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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无声

那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今天结案了。"

"我们系统内的事,就不劳烦你费心了。不过......李上尉,你是军校出身,是不是比一般警察更明白,如何遵守和执行上级的命令?

李瓒从院子里出来,站在路边等红灯。

李瓒冷静看着他。

十字路口,车流如织。

"那天在白溪见你太厉害,本来想把你挖去防爆大队,结果一打听,是个大人物。能做我的头儿了。"

他看着高楼大厦,人来人往,却在某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虚幻,像浮现在东国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

他之前看这辅警不过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人,可此刻,他迎着李瓒的眼神----那果然是军人才会有的眼神,刀锋一样锐利无声的眼神。

路灯转绿,李瓒没有随着人潮前进。他留在路边,像一个异类。

"李上尉!"吴副队忽然的一句称呼。

好一会儿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宋冉的电话。

李瓒眼神变了:"所以你这是在跟一个记者较劲赌气吗......"

长江从梁城穿流而过,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

吴副队微皱起了眼,盯着他看了会儿,说:"现在情况是赵元立和朱亚楠之间没有证据链。造成朱亚楠死亡的就是他父母。这个案子马上就要结案公告了。那记者是你的朋友,就请你告诉她,现在的记者,总妄想通过舆论来指挥甚至控制法律和执法者,决不可能。"

冬春之交,天寒地冻。江水青蓝,江面低矮。

他说:"毕竟,证据不会自己飞过来。"

宋冉插着兜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吹风,几颗石子从她身后滚下来。她回头看,王翰正小心翼翼踩着陡斜的碎石朝她走来。

"我懂。"李瓒静默半刻,问道,"可没有证据,不该去找吗?"

江边天光刺眼,宋冉眯着眼睛问他:"今天没补课?"

"证据呢?谁看见了,听见了?赵元立跟朱亚楠的那段对话只能说语气严厉了点,法律上起不了任何作用。李瓒,你没读过警校,不清楚凡事讲证据,不能听凭一面之词。不讲证据的后果就是执法暴力。只要没证据,哪怕赵元立真的跟朱亚楠的死有关,法律也不会惩处。"

"请假了。"王翰到她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问,"等很久了吗?"

李瓒微微拧了眉,道:"那不代表赵元立就是无辜的。赵元立对王姓学生施加过暴力,死者朱亚楠或许没能幸免。虽然两者目前没有直接关系,但这条线还是要查......"

"没有。"宋冉拿出手机,在他面前关了机,又拿出录音笔,拆掉了里头的电池。

"你说的这两种暴力方式,朱亚楠的父母承认了,说这月在家骂过孩子。他们也很后悔。"

王翰看她这架势,不解:"怎么了?"

"可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也是......"

"跟你聊会儿天。"宋冉微笑,"不是记者和受害人的关系,就是朋友。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朋友。"

吴副队听完录音,表情却没有任何波澜,说:"李瓒,昨天我跟你说过,朱亚楠身上没有任何生前造成的暴力伤痕。"

王翰一愣,说:"是朋友。除了你,我没敢跟任何人讲这些事。我也知道你没透露我的信息,不然现在同学肯定都孤立我了。"

"吴副队,赵元立一定有所隐瞒。"

"我也跟你讲件事吧。"宋冉轻浅一笑,望向青色的江面,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李瓒没有耽搁,马上赶去公安局找到吴副队长,把笔记和录音交给他:

王翰呆呆地摇头。

他站起身,颔首告辞。

"你知道CANDY吗?"

李瓒淡淡一笑:"打扰了,您好好上课,不要影响了心情。"

"当然知道。"

这事不在李瓒的管辖范畴,赵元立显然很清楚。

宋冉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王翰缩着脖子像只小鹌鹑,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但没有躲。

赵元立脸色变了,说:"我该说的都说过,李警官如果对我有什么疑问,下次我亲自去公安局配合调查。现在我要去上课了。"

"你就像那些我想要救下来的小孩子。"宋冉说。

"还有,"李瓒下巴指了下旁边的办公桌,"赵老师,这桌子的角破损得这么厉害,您不小心撞到过?"

王翰并不懂,但还是说:"你已经救了我。现在赵老师都不敢靠近我了。"

"可您又说,每个学生都和您关系很好,这是不是矛盾了?"

"或许吧。不过,我可能要被电视台开除了。"

赵元立一愣。

"为什么?"男孩惊讶又害怕,"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对了,我看到你的文章都被删掉了。"他又气又愤,可他有什么力量,只能红着眼睛,"我看到了同学的请愿书。那是假的,他们都没有看到真相!"

"所以我的同僚都认为记者在乱写,提供不出信息。那个所谓的王某是虚构的。但您作为当事人,心里却默认为,有这么一个撒谎的学生接受了采访?"

宋冉扭头看他,眼神安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相。"

"所以呢?"赵元立摸不着头脑。

"你......"王翰愣住,"什么意思?"

李瓒说:"宋记者经受多方施压,但直到现在都没向警方透露学生的任何信息。"

"我最近生病,脑子太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王翰,赵老师殴打你,你给了确切的信息和证据。可赵老师对朱亚楠的霸凌,除了你的证言,那个不明朗的截图,混乱的短视频,你还能给我更多证据吗?哪怕你告诉我朱亚楠身体的哪个部位撞伤过,淤青过。你告诉我,"

"怎么了?"

她说,"只要你给,我可以再去写文章。哪怕被电视台开除,被几亿人骂。

李瓒正记录着,从笔记本里抬起眼眸,眼神审视。

我朋友说记者不要代入感情,可如果你保证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没有半点夸张。王翰,我可以拼上我的一切保护你,帮你对抗他们。你能保证吗?"

"没有,我和每个学生关系都很好。他说的事我没做过,我不可能知道王某是谁。一定是那学生撒谎了。"

面前,那瘦弱的男孩错愕着,短发被江风吹得张牙舞爪,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

"平时有没有哪个学生对您有怨气?"

可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宋冉冲他微笑了,笑容比此刻的江风还凄凉。

赵元立:"王是大姓,我怎么可能猜到。"

她回望青蓝的江水,呓语一般:"我以为是赎罪,没想到,又是一次犯罪。"

李瓒问:"您知道那个王某是哪个学生吗?"

王翰不懂她这话,却也惶然起来,湿了眼眶:"姐姐,我发誓!"他狠道,"赵老师他真的打我骂我,快半年了!地点,时间,每一次,我没有撒谎!我身上的心里的伤都是真的!我什么时候看的医生,什么时候跟教育局投诉,跟教导处投诉,我都跟你说了呀!"

赵元立挂着笑:"......学生之前跟我说了要做这个事,我有私心,就没拦着,实在是全家人被骚扰得太惨了。至于那个记者写的文,完全是子虚乌有。昨天接受调查时我说得很清楚,我对学生问心无愧,无论是那个王某还是朱亚楠,我从没做过记者写的那些事。"

"我知道。"宋冉说,"我查证过,所以我相信你。可是......朱亚楠呢?"

李瓒看着他,目光微动:"我说的是宋记者写的《声音》,指控您辱骂体罚学生的那篇文章。"他看了下手机,"学生的联名书是半小时前发的,那时您不是在上课吗?怎么会知道?"

"他......"

赵元立叹息:"我教书这么多年,只想着好好培养学生,尽力付出。没想到这次,居然轮到这群毛孩子为我出头,写联名书替我伸冤。我真是又惭愧,又欣慰。"

"你说的这些场景里,他在场吗?他和你一起被打了吗?"

"网上那篇文章您应该看到了吧,不知道您怎么看?"

王翰猛地怔了,渐渐,低下头:"他跟我讲,说老师有次,骂他,好像也,推,了......我没亲眼见......"

"没有的事,您说。"

宋冉耳边忽然就响起李瓒的话:"我担心后果要你一个人承担。"

李瓒笑了笑,闲聊几句后,说明来意:"这次过来是做后续调查。耽误您时间了。"

她望向江心洲,看见滩涂上似乎冒出了一抹绿色,跟江水接连成一片,再细细一看,又像是幻觉。

赵元立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说:"今年真冷啊,都开春了,气温还是这么低。"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春天还没来呢。

李瓒拦住:"不用。"

江风冰寒如刀,她忽然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沉进那水绿色的江底,沉进那清澈的颜色里。是否跳入水里,世界就会通透澄净了。

"是啊,高三的课太重要,耽误不得。我带着高三好几个班呢。"赵元立刚坐下,又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她说:"王翰。"

"没事,我也才刚来。"李瓒微笑,寒暄一句,"高考没几个月了吧。"

"嗯?"

"李警官,不好意思久等了。"赵元立满面歉容。

"赵老师骂你的那些话不要信,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过去受的伤就变坏,继续做个好人,好不好?"

等了大概十多分钟,赵元立才下课回来。

"......好。"

李瓒插着兜站在办公室里等候,目光从架子上满墙的优秀教师奖状奖杯上移开,又扫了眼室内的办公桌。

"要好好学习哦。"

赵元立照常上课,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请假。

"......嗯。"

高三的学生周日要补课,实验中学三号教学楼里不时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

王翰去上学了。

李瓒收起手机,起身出了趟门。

宋冉走在街上,不知该去何处。

自此,舆论又开始疯狂逆转。

车流如织,汽笛声不绝于耳,城市的喧嚣吵闹充斥着她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

李瓒点开看,是上百名学生的联名书,用很多例子讲述了赵元立老师如何师德高尚,关爱学生;同时引用国际网友的评价对宋冉进行了攻击。对CANDY获奖照背后的动机发出质疑,以此类推,对宋冉写《另一种声音》的动机发出质疑。最终结论:宋冉是一个利用苦难博取关注的记者。

她像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广告牌,红绿灯,高楼天桥,迎面行人的脸,全部陌生而冷酷。

他还没打完,手机新闻出消息了----赵元立的学生们写了公开信,力证老师的清白。

她一直走一直走,朝那个方向走,要在这漫漫城市里抓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抓一丝她唯一熟悉的气息。

工作间隙,他点开宋冉的号码,打字:"昨天我不是劝你,是想提醒,尸检显示死者生前没有遭受体罚暴力。我怕你好心办坏事,之后承受不住......"

宋冉闯进白溪路派出所时,在冷风中走了数小时的她已冻得嘴唇青紫。

李瓒扯了丝笑容,没有回答。

众民警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一脸莫名。

到派出所上班,民警小甲看见李瓒眼睛上重重的黑眼圈,也不好受,过来拍拍他肩膀,说:"这事儿不怪你,都怪那记者。你别往心里去,就算那天删了她照片,她也是会乱写。"

宋冉声音跟丝一样缥缈,问:"李瓒,李警官在吗?"

丈夫摆手:"我们从来不讲工作上的事,不知道。"说着匆匆关了门。

"他下午请假出去了。"

李瓒心中起疑,问:"她有没有跟你说,王同学曾经向她举报过赵老师?"

"去哪儿了?"

可主任的丈夫说,主任母亲生病,她赶回隔壁省老家去了。

"没说啊。"

上班前,李瓒再次拜访了教导处主任。

她转身要走,迎面碰上民警小甲。

分析下来,他能尝试挖掘的点是教导处主任和赵元立老师。

对方不太客气:"你把阿瓒害死了。他给你担保,你倒好,转头就发文章,害我们所有人扣奖金。还好现在要结案了。"

四是警方行为,宋冉认为是威胁,李瓒却能理解那是种笨拙的处事方法。不过在他看来,跟电视台打招呼就够了。连她父亲也受到影响,这未免过头。

"对不起。"宋冉极低地说了声,脑袋也垂得很低,走出门去。

三是赵元立老师,由于职位所限,暂时接触不到他的笔录和口供。

身后,有民警喊:

二是教育局投诉和教导处主任,宋冉说她验证过;但李瓒尚未发现。

"又出事了!实验中学一个叫王翰的学生站出来了,说他就是指控赵元立的王某,公开请求警方调查赵元立,还说学校教育局包庇......"

他不确定的是朱亚楠的两处证据,那在法律上达不到标准。

宋冉不知听没听见,脚步不停地离开。

一是学生证言,李瓒对王某自身遭遇暴力并无异议,警方很容易求证。

宋冉站在十字路口,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手机没电了。电视台,她没法回去。父亲家,那里从来不是她的后盾。

他将事件所有线索画图梳理了一遍,发现他和宋冉的分歧主要在学生证据,教育局教导处主任,赵元立老师和警方行为上。

当路灯转绿,她随着人潮前进,她不自觉在对面而来的人面中搜寻,希望上天再次创造一次缘分,让她遇见他。

李瓒一夜没睡好。

可这一次,好像缘分已尽。

宋冉愣住。

迎面那么多的人面中,没有他的身影。

"对。你认准了目的,所以拼了命也要闯过去。可是宋记者,"罗战忽然话题一转,"摁下的快门是没有感情的,CANDY那张照片是最客观真实的记录。你当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重要。你不必为此自责、自证。不论王某还是朱亚楠,他们都不是当时死去的孩子。你可以记录,但你没有责任去保护。当你想要保护的时候,你就有了私心,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人了。"

宋冉独自走过小半座城,回到北门街。

她道:"那时我是害怕如果不出声,对方会包庇,这个孩子就完了。"

天黑了,巷子里头冷冷清清。

"不过话又说回来,众人合力才能做到多方兼顾,仅凭一人怎么可能?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做到客观发声。真相调查是警方的事,理智分辨是网友的事。只不过当下公信力低,网络没有理性。他们做不到,必然怪你没把答案写完整,这很不公平。"

她的躯壳沿着死寂的小巷往前走,走到青之巷拐角的时候,她一抬头,愣住了。

昨天李瓒表达过这个意思,但她不愿听。

李瓒站在巷子口,正是去年他开车送她过来的地方。

宋冉没吭声了。

因在冷夜里等候太久,他微微缩着肩膀,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睛却依然清亮。

"或许你查到的是一部分真相,但你是记者,比我清楚大众传播的威力。当一个角度的真相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角度的真相很可能会无限压缩,因为大众没有理智只有情绪。"

他静静看着她,一如当初在机场候机厅的那个眼神,似温柔,似悲伤,却又更坚定。

宋冉哑口。

一瞬间,所有的心酸委屈像江水般漫涌上来。

"公众相信那一方吗?"罗战反问。

宋冉呼吸不畅,立刻朝他走去,却是李瓒先开口:"宋冉,我有话跟你说。"

宋冉道:"可另一方他们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我说谎了!"她急迫地打断,眼睛紧盯着他,"这半年来我过得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罗战斟酌半刻,说:"我看了你的对话录,证人证言很清晰,事件时间地点包括几次投诉都很明确,警察只要愿意查,肯定能查出真假。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不过,你只给了一方说话的机会。"

她仰着头朝他微笑:"我对你笑是假的,我说我很开心是假的,什么家人都好、工作顺利,统统都是假的。是我装的。......就像现在这样......"她咧嘴冲他一笑,笑得很难看,笑得眼泪盈满了眼眶,"你看,我今天过得很好。我在说假话,我说了好多假话。我今天过得像要死了,我每天都难受得像是要死掉了。我......"

宋冉直接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情绪汹涌而上,她蓦地哽住,哭不成,笑不成,竟不知该用如何表情面对此刻荒谬的自己。

"宋记者现在全国闻名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也骗你了。"李瓒微微一笑,目光烁动,似是眸光,又似泪光,"我现在过得很好,很轻松,拆弹很危险,我不想干了,不在乎了,都是骗你的。我其实......"他轻轻摇头,嘴边的笑容令人心碎,"......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你都知道了?"

话语出口,他痛得像是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宋冉起先问候了几句,犹豫之时,罗战已猜出她的目的,说:"站在风暴的中心,不好受吧?"

他抬眸看下天,吸着气,红着眼眶,压住声线中的颤抖:"对不起。昨天我不该跟你讲那些,我不知道CANDY的事,不知道你经受的压力......我只因为自己走过绝境,怕你也遭遇,才去阻拦你,质疑你的判断力。对不......"

电话打过去,罗战正好有空闲。

"不是!"她摇头,泪水滚落脸颊,"是我对不起,说了太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哭道,"是我情绪不稳定......也是我固执不听劝,造成现在的局面......我早就不能做记者了。早就错了......

宋冉想起李瓒说他已经回国,现在可以联系了。

可你不要生气,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因为,只有你了......只有你......"

她正要放下手机,意外看到罗战的名片。

她已是满面泪水,泣不成声,根本无法再组织语言:"我......没法对任何人说。阿瓒,你知不知道......我没法对......"

唯一的一个,昨晚也......

她双手捂着口鼻,深深低下头去,哭得不能自已。

可翻开几千人的手机通讯录,没有一个能让她打出那通电话。

他红着眼眶,吸着气咬紧下颌,竭力抬起头。夜空仿佛在晶莹闪烁。

她拿出手机,想找第三个人帮忙带她走出迷局,哪怕只是客观地一瞥。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发间。

可李瓒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我知道。"他说。

当她站在自己的阵地里,她看见自己的堡垒是坚不可摧的----王翰关于时间地点投诉的证词证据,教导主任的露馅,她遭受的多方威胁......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

宋冉躺回床上。这一整晚她都尝试让自己恢复冷静理智,站在李瓒的角度去想问题。可是无果。

因为我也一样。

上午九点,她想起身喝杯水,人一站起来,便晕眩不止,眼前一片漆黑。她扶住桌子强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因为这世上就没有感同身受;

打开的电脑桌面上放着刘宇飞发给她的声明模板----承认昨天的文章内容有虚假捏造之嫌,等待权威调查。

因为说出口就好像,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脆弱?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无能?

宋冉一夜未眠。

征战沙场的士兵回到安宁的国土,人们欢声笑语,没人听得见那段记忆里的炮火声声。

最终,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在这和平的年代,战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丑陋、私隐、不可为人知。

他们竟站在对立面上。

外人瞧见了,或猎奇一窥,或不屑一顾。他们看不见那道伤疤下的抽筋挫骨;他们不知道它看似愈合却会在阴雨天叫人痛不欲生。

两人对视着,沉默,安静,或许到了这一刻,终于发觉,陌生了。

而兜兜转转直到今夜,才终于碰见那个同样从战场上归来的人,形销骨立,满目凄零;那个有着同样伤疤并夜夜发作痛彻心扉的人。

他们没有争吵,说话也不大声,却句句捅刀见血。

就像那天见到的白色橄榄树。

黑暗而寒冷的夜里,李瓒脸色煞白。

没见过的世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过那样的盛景,永远不会理解天地间竟有过那一瞬的温柔。

宋冉只觉一颗心在冷风里寒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塌地维护你背后的集体。所以李警官是觉得为了保护一些人牺牲某一个人,捂死他的口,掐死他的声音也无所谓吗?也对。你是军人,自然无条件地遵守维护上级的命令。哪怕上级让你去杀人,你也会开枪,不是吗?"

没见过的世人们大声说:这世上不可能有白色的橄榄树!

你认为你拯救了一个人,可或许你伤害了更多的人。那些无辜牵连进来的人,他们遭受的痛苦在你看来毫无所谓?"

可只有他/她知道,白色橄榄树,是存在的。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一条路走到黑。你以为好心就能做成好事?这个世上,太多了:自以为好的出发点,却干出天大的坏事。

因为那天,他和她,一起看见了。

"看着柔弱,内心刚强。"

庆幸啊,那一刻,蓝天沙地的白色橄榄树下,他/她在身边;证明着,她/他不是在梦中。

"什么?"

二月只剩最后一天了,天气依然寒冷。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静看了数秒,竟极浅地近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一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姑娘。"

夜里温度不到2℃,这在潮湿的梁城,可说是寒气入骨。

李瓒狠狠怔了一下。

宋冉家一楼原本就阴凉,夏天住着舒服,这个季节却阴冷得慌。宋冉开门进屋,李瓒跟着走进去,站在门廊里看了眼地。

她忽问:"是你的上级叫你来的吗?借着朋友的身份?"

宋冉哑声说:"我家是水泥地坪,不用换鞋的。"

他竭力想让她回归理性,可在此刻的她看来,这番话太过荒谬;荒谬到她怀疑他过来的目的,恐怕是第二个宋致诚。这叫她又失望又恐惧,全身竖起了刺。

李瓒扫了屋内一眼,问:"你一个人住?"

李瓒吸一口气,努力道:"宋冉,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是在为他们开脱。可有些时候,采取压制手段可能只是不自信和害怕事态恶化。是他们弄巧成拙,执行粗暴。这种手段很笨很蠢,但不一定是心虚和有罪。你不能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你自己的正确。"

"嗯。这是我外公外婆的房子,他们都过世了。"

"他有没有骗我,我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过。你呢,你的同僚有没有骗你?"宋冉戒备地看着他,问,"还是在你心里,学生会撒谎,但警察就不会?可看看现在谁心虚?谁在拼命想要压制我,从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给我施压,甚至连我爸爸都牵扯进来。"

宋冉放下包,立刻打开电暖炉,说:"你先烤烤火吧,我去洗个脸。"她虽没再哭了,但脸上都是泪痕。

李瓒没说下去,咬着牙低了下头,再抬起看她,说:"我怕那个学生在骗你。他造成的后果会要你一个人承担。"

李瓒点头,说:"好。"

会重蹈我的覆辙。

宋冉走开几步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有些出神的样子,指了下沙发:"你坐啊。"

"我现在很担心,怕你会......"

"诶。"他走了过去。

宋冉怔了一下。

宋冉去洗手间拿凉水浇了下脸,抬头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红肿的,难看死了。

"我不是怪......"李瓒有些哑口,他静默地看她许久,终于说,"我看过尸检报告。朱亚楠身上没有生前旧伤,不存在遭受体罚的可能。他手机里的视频太短,分析不出施暴者。至于言语暴力,仅凭那段对话,证据不充分。所以我跟你说赵元立和死者之间看不到证据关系。"

等她出去,李瓒坐在沙发上,微弓着背在烤火。

"不相信警方,这也怪我?"

他双肘搭在双膝上,一双手匀称修长,在暖炉上头随意翻转。火光映在他指间,照出粉嫩的血肉的颜色。他的脸上也映着温暖的红光,只是,那平静的表情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李瓒微蹙起眉,极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问:"可你是记者,你不知道新闻传播的力量吗?你说1,传播会引申到10。这样的后果谁都控制不了,包括你自己。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你说的是真相,而不相信警方说的任何话。"

自今年再见,宋冉就没见过他此刻这样的神情;或者说从前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仿佛那炙热的火光都无法将他眼底的寂寞融化掉似的。

"但这并不是我造成的!"宋冉痛彻心扉,仿佛candy事件再度上演,"我只是记录我看到的事实,错的是那些恶意曲解揣测、不会理性思考的人。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她想,这半年来,当她没有面对镜子,没有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神情。

"可现在的局面不平衡了。事情已经演变成网络暴力。赵元立被人肉搜索,'他的妻子是教育局当官的','他是同性恋','他的孩子是校园恶霸','公安局长是他的学生'......这些谣言这些结果是你想看到的?"

宋冉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也微弓着身子烤火。她的手和他的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也不远。

宋冉内心深处的某个点被刺痛,她机械地摇头,颤声问:"结果怎么就不对了?受害人是弱势的一方,我帮他发声,换取一个平衡平等的对话机会。哪里不对了?"

进屋了一段时间,身上还是冰冰凉的,寒气未消。她问:"你等很久了吗?"

"我不是说你错。我不觉得你有错,我甚至觉得你写的东西非常客观,"李瓒紧握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的目的,并不一定确保结果就是正义的。"

"有一会儿了。"他说,"你手机打不通。"

宋冉回身挣他的手,没挣开:"如果我不说话,今天受伤害的就是死去的学生。昨天那么多人侮辱死者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学校和教导处在撒谎,那个学生已经走投无路。我必须帮他。"

"没电了。"

李瓒跟着起身,拉住她胳膊,声音低而平:"宋冉,你这次可能有些鲁莽。"

"嗯。"

宋冉抱住自己,低下头拿额头敲了敲膝盖,突然就想哭,但她抬起头,却是轻轻笑了一下,站起就走。

"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李瓒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那个案子,我觉得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他顾忌她的情绪,说话用词已尽量斟酌。但宋冉还是察觉了,她愣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些微僵硬,防备起来:"你也是来劝我澄清的?"

"但你也说对了。王翰骗了我......也不能说骗,虚构了1%的事实。"

李瓒的侧脸在黑暗中静默了数秒,扭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很安静,说:"目前的调查,还看不出赵元立老师跟朱亚楠同学的死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他们都对了,可也都错了。

"当时太晚,没想打扰你。"宋冉又问,"现在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

而此刻,彼此似乎都不想在这问题上深聊,像达成了某种默契。

"没有。"李瓒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淡笑一下,说,"不过,我以为你发布那篇文章前会跟我说一声。"

心中有更想说的话。

宋冉想起什么,扭头看他:"你们领导有没有怪你?你是不是被骂惨了?"

他和她呈直角坐着,两人都盯着暖炉,手各自摩挲翻转,透露着内心些许的不安定。

只有他来了......

终于,他抬眸看她一眼,说:"去喝点儿水吧。"

"全都是网友,"她这下开口了,"身边的人,没有......"

"嗯?"

"不过,更多的人是支持你的。"

李瓒说:"你嗓子有点儿哑了。"

宋冉还是没做声,只是一下一下揪着手指。她很害怕眼泪会出来。

刚才哭的。

"我猜你很累,"李瓒轻声说,"应该有很多人给你施压了。"

宋冉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喉咙又干又涩,还很疼。她起身去厨房调了两杯温开水,递给李瓒一杯。

她抬起头望夜空,路灯照射着干枯的树干,冬夜里没有一颗星。

李瓒握着杯子,问:"从东国回来后经常哭吧?"

很平凡的一个问题,却叫她霎时湿了眼眶。

宋冉低眸道:"不会哭出声音。"

他上前一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今天累坏了吧?"

李瓒说:"因为926么?"

李瓒在她旁边站着,低头观察她。她神情空茫,很挫败,像被人遗弃在街边的小动物。

宋冉的手僵了一下,轻轻"嗯"一声,自我反省地说:"可能因为我不够坚强,所以总是觉得很痛。"

"不冷。"宋冉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呆滞。

"没关系。"李瓒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坐这儿不冷吗?"他问,声音不大。

宋冉抬眸看向他,他微低着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格外柔和温暖。

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李瓒下了车,从对面走过来。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批评她的脆弱,她的不够坚强。从来没人跟她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这条路很僻静,车少人更少。

李瓒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CANDY是什么心情吗?"

宋冉有些累了,在马路边上坐下。她等了没一会儿,听到车辆驶来的声响。近光灯刺破夜空。

"什么?"她的心略微缩紧。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照片里的世界给人感觉悲哀,凄凉。但同时又很骄傲,感激。"

"朋友。"他说。

宋冉愣了:"为什么?"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因为我认识照片的拍摄者。她让世界看到了一个国家的苦难。认识她,我觉得很荣幸。"

他问:"你在哪儿?"

"我的安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我认为,只有跟你并肩作战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你。我想,"李瓒抬起眼眸,直视她,"我至少比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更有发言权吧。"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坚定而又温和,竟似带着力量,穿透她的眼睛,温暖地撞击至她内心深处。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宋冉鼻头骤然一酸,匆忙低下头去。

她没做声。

进屋许久,围坐暖炉边,适才冰凉的双手已渐渐回暖。

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眨去眼睛里的湿润,自顾自地抿唇对自己一笑。

她站起身擦掉眼泪,是李瓒。

他喝完半杯水了,起身将杯子放在一旁。

冷风之中,手机响起来了。

她抬头看向他的耳朵,

她眼前一片潮湿,两颗泪砸落下去。

"你呢?还是耳朵的问题吗?"

谁来拉她一把啊。

"听声音的话,没问题。"李瓒坐回来,见宋冉仍执拗看着他,便又慢慢加了句实话,"有时会耳鸣,消音。"

她忽然停下来,扶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可肺部无法接纳,像要冰封炸裂。

她拧眉:"严重么?"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平时不严重,但工作中,"他低头揉了揉鼻梁,"如果接触到炸弹......"

宋冉抱着自己走在黑夜的大街上,从未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竟如此冰冷,枯败,看不到一线生机。这个吃人的战场,像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国战地,残忍,荒谬,冷漠,疯狂。

宋冉懂了,问:"医生怎么说?"

冬末春初的夜里,寒风涌动。

"应激性创伤。因为被炸弹伤到,身体本能有了排斥。"

宋冉摔上了门。

"能治好么?"

杨慧伦要劝说什么。

"不知道。"他用力搓了下手,神情晦涩,"说是看时间,但谁也不知道有多久。"

她一句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宋冉默然看着他的手,拆弹的一双手,修长,骨节硬朗。小秋说,那是能弹钢琴的一双手。

宋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没安慰他,却忽然问了一句:"你想回到以前的岗位上去吗?"

"你......"宋致诚狠狠指了她两下,但他从未对女儿发过火,很快手又垂下去,无奈而痛心道,"冉冉,自从你得了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偏激,不听劝。医生说生这个病不适合工作,是我疏忽了。你瞒着电视台那么久,也该让他们知道,让你休息养养病了。"

他沉默。

宋冉猛地闭了下眼。

半刻后,刚要开口,她悄悄道:"要说实话哦,上天会听到的。"

"啪!"宋致诚的筷子拍在桌上。

李瓒抿咬了一下嘴唇,答:"很想。"

"我从小写文字,做记录,纯粹只是出于喜欢,没什么大梦想的。反而是你,总给我灌输大道理,什么......用文章改变社会,坚持心中的正确,这些都是你说的吧?现在看来,在你心里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有名气就好,然后乖乖坐收利益,是不是?"

半年了,他自我麻醉,装作无所谓,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败者,始终逃避心底的渴望。可到了这一刻,他竟荒谬地心存希冀,如果承认就能带来好运,他愿意正视自己的不甘。

宋冉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尽的失望:

宋冉兀自在心里默念了句什么,然后用力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定会好的。"

白炽灯照耀的客厅里,静谧无声。

李瓒忽然就轻轻一笑,皱着眉笑出了声音:"你这安慰也太敷衍了。"

"什么抗争,跟谁抗?"宋致诚道,"你们这些刚出社会不久的人,学生气重,动不动就抗争。有理想是好事,可也要看清现实。就会喊口号,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公平,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看你们都不一定说得清楚!"

"是真的。如果非常非常渴望一件事情,那这件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宋冉捏着桌沿,低声道:"我只是客观记录,我甚至没有带入自己的任何感情。我哪儿错了?学校在撒谎,教导处主任在撒谎,电视台也撒谎,我跟他们抗争了一整天,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们关心我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吗?你们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李瓒显然不信这种非科学,问:"谁说的?你么?"

"冉冉你能不能别逞强了?"杨慧伦急道,"你是出名了什么都不怕,可我跟你爸还有央央要过日子呀,人不能太自私是不是?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真出个什么事,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我亲身经历的,我非常非常渴望的事,都实现了......不过,"宋冉小声下去,"也有人说,要想状态好转,就得远离刺激源。"

"是不是有谁逼你了?"宋冉颤声问,"我就不信......"

"远离?"李瓒微抬起下巴,眯了眯眼,他并不认同,"痛苦是'想'而不得。没了'想',才能远离。可不'想'了,痛苦是没了,快乐也没了。"

宋致诚不答,放下筷子,满面愁容:"冉冉,你写封澄清声明吧。"

"所以我也觉得这是句废话。"宋冉搓了搓手指,说,"安慰别人很容易,自己呢,到头来还是要继续挣扎。"

宋冉抬头:"什么意思?"

"是。"李瓒极淡地扯了下唇角,低头继续看暖炉。

杨慧伦再也忍不住,说:"可你爸呢,你爸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以后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你怎么负责?"

刚才在外边站了几小时,冷得够呛。现在坐进屋里头,暖炉里的火看久了,那温度也渐渐沁入眼底。

宋致诚哑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细碎聊着。

她说:"那是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安慰,好像没有;劝解,也好像没有。

宋冉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心里很清楚了。

只是倾诉,聆听;仅此而已。

"你现在是名人,发言影响力很大,是好事。但影响力是把双刃剑,因为有名了,所以做事要更加慎重,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

屋外冷风呼啸,屋内渐渐回暖。

他问了一堆生活琐碎问题,兜一大圈子,绕回来:

夜色浓了,外头忽然传来隔壁王奶奶敲门的声响:"冉冉在家吧?"

"嗯。"

宋冉看李瓒一眼,赶紧起身:"在的。"

"那就好。工作什么,还顺利吧?"

王奶奶已推开院门走进来。

宋冉知道他问病情,含糊一声:"好些了。"说完才发现她今天忙得忘记吃药了。

宋冉打开门,奶奶将一枚针递给她:"唉哟,眼睛又不好了,穿针就是穿不进去,冉冉给奶奶穿下线吧。"

宋致诚关切问:"最近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宋冉刚接过针线,王奶奶往屋里看一眼,看到了李瓒,小声道:"家里有客人啊?"

杨慧伦很快做好三菜一汤,三人围桌而坐。

"嗯。"宋冉低头给王奶奶穿线。

"我没事的。"她轻声说。

不知是不是刚才盯着暖炉里的火看久了,宋冉眼前红彤彤一片,有些眼花。她不停眨眼,眨了半天也没穿进去。

宋冉一愣,心软了大半,更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

王奶奶笑起来:"你看你们年轻人,眼力跟我这老婆子差不多。最近又熬夜没睡吧?"

宋致诚却摸摸她的头,和煦地说:"你好些天没回家,你阿姨说来家里给你做顿饭,怕你一个人心情不好,没吃好饭。"

李瓒起身走过来,说:"我试试。"

宋冉在外头战斗了一天,见到他们的一瞬,浑身都警惕起来。

宋冉递给他,他握住细小的针线,凝神看着,轻轻一穿,细线钻进了针孔。

她筋疲力尽回到家,刚走到院子边,就见宋致诚和杨慧伦等在家门口。杨慧伦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王奶奶接过针线,笑道:"谢谢啦。"

可她其实很累了。

"不客气。"李瓒温言说,"您注意台阶。"

宋冉一言不发,鞠了个躬扭头就走。

"好嘞。"老人扶着膝盖小心往外走,"谢谢啊小伙子。"

刘宇飞拿她没办法:"宋冉你要急死我啊!你说部门那么多记者,就数你懂事省心,你脾气最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犯浑?道歉信我来帮你写行不行?你必须发。"

李瓒看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八点。

宋冉沉默以对。

他看向宋冉,不太自然地抿了下唇,说:"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下班后,刘宇飞再次找到她。让她提供学生王某的信息,并在今天之内发布道歉信,彻底遏制网上的风波。

宋冉猜出他怕邻居说她闲话,所以这话是说给王奶奶听的。

冉雨微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还想不想在这一行干了。

但她一时没做声。

同事们对此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她不回答,李瓒便站在门边等待。

然而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人向她表达支持。

直到隔壁王奶奶进屋了,她才小声说:"吃晚饭了再走吧。"

这让宋冉感到了一丝力量。

李瓒眼神闪烁了下,低声:"就怕麻烦......"

一天下来,十几万网友给她发消息,分享自己遭遇的教育暴力,感谢她,支持她;还有其他城市的同行记者,表示只要她开口,一定鼎力相助。

"不麻烦的,"宋冉垂了下眼睫,揪手指道,"也没有饭菜......就是面条。"

意外的是,由于文章被删,网上反而全是对她的声援和支持,抨击权势的声音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公信力问题,颇有无法收手之势。老师、学生、教育局、公安、无数人被卷了进来。

进了厨房,拉开冰箱,里头除了面条和鸡蛋,别无他物。

那个孩子遭受的凌辱历历在目,她无法视而不见。

煮锅放在上层的顶柜里,宋冉踮起脚够了一下,没够到,下一秒,身后一道影子压了过来----李瓒走来,站在她背后伸手,将锅子取下。

她也慌张胆怯,然而在精神世界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她仍不肯后退。

锅盖倾斜着忽然下滑,朝她头上掉落,宋冉吓得一缩,后脑勺蹭上了他胸膛。李瓒另一手敏捷地接住了盖子。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但并非对社会现实毫无知觉,更不会幻想这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世界。

他垂眸看了眼缩在他胸前的她,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宋冉不是不害怕的。

"是我该说谢谢。"她红着脸匆匆站好,两人擦着肩相错走开。

下午,宋冉的文章忽然之间全被删了。

宋冉微吸气,走到灶台边拿起两颗鸡蛋,觉得太寒碜了,扭头说:"院子里有白菜,要不要加点儿。"

"谢谢。"李瓒接过来翻开。

"好。"

"你朋友?"吴副队愣了愣,思索片刻,递给他一份薄薄的文件,说,"我们做公安的,凡事,要看证据。"

后院的一畦菜田上,白菜歪七扭八地生长着,李瓒回头问:"谁种的?"

但他还是不肯放弃,竭力争取了下,说:"吴副队,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我朋友。我担心她......被人利用。"

"外婆的菜籽,我乱洒的。"

李瓒知道按照规程,他是不可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的。

"看出来了。"他说。

吴副队说:"其他事我还能帮你。但这个案子,没定案之前,案情涉密。抱歉了。"

她莫名脸红了一下。

李瓒说明了来意。

"喏。"她把刀递给他,李瓒接过,看一眼白菜地,问:"要哪颗?"

他认出了李瓒,问:"你怎么来了?"

宋冉踮起脚指了一下:"那颗最小的吧。"

去到局里,刑警们并不搭理他。好在那天商场"诈弹"的刑警也在,他是负责办案的吴副队长。

李瓒过去蹲下,一手横抓住菜帮子,一刀切下去,清脆的菜梗断裂声。他把刀还给宋冉,自己蹲在田边摘掉虫叶子。

他想了解赵元立的笔录和口供,可赵元立直接由公安审问,李瓒在派出所接触不到。

宋冉走到台阶上,蹲在水龙头边清洗刀刃上的泥巴。

李瓒看了眼手表,快下班了,他还不死心,赶去了白溪公安分局。

后院没有灯,开着后门。一道光从屋内投射出来,斜斜地铺在地面上。宋冉蹲在后门口,她的影子长长一条铺在光线中;李瓒蹲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低头时的侧脸有些看不清神色。

小丁说:"这种事我们是不能过问的。如果一定要给建议,说说老师的人品就行,不要攻击朱亚楠,会招骂。最好等明天发布,人都需要冷静的时间。"

宋冉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偷偷朝一旁移了点儿----她的影子靠在了他的背上。

李瓒听他说话的内容,貌似是学生们要写公开信帮赵元立老师发声,问小丁具体的操作建议。

她"靠"着他,忽然唤了声:"阿瓒。"

这时,小丁接到电话。

"嗯?"他听到这个称呼,扭头看向她,眼睛在夜里又黑又亮。

小乙也看了李瓒一眼,什么也没说,拎着警服起身走了。

她问:"你会害怕吗?"

小甲沉默看了李瓒一眼,李瓒没做声。他的组织关系在部队,还是干部,这边的惩罚措施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他......

他手上还在摘菜叶子,顿了一下:"害怕什么?"

小丁说:"今天的官微谁去维护,我是不去的。平时解决事情没人理,今天骂了几万条。"

"好不起来了。"

良久,民警小丙低声说:"本来工资就不高,累死累活的,全被这帮记者给毁了。"

他扭回头去了,说:"怕。"

彼时,民警小甲等人累了一天刚回所,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听到这事儿,室内沉默一片,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安静的后院里,

而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因事件影响恶劣,片区内从公安到派出所,所有警察当月奖金被扣。

流水哗哗,冲刷着她手上的刀刃,折射出片片白光。

真相,仿佛倾斜向了令他恐惧的一边。

他又加了一个字,说:"很怕。"

他回到所里,把同事们今天搜集到的笔录和口供全部翻查一遍,像要证明什么;可一字不漏地翻完几百份资料,也没找到任何该老师体罚哪怕是言语暴力的线索,反而有很多学生说赵老师很好。甚至有一些学生表达了对跳楼的朱亚楠的反感和厌恶,认为他自己脆弱就罢了,还害了老师,也害了学校。

很渴望,却再也得不到,于是终日碌碌无为,人生大概没有比这更坏更可怕的事了。

李瓒沉默听完她的控诉,走的时候淡淡说了声谢谢。

她低下头,手指抹过清水冲刷的刀刃,说:"别怕啊,会好的。"可能觉得这话不太可信,又加了句,"我觉得。"

她当着李瓒的面,把宋冉狠狠抨击了一通。

李瓒极淡地弯了下唇角,揪着菜叶。

主任说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学生对赵老师的投诉,也不知是哪个学生向媒体透露的。想来想去,应该是那记者瞎写。

宋冉看着地上的影子,又轻轻往他后背上"靠"了"靠",假装默默地给他力量。

他赶去找教导处主任。

她蹲在地上摇摇晃晃,没太站稳,不小心一斜,影子盖到他头上,挡住了他的光亮。

"......我跟教导处主任举报,被骂了回来......"

他回头看过来,刚好摘完菜了,站起身,说:"这白菜长得不好看,但应该很好吃。"

李瓒在满篇的对话录里找到一行小字:

宋冉赶紧窘窘地拧好水龙头,起身,附和道:"当然,今年冬天太冷了。都说天气越冷,长出来的白菜越甜呢。"

可,证据呢......

回到厨房,李瓒洗了白菜和煮锅,接了半锅水放在灶上。宋冉拧开煤气灶,火焰升腾上来。

同事们都认为她在造谣,但李瓒觉得她的记录是真实的,甚至能从问答中看出宋冉连引导和误导的嫌疑都没有。

两人齐齐退后一步,背着手靠在墙边等水开。

李瓒负责询问了十几个学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他坐不住,再一次认真看完了宋冉写的文。

小小的厨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火焰撩动的声响,伴着外头的风声。

由于是休息日,老师学生都很分散,给摸查工作造成很大难度。好在学校陆陆续续把人召集了回来。

李瓒观察灶台,看到齐全的可以说非常丰富的调味料,以及各种炒饭做菜工具和各式锅盆,连牛奶锅都有。

李瓒和同事们一整天在实验中学做摸查,询问赵元立老师的同事们,以及他教过的10个班级,四五百名学生。

他问:"你以前做饭的吧?"

他看到了那篇文章,也目睹了它造成的影响。但他甚至没时间去询问宋冉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原以为,她发这文时至少会先问一下他的意见。

宋冉一听就懂:"嗯。但最近没什么心情。"

李瓒整天都在外头奔波忙碌。

"还是要好好吃饭的。"他说。

这个案子的调查由刑警队管,但由于波及范围太大,影响太恶劣。上级要求这周末必须破案给出交代。白溪片区内所有警察都没了休息,全去做辅助调查。

"好呀。"她答,盯着火苗,"......其实我做饭手艺很好的,有机会让你见识一下。"

这一次,她一定会护住那个孩子。

"好。"他淡笑着说。

她低下头,手捂眼睛,克制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微红着眼眶,平静地走下了楼梯。

没一会儿水开了,揭开盖子,热气腾腾。宋冉拿出挂面,抽出一小把丢进锅里,又抽出一小把给他看:"你吃多少?这么多够吗?"

梁医生说她没有错的。

李瓒说:"多一点。"

那一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拍到孩子得到糖果的快乐,结果却抓到了魔鬼。那不是她本意,她没有错啊。

她又拿手指量了一把,扭头看他;

但,她没有错啊。梁医生说的。

李瓒摸摸鼻子:"再多一点。"

CANDY那件事,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骂她。

她再多揪了一把,目光问询;

她立在骤然死寂的楼道里,面色血红。

他要笑不笑的,干脆上前一步,自己抽了一把丢入锅中,轻叹:"你是真不知道男生的食量啊。"

宋冉一个趔趄撞到楼梯栏杆上,腰痛欲断。她冒着冷汗,强撑着站直了。

宋冉略吃惊:"我怕煮多了你撑着。"

主任猛地推开宋冉,"砰"地关上了门。

李瓒说:"最开始那一小把是你自己的量?"

主任立刻反口叫道:"王翰的名字是你告诉我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战地记者,专门等着拍死人,吃人血馒头!我们学校的事不要你管,你滚到国外拍死人去吧!"

"对啊。"

宋冉一愣,拿着录音笔追上去:"我没有告诉你那个学生的名字,为什么你说他叫王翰?所以王翰的确跟你举报过赵老师欺辱学生对不对?为什么作为教导处主任你当时不处理,现在还隐瞒......"

他笑了声:"喂猫咪呢?"

"你这种啃人血馒头的记者,还有没有良心?我这边从来就没有学生举报过赵老师。他撒谎说的话你也信?王翰就是个一无是处记恨老师的废物学生,他没救了,你也没脑子!"

宋冉:"......"

可一听说宋冉是写《另一种声音》的记者,她当即变了脸,连推带攘把宋冉轰出门,破口大骂:

挂面一入沸水就柔软下去,面汤鼓起了泡泡。煮了一会儿后,宋冉扔了白菜叶子进去,又打了两颗鸡蛋。

主任四十多岁,是个女人。她今天已经接受了好几拨记者采访,不太耐烦,但还算客气。

李瓒站在一旁的灶台前,拿了两只碗,往碗里加酱油豆瓣盐辣椒酱,给面汤调底料。

快中午的时候,她找到了实验中学教导处主任的住处。她登门拜访,想要询问高三学生跟教导处举报赵元立老师体罚学生的事。

待菜叶煮软,鸡蛋成型,宋冉拿筷子慢慢搅动锅里的面条。

但她还是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翻开资料继续查找线索。

蒸腾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搅着搅着,她忽然唤了声:"阿瓒?"

宋冉回到办公区,手脚都在打斗,脸色也有些苍白。

"嗯?"李瓒正往碗里舀辣椒酱,扭头看她。

宋冉震了一下。她毕竟年纪轻,当即就吓出一丝慌乱。可她咬牙半刻,也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竟轻声说了一句:"那就看着办吧。"

但她盯着面汤锅,很认真地搅着面条,说:"那天,你是为了去救沈蓓吗?"

他叹息:"宋冉,让你删是为你好。这件事已经演变成全国性新闻,你看看有多少人参与进来了。如果继续闹大,台里怕保不住你。"

李瓒看她半晌,低头将酱料放进碗里,很清晰地说:"不是。"

刘宇飞无话可说。他很清楚年轻记者心里的理想和净地,清楚他们的不圆滑,也知道观念冲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坚冰般的硬刺缓缓融化,她无意识地嘴角上扬。

宋冉揣摩着他这话的意思,轻声:"是有人给台里施加压力了?一个老师而已,这也要维护,受害人就那么微不足道?"

他瞥见了,问:"笑什么?"

"宋冉,你大部分时候做的是国际新闻,还不懂国内新闻要怎么做。有些事......你不能太固执。"

"开心。"她看着锅里,"虽然不太对,但很开心。"手中的筷子一用力,面条夹断了。她扭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说:"面煮好了。"

"既然他们没有,查清楚不就好了?还有,真相出来之前,我不会交出那个学生的信息。他提供的视频和截图,朱亚楠手机里有。警察查得到,不需要我提供。"

李瓒一笑:"好。"

刘宇飞揉揉鼻梁,觉得棘手:"他们会调查。但你得删除负面影响。现在网友的讨论已经上升到教育系统、公安系统甚至再往上,认为他们包庇老师。"

宋冉让开,把筷子递给李瓒。他把锅里的面条捞到碗里,浇上面汤,搅拌一下就成了。

"警方去调查啊,为什么让我删文道歉?我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只是记录了一个学生的陈词,他们难道不应该调查我记录的事情吗?"

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一碗面条,浸在酱汤里,窝一个鸡蛋和一堆白菜叶。两人却吃得很满足,像是很久没吃过这么称心的一餐饭。

刘宇飞也为难,说:"但现在,真相需要由警方调查。"

待将厨房收拾干净,已过夜里九点。

宋冉不能理解:"不是台里让我追踪报道真相的吗,还说支持我做新闻自由?"

李瓒要走了,宋冉送他到院子门口,看一眼黑黢黢的巷子,忽说:"你等我一下。"

当天上午,她就被刘宇飞叫去办公室,让她主动删文,作出道歉,转发警方发布的调查通告,并交出学生王某的私人信息。

她飞快跑进屋,很快又跑出来,塞给他一个手电筒。她面颊红扑扑的,抿唇说:"巷子里边黑。"

然而,她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瓒刚要说什么,她抢话:"我家里很多手电筒的。"

而她呢,她并不想引领或是改变什么舆论,她想做的只是记录一个被忽略的声音,哪怕只是起到监督和约束的作用,让权威方最终给出公平公正的结果。

李瓒愣一愣,继而笑了一下,说:"好。"

宋冉将那句话看了很久,她对自己说,所谓记者,不过是让每一个人都不再孤立无援。

又微微肃色:"明天有什么麻烦,跟我讲。"

让人绝望的是,他们要维护的人或许没有多么天大的势力。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所在群体的利益,同一群体的人势必互相窝藏。在这社会,如果你不属于任何群体,那么恭喜你,你孤立无援。"

"好。"宋冉说,"如果有事,我能打你电话么?"

"学校的其他老师们会说真话吗?

李瓒说:"当然。"

不过,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一个网友的留言引起了宋冉的注意:

现在的社会,很奇怪的。很多人明明互相有号码,可打电话却像是一件私密而越线的事情。

宋冉对这样的结果逆转没有感到半点欣慰。网络似乎从来就只是一个宣泄情绪的地方。

两人互相注视着,皆是了然微笑。

"教育局敢承认特级老师是人渣吗?不敢吧,呵呵,又要公关了。"

"走了。"李瓒说着,开了手电筒。一束白光划破黑暗,灿烂地投射到巷子里。

"这种人不用坐牢吗,去死!"

"嗯。再见。"宋冉冲他摆手。

"还是特级教师呢,不知道他怎么评选上的,教育系统烂到根了。"

他走出一段距离了,回头见她还站在门口,冲她扬了扬手,说:

"为人师'婊',垃圾。"

"天冷。进去吧!"

舆论风向在一夜之间逆转,从对跳楼者软弱无能的群嘲转变为对老师赵某的谩骂痛斥。

"诶!"宋冉答着,关上了院门。

宋冉第二天醒来发现,经过一个晚上,这件事已迅速发酵。她写的文章传播蔓延到网络的各个角落,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