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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碎片

《东国浮世记》的写作很不顺利,打开文稿,她硬是写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宋冉在家伏案工作时得开上电烤火炉,可即使如此,键盘上敲打的手指也冻得骨头都僵了。

这段时间,她状态越来越差。白天工作还能强撑。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不自觉在窗边枯坐数个小时,哪怕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在湿冷的南方,空调起不了半点作用。

一到夜深人静,她便觉自己是这黑夜中的一片孤岛。

梁城再度大降温,江面上刮来的寒风能把冰冷的湿气吹进骨头缝儿里。

而另一片岛屿上的李瓒就像消失了一样。他的梳子,他的苹果,他的红绳,他在月光下的一支舞......一切都像那天沙漠上的白色橄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二月一过,转眼到了新的一年。

同他一起消失的是东国的一切悲欢苦痛,是九月二十六日那天发生的一切。

自然是无果。

那段惨烈的过往,还来不及疏通消解,就被死死密封起来,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因为,他们没有经历,没有见证,他们并不懂----一次战争而已,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呢。

她执拗劲儿犯了,蹲在门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刚好碰上李瓒进出经过。

人类的悲欢是并不相通的。所以,只有她被锁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来往的游轮里人们载歌载舞,夜夜笙箫。

冬天的山上清冷萧条,全是落叶。警备部外军人在站岗,她上前去打听李瓒。得到的回应是沉默。

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杨慧伦叫她回家吃饭。

那天下班后,宋冉还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那天很冷,还下了雨,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竟会如此容易就和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

宋冉坐在车里,听着四周频繁响起的尖锐汽笛,起初只是不安,渐渐她烦闷头疼,那些声音像刀一样割扯着人的神经。

三个月了。

她无端憋闷,想拿指甲把挡风玻璃徒手抓破。

罗战她也联系不到了----维和驻地已经换了一拨部队,对先前部队的事件一概不答。

宋央打电话来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她其实查过哈颇爆炸事件,却查不到李瓒的信息。

十分钟后,宋致诚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宋冉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萧条灰暗的冬天,发了很久的呆。

二十分钟后,杨慧伦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至于陈锋和李瓒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半小时后,杨慧伦又打电话来。

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陈锋。

宋冉一瞬失控:"说了无数遍堵车你们催什么催!这么不耐烦下次别叫我!"

她一口气摁下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她挂掉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可气过之后,又后悔太粗暴,自己调解不好情绪,却将坏脾气发泄在亲人身上。

宋冉出了电梯,飞速走进办公区,刚坐下就翻资料,终于翻到警备部的电话,正是她几月前联系陈锋采访时留下的。

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半。

宋冉:"好。再见了。"

宋冉上楼梯时脚步沉重,内心不安。走到家门口,推门进去,家里安安静静。宋致诚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新闻,杨慧伦在厨房里热菜,宋央在房间里跟男友卢韬视频聊天。

沈蓓:"有空上来玩啊。"

大家都在等她吃饭。

两人立刻同时微笑,

宋冉眼睛一湿,更加内疚。

那丝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尴尬终于被打破----楼层到了。

"我回来了。"

一秒,又一秒,

宋致诚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忙端菜,宋央也挂了电话溜出来亲昵叫她:"姐,没晕车吧?"

空间内陷入沉默,雪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有点儿。"

"谢谢。"

"那喝杯热水先。"

"新发型很不错。"

"嗯。"

"好久不见。"

四人围坐一桌吃饭,宋冉有些难堪,始终不说话。倒是宋央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叽叽喳喳不停。她在一家小公司做职员,薪水不高,每月工资还抵不了开销。

"好久不见啊。"沈蓓说。

但她肯安心上班,杨慧伦已经很满意,说只要她好好工作,每月奖励她五百。

宋冉走进去,电梯门阖上。两人并排站着。

宋央哼一声:"五百能干嘛?"

几个月没打照面,沈蓓变了很多。去了娱乐部的她比在新闻部上班的时候打扮得更时尚精致了。

杨慧伦说:"你一月也就两千出头,还嫌弃呢?"

迈脚的一瞬,宋冉和里头的沈蓓同时一愣,又同时换上了礼貌微笑。

宋致诚问起宋冉:"我看新闻说,你们台里准备送你拍的照片参赛?"

"叮!"电梯门开。

宋冉含糊地"嗯"一声。

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惭,不敢面对,扭头迅速走去电梯间。

"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讲,让我高兴下。"

宋冉走出办公室,原地站了会儿,思绪有些空白。

"忙忘了。"宋冉说,"全球参赛的照片多了去,不一定能得奖。"

"我会的。"她道。

她不敢想象如果真得奖,她将遭受怎样的攻击和谩骂。

"都是你应得的。但是做记者不容易,你得继续努力,继续保持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继续保持一颗严谨、真诚的心。"

而那张照片究竟是否反人类,她自己也说不清。

"谢谢部长。"她一时脑子短路,说不出别的话,"谢谢。"

"我看一定能得奖。"宋致诚说。

大新闻记者的意思是,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选择想要采访和暴露的社会热点事件,也会对她的言论和记录给予最大的认可和权威支持。

"我也觉得是。"宋央道,"国外媒体都在刊登姐姐拍的图呢。"

宋冉一愣。

"什么奖啊?"杨慧伦不懂。

"我觉得是糖果。不论构图,色调,人物,隐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太妙了。"部长说完,看向她,"宋记者,好好干啊,台里要将你当做大新闻记者,重点培养。"

宋央说:"特厉害。新闻圈的诺贝尔奖。"

宋冉没说话。

"我就知道冉冉会有出息,你呀,好好跟你姐学习。一天天混日子,我看你以后混得上头。"

"CANDY?"部长赞叹,"这个名字好。太符合了。对了,Candy和Carry,你觉得哪张照片更有争奖的可能?"

"我姐将来成了大名人,我还怕没好日子过?"

宋冉回神,条件反射道:"Candy"

"就会耍嘴皮子。"

"想好了吗?"部长笑问。

宋冉吃着饭,不再言语。

如果那天她没带糖果过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记者都没带糖果过去,那个自杀袭击者的糖果会轻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吗?还是说,结果也一样?

饭后,宋致诚从手机里找到CANDY的照片,要跟宋冉一起分析。但宋冉说有点儿累,不想谈工作。

"Madam, do you have candy?"

宋致诚没勉强,只是不停说她有出息,笃定她会拿到奖一样。

她耳边响起小孩糯糯的声音:

而厨房里,杨慧伦又跟宋央吵起来了,仍是为了结婚的事儿。杨慧伦嫌卢韬买不起房,又嫌卢韬家给的彩礼少,骂宋央倒贴。宋央则认为现在不兴彩礼,杨慧伦这是卖女儿。

宋冉一眼就看见了极端分子的脸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烟。

吵得不可开交。

他将电脑屏幕转过来,正是小孩们等待糖果的那张。

宋冉见状,早早离开了。

"挺好。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下,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还有普利策奖,选送你的两张照片去参赛,一张carry,另一张呢还没起名。等你来起。"

回家路上,电话响起。是图书策划人罗俊峰。

宋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嗯。洗头方便。"

宋冉揉了下额头,深吸一口气,挂上耳机:"喂?"

部长一见到她便笑:"宋记者剪头发了?"

过去几个月,罗俊峰一直盯着宋冉参与的各项报道,如维和兵,难民营,边界线;同时也关注着宋冉自身的新闻,对她受伤、出名、引发争议的事了如指掌。

宋冉洗了把脸上楼。

因为了解,他更期待《东国浮世记》的完稿,他仅凭直觉就认为那将会是一本在社会范围内引发巨大反响的好书。

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这时,刘宇飞挂了个内线电话过来,说新闻部部长找她。

可宋冉告诉了他实情,她状态不好,写不出东西来了。

宋冉看到视频里熟悉的哈颇城郊画面,九月二十六号那天的情景又像洪水一般扑到她面前。

罗俊峰问:"平时工作中的稿子也写不出?"

今天一上班,就碰上一条政府军收复哈颇城东北郊的新闻。

"不太专注。但努力一下,能写出来。"

她越来越常失眠,起初以为身体没恢复,可几个月过去,失眠并没有好转。这让她白日里有些体力不支。平日做国内新闻还能勉强应付,可只要一碰上东国的战况新闻,她便相当难受。但如今她成了这块领域的招牌,任何与东国相关的新闻和节目都绕不开她。

"就这本书写不出?"

她回来上班两个多月了,但工作状态一直不太好。

"嗯。"

宋冉自己不太适应,工作时好几次不经意抓抓发尾,以为还是长发。摸一摸才知道真剪掉了。

"回看一下在东国拍摄记录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呢?"

"好看呀。"小秋说,"短发超有气质......不过,别人剪短发成熟,你看着更小了。"

宋冉沉默。

"好看吗?"宋冉摸了摸头发。

"你没有看?"

"冉冉剪短发了?真有勇气。"小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爱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嗯。"她再也没碰过那段回忆。

剪完头发去上班,立刻引来围观。

罗俊峰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宋冉。"

"也行。"

"嗯?"

理发师比划几下,说:"耳朵根太短了。不适合你,稍微长一点儿吧。到脖子中间?"

"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不起这个国家,尤其是你照片里拍摄过的人?"

"嗯。"

宋冉开着车,没有回答。

"剪到耳朵根?"

"你回国之后,看过心理医生吗?"

"嗯。再不剪,头发要掉光了。"

"我没怎么样。"

理发师再三确认:"确定要剪短发?"

"在战地守了两月,见证数次交战和平民伤亡,还有一次大屠杀,被爆炸所伤,遭受言论攻击。哪一项拎出来,都不是'没怎么样'。我认为很'怎么样'。"他说:"你现在的状态,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再拖下去,我怕会出事。"

中午,她去理发店剪头发。

新年的头一个月,转眼就见底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她脱发严重。

一月二十一号那天,梁城下了很大的雪。

那天宋冉洗完头,冲完头发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团乱发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团。

宋冉撑着一把大黑伞从医院走出来。雪地靴踩在蓬松的雪层上,吱吱作响。她走到路边站住,来往的人群和车辆将雪地轧出一条条黑泥色的印记,丑陋,潮湿,像她此刻的心情。

陈锋微叹一口气,闭了嘴。

她抬头看天空,透过黑色的伞沿,雪花漫天飞舞,天空一片灰白苍茫。她有些绝望,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瓒,他的睡颜安静无声,助听器取掉了。

口袋里装着医生的确诊书:重度抑郁。

他其实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瓒这样专业的拆弹兵,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被近距离的人肉炸弹伤到。

宋冉没有跟任何人讲,不论父母亲友抑或是同事。

陈锋原想安慰他几句,但他知道,李瓒不会听。

她照常上班回家,白天吃抗抑郁药物稳定情绪,夜里借助安眠药入睡。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很快,她的主治医师梁医生发现,她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梁医生问她:"你家人知道吗?生病了不能一个人扛,需要亲友的帮助。"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宋冉摇头。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垂下头颅控制情绪,肩胛骨剧烈耸动着。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没告诉任何人?"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说不出口。"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为什么?"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他们会对我很失望。"父亲一直希望她更强,而母亲总是怪她太弱。

他停在门外,透过玻璃朝里头看。

"很多患者都会遇到这种情况,面对最亲的人反而无法开口。可哪怕不愿跟亲人讲,也要找个朋友说一说,纾解一下。"

这对陈锋来说,是很陌生的。

"我不知道跟谁讲。"宋冉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有我在做梦,而世上其他的人都很清醒。有感同身受吗?你没有亲眼见到他们死去,就不会懂。我不愿做祥林嫂,把自己的心反反复复剖开给别人看,而别人只是说,不过如此嘛,看着也不是很疼的样子。你真脆弱呢,坚强一点吧。"

陈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去病房,刚要推门,听见里头猛地一声响,像是谁一脚狠狠踢了墙。

"可是冉冉,"医生轻声道,"脆弱是可以的。人就是脆弱的动物啊。"

"好的。我会注意,谢谢您了。"

那天看完心理医生,宋冉回了趟父亲家。

军医道:"我见过的很多拆弹兵都有他这种情况。近距离被炸弹所伤,会留下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他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不知道。......不论如何,我建议你们多尝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和途径。"

她双手缩在羽绒服里,踟蹰许久才上了楼。宋冉没有多说,只是默默把诊断书放在茶几上。

陈锋说:"他是一个拆弹兵,却被炸弹炸伤,肯定会有心理阴影。现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弹的事,或者说只要一想,脑袋和耳朵就会很痛苦。"

宋致诚看着单子,沉默很久。他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患病,但他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并不了解该如何处理。

杰克逊说:"我在想,李上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阻碍了他潜意识上的恢复;或者说,加强了他感受到的症状。"

"医生怎么说?"

陈锋听言,只觉头皮发炸,他用力揉了揉额头,问:"意思是,您也没有办法吗?"

"说定期咨询,按时吃药,远离刺激源。"

军医叹了口气:"我上次给他做的手术其实很成功,就像我刚才说的,恢复期会存在耳鸣现象......可从他描述的状况看,他感受到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我从医学上看到的实际程度。"

"刺激源是什么意思?"

陈锋单独留下,问医生:"有事吗?"

"工作中的一些负面情绪。"

他离开时,军医看了陈锋一眼。

宋致诚眉头紧锁,问:"你工作不开心?"

会面结束后,李瓒由护士带去病房。

宋冉不知该如何回答,搓了搓眼睛,说:"没有。"

杰克逊医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却又微笑道:"恢复期会存在一定的耳鸣和头晕现象。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这也会影响恢复效果。不要急,慢慢来。"

"医生开药了?"

"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次......"李瓒张了张口,眼神有些晦涩,低声道,"声音很大,像无时不刻在爆炸一样。"

"嗯。"

"出现症状的频率和强度如何?"

"那就按时吃药。"

李瓒前段时间因身体虚弱患上肺炎,还没完全好,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现在,比起听力强弱,更影响我的是耳鸣和头晕。"

"嗯。"

他给李瓒做过检查后,说:"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很困难,也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但我们慢慢来,根据恢复情况制定计划,争取每做一次手术,改善一点儿听力,尽量通过助听设备达到日常生活的功能。至于能否离开助听设备,看以后的效果。"

宋致诚觉得棘手,又不知如何应对,无声坐了会儿,起身去阳台上抽烟。

杰克逊医生从一个月前开始负责李瓒的治疗,这次李瓒过来,是再一次接受手术的。

厨房里开水响了,杨慧伦去倒水。

电梯到了,两人走出去。

宋央扑上前握住宋冉的手:"姐,没事儿,生病嘛,总会好的呢。要不我去陪你住一段时间?"

陈锋没再多说,刚想叹口气,又憋住了。

杨慧伦立刻在厨房里骂她:"你别想搬出去!以为没人管就能跟卢韬厮混了?他家里人多看扁你啊你还倒贴!"

陈锋仔细一看,他右耳里边的确塞嵌着一个很小的肉色助听器。

"你想什么呢?!我还不是会为了姐姐好。"宋央嚷。

"戴了。"李瓒说。

"放屁,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想搬出去没人管你,门儿都没有!"

陈锋握住他肩膀,将他转过身来,问:"没戴助听器?"

她们在厨房吵架,父亲在阳台吸烟。

李瓒没应,一动不动。

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了宋冉一人。

陈锋说:"阿瓒,别怕,会治得好的。杰克逊是全美最好的耳科军医,他之前给你做的手术不就很有效果,能听见一点声儿了吗?慢慢来,会好的。"

不过,她本就没期待他们帮忙,只是说出来后,至少不用再在他们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陈锋忽想起李瓒刚被送回国的时候,一日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不愿意和外界有任何交流。一连很多天,他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有次护士给他换衣服,陈锋看到他后背上跟蛛丝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疤,触目惊心,才能隐约想象到爆炸那一瞬他经历了什么。

今年的新年来得格外迟,进入二月份才过春节。

李瓒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虚空,窗外的风光像流水一样从他眼瞳里划过,不留半点痕迹。

在梁城过年必定是一番喧闹,加之宋央和她男友的事搞得家里鸡飞狗跳,春节前夕,宋冉去了帝城,跟妈妈一起过年。

陈锋立在医院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楼下是纽约市繁华的街道,街上一派节日气氛,可他无心看风景。

帝城气温零下十多度,但穿着毛衣秋裤羽绒服的宋冉意外觉得这座城市并不太冷,只是天气依然不好。她坐在冉雨微的车里,看着雾霾笼罩的路灯,总觉得自己眼睛又出问题了。

圣诞节刚过,纽约市寒风凛冽。

除夕前一天,冉雨微带她去复查眼睛,说是不相信梁城的医疗技术。

如今,转眼已过去三个月。美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眼科医生姓何,二十七八岁,面容很清秀,给她检查时动作温柔,嗓音清和,笑起来眉眼弯弯。

他像一台一次次被维修的机器,濒临极限。

宋冉与他对视着,莫名觉得他和李瓒有一些气质上的相似。这导致她整个检查过程中又乖又沉默。

专家们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束手无策。

何医生笑:"我妈妈跟冉阿姨是朋友,你不用这么拘谨。"

一个月后,身体他处的伤在顶尖医生的治疗下逐渐好转,但双耳听力损毁严重。上头给他请了最好的专家治疗。然而一次次的手术后,虽有听力稍微恢复的迹象,严重的耳鸣和头晕几乎要废了他。

宋冉点点头:"我不拘谨。"

李瓒受伤严重,昏迷一周才醒;而后伤情反反复复,数度陷入危急状态,半个多月后才渐渐稳定,转回国内。

他听言,又笑了起来。

上头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把人抢救回来。战地医院能力有限,当地军力第一时间用直升机把人运去邻国首都,召集最优秀的专家医生手术,抢救了十几个小时。

宋冉乖乖做完检查,何医生说目前没什么大问题,但不能用眼过度,平时要注意保护,不要再次受伤。

李瓒离爆炸物太近,当场昏死过去;送到临近的战地医院抢救,颅内受损,肋骨断裂,刺破肝脏,小腿骨折,更别提多处脏器受损和皮开肉绽的外伤。如果不是防护服,他早就丧命了。

回家的路上,冉雨微忽问:"你觉得何医生怎么样?"

那个下午,陈锋几乎急疯了,四处找人打听,托人帮忙。直到深夜才断断续续拼凑出整条线索。

宋冉没反应过来:"什么?"

听到"通知家人"这四个字,陈锋便清楚了事态的严重性。

"帝城大学的,硕博连读,他妈妈是我隔壁部门的部长,家世好,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平时也爱看书,喜欢文学历史。我猜是你喜欢的类型。"

罗战当时没有更多的消息,只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并通知李瓒的家人。

宋冉别过头去看窗外:"没感觉。"

他被一颗近距离的人肉爆破炸弹炸伤,命悬一线。

冉雨微:"你对什么类型的男孩子有感觉。我帮你找。"

下午三点多,他突然接到来自驻东国维和部队指挥部的电话,是罗战打来的,说李瓒出大事了。

宋冉说:"感情的事看缘分,找也没用。"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梁城正是气候宜人,天高气爽。

冉雨微问:"你自己找的就有缘分了?"

陈锋指导员一直记得九月二十六号那天。

宋冉静了两秒,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想起医生说她眼睛在恢复,不能哭,又赶紧仰起头擦掉了眼泪。

"你外派东国的时候,镜头里经常出现一个维和兵。"母亲的感觉何其敏锐,"回国四五个月了,你看看这段时间你工作上出了半点成绩没?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怎么,缘分到此为止了吗?"

屋外秋风瑟瑟,吹动满院的树木飘零,她往嘴里塞着泡面,不知不觉,眼泪一颗颗往里头掉。

宋冉锥心的疼,强忍着闭上眼睛,不想跟她争辩。

宋冉回到家的时候,失魂落魄,整个人都虚脱了。分明没干什么,她却累得人都站不直,强迫自己还是得吃东西,就冲了碗泡面。

冉雨微还在说:"既然认定了记者这行,就好好做。在国内寻求机会发展是一样的道理,别情绪用事。这行的好苗子多,能够成为名记者的寥寥无几。我见过太多。现在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可你呢,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快半年了还无所作为,叫你来帝城也不肯,因为那个维和兵在梁城?你从小敏感情绪重,我就怕你因为情情爱爱耽误前程,这下倒好,怕什么来什么。我跟你讲,你这样堕落,我绝不同意。"

他肯定还在东国,没有回来。

宋冉睁开眼睛,说:"我谈不谈恋爱,跟谁谈,来不来帝城,怎么发展,是我的事。你可以不要管吗?"

一定是她看错了。

冉雨微笑了声:"有点儿名气,脾气都硬了很多。"

她浑浑噩噩上了自己要乘的公交,坐下来时,听到了外头人说话的声音。原来,隔着玻璃,是听得到外头声音的。

宋冉死死压抑的情绪就那么轻易被点燃,她眼睛红了,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说话总是那么过分?为什么你总是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情绪!"

一定是他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我还要怎么在乎你的情绪,你还是小孩子吗?我说你什么了,一点就燃?成天摆着脸色给我看,我欠你了?你是碰上什么事儿来我这儿泄火?我操心你的事业,你的身体,想方设法为你好,你呢?!"

宋冉站在冷风里望着远去的那辆车,心像是被生生撕下一块。

"行。都别说了。我错了。"宋冉举手投降,扭过头去拿手遮住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可他还是没有回头,车开走了。

冉雨微:"你这......"

她怔愣两秒,急急走上去:"李警官!"

"别说了!"宋冉尖叫。

深秋,公交车的窗户关得严实,他没有回头。车已启动。

车内骤然安静。

光线昏暗,她有些没看清,不自觉伸手上前去,唤了声:"阿瓒!"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失控过。冉雨微冷着脸,但也一言不发了。

李瓒坐在窗边的位置,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出神。

两人回到家中,各自回房。但冉雨微察觉到了什么,给宋致诚挂了通电话过去。

她重新站回台阶上,目光扫过车窗,却猛地一怔----

安静的夜里,宋冉隔着两道房门还能听到父母的争吵。冉雨微将宋冉的生病归咎于宋致诚----当初正是他放任她去东国的。

她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回过神来才发现路灯都亮了。公交车的显示牌在黑夜里闪着红光,好像是她要乘的车,她上前几步又停下,发现眼睛一花,把5看成6了。

宋冉坐在飘窗上,窗外是帝城辉煌的冬夜,夜色像一张大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座城。

等公交的人都瑟缩在冷风中,面无表情。

窗子要是开大一点,她或许会跳下去,这样就听不见他们的吵声了。

十月中下旬,秋意已深。宋冉穿了件薄毛衣和呢子大衣,没穿秋裤,感觉脚底有些冷。

但她不会跳,她只是静静地拉上窗帘,吃了安眠药,睡过去了。

宋冉裹上小秋的围巾,立在瑟瑟秋风里等公交。她这几天眼睛有些酸痛,开车会累。

除夕的前一天,梁城又降温了。寒气凛冽,冰凉透骨。

下午六点,天开始黑了。

李瓒去宿舍里收拾东西。他特意挑了这一天,队里人少,他不想做告别。

"我这儿有一条多的围巾,你先系着。赶紧回家,再晚一点儿就更冷了。"小秋接过她手里的鼠标,关掉了电脑。

他的东西并不多。

她扯扯嘴角,说:"降温了么,感觉有点儿冷。"

除了几套军装、军衔、和军徽,外加几本书,就没有旁的了。

宋冉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在抖,双手双脚颤得停不下来,像是穿着T恤坐在冰天雪地里。

梁城的冬天又湿又冷,这几天都阴云密布,宿舍里也笼罩着一层灰朦沉闷的光线。连一贯亮眼的军绿色也暗淡了许多。他的床上,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

小秋摁着她的手,微笑:"下班了。回家吧。"

李瓒出门时看了一眼,锁上了门。

"冉冉!"小秋的声音让她瞬间从噩梦里惊醒,她扭头看去,眼神恐惧。

走廊里,一道影子斜过来,是陈锋。他就知道李瓒会挑今天离队。

为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这孩子心里头傲得很,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必然不愿让人看见,哪怕是最亲最近的战友。

她在屋内朝窗户外张望的那一刻,她看出那个人是恶魔了吗?她为什么没有提醒那群小孩子,叫他们跑开?她为什么没看出来那个人是恶魔?!

陈锋还记得李瓒刚上军校那会儿,十八岁的新兵学生,长得嫩,没什么脾气,性格也温和,见谁都腼腆一笑。那时他觉得他不适合待在军营,可没想那孩子极能吃苦,又聪敏好学。为人作风正派,心头光明磊落。性格是个温和的,骨子里却有股劲儿,有他的追求和理想。

她强迫自己努力回想----

再到后来,他很确定,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也有很多人为她说话为她辩驳,可她好像统统看不见,只是机器人一样一条一条翻着。

当初他也不舍得让李瓒去东国,准许他过去,无非是想着让他轻松地立点儿功,回来好升衔。这下好了,立了个一等功,却......

宋冉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翻着评论,复制粘贴翻译,无数条言论像水一样流进她眼里。

距离去年的爆炸,已经过去快五个月。能想的能用的一切治疗方法都试过了,李瓒身体各处都恢复了,可耳朵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上次拍死去小孩的也是她!"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残疾人。

"一想到爆炸那一瞬,这个记者兴奋而期盼地摁下快门,我真希望她也被炸死!"

陈锋想到这儿,心里一个咯噔。他也害怕,这孩子没有未来了。

"在看到孩子们跑去要糖的那一瞬,这个记者一定迫切等待着下一秒炸弹爆炸吧!恶魔!我诅咒她下地狱!"

但他很快将这一丝不吉利的想法撇去,走上前搭住李瓒的肩膀,说:"你的档案要等开年后再审。阿瓒,你要是愿意,我想想办法,给你在队里谋个......"

"天啦,那个男人一看就是恐怖分子。拍照的记者为什么不提醒孩子们!"

"指导员。"李瓒轻声打断他,"我爸爸来接我了,在门口等我。我先过去了。"

她不知道是出于自虐还是什么,竟打开Google一条一条地翻译,

陈锋哽住了。清楚他的性格,在这里多待一天都是痛苦。

还有西班牙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德语阿拉伯语,各种语言......

他拍拍他的肩:"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来找老指导员。"

"以鲜血和人肉为生,你是只秃鹰!在天空上盘旋着等待着猎物死亡的秃鹰!"

李瓒温和一笑:"知道的。"

"别人的灾难和死亡换来你的功成名就,你让我想要呕吐!"

李瓒背着军用包走出宿舍,目不斜视地穿过那训练了无数次的操场,到大门口时却放慢了脚步----他的战友们全副军装,分列两队,站着军姿为他送行。

"哪个医院,我去送花圈。"

他抿了抿唇,浅淡一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听说这恶心的人受伤回国了。"

"敬礼!"

"别再回中国了!你妈死了!"

"唰"地一声,战友们齐齐敬了军礼。

紧接着,她看到了更多类似的评论,中文,繁体字,广东话,英语......

李瓒从队列中走过。走到尽头,回身,立正,回敬了一个军礼。

宋冉心里一紧。

出了大门,李父上前来接他的行李。

她随手划了一下,很多赞美之词,她并不想看,却意外看见一条英文@:"vulture!"(秃鹰!)

李瓒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扭头冲自己的指导员和战友们笑了一下,挥手告别。

下午的时候,宋冉翻墙上推特,想联系一下萨辛和几个国外的记者朋友。却发现留言箱被挤爆。她收到无数的@评论和转发。

车开走的时候,他平静随意地收回目光,却没忍住看向后视镜,一直看住,看着营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宋冉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她不动声色地上网搜自己拍的照片,发现官微下边被控评了,全是夸奖的话。

他抬头将脑袋靠在座椅上,拿手臂捂住眼睛,嘴角颤抖着,颤抖着,压瘪下去;而两行泪,滚进了鬓角里。

小秋给小春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闭了嘴。

除夕那天,冉雨微亲自下厨做了一道年夜饭。

小春说:"别提了,因为几个小孩的惨状没打码,她那张照片发出来后差点儿被骂死......"

无奈她厨艺太差,鸡汤没熬好,秋葵炒咸了,大虾蒸老了,红烧肉没放糖,也就白菜汤还过得去。她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但宋冉没在意,反正吃什么都一样。

那是一张几十具小孩尸体排排成列的图片,一个军官坐在旁边抱头痛哭。

自那晚知道宋冉的病情后,冉雨微态度明显变了些,一改往日严母形象,对宋冉宽容了许多,也不再对她诸多要求。大年初一那天,明明自己有些咳嗽精神不太好,竟还破天荒地带着宋冉去逛了庙会。只是逛到一半她便嫌弃那庙会无聊,给宋冉买了根糖葫芦和一只布老虎就回了家。

小夏说:"沈蓓拍的那张,素材很好,但可能太匆忙,构图太差了。"

冉雨微天生不会说软话,不会安慰人;宋冉也排斥别人让她推心置腹分析心理问题。两人对生病这件事都闭口不提。

文件夹里还有很多照片和视频,她一股脑地点了叉。

冉雨微尽量给了宋冉空间,不叫她难受。只是人的性格没法陡然扭转,她自己也克制得很辛苦。

宋冉一秒钟拿鼠标关了照片。

宋冉感受到了她的压抑,无话可说,也无可奈何。

"这张照片能竞选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甚至普利策奖。"

返程那天,冉雨微送她去机场,两人都不说话。

"最妙的是引信燃出来的青烟。拍到这种照片,是天赐的时机。"小春评价。

安静的车厢里只有冉雨微偶尔的咳嗽声。

仿佛一个戴着面具的微笑天使,身后站着扬起镰刀的冷笑死神。

宋冉说:"明天上班了去医院看看吧,别一心都扑在工作上。"

整张照片,看着温暖,和煦,背后却有着森然的冷意。

"嗯。"冉雨微说,"你回梁城了也记得看医生。"

宋冉刚点开小秋发送过来的压缩包,就蹦出一张照片,正是那天爆炸时她摁下的快门----自杀袭击者满面微笑,拎着一包糖果。六七十个小孩子围在他身边,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等着分糖。而男人的衣服里冒出了青烟。----刚好是炸弹爆炸的前一刻。

"嗯。"

"你在病床上真是错过了好多呀。"小夏羡慕地说,"你都没能看到前段时间你拍摄的视频和照片在世界媒体圈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比上次的CARRY影响力还要大。"

再也无话。

"好啊。"

直到分别的时候,冉雨微才说:"没事儿的。坚强点。"

小秋说:"对了冉冉,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的资料都是我在帮忙处理,现在传给你噶?"

说完,又加了一句:"短发不好看,下次留着别剪了。"

"也是。"小冬插嘴,"冻死了。南方这湿冷的天气真是要命。我也是想不开,跑来这没有暖气的地方工作。"

宋冉无言以对。

她打开文档检查别字,说:"最近天气有点儿冷,睡得不太好。"

回城的飞机上,她困得要死,却死活睡不着,一如之前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

"你写的稿子,上头又出了错别字。而且,我看你最近精神好像很差。"

晚上的飞机,乘客们都在睡觉。

"怎么了?"

机舱里光线昏暗,静静悄悄。

那天,小春问她:"冉冉,你要不要跟领导申请再多休息几天?"

她坐在座位上,固执地睁着眼睛。忽然,毫无预兆的,她鼻子就酸了。自从生病后,情绪总是说来就来。她都有些烦自己。

工作上也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几次小错误,但好在有同事们体谅照应。

只不过,下一秒情绪就走掉了。她又莫名平静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在病床上待太久,身体机能出现退化,宋冉发现自己体能大不如前,连上下班日常通勤都觉得很累。人虽然刻意地不去想一些事情,但终究是心事重重,夜里经常失眠。

扭头看舷窗外,是无尽的漫漫黑夜。

冉雨微照顾了她一两周,期间多次表达了对宋致诚的不满。宋冉恍若未闻。十月下旬,冉雨微回帝城,宋冉也重新上班了。

她在座位上枯坐两个小时,飞机终于降落在梁城。

宋冉没再多问,几天后顺利出了院。

疲惫的旅客们面无表情排着队下飞机。宋冉走上廊桥的一刻,一阵冷空气涌过来,冰湿的寒意瞬间穿透好几层衣服渗进皮肤直入骨髓。

"越说越偏,谁会传啊。私下说说就算了。"

她裹紧羽绒服,瑟缩着往外走。

小秋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们要去传话吗?"

宋冉下了廊桥,转上两面落地窗的走廊。一面窗外,黑夜无边,停机坪上飞机的灯光闪烁着;另一面窗内,候机厅里灯火通明,旅客或坐或站,来来往往。

小冬打圆场:"小秋,你也真是心直口快,都是同事,别这样。"

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队排队登机的人群。

小秋说:"不过她留下也没用,这一回她是怎么都压不过你的。"

无意的一瞥,她忽然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其他人比较含蓄,只是微笑不说话。

李瓒一身藏蓝色大衣,站在队列中。他个子很高,背脊挺直,气宇卓然,格外引人注目。

"我猜是胆子小害怕了,刚派出去就跑回来。面子上也过不去吧,现在调去十六层了。"梁城卫视大楼十六层是综艺娱乐部,不仅是梁城卫视更是全国的娱乐领头品牌,"搞成这样居然还能去最吃香的娱乐部,背景强就是不一样呢。"

候机厅里白昼般的灯光照在他清俊的脸庞上,他表情沉静,又似乎有一点心不在焉,随着队伍缓缓向前。

"为什么?"

宋冉怔愣数秒,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可下一秒,内心翻涌的情绪冲破一切,她拖着箱子往回跑,跑到走廊尽头,隔着玻璃喊他:"阿瓒!"

"你是问沈蓓吗?"小秋哼一声,"她回国了。"

他没有听见,也没有朝她这里看,安静地随着队伍继续向前。

她脑袋昏昏沉沉,想了很久,问:"......我回来了,前线的工作现在是......"

"阿瓒!"她急得跺脚,拿手轻敲那玻璃。

她都不知萨辛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

机场的玻璃很厚,宋冉看见对面的旅客们在交谈,说话,笑闹。

宋冉毫无反应,想起萨辛说:这片土地是一颗巨大的长满悲剧的树,每个远道而来的人都能伸手捞上一把,摘下几颗果实。

一切画面都是无声的----这是隔音玻璃。

小冬也说:"我读新闻的时候,我们老师总说,好的记者有改变世界的力量。那时我觉得很夸张。可冉冉,这次你可能会推动东国局势的扭转。你太了不起了。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夸你呢。"

她心头一凉,张了张口,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小秋没注意到宋冉惨白的脸色,说:"你拍到的视频还有照片,成了唯一的物证。国际上都炸开锅了。就因为这次大屠杀,西方媒体强烈谴责恐怖主义。今天看新闻说,已经有好几个国家承诺派兵援助东国政府,战事可能会发生根本性改变了。冉冉,这都是你的功劳。"

她趴在落地玻璃窗上,就那么愣愣地凝望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往前走,他前面只有四个人了。

宋冉听到"小孩"两字,脑子嗡地一下,后面什么都没听清。她这些天拼命勉强自己,不去回想。可这一瞬,那满街的尸体和鲜血又清晰地浮现在她面前。

那条队伍里有人看见了她,有些奇怪,但并没太明白。

小夏刚要说什么,意识到自己激动的表情不太好,稍微严肃下去,叹息道:"你知道么,哈颇城郊外的大屠杀,死了187个平民,其中有68个是......小孩。另外,还伤了13个军人。"

宋冉轻轻喘着气,呼出的热气朦胧了玻璃,她慌忙拿袖子擦干净,却见他前头只剩了两个人。

宋冉不明白:"怎么了?"

她嘴唇颤抖,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哭出来。

小春也骄傲道:"冉冉,你现在是我们电视台的活招牌了。"

那个旅客从队伍里挪出半步观察,可不确定宋冉要找谁。

那天傍晚小秋来看她,得知她很快就能重新回去上班,也很开心,说:"我生怕你出什么问题,不能去上班,紧张死我了。还好还好,老天保佑!"

李瓒前边的那位乘客开始检票了。

宋冉微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她看向窗外。十月初,梁城入秋了。窗户开了一丝缝隙,吹进来的风有些冷清。

宋冉扶着玻璃,呆呆看着他,心底忽然就安静下去。所有情绪都消失了,脑中一片空茫。

医生对宋冉的眼睛做了下检查,各方面都没什么大问题,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正常工作生活。但要注意避免剧烈运动和头部撞击。

她知道来不及了。

拆纱布那天,家人都在,除了杨慧伦。冉雨微是难以忍受跟她共处一室的。

可就在他前面那个人走进登机口的时候,李瓒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扭头朝这边瞥过来。一瞬之间,对上了她的目光。

那个人在遥远的东国,不可能来看她的。

她裹着羽绒服,头发凌乱地趴在玻璃窗外,两只手掌扒着玻璃,呆滞而无声地望着他。

几天后,宋冉接受了角膜修复手术,手术很成功。住院那几天,小秋她们来看过她几次,就再没别的人了。

目光对上的一瞬,她眼睛圆瞪,立刻张了张口,是"阿"的口型,后边的音却没发出来。

好像病房里还有谁在跟她说话,但她没听,神思像烟雾一样飘散开去。

李瓒愣了好几秒,手中的票刚递过去,又抽回来,说了句:"不好意思。"

"......哦。"她不再言语了。

他从队伍中退出,大步朝她走来。

"你们电视台的领导和同事。"

宋冉鼻子骤酸,眼中泪光闪烁。她怕丢脸,赶紧眨去泪光,抿着唇回头,眼睛亮亮的,乖乖冲他笑。

她又呆了好一会儿,问:"谁来看我了?"

李瓒来到那面玻璃前,站住了。

舅妈说:"很多人来看你了,病房里摆满了花,等过些天你眼睛好了就能看见了。这还挪出去了好多呢。"

隔着一面玻璃,他低下头看着她,眸光深深,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绪,却又一如平常的淡然克制。

她呆了一会儿,忽说:"我闻到香味了,是花吗?"

他目光清澈,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故人重逢,又像夙愿得成;就那么静静看着,淡淡笑着,弯弯的眉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悲哀,转眼又恢复平和安静。

宋冉没有任何反应,连悲伤和恐惧都没有。

两人都无声地看着对方,那样浅笑着,微红着眼眶。

冉池也凑过来:"姐,你别怕啊。没事的。"

过了足足十秒,他才拿手指戳了戳玻璃,指了下她的脸,说了句什么。

"没事。"冉雨微摸着她的脸,说,"受了点儿小伤,过几天做个小手术就好了。"

宋冉看不懂他的口型,摇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宋冉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疼,仿佛身上体内有无数条被撕裂的伤口。她想哭,但哭不出来,艰难地张一张口,声音沙哑:"眼睛......怎么了?"

他笑笑,没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很快冉雨微进来了:"冉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上次一别,竟已是四五个月前。好像有些陌生了,却又像依然熟悉。

一时间,病房里全是声音,杨慧伦,宋央,冉池,舅舅舅妈......

李瓒问:"你还好吗?"

"冉冉醒啦!"

这句她看懂了,赶紧点头:"好的呀。你呢?"

"冉冉?"

他也笑着点了点头。

"姐!"

宋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姐,你醒啦?"宋央抓住她的手。

他不知看清楚了没,没答话,只是眼里含着笑,低头看了眼她的箱子。

宋冉有些慌,在黑暗中伸手抓了一下,只抓到床单。

就在那时,宋冉忽然发现他右侧的耳朵有些异样。刚想要看清楚----那边,登机的队伍已经完成最后一张检票,地服人员说了句什么,李瓒扭头去,答了句话。

"你女儿多,我就这一个,她眼睛真出了问题,我跟你没完!"

他回头看她,无声地说:"要走了。"

"你这越扯越不像话了!"

宋冉心里一酸,只能点头,忽又急得扒住玻璃,道:"电话!电话!"

"我算是看清你了。虚荣!虚伪!自己一事无成,指望孩子拿命换名声!"

他点头。

"你先别激动,医生说了不是很严重,做个手术就好了。出现意外谁都不愿意,难道我不心疼?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工作,她的成功你也看到......"

她一时脑子短路,都想不到用手机,急急忙忙,直接拿手指在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他一瞬不眨盯着她的手,拧着眉,飞速记下那串数字。

"当初我就不同意她去东国,可你呢,一个劲儿地支持她。你倒是会在女儿面前装好人,恶人回回要我做!现在她弄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她写完了,他还抿着唇蹙着眉,在心里连续背了几遍。

病房外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是宋致诚和冉雨微:

她望着他:"记住了吗?"

宋冉清醒过来时,人躺在梁城医院的病房里,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感受不到一丝亮光。

他又在心里回想一遍,点头:"记住了。"

她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炸弹爆裂开。

她脸上终于绽出大大的笑颜。

在噩梦的尽头,她听见有人喊了声"阿瓒",而李瓒朝她身后扑去,和她擦肩而过。

他亦笑了,指一下右边,说:"走了。"

更多的时候,她沉睡在无休无止的噩梦里。梦里,身着黑衣举着枪支的极端分子面无表情扫荡着街道,子弹击穿女人的胸膛,刺刀砍下孩子的头颅。

"嗯。"她连连点脑袋。

但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没有李瓒。

他朝登机口走去,走到半路,回头看她。

她依稀记得被人抬上担架,记得直升机螺旋桨扇起巨大的风浪,记得医生们的争论,记得某一刻在飞机上听见熟悉的中文。

她还趴在窗边,巴巴望着他。

这一路,宋冉大部分时候昏迷不醒,有时似乎有一丝意识,但剧烈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世界一片黑暗,耳旁充斥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他冲她招了下手,无声地做口型:"拜拜。"

她被紧急送去无国界医院,之后转移至首都伽玛,很快又转移回国内。

她赶紧抬起手,摇了摇:"拜拜。"

而爆炸那一瞬,她被正面的冲击波撞上,脾脏破裂,眼角膜局部受损,身体多处裂伤。

他很快检了票,走进登机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消失在视线里。

那场爆炸造成的后果宋冉很久之后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