我知道以沈珩之能,他定是晓得开关在哪儿。

“郡主身上的狐裘不错,是什么品种的狐狸?”

唔,不过那几个黑衣人到底又是谁派来的呢?

我转回身,三皇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阿爹的脸色却是不太好看。

我细细地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脑袋瓜子疼得很。我干脆不想了。

我走没几步,三皇子又叫住了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围着火堆正昏昏欲睡时,密道里蓦地响起我之前听过的那道声音,同上回一样,依旧是充满着深仇大恨,也依旧在骂着阿爹。

说罢,我微微欠身,“女儿先行告退。”

话说回来,碧榕的确说得不错,这道声音同三皇子果真有八九分的相似。若不是晓得密道里关了人,这会我定会以为三皇子跟阿爹闹翻了,现下在咒骂着阿爹哩。

我也不愿与三皇子继续说下去,便对阿爹道:“女儿见阿爹这些日子来颇是疲惫,特亲自炖了盅参汤,晚些就给阿爹送来。”

我取下墙边的火把,点了火,便寻着声音走去。

皇家人咬起人来可是不要命的。

若是黑衣人还在桃林里,这声音再响多几回,黑衣人肯定会发现的。

我笑着道:“殿下好生客气。”司马瑾瑜让我小心三皇子,我瞧着这三皇子温文儒雅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有句话却是道会要咬人的狗不叫。

我得想个法子让他别再开口。

碧榕和梨心扶了我起来。

不多时,我便停在一道石门前,我推了推,石门应声而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我走近去瞧了瞧,铁笼子里的人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摇晃着铁柱。

三皇子虚扶了我一把,“郡主都快成我皇嫂了,一家人何需行礼?快起快起。”

我闻到一股恶臭。

我进去也不方便,正想着离开时,门忽然被推开了,阿爹送着三皇子出来。见到我时,阿爹皱了皱眉。我赶紧上前行礼。

我停住了脚步。

既然三皇子在,肯定是有要事同阿爹谈的。

那人狠狠地瞪着我,“放我出去!”

按照南朝的规矩,皇子出行,仪仗里的带刀侍卫能有十八个,太子的话,则有二十四个。现在按情况来说,里面的人应该是三皇子。

我没有吭声,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声音虽是跟三皇子有九分相似,样貌却差得远了。不,应该说,眼前此人面目全非,压根儿认不出他原本的面貌来。

快到大厅时,我眼尖地发现大厅外站了不少宫里的侍卫,我细细地数了数侍卫的人数,明面上的有十八个,暗地里的我就不知有多少了。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恳求道:“求求你,放我出去。出后我必有重赏,你想良田万倾还是家财万贯?我都可以给你……”

我道:“阿爹早上出门了,现在也该回来了。去大厅里瞧瞧。”

我往后退了一步,他似怕我不信,又赶紧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三皇子,只要你能救我出去,我可以给你任何一切想要的。”

王府里的规矩,芸娘破了,总得要有些惩罚的,而且还得是重罚,以起杀鸡儆猴之用。

我心中大惊。

我得去提醒提醒阿爹。

虽说我原本心里就有过这个念头,但真的听他这么说时,内心还是相当震撼。我眯眯眼,“你有什么证据?”

我收回目光,心里却是有了计较。我本是打算装作不知的,阿爹没有告诉我就是不愿我知晓,但现在接二连三的总有人误闯桃林,万一哪个当真这么倒霉的,踩中了机关恰恰好发现密道里的人,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面容毁烂的男人死死地盯着我,忽道:“你身上的狐裘品种是天山雪狐,价值万金不止……”

梨心悻悻地道:“那也是。”

想起今日三皇子问我身上狐裘的品种,我不由得一怔,此刻已是对自己原先的猜测信了十分。刚想问他些东西时,眼前的男子忽然大笑一声,极是凄厉。

我瞥了她一眼,“不是嫌冷么?大半夜出来的,兴许回去后就冻僵了。”

只听他先是呢喃道:“天山雪狐天山雪狐……”目光骤然变得凌厉阴狠,“你是那畜生的女儿!父债子偿!我要你不得好死!”

“应该不少吧,芸娘前些日子都被吓出病来了,在榻上养了好些日子,之后逢人就说。”梨心眨眨眼,“郡主,要不晚上我们来探一探吧。”

他又开始疯狂地摇起铁笼,可惜铁笼太过牢固,他此举不过是蚍蜉撼大树。

我又问:“还有多少人知道?”

即便晓得他逃不出铁笼,可我依然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他身上的气势太过惊人,眼里的杀气比先前的几个黑衣人还要浓厚上七八分!若是铁笼子当真被他挣扎破了,我定是死无葬生之地了。

梨心道:“我听厨房里的芸娘说的。”

我拢了拢雪狐裘,问道:“我阿爹与你有何深仇大恨?”

我微微沉吟,“你听谁讲的?”

我这是明知故问,我只是想确定下心里头的猜测而已。果不其然,我话音未落,他就两眼充血似的瞪住我,“有何深仇大恨?你不知?你竟是不知?”

我一听,与碧榕互望了一眼,心里晓得梨心说的就是昨夜听到的声音。

我道:“我的确是不知。”

梨心张望了下四周,方是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听其他人讲的,说是半夜时分,桃林里会有鬼魂凄厉地哭喊。那哭声简直可以用鬼哭狼嚎来形容了,尤其是大半夜的,桃林里漆黑一片,加上呼啸而过的风声,真真是汉可怖极了!就算是壮汉子也会被吓得心里发毛呀。”

他神情松缓,打量了我好几眼,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我方才只是同你说笑罢了,你放我出去吧。这儿好冷,你行行好,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我停下脚步,扭头瞧着梨心,“闹鬼?怎么说?”

我懂得他想玩什么把戏,即便此刻我的身份不是阿爹的女儿,我也不会放了他。先不说他能不能出去,若当真能出去,夺回自己的身份,到时候我也是死路一条,没有哪个在位者能容忍曾有人见过自己最为落魄的一面。

“这也是。”顿了顿,梨心忽然神秘兮兮地道:“郡主,你知道桃林里闹鬼么?”

我轻咳一声,“你告诉我,我阿爹与你有何深仇大恨?”

碧榕道:“总在屋里待着也不好,还是要出来走动走动的。”

他不耐烦了,怒道:“你们整个萧家都是一个样!比畜生还畜生!你们萧家妄想能改我们司马家的江山!这江山是我们司马家的!司马家的!司马家的!”

王府里的下人倒是勤快,不过一个上午,地上的积雪都清干净了。路经桃林时,梨心在我身后小声地嘀咕:“这天气可真冷,郡主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果真如我心中所想。

我在屋里坐久了也觉得闷,便披了雪狐裘打算出院子外走走。

平日里看起来效忠于三皇子的阿爹有意这锦绣河山呀……

……

晓得阿爹的野心后,我见到阿爹时,目光总会带上几分打量。

不过也罢,只要他能继续给我弹琴,教我学东西,每日给我做好吃的,无论沈珩因什么待我这么好,对我而言,也无多大干系。

若不是在无意中见到被囚禁的三皇子,想必现在我也不能识破平日不露声色的阿爹竟是藏了这样的心思。我原以为阿爹是忠臣,不过看来是我想错了。

其实沈珩待我这么好,归根到底还是沾了谢宛的光。虽说谢宛是我的前世,但如今我记忆只有一半,对于前辈子的事也颇是抵触,明明是同一人,可我心底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其实细细想来,平日里爹娘的言行举止里偶尔也有透露出对司马家的不屑。

话音未落,我眉头拧了下。

不过我晓得一事,无论阿爹是忠臣也罢奸臣也罢,我都是姓萧,萧家的荣辱便是我萧宛的荣辱。且如今三皇子都毁成那样了,若他逃得出去,我们萧氏一家迎来的定是覆灭之灾。

我道:“有这样的师父,的确是三生有幸。”

是以,阿爹是忠臣,我便是忠臣之女。阿爹是奸臣,那我便是奸臣之女!

沈珩离开后,碧榕捂嘴笑着:“郡主的事,沈公子总是要事事亲为的。”

“阿宛,今日是怎么了?”阿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眉目慈和。

碧榕刚走到门口,又被沈珩叫住,“罢了,还是我去煮吧。每回厨娘总是放了太多红糖,这红糖水太甜了也不好。”

阿娘也温婉地笑道:“是呀,怎么一直盯着你爹看?”

碧榕应了声“是”。

我本是想同阿爹说说昨夜遇刺一事,但转眼一想,若我说了,难免会牵扯到我进入密道窥破了阿爹野心一事。且兄长对我千叮万嘱也是不愿我搭进皇位之争中,想必阿爹也是这样的意思。

“这几日注意着,莫要受寒了。碧榕,去吩咐厨房煮些红糖水,这几天日日备着。”

我小声地道:“阿宛只是想起好久没有和爹娘一块用膳了。”

沈珩不说,我还真的没有想起。都初十了,小日子的确也快到了。

阿娘捂嘴轻笑,“傻阿宛,都这么大的姑娘家了,等你将来远嫁了,岂不是……”

沈珩叹了声,对我道:“想来昨夜你肚子疼不是因为吃错了东西,而是你的小日子快到了。每月快到小日子时,你总会肚子疼。”

阿爹重咳一声。

“是呀。”

阿娘噤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阿娘面色变了变,又轻笑道:“你这阿爹呀,听到你将来要嫁人,脸色就不好看了。”

沈珩忽然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句:“今日初十了吧。”

同爹娘相处了这么久,我很容易就察觉了方才阿娘是话中有话,且目前看来,爹娘两人的确都没把赐婚当作一回事。

我缩回手,懒懒地打了哈欠,道:“又不是什么病痛,大半夜没有必要麻烦师父。再说了,我去了一趟茅厕后也无大碍了。”

我扁嘴道:“爹,娘,阿宛才不要嫁人!”眼珠子一转,我又道:“我也不要远嫁,若要嫁人的话,阿爹,阿宛嫁给李总管,好不好?”

碧榕道:“郡主不让……”

在阿爹身后站着的李总管猛地咳嗽起来,整张脸都快变成猪肝色了。他诚惶诚恐地道:“郡主莫要开老奴玩笑,郡主是准太子妃,岂是老奴此等下作之人能高攀得上。”

“肚子疼?”沈珩眉头一蹙,“怎么没让人去叫我过来?”

我嘿嘿一笑,“玩笑话而已。”

碧榕回道:“有的。不过昨夜郡主肚子疼,半夜去了茅厕一趟,许是冻着了。”

阿爹瞪着我,“以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了。”

微微一顿,沈珩又道:“碧榕,可有燃安神香?”

“哦。”我悻悻地道。

沈珩未答,双指却是搭上了我的脉搏,我也配合地放平了手腕。好一会,沈珩才道:“只是身子虚了些,其他并无大碍,可是昨夜没睡好?”

之后,阿娘又问我有关沈珩的事,阿娘问得很细,细到沈珩同我说过什么话,送了我什么,甚至连沈珩给我烧过什么菜也要过问。

我抬眼望去,迎上了沈珩担忧的目光,“师父刚刚问了我什么?”

我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但也只能耐心地说下去。阿娘听到后面,整个人眉开眼笑的,“阿珩果真待你很好。”

碧榕小声地道:“沈公子在问郡主话呢。”

阿爹笑呵呵地抚着短须,“阿珩乃是人中龙凤,对阿宛的好也是没话说的。”

“什么?”

我颇是诧异,前些时候阿娘还称沈珩一声沈公子,如今倒是熟络地唤一声阿珩了。我细瞧爹娘的神情,心中不禁有个了猜测,莫非沈珩当真是太过出色,爹娘便有了收他为义子的打算?所以如今才会唤得如此熟络亲昵?

我有些出神地瞧着窗外的景色,直到碧榕轻轻地喊了我一声,才回过神来。

阿爹又对我道:“以后你要好好地听阿珩的话,譬如刚刚说要嫁给李总管的胡话不能再说了。”

翌日我便对外称病谢绝见客,一时间王府就清静下来了。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飞絮小雪总算是停了,院子里积了不少雪,几株小树上缀满了沉甸甸的霜花。

阿娘附和道:“姑娘家的可不能把这些挂在嘴边。”

……

我点了点头。

想来碧榕也是个聪明的,她迅速镇定下来,“是的,郡主。”

……

我想了想,“回去吧,此事便当作不曾发生过。”

我刚回到我的院子,还未进门,碧榕就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沈公子来了。”微微一顿,“沈公子他在书案上睡着了。”

我不小心撞破了秘事的一角,也无心去知道密道里究竟关了何人。

我一怔,问:“师父来多久了?”

在王府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也知晓阿爹从一介平民爬到异姓王,这途中定是披荆斩棘,手里自然不会干净到哪儿去。哪个府邸里没有些秘事?

“大半个时辰。”

“郡主,现在该怎么办?”

我进了屋子里,一抬眼便瞧见沈珩闭着目,手肘撑在书案上,头微微地歪着,眼皮底下是遮不住的疲倦之色。阿青在我身边小声地道:“郡主,沈公子连着几日没有好好地睡过觉了。”

我往四周望了望,声音确实是从脚下传来。我知道桃林下有密道,却不知晓密道里有人在。且听他的语气,似乎与阿爹结仇许多年。

晓得阿爹有意这南朝的江山后,我亦是重新审视了沈珩。想来阿爹对沈珩看重,小半原因是沈珩医术了得,大半原因便是沈珩之才能为他所用。

“郡主,就是这道声音。”

但凡成事者,身边总有好些幕僚。

碧榕紧张地拉着我。

先前去宫里赴皇后的千秋宴,阿爹便说明年开春前,这皇位之争就会结束。如今已是十二月初,离开春也不远了,想必如今的局势是紧张得一触即发。而沈珩身为阿爹的幕僚,又兼当我的师父,身兼二职,哪能不疲倦?

萧越乃是阿爹的名讳,听到有人诋毁阿爹,我心中颇是诧异。

我走前去伏下身子,欲要抽走沈珩手里的书卷。未料刚刚靠近,沈珩却是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眼通红地凝望着我。我牵开唇角,唤了声:“师父。”

“畜生!还我身份!萧越!你不得好死!愿你世世代代男为奴女为娼!”

沈珩双眼竟是泛出泪光来,他忽然抱住了我,力度极轻,仿若我是一碰即碎的泡沫。他像是在梦呓:“阿宛,我梦见你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死了,还是个女娃娃。”

我左望望右瞧瞧,也没听到什么怪异的声音来,反倒是寒风吹来,冷得让人嘴唇也哆嗦起来。我正想对碧榕道兴许是听错了时,忽有一道惨厉之声响起——

我瞅了眼十步外目瞪口呆的梨心和阿青,给碧榕使了个眼色。碧榕对我微微颔首,便将屋里的人都带了出去。门轻轻一阖,我冷静地道:“师父,你睡糊涂了,我是萧宛。”

约摸走了十来步后,碧榕道:“就是这里了,我方才还记得这株桃树。”

沈珩的身体陡然一颤。

碧榕小声道:“前面一点点。”

我推开沈珩,往后退了数步,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师父,前尘旧事已了,你也该早点走出来。”

我与碧榕行至桃林里时,桃林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我问道:“你方才是在哪儿听到的?”

沈珩垂下眼帘,过了好久,他才抬起眼来。这一回,眉眼间多了几分坚定的神色,水光也消失了,不过双眼里还是有不少血丝。

我道:“规矩是人定的。”况且我晓得原因,阿爹寻了高人在桃林里设了阵法,这阵法只能用一次,阿爹担心下人随意乱走会碰触到阵法的开启,所以才会定下这样的规矩来。

“阿宛想得通透,方才的确是为师睡糊涂了,以后绝不会发生类似这样的事。”他温和地笑了笑,“我此回过来,是有些事要同你说的。”

碧榕迟疑地道:“可是不是说过了亥时就不能……”

沈珩挪了挪位置,示意我也坐过去。

我想了想,道:“去瞅瞅吧。”

我打量了下沈珩,见他面色正常晓得他当真恢复正常了,便也放心地坐了过去。刚刚坐下时,沈珩伸出手掌,掌心里有两截断镯。

碧榕点点头。

是昨夜我扔出去吓唬黑衣人的银镯子!

“爹娘兄长还有我?”

我讶异地道:“这……”

“碧榕担心郡主急着用草纸,便走了桃林这条捷径。”碧榕的脸色白了几分,嘴唇又抖了起来,“听声音是个男人……详细的,碧榕听不清楚,只依稀听到几个词,”她望了我一眼,咽了咽口水,“似乎在骂王爷和王妃,还有世子和郡主。”

“你见到他了。”

我微怔,“你怎么会经过桃林?梨心没有告诉你王府有条规矩就是过了亥时任何人都不得闯入桃林么?”我皱皱眉,又道:“嘶吼声?可曾听清在吼些什么?”

沈珩这话没有一丝疑问的语气,而是实实在在的肯定。我晓得瞒不住沈珩,也未打算过瞒他,便将昨夜碰见的事一一道来。

碧桐往我跟前凑了凑,“我方才经过桃林时,听到有道凄厉的嘶吼声,好生吓人。”

沈珩听罢,问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道:“发生何事了?”

我眨眨眼,“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我姓萧,无论阿爹能否谋反成功,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萧家在,我在,萧家灭,我灭。

“郡……郡主……”碧榕哆嗦着双唇。

沈珩轻声道:“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话么?离开南朝,寻一处……”

我道:“草纸原来躲在案几下了。”

我打断了沈珩的话,“我不愿意。”

又过了一会,碧榕总算是回来了,她手里拿了几张草纸,浑身都在抖着,面色有些惨白,像是大惊过后的模样。

我之前本来就不大想同沈珩去隐居,如今晓得沈珩跟我上辈子有瓜葛,我就更不可能会跟沈珩去隐居了。更何况,沈珩得留下来助阿爹一臂之力。

今夜无月,天色黑漆漆,纵然周围有两三盏灯笼,可依旧觉得寒森森的。

“好,阿宛不愿就不愿,我不勉强你。”

我搓了搓双臂。

我道:“兄长也是晓得此事的吧。”我联系前后一想,忽道:“兄长是阿爹故意放在太子那边的细作?”

我解决掉以后便离开了茅厕,寒风呼呼地吹,方才也忘了带手炉出来,冷得我将雪狐裘拢了又拢。我等了一小会,碧榕还未回来。

沈珩颔首。

碧榕的脚步声刚离开,我就在案几下发现了一叠草纸。

我压低声音,又问:“三皇子是何时被调换了?”

碧榕蹲下来替我趿了鞋,又给我披上了雪狐裘,扶着我便出了去。我在茅厕里蹲了许久,肚子总算没那么疼了,我往一边案几上摸了摸,道:“碧榕,草纸没有了,你快去拿些回来。”

“夏日宴那一天。”

我道:“只是肚子疼,不要紧的,不用麻烦师父了。扶我去茅厕便可。”

我想起夏日宴时在宫里见到易风同三皇子的人相见,之后在南风馆里又莫名其妙地要与我绝交,想来这里边跟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碧榕赶紧道:“我去唤沈公子过来。”

我瞅了眼沈珩手心里的断镯,“昨夜你也碰上黑衣人了?可知他们是谁派来的?”

我有气无力地道:“我肚子疼。”

“嗯,在你躲进密道后,我就赶过来了。剩下的那个黑衣人被我收拾了。至于是谁派来的,我估摸着是太子。”

也不知吃错了什么,半夜三更时我肚子闹起毛病来,疼得似有人在狠狠地拧着我的肠子。我捂着肚子下了床榻,碧榕的声音传来,“郡主,可是要水?”

我一愣,“太子?”

我隐隐觉得沈珩字里行间有些不对劲,但至于具体到哪儿不对劲了,我也说不出来了。

沈珩点头,“最近太子被三皇子打压得厉害,若我没有算错的话,这几日他将会有所行动。”

沈珩又给我舀了几勺,笑着道:“极好就吃多点,你爱吃,师父便给你做一辈子。”

……

话音未落,碧榕和梨心扑哧一笑,沈珩的面上亦是松缓开来,渐渐泛开了笑意。我也是在此时方是意识到我话中的不妥,我扁扁嘴,道:“师父做的豆腐味道是极好的。”

很快的,外边便传来太子解禁的消息。听到司马瑾瑜解禁了,我恨不得半夜给皇帝托梦,让他再罚多几个月。司马瑾瑜这厮困在太子府里闭门思过的话,便难以找我麻烦。如今解禁了,而我又是准太子妃的身份,可见我未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我道:“师父的豆腐自是极好的。”

想起沈珩说的话,我问:“太子怎么解禁了?”明明还是好长一段时间才到三个月。

我吃了一口,沈珩问:“味道如何?”

碧榕答道:“听闻是陛下感于太子殿下的孝心。太子闭门思过的日子里天天为陛下抄写经文,极是诚心。而皇后娘娘和雯阳公主也多次为太子殿下求情。”

我瞅着沈珩,他忽然给我舀了勺明珠豆腐,面色僵硬地道:“小小年纪学人当红娘作甚?来,吃点豆腐。”

我瞥了眼碧榕,“外边都这么说?”

一时间,这偏阁里极是安静。

碧榕回道:“是的,整个建康城的人都在夸太子孝心可嘉呢。”

沈珩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的。

看来司马瑾瑜制造舆论还是有一手的。唔,不过司马瑾瑜如今被三皇子打压得厉害,应该没有时间来寻我才对的。

我道:“当真不要?论相貌而言,师父与雯阳公主是相当配的。”

我稍微松下心来。

沈珩脸色有些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叹一声,“我没那个意思。”

只可惜我还是看轻了司马瑾瑜对谢宛的固执,这解禁的消息刚传来,下一刻来的就是司马瑾瑜的请帖,邀我去太子府赏梅听琴。

碧榕瞧了我一眼,见我颔首后,方将今日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沈珩。语毕,我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其实雯阳公主当我师娘倒也不错,你可以好好地治一治她的脾气。若师父有意的话,我便替你撮合撮合,虽说身份上有些困难,但试一试总是好的。”

我看到请帖就想把它甩在司马瑾瑜的脸上。

沈珩望向碧榕,“今日雯阳公主过来说了什么?”

赏梅赏梅,我才是那个被赏的人吧!

沈珩面色一变,慌忙解释道:“没这回事,阿宛,我……”顿了下,沈珩忽然改了口,一本正经地道:“沈晏只有谢宛一个女人,从未招惹过其他人。”

罢了罢了,左右迟些阿爹都要当逆贼夺人江山,我便当去太子府给司马瑾瑜赔罪。

我本是不想在沈珩面前提起有关前世的事,但他问道了,也不好不答,便道:“嗯,就是你前世的老相好宁安公主。”

我让梨心去同阿娘说了声后,就带了碧榕一块去了太子府。刚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我定睛一瞧,竟是易风。

“雯阳公主?”

他看到我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我看。

梨心嘟囔道:“今天雯阳公主专门来找郡主的碴。”

碧榕不满地抱怨,“不过是太子的男宠,他有什么资格给郡主脸色看。再不济,郡主也是未来的太子妃呀。”

有沈珩此话,我也总算是放心了。

我很明显地见到易风身子僵了僵,但他没有回头,也不曾多说什么,依旧在前头带路,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沈珩道:“断不会让你真与太子成婚,即便有意外发生,我也绝不会让阿宛受委屈的。”

我喝斥了碧榕一声,又对易风说道:“是我的丫环无礼,你莫要怪罪。碧榕,给易风公子道歉。”

我咬重“大事”二字。

易风冷声道:“不必了。如同郡主丫环所说,我不过是一男宠罢了,承受不起这一份道歉。”

我压低声音道:“这几个月里当真会有大事发生?”

说罢,易风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把我和碧榕甩开了。

沈珩摇头,“我原以为赐婚这事会迟一些的,未料却提前了。看来当今皇帝的身体不容乐观,否则皇后也无需这么急了。”

碧榕道:“郡主,他……他……”

我又感慨道:“没想到赐个婚也这麻烦……”我喝了口汤,问道:“师父,你可曾算到那天我去赴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时会被赐婚?”

我摆摆手,示意碧榕不必多说。

我点点头,“正有这样的打算。”

说来也怪,虽是不知易风上一世与我有什么瓜葛,但偏偏我却厌恶不起他来,见着了他,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从我豆蔻年华在南风馆偶遇易风开始便有了。

在我打了第四个哈欠时,沈珩搁下筷子,颇是心疼地道:“明日就对外称病谢绝见客吧,左右该来的都见过了。”

而这种感觉是沈珩和司马瑾瑜也不曾有的。

我这几日忙着应付来贺喜的人,用晚膳时也是哈欠连连的。今夜的晚膳是沈珩陪我一块用的,他又做了不少新的菜式,也是一如既往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