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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创伤

可能因为下雪后空气清新,那些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路上车鸣汽笛,人声喧嚣。

李瓒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熟悉的路口停下来,抬头一看,对面是梁城卫视电视台大楼。

他有些坐不住,出门去走走。

他站在路边,望着那栋楼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办公室内安静无声。

半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前,要过马路。

中午休息的时候,几个同事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插兜等着红灯,有些漫不经心。

李瓒是特殊外派来的新人,上岗没几天,且他本身话不多,并没参与进去。

交通灯转绿,他拔脚走上人行道。冷风吹过来,他眯着眼微微低下头御寒,不经意回头多看了一眼身后梁城卫视的方向。

到了派出所,同事们的精神头儿也不是很足。一早上没什么急事处理,几个民警协警都歪在办公室里烤火闲聊,抱怨梁城今年反常的寒冷气候,吐槽工作辛苦挣钱少。

再回头时,心底一惊。

今天是元宵节,又是下雪天。街上没什么人,整座城市的气氛都有些慵懒倦怠。

宋冉正从对面走来。她回望着自己的身后,扭回头时小脸黯然失落,再一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她亦是一惊,微微瞪圆了眼睛。

李瓒早早赶去派出所值班。

两人目光相交对视着,朝对方走近,在马路中心相遇上。彼此都有些张口结舌。

早晨起来,外头的世界银装素裹,洁净雪白。

"你......"宋冉手从兜里掏出来,前后指了两下,却不知指哪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下了一夜的雪。

李瓒先笑了,温言道:"你怎么在这儿?"

至于他自己信不信,他不知道。

"我......"她不好说她午休出来散步,一不小心走去了白溪路派出所,"我出来见个朋友。你呢?"

他说完,知道陈锋不信。

"办点儿公事。"

李瓒很久没说话,末了只说一句:"我现在也过得挺好。"

"你......"她刚开口,他脸色微变,拉住她手臂往身前一带,她一个趔趄差点儿撞去他怀里,但他已迅速退后一步让了个位置给她。

陈锋道:"你啊,太过心善心软。我有时甚至希望,你能再强硬一点,再冷酷一点。"

原来,信号灯变了,她身后车辆飞速而过。

李瓒说:"目的正确,不代表结果就是正义的。"

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流飞驰。

直到几分钟后,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有些虚脱地喘了口气。就听陈锋说:"阿瓒,你是为了救人。"

他和她站在路中间的黄线上,像海中一叶孤岛。

陈锋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到。

毫无缘由的,她忽然笑了一下。

时而嗡嗡作响时而轰隆雷鸣,震得他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笑什么?"他始终低头观察着她的表情,轻声问道。

他深低下头,双手紧紧握起,眉心皱着,竭力抵抗着突如其来的一波耳鸣。

她话里带着笑声:"我们俩站在这路中间,被困住了。好傻啊。"

可李瓒没听见,他脑子里轰了一声。

李瓒抬头看,又回头瞄。隔着密集的车流,道路两边人来人往。两大群行人聚在路边等绿灯。只有他俩漂在路中央。

陈锋说:"阿瓒,你不知道那个屋子里有人。而且,如果不是你,那天新闻里写的13个军人受伤,就不是受伤,而是死亡了。"

他忽也莞尔一笑,说:"是啊。"

无言。

宋冉说:"我以前赶绿灯的时候,有时也会卡在路中央,然后就觉得超级尴尬。不过,两个人一起的话......"

"真无所谓你会自己跑去美国找杰克逊医生?桌子上还摆着这些东西?"

她声音渐小,话也没说完,最后几个字被滚滚的车轮声吞掉了。

李瓒说:"都无所谓了。"

李瓒没听清,稍稍低下头,问:"不过什么?"

陈锋叹一声:"你为什么跟心理医生都不讲实话?你不说实话,谁能帮得了你?"

她看着他靠近的侧脸和耳边的助听器,轻轻垂下眼睛,说:"不过,我很少这样,也就一次。"

"或许就是那一瞬给他心理的冲击太大,他没能在接下来的瞬间做出一个特种兵正确的反应----冲刺跑远,斜向躲避,或者扑倒匍匐。才伤得那么重。"

"噢。"他直起身子,点点头。

"现场血量最多的地方是在门旁的墙壁上,也就是那一家人躲藏的地方。由此推测,很可能李瓒在拉上门回头跑出去的一瞬间,看到了躲在门旁边的一家人,六个人。或许还跟他们眼神对视了。......可那瞬间,来不及反应,什么都来不及了。"

这时,人行道上再次亮起绿灯,指示灯上绿色的小人儿摆动手脚开始走动。道路两旁,人潮相对着涌了过来。

"原本是该瞒住的。但是,"罗战说,"从李瓒醒来之后的反应看,他自己知道。"

他和她互相对视,目光安静了一瞬。

东国军方彻底封死了消息,维和总部也设置了绝密,并对李瓒隐瞒了一切。

宋冉指指路边,说:"我要过去了。"

拆弹兵当场昏迷。而事后,东国军方在废弃民居内发现了多具碎裂的尸体。待拼凑起来,除了袭击者,还有躲藏在内的一家六口人----一对年轻夫妇,三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嗯。"李瓒下巴指指反方向,说,"我也要走了。......嗯,元宵节快乐。"

前一个爆炸将人震倒,四周一片狼藉。受伤的拆弹兵与袭击者扭打成一团,然而一番搏斗后,因体力不支没能卸下炸弹。眼看即将引爆,拆弹兵拼死将袭击者冲撞进路边的废弃民居里,拉上门逃出。就在那一瞬,炸弹爆裂。

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宋冉愣了愣,噗嗤一笑:"对哦,今天元宵节。你也快乐。"

那天,拆弹兵李瓒在击毙第一个女性自杀式爆炸袭击者后,引爆器意外触发。他在逃离之时却发现了第二个男性袭击者。拆弹兵冲上去试图控制对方,阻止其引爆炸弹。

"嗯。"

陈锋三番五次跑去江城找罗战,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到了去年的绝密档案。

来往的行人在两人身边擦肩而过。人影穿梭,划过他和她相对的视线。他始终目光不移,看着她,忽问:"你吃午饭了吗?"

李瓒低头看着电暖炉,搓动的手僵了一下,却是看不见神情。他肩上的头发上的雪已经化了,衣服上留下点点水渍,头发也几簇簇的拧在一起。

十字路口正好有家不错的茶餐厅,李瓒和宋冉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陈锋脸上笑意消散,抽着烟,吐出好几个烟圈了,说:"我从罗战那里找到去年九月二十六号的密封档案了。"

李瓒把菜单递给她,说:"看看喜欢吃什么。"

"别想多。"李瓒说着,在他旁边坐下,一起烤火。

宋冉瞧着菜单,无意识拿铅笔戳着脸:"白芷炖鱼头,要么?"

"还是不抽烟?"陈锋淡笑了一下。记得当初李瓒对他说,抽烟是一种精神控制。他拒绝这种控制。

"行。"

李瓒拒绝。

宋冉打了个勾,又问:"白灼菜心?"

陈锋放下茶杯,默了阵儿,掏出根烟抽,想起什么,又递给李瓒一只。

"好。"

他明显不想多说,陈锋也哑口。

"这边的米饭是一小钵的,你要几碗?"

"老样子。"

李瓒看了下邻桌的米饭,说:"两碗。"

"耳朵呢?"

宋冉写了个"3",说:"够了。"

李瓒说:"挺好。"

"就两个菜?"

陈锋也装没看见,说:"身体情况怎么样?"

"点多了吃不完。"

陈锋接过茶喝一口,又下意识地瞥了眼那桌子,还来不及看仔细,李瓒一条围巾扔上去,把桌子盖得严严实实。

李瓒拿过菜单,勾了个豉汁蒸排骨和流沙包,又问:"想吃甜品吗?"

还想着,李瓒端了杯热茶出来递给他。

宋冉犹豫半刻,忽然眉心一展,说:"芝麻糊煮汤圆吧,今天元宵节。团团圆圆。"

陈锋心里头不好受。

李瓒原本只是想让她吃甜品,听她这么一说,自己也来一碗,写了个"2"。

陈锋看向客厅一角的桌子。桌子上堆满了书,化学品分析,电路解析......还有一堆电线、塑料、金属、化学粉末,外加剪刀镊子之类的小工具。

李瓒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了,对宋冉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直都这么客气。"

李瓒没答话。

在加罗城的时候就是。吃烤肉那次,她也是各种不愿多点,后来还是他给她加的饮料。

"你要是想调回江城,也可以。罗战说在那边给你弄个文职。"陈锋说,"你现在干部身份保留着,不可能永远在外头做义工。退也别想,组织不会同意。"

宋冉说:"我是不愿意浪费。"

"回江城了。"李瓒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爷爷奶奶身体不大好,他回去有个照应。"

李瓒没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只是弯了弯唇角。

陈锋坐下,在暖炉上搓着快冻僵的手,问:"你爸呢?"

窗外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有种淡淡的旧时光的味道。

"倒春寒。"李瓒把钥匙丢进玄关柜子上的碗里,进客厅打开电暖炉,说,"你先烤火,我给你弄杯茶。"

宋冉又看见了他耳朵上助听器折射出来的光,说:"能恢复好吗?"

陈锋跟着进屋:"你那工作,忙;我也不好打岔。等一会儿也不要紧。梁城今年是见了鬼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下雪。"

"什么?"

"你来多久了?也不打个电话。"李瓒掏钥匙开门,开了灯。

宋冉指了下耳朵。

走廊上亮着昏黄的感应灯,水泥地面上也早已落了层薄雪。

"听力没什么问题。"李瓒说,"有时候周围太吵,取下来,能安静很多。像我现在要是不想跟你讲话了,摘了就好了。"

"回来了。"陈锋抬手把烟蒂摁灭在覆满白雪的栏杆上。

宋冉原还有些忧心,一秒被他逗得轻笑起来。

李瓒脚步顿了顿,说:"指导员。"

李瓒看着她笑,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划了几下,终于问:"你......那次受伤了吧?"

他快步走进楼道,无心拍打身上的雪,几大步上了二楼,一转弯,人停了一下。陈锋裹着军大衣,一边抽烟,一边冷得跺脚,等在他家门口。

他还记得那天的第一次爆炸后,她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的样子。

老干部家属院筒子楼门前的空地上积满了白雪,偶有几串大大小小的脚印。李瓒低着头从雪地上走过,没有打伞。雪花落满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不太舒服地皱了下眉,将那丝记忆撇去。

雪还在下。

宋冉说:"眼睛伤了点儿,但不是很严重,很快就好了。"

李瓒没听到,但猜得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开车吧。"

李瓒不经意看住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澄澈透亮,黑白分明。

一旁,民警小甲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问:"怎么了?头又疼了?"

"你呢?受伤严重吗?"

他低下脑袋,用力揉太阳穴。

李瓒摇头:"没什么事儿。"

他看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忽然,耳朵又静了音,什么都听不见了。几秒的空白后,开始轰鸣起来。

"那就好。"她信了,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茫茫的雪天夜色里,宋冉站在原地看着,她站了几秒后,撑起一把黑伞,走进了雪中。

"之后不久就回来了。"李瓒低头拿手指搔了下额头,"你呢?"

他坐上警车副驾驶,看了眼后视镜。

"我也是,刚好记者轮换。"

李瓒快步进了风雪里,没有回头。

李瓒听言,微笑道:"最近总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好多次了。"

"嗯。再见。"她咧嘴笑,冲他招招手。

宋冉抿唇笑:"都是因为照片拿奖了。"她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筷子,说,"对了,跟你讲哦,我现在在向独立记者发展,可以自由地做很多事,还能选自己感兴趣想要关注的题材。"

"走了。"他又告别了一遍。

李瓒眼里含着笑,认真听着她的话,真心地说:"挺好的。"

"好啊。"

她点头:"嗯。不过,有时觉得这个社会真现实,只因为一张照片成功了,就能获得很多。太结果论了。我反而觉得......"她心里忽隐痛了一下,说,"一件事情,起初真实正确的目的和过程比较重要。拿结果去反推初心,有些偏颇。"

"你做社会新闻,有什么事需要问的,找我。"

李瓒听言,沉默半刻,说:"我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觉得,有些时候正确的目的并不能给错误的结果一个豁免权。错了就得担责,不论初心多么良善。"

"哦。"宋冉笑道,"好巧。"

宋冉安静了一瞬,垂下眼眸,轻声道:"可......因为错误或者不完美的结果,而彻底否定或歪曲一个人原本好的初心,有些残忍。"

梁城卫视办公楼正是在白溪路派出所辖区。

李瓒想着这句话,一时没做出回答。

他笑了,说:"白溪路。"

服务员上菜了。

"你在哪儿上班?"宋冉微笑,摇了摇手中的记者证,"万一哪天需要你帮忙。"

李瓒舀了一碗清鱼汤给她。

刚转身的李瓒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嗯?"

"谢谢。"宋冉慢慢地喝了几口,抬眸,"对了,罗政委,江林他们呢?"

"你......"她犹豫。

"罗政委刚回来,江林估计下个月吧。"

宋冉没吭声,机械地点点头,心有不舍,却知无法开口。

"哦。"宋冉点点头,隔了几秒,又问,"江林现在还抓鸡么?"

"诶。"李瓒抬头回答一下,又看向她,低声,"走了。"

李瓒一愣,笑了下:"应该还抓吧。听说是新开辟的一块地。"

就在这时,一个民警收工从商场内出来,经过时招呼了声:"阿瓒,收队了。"

"换驻地了?"

她凝视着他,想要说什么,

"嗯,加罗也开战了。驻地往南挪了60公里。"

"恭喜啊,宋记者。"他说,眼里的真诚和温柔让她莫名心头发软。

"哦,"她忽又想起来,"本杰明他们呢?"

宋冉脸一红,揪着手指,点点头:"意外收获。我都没想到。"

"受了点儿伤,回美国了。"

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始终安静直视她的眼睛,听完了,轻声说:"还拿奖了,对吧?"

"你们还有联系?"

"我也很好啊。"宋冉笑了,说,"家里一切都好,工作都很顺利,每天心情也不错。总之就是,一切都很好啦。"

"有。上次去美国,还见了他一面。"李瓒看她一下,"他还问起你了。"

他问:"你呢?"

"诶?"宋冉眼睛微瞪,"问我什么?"

宋冉看着他柔和的神情,一时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也没什么,就说好不好,过得怎么样之类的。"

她仍是看着他,他于是解释说:"队里的外派工作。工作难度低,不危险。每天能回家,还有周末,挺好的。"

"......噢。"

李瓒道:"挺好的。"

"那个叫萨辛的记者还好吗?"李瓒问。

宋冉却收了笑意,很认真,问:"你还好吗?"

提到萨辛,宋冉又笑了:"他没事,早就抢救过来了。"

"一点儿小伤,现在正常了。"

"那就好。"李瓒说,"是你救了他吧。"

"耳朵......怎么了?"

宋冉正吃着汤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天发生的很多事,她都刻意避免了回想。

他见了,表情淡然。

她含着汤圆,含糊地"唔"一声。见他还没动甜品,提醒:"这个汤圆很好吃,你尝一下。过会儿凉了。"

宋冉看向他右耳,仔细分辨了一下,确定那是个内嵌式的助听器。

李瓒舀了一颗含进嘴里,又软又糯,不会过分甜腻,味道正好。

他愣了愣,眼神闪一下,声音低下去:"好看的。"

"好吃吧?"

"不好看么?"

"嗯。好吃。"

李瓒笑着抬手随意揉了揉,他已不是当初的寸头。又看向她,说:"你倒是剪短发了。"

"你会在现在的岗位做多久啊?"

她指了指耳根,说:"你头发长了,跟以前不太一样。"

"目前不确定。至少现在......"他目光移向窗外,"还不错吧。挺轻松的。"

他也跟着温和一笑,问:"怎么了?"

"也是。在军队里都没有自己的时间。"宋冉真切地说,"回归生活挺好的。没有谁一定要为某一件事付出一生。"

她盯着他看,抿着唇微笑。

李瓒听着这话,沉思了会儿,问:"你还会去东国吗?报道,之类的。"

快五个月不见,他清瘦了很多,眼睛依然清澈。

宋冉捏紧汤匙,抬眸微笑:"不会吧,暂时。现在手头的工作还蛮多的,抽不出时间。"

她认真地打量他。那天在机场,她太激动,反而没认真看他的样子。

"也挺好。女生一个人在外面跑,还是容易受伤。"

明明不久前在机场见过,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我妈妈一直都不同意我去东国,说在国内发展,好好关注国内新闻,也是一样的。"

她落下目光,李瓒从路边的警车旁小跑来她面前,他扑了一下睫毛上的雪,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对。"李瓒说,"认真做事,并不需要拘泥在某个特定的地方或环境里。"

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

宋冉点点头。

宋冉已将相机收好背在背上。她站在商场的屋檐下,手插在衣兜里,望着夜空中飞舞的雪花。

一顿饭吃完,已过了下午一点。

商场前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留下一地黑漆漆的雪泥和脚印。

李瓒结的账,宋冉这次没说AA:"下次我请你好不好?"

雪还在下,天已经黑了。

他笑了一下:"好啊。"

李瓒关上警车门,绕道离开。

走出餐厅,两人在路口分别。

"是啊,听说还是拆弹的,年纪轻轻立了这么多功。"民警拿手指比划,"没伤的话,不知道以后得升多大官儿。可惜啊......"

李瓒说:"下次见了。"

"哎,那可惜了。伤残了搞文职就没什么前途了。以后只能在部队里混日子。"

"嗯,下次见。"宋冉冲他招招手。

"落了点儿残疾,在因伤修养。"

她随着人流走向路对面。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他也在过马路,侧影高高的,中午淡淡的光线洒在他头发上。

"哗!怎么到你们这儿来了?"

李瓒随着人群走到路边,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十字路口的斜对面。宋冉已经过了马路,走远了。

"特战队里出来的。看着年纪轻吧,是上尉呢。"

他收回目光,手落进兜里,继续往前。走过两栋楼房的缝隙,有风吹过。

"身手很厉害啊,不像是普通人。"

他心底安静无声。

民警:"嗯。"

梁城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太多。

消防员:"刚那辅警新来的?"

那一场春雪融化后,气温依然寒凉。冬春季节,长江水位低,露出江心一条条滩涂。江洲上头似有一丝丝绿色,聊胜于无。

人已经救下来。李瓒拿着救援登记表去找商场的管理负责人签字。拿到签字下了楼,放回警车上时,听见一旁的消防车后有人在闲聊。

城里头,梧桐柳树都尚未发芽,光秃秃的。是冬天最后的一丝气息。

宋冉点点头。

星期五那天下午,李瓒原定五点半下班。这周末他不当值,打算回趟江城看望家人。

"我过会儿去楼下找你。"李瓒说。

五点二十分,却接到报警电话,说白溪商场里头有人遗弃了一份可疑物品,还跟售货员讲是那爆炸物。售货员越想越害怕,赶紧报了警。

李瓒正要说什么,一个民警叫他:"阿瓒。"

李瓒和同事们紧急出动赶往现场,疏散人群。待他们清空商场拉上警戒线时,消防、刑侦、防爆部门也都赶过来了。

隔着漫天的飞雪,宋冉看看李瓒,又看看他身上的辅警制服,一脸迷茫。

刑警、消防员在报警人的带领下,很快去到商场二楼扶梯旁的一处垃圾箱旁。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李瓒没跟着上去,站在一楼的扶梯下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背对着她,轻轻甩着自己的手,回过头来。

身后有人推他,民警小甲挑着眉毛指二楼:"过去啊。"

宋冉伸着脖子张望,透过人影,去找刚才抓人的那位辅警。

李瓒搔了下后脖颈,慢慢走上扶梯。

女人泣不成声,被民警们裹上厚厚的军大衣扶着往下走。

到了二楼,各个警种的人员站在离那垃圾箱数米开外的地方,商量应对情况。李瓒看了一眼,垃圾箱里塞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头的物件是个正方体。

宋冉抱着摄像机冲上天台。

商场的监控视频很快传到刑警的手机上,视频中可以看到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黑衣男子迅速走过来,将包里的东西拎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飞速跑开。追踪监控显示男子很快离开了商场。

那辅警一手扯着栏杆,一手扯着女人,半截身子悬去了楼外。他的同事们一窝蜂冲上去,迅速将两人拉回来。

小甲杵了杵李瓒的手臂,问:"你怎么看?"

宋冉看得心惊肉跳,瞬间拉近相机焦距。

李瓒说:"应该是假的。"

可就在那一瞬间,背对宋冉的那个辅警突然启动,飞扑到栏杆边一把抓准了女人的羽绒服帽子。

他声音不大,但那几个刑警听见了,回过头来,面色有些不悦。或许觉得他一个辅警越俎代庖了。

楼上楼下一片惊呼!

而防爆员已全副武装,戴着防爆头盔和铠甲,拎着工具箱过来了。

楼沿上全是雪,她屁股坐的那块地方,雪已融化又结了冰。女人抬脚时一个打滑,人骤然朝楼外倒下去。

民警小甲见状,小声问李瓒:"诶,你以前是......"

一片安慰声中,那女人终于转过身,抬起脚翻身下来。

"现场都安静下!"刚才那个刑警大声说道。

他个子很高,穿着厚厚的大衣却也能看出他身形偏瘦。他站在离女人几步开外的地方,从头至尾就没动过,定力非同一般。从他的姿势推测,他应该始终盯着楼沿上的女人。

鸦雀无声。

宋冉一边听着,一边不自觉又看了眼那个背对着她的辅警。

民警小甲缩了脖子。

"下来吧,到晚饭时间了。你冻坏了吧,我们请你去吃火锅好不好?"

李瓒没说话,淡淡看着那个防爆员走到垃圾箱边,打开垃圾箱锁,把黑色塑料袋拎了出来。

女人终于低下头,呜呜哭了起来。

李瓒想,如果是他,他首先不会动那袋子,他会把塑料袋剪开观察清楚里头的情况后再做下一步处置。

年轻民警说:"你听啦,那么多不认识的陌生人都在关心你呢。雪下这么大,这么冷的天,大家都守着,在关心你呢......"

想及此处,他耳朵里有一丝极细的撕裂的痛,像缓慢地撕开一张纸。继而,他头痛起来,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鸣叫不止。

更多隐约的声音传上来。

李瓒转过身去,手掌猛摁住额头,不动声色地用着力,试图控制。

"别跳了!"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别跳了!"忽然,楼下有人喊,"不值得!"

小甲将他拉走了。

只有一个辅警背对着宋冉,始终没说一句话。他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又像是伺机要去做什么。

出了商场,冷风吹过来,李瓒清醒了半点,头仍是一扯一扯地疼,但好歹耳朵不嗡嗡了。

警察们苦口婆心,轮番劝说。

"你没事吧?"小甲问。

旁边的消防员接话道:"......还有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这么大的雪,我们陪你站了一个小时了。妹子,有些人不值得的。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下来,今后好好过,这才最争气。"

"没事儿。"

"你想呀,你跳楼了,那个男的或许半点内疚都没有,正遂他心意了。最后伤心的谁,还不是你的父母?"安慰她的是一个年轻的民警。

小甲让他去车里休息会儿。李瓒准备过去,却听见旁边有人说:"梁城卫视的记者上去了。"

宋冉怕自己的出现惊扰到女人,便把镜头藏在楼道内的窗台边,自己也躲在里头。她所站的位置刚好和跳楼点呈"L"型,拍得很清楚。

他回头望一眼,想一想,又不由自主地进了商场。

空旷的顶层上站了七八个民警协警和辅警,正劝说安慰着坐在楼沿上的女人。

这会儿进去,那个防爆员已经脱下了厚厚的防护服。东西拆开了,是一个装了几瓶煤油的塑料箱子,连基本的引线都没有,点火都点不燃,别说爆炸了。

楼顶寒风呼啸。

所谓炸弹,不过是虚惊一场的"诈"弹。

宋冉摒开人群挤进去,里头拉着警戒线不让人靠近。宋冉掏出记者证,请求上去拍摄。民警检查证件后同意放行,让她进了商场。

一个女记者跟她的同事在一旁进行现场报道。

"跳楼能解决什么问题?伤心的还不是自家爸妈。"

不是宋冉。

"这么大的雪,太可怜了。"

李瓒想起来了,以她现在的地位,这种市内小新闻应该不用她采访了。

"这年头,男的不出轨才稀奇呢!"

他淡笑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刚才那位刑警叫住:"同志!"

"那姑娘要跳楼,说是老公跟小三跑了。"

李瓒:"嗯?"

宋冉抬头望,七八层楼高的商场顶上坐着一个女人。

刑警语气好了很多:"刚才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路边人群密密麻麻,来往的车辆也停下来看热闹,堵得水泄不通。

李瓒道:"炸弹需要引爆方式。除了直接点火,需要引爆装置。从他放置炸弹时随手乱放的样子,可以排除平衡器感应器;他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且人群疏散后还没爆,排除遥控;装作匆匆逃走,可炸弹在他走之后半小时都没爆,很明显也不是计时器;另外,我建议那位防爆兵,下次先剪塑料袋,再移动炸弹。"

大雪飞舞,地上湿泞一片。

刑警张口结舌。

宋冉立刻下车,从背包里掏出相机赶了过去。

李瓒略点一下头算作礼貌告别,下楼走了。

刚好公交车进站,乘客们全挤在窗户边看热闹。

小甲追上来,赞叹道:"诶,阿瓒,你以前就是刚才那个防爆兵的样子吗?还是说,你们军事上的,比这个要更厉害?"

走了才两站路,前方出现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好像有人要跳楼。

李瓒说,他在我面前,只是小儿科。

宋冉将脑袋靠在公交车冰沁沁的玻璃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雪中街景。

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雪还在飘。

宋冉午休的时候去了趟医院看心理医生。

哪怕远远地看着他,不说话,也好。

一周前,医生发现她偷偷给自己加药,强制性给她减了药量。

她想见一个人。

减药的副作用很明显,宋冉成天提不起精神,晚上也睡不大好。人一疲惫困乏,情绪阈值就容易降低。各种负面情绪也来得轻而易举。

她其实有愿望呢。

她没有办法,跑去找医生拿药。

宋冉站在站牌前等公交,一片雪花飞到她脸上,沁心冰凉。她忽想起上午在巷子里听到的那句话。

梁医生不肯多给,絮絮叨叨跟她聊了很久的天,成功把她弄睡着了。她一个午觉醒来,也没拿到多的药,被医生轰出了诊疗室。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在来往的车辆行人身上翻飞。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秋她们外出归来,聊起了新闻,说白溪商场有一起炸弹恐吓事件。不知道哪个反社会的人丢了虚假的炸弹在商场里头。

六点下班时,天蒙蒙黑了。

宋冉并未在意,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电脑还在启动呢,小夏溜过来,小声说:"诶,我今天看到沈蓓那个前男友了。"

宋冉忽然发现,当记者无事可做时,世界才是安宁的。

宋冉脑子转了一圈才明白前男友是谁,本想解释,但她没有立场,只说:"怎么碰到的?"

新闻部难得的清闲。

"白溪商场啊。奇怪诶,他怎么变成辅警了?"

春节过后,新的一年刚到,仿佛整个社会都喜气洋洋,没有坏事,也没有热点,只有娱乐新闻滚动刷屏。

宋冉也不好说他其实不是,含糊道:"可能是考虑工作强度和安全吧。"

她搭车去了电视台,一整天都很平静,有条不紊地处理手头的繁杂事项。

"那倒也是。"小夏说,"拆弹什么的,听着好酷,但一想都很危险。......不过啊,我猜肯定是因为他当了辅警,沈蓓看不上他了。"

宋冉无意听到,想了想,她并没有什么愿望。

"辅警怎么了?"宋冉皱眉,"沈蓓这么跟你说的?"

步行去车站的路上,几个高中生开心地从她身边跑过,笑道:"又下雪了诶,许愿会不会灵验?"

"没。我猜的,不然那么好的男生,为什么变成前男友了?"

今年真是稀奇,一整个冬天都在下雪。雪花从年前飘到了年后。

"那万一是他看不上沈蓓呢?"

那天早晨,宋冉出门时看见外头飘雪了,一朵一朵的沁湿了青石巷。

"沈蓓家世那么好,又漂亮,他有什么看不上的?不分手还能走裙带关系呢,至于去做辅警么?"

......

宋冉忽然就不想跟她讲话了,扭过头去,移动鼠标打开邮箱。

李瓒弯腰将手机重新放回茶几上,却瞥见指导员留的那张白纸上写着几个工作地点,其中一个是白溪路。

小夏见状,也回去工作了。

他低头看手机,退出了通讯录。

宋冉的工作邮箱是公开的,以便收集新闻素材。

他回头看玻璃窗外飘摇的树枝,正吃饭的父亲,电视屏幕上无声的画面。他像站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

不过,每日邮件有一半以上非工作相关----慕名向她表示喜爱和支持的,抨击她痛骂她的;

世界很安静。

至于工作相关的,很多没有可操作性,比如丈夫出轨了希望她报道小三,被交警开罚单了希望她去调查,家里遭了贼警察抓不到......

忽然间,窗外的风声停止了,电视机里的声音也消失了。

宋冉之前回复了那个丈夫出轨的女人,让她家庭内部解决,她没法报道。不想那女人回了句:小三你都不管,你自己当过小三吧?

他在心里组织着道喜的语言,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摘了围巾,脖子上有很长的一道伤疤。

回复遭贼的人,说耐心等待警方调查。得到的反馈是:也对,只有战争那种死人的事才能入得了您的眼睛,我们这些小屁民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他放下汤匙,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调出通讯录,点开那个星标的号码。

宋冉查看完回复邮件,有些无话可说。

李瓒忽想起那晚在机场见到她,她剪了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这时,邮箱里蹦出一条新收邮件。发信人叫王翰,是白溪实验中学的学生。王翰说就在刚才,他们学校一个叫朱亚楠的男生因不堪老师长期的私下辱骂和体罚,跳楼自杀。

那张证件照应该是两年前宋冉刚入职时拍的,照片上的小姑娘一头长发,脸蛋白净,笑容羞涩,眼睛又大又亮。

现在警察封锁了学校,也封锁了消息。

屏幕上放着《Candy》,以及宋冉的证件照。

宋冉直觉事情不简单,立刻回了个电话过去了解情况。

"......我国知名战地记者宋冉凭借新闻图片《Candy糖果》荣获荷兰国际新闻大奖金奖,这是中国记者首次拿到该奖项。荷兰国际新闻奖是世界新闻媒体圈最重要的奖项之一,分量仅次于普利策奖。而很多媒体评论人认为,《Candy》极有可能一举摘得今年普利策的桂冠......"

王翰是个男生,说话声音很小,情绪很慌乱,讲话逻辑也差,但他描述的内容基本与邮件里写的一致,事件很清晰。

电视机播放着一条新闻:

他祈求:"宋记者,求求你过来看看,不然真相可能永远被湮没了。"

"阿瓒......"李父还要说什么,李瓒忽扭头看向电视。

放下电话后,宋冉查了下内部平台。

最鲜活的时候便是在部队里跟一帮兵蛋子混闹,能露出心底最深处的傲气和硬骨,现在也......

王翰说朱亚楠跳楼是一刻钟前的事,但内部平台还没有任何线人线索和群众线索进来。着实蹊跷。

很开心的时候,笑容也内敛;很痛苦的时候,泪水也无声。

宋冉思考两秒,背上包起身出门。

李父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或许因妻子过早离世,导致孩子生活中缺失了情绪性的女性角色引导,又或许他自己温和隐忍的性格是儿子成长过程中的唯一参照,李瓒从小到大并不太擅于表达内心的情感。快乐,喜爱,悲伤,绝望,一切都是温和平静的,微笑以对。

中学离电视台不远,只隔一条街。由于远离主干道,且已经放学,街上十分清净。道路两边都是枯木,有些萧条。

李瓒抬起头来,淡笑一下:"没有事。你早些回家吧,不用守着我了。"

学校门口果然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拉着警戒线。

"你心里有什么事,能不能跟爸爸说说?"

宋冉出示记者证想要进去,却被警察拦住:"对不起,接上级命令,不允许记者采访。"

"嗯?"

宋冉问:"为什么?调查真相也不可以?"

"阿瓒呐......"

"等警方调查清楚,自然会公布真相。到时也欢迎你过来参加新闻发布会。"

李父清楚,家乡熟人多。

宋冉愈发觉得不对,但她没有争辩,退到一旁观察地形,看到学校旁边有一栋六层楼高的居民楼。

李瓒说:"不想回。"

她想一想,钻进了楼道。

李父劝说:"要不你跟我回江城?让领导给你调个在那边的文职?"

六楼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起初不太愿意让宋冉借家里的窗户。宋冉表示会给线索费后,她才让她进了屋。

"爸爸,"李瓒又轻声说,"你回去吧。你在这边待不惯,爷爷奶奶也要照顾。我没事的。"

宋冉走进中年女人卧室的阳台,正好能清楚地俯瞰学校教学楼和楼前的空地。跳楼的那个学生尸身还在楼前,盖着白布,水泥地面上全是血迹。

李父不言语了,默默端起饭碗。

警察在尸体附近和教学楼楼顶调查取证。

白纸飘去了茶几上。

她正拍摄着,身后传来一阵喧闹。

李瓒看也不看,拿过那张纸就往外一甩。

两个民警走了进来,脸色严肃而冷淡,招了下手,说:"把刚拍的东西删了。"

"不过你指导员也说了,你现在不想回部队,可以在外头做些非收益性的工作,就说你因伤修养。要定期跟部队保持联系,汇报思想情况。"李父起身拿来一张纸,"这是队里指定的几个你能去工作的地方。"

宋冉抱紧了相机:"凭什么?哪条法律规定的?"

李瓒低头扒饭,没吭声。

另一人爆吼:"让你删就删,哪儿那么多废话!"

"你兵种特殊,又是军官,立过功,现在落了伤残,部队里不准你退。说这不符合政策。你非要这么干,是打江城军区的脸。事情传扬出去,太不好听了。"

宋冉备受羞辱地咬紧唇,满脸血红。

李瓒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抬眸看他。

第一个民警也忿忿地说:"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就会瞎写,抹黑政府公信力。"

"你们部队领导送的。"李父道,"你走的这些天,指导员,政委,还有政治部的领导,都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

宋冉一字一句反驳道:"公信力靠的是还原真相,不是隐瞒欺骗。"

李瓒吃饭到半路,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堆补品,问:"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对方懒得和她废话:"你自己删还是我来删?"

父子俩呈直角坐着,各自吃饭,不言不语。

宋冉不肯交相机,对方上来就抢。

"诶。"李瓒起身时,抿了下唇,弯了个浅淡的微笑。

宋冉挣扎着推开对方想往外跑,却被身后人牵绊着,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相机滚出去砸到从外头赶来的另一个人脚下。

他去厨房里忙活一阵,把饭菜都端上桌了,和煦道:"阿瓒,过来吃饭了。我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那人弯腰要捡,宋冉立刻爬上去打开他的手,一把将相机抢过来抱进怀里。

父亲心里便清楚了,没有再问。

"宋记者?"

李父打量了他几眼,想问他医生怎么说,但李瓒只是出神地看着虚空,一言不发。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宋冉惊慌抬头,竟是李瓒。

李瓒没说话,坐过去把手伸进被子下烤火。

他有些吃惊,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快过来烤火,"李父搓着手走到沙发旁,打开电暖炉,往上头铺了层小棉被,"这天气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开春了还这么冷。"

"李警官......"宋冉一见是他,呜咽一声,她不自禁抓紧他袖子,慌忙躲去他身后不出来了。

"堵车了。"李瓒在门廊里换了拖鞋。

那两个民警走上前来,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你好好跟她说说,让她把照片删了。上边的命令,我们也为难不是?"

"一个小时前就落地了,怎么路上耽误这么久?"李父关切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李瓒回头看身后的人,

李瓒将冷风关在门后,他嗓子有点儿沙,唤了声:"爸爸。"

宋冉眼圈都红了,揪着他的袖肘,哽道:"我不要!"

他回家的时候是夜里,从纽约到帝城,又转机回来,人累得有些虚脱。拿钥匙开门,家里亮着灯。李父正在厨房里熬鸡汤。

李瓒看向两位同事,说:"她是记者,拍摄报道是她的权利。这样强制性删除,是不是会弄巧成拙?"

李瓒时隔一个多星期回到梁城,气温依然在零度以下。

同事小乙说:"上头命令了,等情况调查清楚后再给记者通报。之前发生了太多次,记者乱写导致舆情难以控制。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

这个冬天,好像无休无止地漫长。

"她不会乱写的。"李瓒很确定地说,"这位记者我很了解,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将冰冷的手机收回兜里,走出了楼道。

两位同事平日里跟李瓒相处得很好,也没法不卖他面子,说:"那你跟她说一下。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是要负责的。"

十几秒后,手机冻关机了。

"好。"

楼道里北风直灌,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她点开李瓒的号码,要拨不拨的,拇指在冷风里颤抖。

李瓒跟六楼的住户说了声打扰,关上了门。

宋冉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不锈钢又冰又凉,寒意从手指直抵心底。她缓缓落下手,将冰凉的手指塞回口袋,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宋冉站在楼道里,低着头不吭声。

"唉哟我的妈呀,那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呢?我也天天跟你吵,你是不是得杀了我?"

李瓒问:"没摔伤吧?"

"我还不是怕你饿着,让你先吃点儿。"杨慧伦叹气,"哎,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家,我都不敢问。那天打电话叫她,被她吼了一下,我现在想起来心都颤。再来几次,我也要抑郁了。"

"没有。"她摇摇头,把手掌举给他看,"就擦了一下手。"

宋央跟她讲不明白,转而道:"你干嘛那么早做菜啊,过会儿又得热一遍。大冬天的你就不能等她回来了再做?"

她手掌边缘撞红了一大块,还擦破了皮。

杨慧伦:"心理创伤?我看她人好好的,工作也顺利,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也该心情好了吧。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瓒看了眼,低头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条创口贴。

宋央:"我就说你不懂,那是心理创伤。"

他说:"手伸过来。"

"哎,你说你姐怎么会得这个病?她以前不是个脾气大的人,可现在我跟她讲话都提心吊胆的。"

她默默伸过去,他撕开创口贴,给她贴上。女孩的手又细又软,捏着像会化掉似的。

"好好的,你又扯我干什么?"

他边贴着,边不动声色瞥一眼她的脸。

"你这段时间也搞得我心情不好,我怕是也得抑郁症了。"

她小脸苍白,垂着眼眸,眼圈还有些红,嘴唇轻轻抿着,小小的鼻头也是微红的,鼻翼轻轻翕动着控制情绪。

宋央说:"是,也不是。哎呀你不懂,爱那么理解就那么理解吧。"

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杨慧伦说:"前几天我听人说,抑郁症就是心情不好?"

李瓒轻声说:"我那两个同事,人是好人,可能做事有点儿急躁,你别往心里去。"

宋冉裹紧围巾,小跑着冲进楼道。她爬上三楼走到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宋冉不做声,表情明显是往心里去了。

下了车,寒气刺骨,扑面而来。

他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问:"你打算怎么写?"

天空也是苍茫一片,听说过些天又要下雪。

宋冉说:"没想好。"

今天的冬天迟迟不肯离开,春节都过了,又一波寒流来袭。院子里的落叶树林仍是一片灰败,枝干光秃秃地直指天空。

李瓒和言道:"就报道说发生了这件事就可以了。至于死因,警方出通告前不要轻易下结论。未成年,学生,容易引发轩然大波。"

下班后,宋冉开车去了档案馆家属院。

宋冉也不知听也没听,"嗯"了一声。

宋冉不太想回家,但不愿让宋致诚失望,还是答应了。

李瓒观察着她,发现她情绪仍有些不对,想要再安慰她几句,可楼下有人叫他了:"阿瓒!"

父亲的激动情绪都快穿透了话筒。他还没下班,宋冉听见那头一堆人的夸赞声。应该是父亲单位上的叔叔阿姨。

他得下去了,不太放心,说:"我先走了。"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宋致诚打电话过来让她回家吃饭。他从新闻里知道她拿奖了。

"嗯。"

宋冉没去看那篇文章下的数万条评论,关了网络。

走下几级台阶了,又回头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法国一家报社甚至针对CANDY的获奖专门发布一篇社论,抨击荷兰国际摄影奖的专业性本身,痛斥这个奖项长期从人类的灾难中牟利,推使着一拨拨记者以猎奇猎惨为荣,扭曲人性,追名逐利。

"好。"

她心不在焉地看完,又去翻别的评论。这次,批评的声音占据了一大方势力。

李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宋冉回到办公室也没急事可做,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不自觉地翻墙去了外网。她起先只是查看私人信息,萨辛和好些外国记者朋友都给她发来祝贺。

宋冉捧起相机,看到相机外壳上摔出了一条小裂缝。

见完各位领导,一上午就快过去了。

刚出楼道,小秋打电话过来,说实验中学出事了,台里领导让她务必调查记录到真相。

拿了奖,一堆领导前来关切慰问,询问工作中有无困难之处,又许诺将来给她各种宽松政策和支持力度。

宋冉上网一看,已有新闻媒体发布了实验中学学生跳楼案。

只不过,人还没坐稳,刘宇飞就来找她了。

荒谬的是,不少媒体和所谓爆料人声称,跳楼的学生由于父母给的压力太大,长期抑郁,这次月考没考好成了导火索,终于跳楼自杀。

而现在,早晨刚吃过药的她对获奖的事就看得很平淡,不兴奋,也不排斥和恐惧。

"考试考不好就自杀?这样的人活着也没用,死了更好。"

但医生让她不要自我审视和施加压力,治病要慢慢来。

"自己不中用怪父母给压力,你爸妈这十七年还不如养头猪。"

仿佛她已经不是宋冉,而是一罐药片综合体。

"所有自杀的人都该死,没什么好可惜的。浪费关注度。"

比起心理疏导,她认为主要是吃药的功劳。但药片的副作用也有一些,她有时觉得自己像吸毒一样,吃完药了很平静很积极,过段时间就陷入低落和自我怀疑。

宋冉退出社交平台,将手机塞进兜里往回走。

自从接受治疗后,她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情绪起伏了。

冷风吹来,手机震动,是王翰。

宋冉对每个人都道了谢,她把花放在一旁,卡片塞进抽屉。

他在电话里气得直哭:"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亚楠?"

"急什么呀,这只是个热身。四月份的普利策才是真的重磅炸弹。"

宋冉和他约在了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厅。

"这回你是出大名了。"

跟宋冉想象的一样,王翰是一个文静瘦弱的男生,声音小,不自信,丢在学生堆里最不起眼最平凡普通的那种。

"宋冉,恭喜了。"

王翰眼圈还是红肿的,把他在邮件里写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众人纷纷前来祝贺:

宋冉反复确认各处细节,发现他对朱亚楠在私下遭受的几次经历,时间点清晰,事件清楚,回答很一致且真实。有好几次,他讲到受辱细节,低头捂着脸几乎无法继续。

宋冉阖上那张卡片,微笑:"谢谢。"

宋冉问:"为什么老师辱骂体罚朱亚楠的时候,你也会在场?"

小秋上来给了她一个大拥抱:"冉冉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一定会拿奖!普利策还没公布,但肯定也会是你的!"

王翰抬起脑袋,颤道:"因为老师也打我骂我了,我跟朱亚楠一起。他骂我们是猪脑子,弱智,还要我们下跪承认......"

"恭喜啊!!!"同事们齐齐爆发出喝彩声。

原来,他和朱亚楠都是高三(3)班的学生,特级教师赵元立是他们的班主任。因两人成绩太差,次次考试都拉低班上的平均分,所以长期遭受着赵老师的辱骂和体罚。

CANDY----SONG RAN

王翰抹了下眼泪,拉开袖子给她看:"宋记者,我真的没说谎。"

卡片上还附了那张照片的缩印版。

他手肘上竟有大片的淤青。

宋冉愈发纳闷,抽出上面的卡片翻开,上头写着:"恭祝宋冉记者凭借照片CANDY一举夺得荷兰国际摄影大奖金奖。----梁城卫视新闻部"

宋冉吃惊:"这是老师打的?"

宋冉不明所以,到了新闻部的楼层,走进办公区,就见自己座位上放着一大束鲜花,同事们都在冲她笑。

"你要还想看,我腰上也有,是老师踹我,我撞到桌子角,撞的。"他眼眶里直滚泪,"我那时疼得快要死了,老师还在骂,骂我就算了,还骂我爸妈,骂得很难听......朱亚楠也一样。"

次日上班,宋冉刚进电视台,一路上迎面而过的同事都对她微笑。

"我这里有证据。"王翰把手机给她看,是朱亚楠和赵老师的微信对话,

回家的路上,宋冉坐在出租车里,身上寒气未散,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机,像握着一颗重要的定心丸。

赵:"你不要来上学了,我看见你就恼火!"

从机场出来,时间并不晚,只是冬天黑得早,还有些冷。

亚楠:"老师,求求你了......"

宋冉放下电话,望向玻璃窗外,看见玻璃上映着薄薄的一层室内光景,她抿唇眺望的脸庞浮在上边。

赵:"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怎么就你学不好?脑子不好使上什么学,回去找你爸妈,问他们怎么生的你!"

"嗯。"

还有一段几秒的视频,很混乱,画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应该是无意间碰到手机录下来的。视频里男生惨叫:"别打了!"

"好。一路平安。"

视频里的声音不是王翰。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机上广播的声音,他说:"先挂了。"

"这是朱亚楠,他之前发给我的。他手机里也有,警察肯定能看到。"

那边只有背景喧闹音,他并没有回答。

宋冉没做声,出奇的冷静,她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她问:"又是和炸弹有关的东西么?"

王翰接过纸巾擦泪,他肩膀弓着,卑微而羞耻,低声啜泣:

他停了一下,说:"出差。"

"我想死的,可亚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记者,他是特级优秀教师,教导处主任根本不相信我们。我去举报,主任骂我找事。求求你帮帮我们吧。亚楠从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现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网上说的那样。"

她问:"你呢?"

宋冉吸了一口气,说:"你先把你手上的证据全部移交给我。"

"嗯,去看我妈妈了。"她说。说完心想,他肯定会奇怪,为什么妈妈不在梁城。但她也没解释,觉得以后还有机会。

宋冉跟王翰在店门口告了别。

他问:"你是度假回来?"

王翰走后,宋冉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牙齿打颤,双腿发抖。她望着梁城的夜景,恍然发现原来这里也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

说完发觉这是一句废话,若是没有高于常人的专注力和记忆力,怎么变成万里挑一的拆弹精英呢。

她裹紧围巾往家走,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压抑不下。

"没记错呢。"她说,"你记忆力真好。"

她走到便利店买了瓶水,在门口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又从包里拿出抗抑郁药塞进嘴里吞下。

"噢。"他说,"我试一下,看号码记错了没有。"

她给小秋挂了个电话,让她今晚来她家,帮忙整理资料写稿子。

她停在落地窗旁,望着窗外的停机坪,心轻轻地跳着,说:"我知道是你。"

小秋马不停蹄赶来,协助她录入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

那边李瓒许是没想到她动作如此迅速,顿了一下,才低声说:"是我。"

当晚十一点,宋冉写完稿子《另一种声音(白溪实验中学学生对话录)》,发布在各大公共平台上。

她立刻接起来:"喂?你好?"

她毕竟晓得克制,并没有说该老师与学生的死直接相关,也没有发表任何主观观点,只是将自己与学生王某的对话整理成采访实录,实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记录了下来。

"不好意思。"宋冉拉上登机箱,小跑走开。她才出走廊,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梁城的。

发布之前,脑子里晃过一丝想法,要不要跟李瓒说一声。

空姐诧异地问:"怎么还站在这儿呢?快走了。"

但她没有,

宋冉看着李瓒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身后,她乘坐那班飞机的机组成员都下机了。

发布之后,她没再看后续,吃了安眠药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