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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镜头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练。宋冉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回到驻地,宋冉直奔罗战办公室,罗战是这个维和兵营的政委。宋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早和他们都混熟了。

走到尽头,菜园子里绿油油一片,几天不见,小黄瓜和小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宋冉一头雾水:"......"

宋冉凑过去看一眼,小黄瓜才手指长,尾巴上挂着大大的黄花儿;小西红柿又青又硬,还没核桃大,圆鼓鼓的像生气的小孩儿。

下车后,车上几个欧美兵冲她热情招手:"See you!"

她没忍住凑过去嗅了嗅,气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宋冉不知道他干嘛忽然好心送她。本杰明只是笑笑,没说话。

走进办公室,罗战正在分析战事图。

本杰明走去前边敲敲车窗,对驾驶室的战友说:"前边右拐,去中国兵驻地。"

宋冉摘下防弹背心和头盔,说:"黄瓜和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嗯。"

罗战抬起头来,笑:"成熟了送你几颗。......今天跟他们出去,情况怎么样?"

"去中国兵驻地?"

"遇到了一小队反政府军。"宋冉说,"有个法国兵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宋冉探头看了下路,说:"我到前边拐角下车。"

罗战喜闻乐见:"你拍下来了?"

进入加罗城了,本杰明问宋冉去哪儿。

宋冉正咕噜喝水,点了下头。

这是他的国家,不是他们的。

"我们的防爆兵调遣过来了,联合指挥部也给我们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务。你要有兴趣,可以跟着。"

那一刻,宋冉隐约察觉到了萨辛和他们这帮战地记者的不同----

"真的?那太好了。"

回加罗的路上,几个记者讨论着今天的枪战和难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只有萨辛坐在军用车后头,扭头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

"怎么?天天跟着我们修路啊跑运输的,无聊了吧?"

解救出来的人很快被送去难民营,记者们也顺势就难民营做了番拍摄。

"......哪有?"

萨辛挠挠头,笑道:"当时没反应过来。"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动静,几个官兵正准备给地里浇水。宋冉摸摸自己编了一个星期的麻花辫,欲言又止。

"你不是想靠近前线吗?这么好的机会。"

罗战:"怎么了?"

"没有。"

"我能借你这水洗个头吗?就冲一冲。"宋冉心虚,小声道,"洗完刚好可以浇水。"

宋冉问:"你刚才没跟过去?"

罗战哈哈笑起来:"你住的那块儿最近停水停电吧。"

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

宋冉尴尬地点点头。

她来这儿一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接触实战了。第一回才是吓得心都快骤停了呢。

"我们浇的水是淘米水。"

结束后,宋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营养,对头发好。"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罗战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有一颗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谢谢罗政,我会很节约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她一出门就解了皮筋散了辫子,头发热气腾腾的,都快熟了。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她穿过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队官兵列队走过,全是新面孔。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来新人了?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她疑惑回头,忽然心头一揪,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见了。那队官兵和她擦身而过。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她默默落了口气,应该是看错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宋冉站在畦田边,弯着腰低着脑袋,舀起一瓢凉水从后脑勺上浇下去。周身的热气顿时被浇灭,浇了个透心凉。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几个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围观,故意逗她。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士兵A:"一瓢水十美元啊!"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宋冉:"十美元?你当这是牛奶呢?"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士兵B:"牛奶要一百好吗?"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士兵C:"耳朵旁边还是干的呢。"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士兵D:"要不要来点儿洗发水?"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有人给她拿来一小袋洗发水。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宋冉把泡沫冲掉后,又恋恋不舍冲了一瓢凉水。实在太热了。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士兵A:"用水超标啦。"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士兵B:"等等,脖子上还有泡子没冲掉。"

笑声停了。

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团。几只鸡在菜地上走来走去,有水溅过去,鸡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撞得黄瓜秧子上小黄瓜扑簌簌摇。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宋冉扎着脑袋,双手拧干头发上的水。身后有人淡笑,嗓音像清泉一样:"要不要来把梳子?"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一愣,猛地直起腰身将一头湿发掀到脑后。她怔了两三秒,也不管头发嗒嗒在滴水,回过头去。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隔着一畦菜地,李瓒一身迷彩服,斜站着,抱着手臂微笑看着她。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他身边几个战友将手搭在他肩上,都在冲她笑。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李瓒的宿舍不大,四人住,两张上下铺。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另有两张桌柜两把椅子,窗台上放着搪瓷缸和洗漱用品。其他地方异常整洁一尘不染,没看见换洗衣物,应该是收进柜子里了。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宋冉读大学时去过男生宿舍,里头乱七八糟全是味儿。现在看来,军人果然是不同的,纪律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是。"

室内除了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肥皂香。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一方夕阳从窗户里斜进来,软软地铺在地上。

宋冉没有印象。

宋冉站在阳光的这头,表情困窘,头发鸡窝似的,还在吧嗒吧嗒滴水。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李瓒拉开抽屉,她趁机瞄一眼,他的换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头压着一把口琴,一支钢笔和一本很小的笔记本。

宋冉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他取出一条毛巾给她:"擦擦吧。"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迟疑一下。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李瓒笑了:"新的。不脏。"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说,"我怕把你毛巾弄脏。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干了。"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他也没强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台边,从装着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里拿出一把细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递给她。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宋冉站的地方已经滴下一颗颗圆点点的水渍,她拿了梳子走去门口,背对着他把脑袋歪出门外,小心又局促地梳一梳头发,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她拧了把头发里的水,再梳一两次,尽量把水沥出来。加罗城天气又热又干燥,没一会儿头发就能干。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他看她两眼,侧身将椅背上的毛巾叠起来重新放回抽屉。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她梳好了,把头发拢到肩后,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干,转身还给他:"谢谢。"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没事。"他接过来,瞥了瞥那半干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里。他一步退回椅子边,转眸看她。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两人目光对上,静止一秒,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彼此一愣,同时窘笑起来: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上个月。"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上星期。"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宋冉脸都有点儿红了,抿紧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说。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两人都一时没话,隔着一道热烈的夕阳。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末了,他重拾话题,说:"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你们电视台只派男记者过来。"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歧视女生?"她眉心揪了揪。

又停电了。

"不是这意思。"他缓和地笑,眼睛直视着她。虽有温和笑意,但军人的眼神多少会带着一丝丝刀锋般的锐利明亮。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她别开眼睛,揪了揪湿漉漉的发尾,说:"记者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你呢?怎么过来了?我听罗政委说维和任务是自愿申请的。"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当兵的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他淡淡的,有样学样。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宋冉抿抿唇,"噢。好吧。"

九月,东国中南部,加罗城。

地上的夕阳被拉成一条长方形。屋门口的一滩水渍也彻底蒸发。

或许,终究只是一场虚幻的误会吧。

她不想多待,望了望外头跑过的几只鸡,说:"你们过会儿应该还有集合,我先走啦。"

可那一刻的心跳......

"嗯。"

那一刻她的心跳无法控制。

"谢谢了。"她指一指窗台,"梳子。"

他拉着她在艳阳下一路奔跑,在最后一秒将她揽到怀里扑倒在地。

"你太客气。"他又微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

她望着舷窗外大片的绿色山林和青蓝色的江水,想起六月三号那天,干燥而灰败的阿勒城。

宋冉扭头就出了门,侧影很快从窗棱上划过,然后跑了起来。

过去的两个月,她心里自顾自地开着花儿。多傻啊。

李瓒插着兜走到门边,探头看了一眼,她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转过军营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阳光折射进来,灿烂得晃人眼。她眯上眼睛抵抗,不可避免地,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宋冉一口气飞跑过了拐角,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那天气温很高,太阳很大。

她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走着走着,忽然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八月初,宋冉乘上了去伽玛的飞机。

宋冉的工作背包还留在罗战的办公室里,她进去拿的时候竟忘了打招呼,心事重重。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却因宋冉毫不动摇的决心而渐渐归于平静。

罗战刚放下电话,看她这样,敲了敲桌子。

杨慧伦啐她:"你姐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出事?她那是努力工作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你,一天到晚跟条咸鱼一样。操心这些还不如好好去找工作!"

她回神:"政委!"

"上次新闻里都说一个美国记者被绑架还被杀掉了呢,你要出事了可怎么办呀?我还不哭死呀我。"

"怎么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宋央也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她不愿宋冉去东国:

"没呀。"她立刻舒展眉头,瞪圆了眼睛。

冉雨微大费周章地派了舅舅舅妈和表弟冉池来劝说,冉池这个大男孩劝到一半蹦出一句:"不行我得说真话。姐,战地记者诶,你好酷哦!"被他爸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让他去跑个10公里。"

宋冉跟她讲不到一处,也不跟她吵。沉默以对的同时,半点儿不动摇自己的决定。

宋冉扑哧一笑:"没有,我在思考素材选题呢。"

然而冉雨微强烈反对,不仅在电话里把宋冉训斥一通,还将宋致诚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为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虚荣心出卖女儿。

"哦对,正要跟你说。明天有支小分队要去执行地雷扫除任务,你跟着去。"

她想记录,更想见证。

"好啊。"

上半年去东国出差,那个动乱中的国家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宋冉背上大背包出门,人刚走又退回来,探出脑袋:"罗政,真能跑10公里?"

至于宋冉,抛开书的事情,作为记者,她一直想再去东国。

罗战知道她开玩笑,佯作严厉地拿手指了她两下。

宋冉于是告诉他罗俊峰的事。罗俊峰说能让她的书在最好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打动了一直期盼女儿出人头地的宋致诚。

她吐舌头一笑,溜了。

宋致诚得知这个决定时,一面支持,一面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有些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凌晨又停电了。

她也成了台里唯一一个递申请的女记者。

室内热得要命,宋冉反反复复睡得不太好,闹钟都差点儿没把她叫醒。

第二天,宋冉递交了去东国的申请书。

她背上背包赶去驻地时,排雷小分队的官兵们已经集结上了军用卡车。

......

宋冉飞奔过去说抱歉久等。

"我明明比她好......"宋冉捂住脸,呜呜地哭,"我明明比她好!为什么那个奖不是我的!"

分队队长姓杨,宽慰她说不迟,他们也刚准备好。

她一张张翻开,看着看着,泣不成声,

"上车吧。"杨队抬头看坐在卡车后头的士兵,说,"拉一把。"

她渐渐哭出声,边哭边爬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房间打开灯,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读书时得过的写作奖,在报社杂志社拿到过的颁奖证书一股脑儿全翻了出来。

宋冉正要往卡车上爬,一只手递下来,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露出一截截修长的手指。

她垂着脑袋原地站了很久,忽然弯下腰去,捂住眼睛,任泪水潸然。

她仰头望一眼,李瓒戴着半截面罩,露出的眼睛冲她弯了弯。

宋冉又悲又痛,一跺脚把那纸碾进泥土里。她下了狠力气,纸条很快揉碎了和泥巴融为一体。

宋冉沉默把手交过去,那只手将她紧紧握住,用力一拉,她踩着车底上了车,坐到靠外边的位置。

李瓒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李瓒弓着腰还没坐下,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你坐里边。"

一丝风也没有。鹅卵石小路上月光斑驳,有一道亮眼的白反射过来,竟是那张她找了很久的纸条。

宋冉没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抱着背包往里边挪了一屁股。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启动转弯,李瓒没站稳,晃了一下,人猛地朝宋冉倾过去。

推门走进院子,月光撒了一地。金银花在夜里散着清淡的香。

眼看他要扑倒在她身上,他两手抵着车篷,用力撑住了。宋冉别着脸,被他手臂圈拢着,吓得气儿都没出。

回到青之巷,她筋疲力尽。这一天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高温吧,她累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车平稳行驶,他坐了回去,跟对面的战友一起把卡车挡板捞上来拴好。

她没明说。宋冉的心脏却窒闷得无法呼吸,打开窗透气,七月末的夜风吹进来,仍是闷热。

宋冉脸热得厉害,内心努力了一把,但心跳砰砰不受控制。她懊丧地拿出面罩来,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把小赵送到家,车内只剩两人,小秋忍不住叹气,道:"人生真是不公平。有的人啊......什么都是她的。"

她不去看他,但他实实在在地坐在她身边。

宋冉不接话。想起他站在她身边指着醋时的那一刻,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公路破烂,车身颠簸。两人的手臂和腿脚免不了触碰。哪怕隔着长衣长裤,她也觉得不安。

小秋说:"得了吧,就你那嘟嘟的小短手。你没看见人家的手怎么样,跟弹钢琴的似的。"

真是要命。

跟宋冉同行的是小秋和小赵,小赵是军事迷,连说了好几次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的拆弹精英,哎,我当初怎么没去当兵呢。"

车内几个士兵闭眼打瞌睡,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车内很安静,没人讲话。宋冉也被晃得困意来袭,将下巴搭在背包上,沉沉地闭了眼。

同事们按路线分坐三辆车离开,

车停的时候,宋冉才醒来。

她转过头去,眼圈都要红了。

李瓒把卡车挡板拆下去,一跃跳下车。一众士兵纷纷鱼贯而下,跟下饺子似的。半米多高对他们来说丝毫不成问题。

别再对我笑了,真的。

宋冉走到车边,李瓒站在下头望她,说:"包给我。"

阿瓒......

"挺重的。"她细声提醒。

宋冉回报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她眼睛闪闪的,眼里有温和,有善意,有开心,很高兴认识你呢。她笑着,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喉咙直落进心底。

他很轻松地接了过去放在脚边,问:"自己能下来吗?"

大家聚在门口各自告别,李瓒隔着人影看见宋冉,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他静静看她一秒,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能。"她蹲下去降低重心往下跳,他见状还是伸手握住她手肘,托了一把。

好在最后谁都没加菜,一顿饭终于吃完,散了伙。

"谢谢。"她落到地上,把背包背了起来。

宋冉捏着筷子,指甲掐得发白。她从没想过"优秀记者"这四个字会像此刻这般刺痛她,疼得她差点儿要流眼泪。

他们到了郊外的一处村庄。

他"嗯"了一声。

一部分村民逃难去了。大部分人祖辈都生活在这儿,又穷,走不掉。

"对呀,梁城卫视上半年的优秀记者是我哦,发了一笔奖金,我厉害吧?"沈蓓嗓子甜甜的,歪着头求夸奖。

这个时节,山里的麦子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铺满山岗。几株橄榄树点缀其中,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是么?"

地雷区在山区一处洼地里,几天前有农家去收麦子时踩着地雷,死了一对夫妇。是反叛军被击退时埋下的,政府军忙着打仗,没人手清理。

"别客气哦,今天我请客。"

小分队的任务并不是清掉山里所有的地雷,那样工作成本太大。他们要做的是给附近的居民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其余地方竖上危险标识即可。

李瓒说:"不用了。"

士兵们拿上探测器,很快就分散到山坡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探测排查。

转盘上的菜很快见底,沈蓓再次拿起菜单递给李瓒,问:"要不要再加点菜?"

杨队交代宋冉,别走他们没走过的地方。

她从没吃过那么大那么新鲜的鲍鱼,可放进嘴里也食之无味,终究不是自己付钱买来的东西。

宋冉点头表示谨记:"我一定小心。"

她一秒都没再多看他,仿佛那是一种罪。

李瓒从一旁走过,听到这话回头一瞥,淡淡说:"我们出事是壮烈牺牲。宋记者出事是杨队失职。"

宋冉夹起来丢进自己的小锅里:"谢谢。"她冲沈蓓笑笑,看见李瓒坐在她身边,正安静吃着菜。可能是辣到了,他的脸有点儿红。

杨队笑起来,说:"听到了吧?"

沈蓓把大鲍鱼转去她面前:"冉冉。"

宋冉小声:"知道了。"

"啊?"宋冉抬起头来,看一眼,"哦。"

排查地雷是一项相当繁琐且极度枯燥的任务。每个士兵在各自划分的片区内小心翼翼翻开地表的杂草灌木,让探测器扫过每一寸土地,半寸不能遗漏,半点不得马虎。

小秋说:"冉冉,你没吃吧?"

近四十度的地表高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重复运作,疲乏程度可以想象。

鲍鱼是按人数点的,此刻装鲍鱼的大盘子里剩了孤零零一个。众人都吃过了。

宋冉架了摄像机跟在后头拍摄都有些吃不消,好在她只需要抓一些镜头,其余时候能去树下休息会儿。

沈蓓问:"咦?这块鲍鱼是谁的?谁还没吃?"

跟拍时,她尽量不打扰他们,拿录音笔做语音记录时也极力压低声音。

宋冉没有参与聊天,低着头夹了块生苦瓜塞进嘴里。

天地间一片静谧。

小赵打了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生活里还是有的,只不过多数都保密了没有公布。"

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有一处探测器警报响起,士兵A检测到地雷了。

小春:"可我感觉现实生活里很少有爆炸的事情诶,你们平时工作主要都做些什么?"

宋冉离他很近,立刻上前。士兵A却朝旁边喊了声:"阿瓒。"

李瓒说:"入门容易,深入难。"

李瓒就在附近,很快走过来。

沈蓓没再提及李瓒的事,大家也都不八卦了。只是桌上的聊天仍会偶尔不自觉落到他身上,男同事小赵很好奇他的职业,问:"拆弹是不是很难学?"

宋冉调了下镜头,只见一株野生麦子的根部拉着一小段金属丝,离地面几厘米高。

那顿饭她吃得很认真,全程闷头吃火锅,跟从没吃过似的。

"是颗绊雷。"士兵A对走来的李瓒说。

宋冉没有多看,走回包厢时,嘴角都差点儿垮掉。她想回家了,一秒都待不住了。

李瓒蹲下,轻轻拂开它周围的泥土,没一会儿,地雷的金属外壳显露出来。圆圆的,直径大概二三十厘米。

可那大抵是她一种自我催眠的幻想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宋冉好奇,问:"什么是绊雷?"

他今天穿了身白T恤牛仔裤,褪去了军装时的硬朗,看着干净而又亲近。

李瓒答:"就是绊到了就爆炸的雷。"

"没事儿。"他说,继续添小料去了。

宋冉:"......噢。"

宋冉说:"你那张纸我也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打电话。不好意思。"

宋冉还想问什么,但看到他开始剪线,就闭了嘴。李瓒拿军刀拆掉绊索,为保险起见,又拆了引信。

他倏尔一笑,接过绳子塞进牛仔裤兜,说:"那天紧急出勤,纸条弄丢了。"

士兵A在一旁帮忙拨开土壤,拿军刀把地雷撬出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料理台上的灯光反射在他脸上,给人一种柔和的幻觉。

"小心!"李瓒忽然摁住他的手,沉声道,"底下还有颗手雷。"

李瓒正往碟子里放辣椒,有些意外地扭头过来。

"我去!"士兵A吓一大跳,手臂僵直,一动不敢动。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她如芒在背,一刻也待不住,打算要走,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一眼包间的方向,又回头看他,说:"绳子还你。"

宋冉也紧张极了,却不知为何并没感觉到危险,反而聚精会神盯着看。

"哦,谢谢。"她只敢匆匆抬头瞥他一眼,都没太看清他的脸。

李瓒缓缓托稳了地雷底盘,说:"你松手。"

他的手伸过来指了两下。

战友慢慢松开手,全部交给李瓒处理。

她加了腐乳蒜泥辣椒末和香油,想再加点儿醋,可醋和酱油的牌子没贴,正分辨之际,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这是醋,这是酱油。"

宋冉保持着高度警惕,轻轻蹲下去,将镜头对准地雷底下,就见泥土里还藏着颗圆滚滚的黑东西。

她走到小料台边,发了会儿怔,才拿了碟子调蘸酱。

还要靠近,镜头没掌握好距离,触了触李瓒的手。

宋冉也没话跟他说,低头从他面前走过。

宋冉:"......"

李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短信,微皱着眉,表情不太好;她的突然出现也让他吃了一惊,他脸色缓和了半点,黑而亮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却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李瓒抬眸,她嘴巴抿得跟蚌壳似的,一副知了错的悄声表情。

她飞速穿过走廊,绕过拐角,猛一抬头却看见李瓒,吓得她眼中的雾气瞬间蒸发。

他说:"你还在啊?"

宋冉鼻子酸得厉害,快撑不住,她扭过脑袋,起身去外头拿酱料。

"不然呢?"

她口中的那个人,宋冉有些陌生,好似从没见过。

"以为你吓跑了。"

沈蓓咯咯直笑。

"......"她嘀咕,"小看我。"

"啧啧啧,"大家酸她,"护成这样子,你也有今天哦。"

"不敢。"他说。

"还不是你们,一堆的问题。他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其实很傲的,不喜欢别人拿他闹。过会儿你们少刨根问底的,算我拜托了。"

宋冉听言,偷看他一眼,他已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微锁着眉,检查底下圆滚滚的东西。

"不过感觉你男朋友好安静,都不怎么说话。"

她稍稍把镜头拉远,问:"那是手雷?"

一个男同事插话道:"拆弹人才很难培养,要天赋的,军队里肯定都当宝贝护着。再说,军政是两个系统,那秘书仗着点儿权利要施压,是撞错门了。"

"嗯。"李瓒漫不经心应着,压低了脑袋往里头瞄,判断情况。许是想起宋冉在拍摄,他手伸进去指着手雷的柄,多解释了一句,"这地方原本有个保险销,拔掉了。现在手雷握柄被地雷压着。一旦移开上面的地雷,就会爆炸。"

"对啊。听他们指导员说,立过几次功了。当时我爸那秘书还想去队里告他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很受器重的。"

"好险。"宋冉轻叹,紧张地问,"那要怎么处理?"

"好浪漫哦。"小春说,"你爸都能看中,一定是很优秀了。"

话音未落,就见李瓒手伸进地雷底下,握住手雷的握柄将它拿出来,递到她面前:"喏。"

"他说,'能压我的是军法,您还不够格。'秘书气得要动他,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秘书手拧脱臼了。我爸对他印象特别深,一眼看中,想介绍给我认识。打听了好久,最后让他指导员给安排上的。酷吧?"

宋冉:"......"

"然后呢?"众人好奇极了。

就......这样?

沈蓓笑了两下,还是说了:"我爸有次去开会,级别很高的一个会议。刚好他负责防爆排查,我爸的秘书当时有点儿拽,不肯把箱子给他检查,还拿我爸的官衔压他,反正就是有点儿嚣张啦。"

她窘着脸,问:"不会爆炸么?"

话虽这么说,桌上却再度热闹起来,小夏问:"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除非我松手。"李瓒说着,松开了捏着握柄的食指。

等他走了,沈蓓才看向众人,嗔怪道:"你们别那么八卦了!"

"呀!"宋冉大惊失色,吓得一个后弹。

李瓒没说话,桌上也安静了几秒。随后他起了身,说去趟洗手间。

但手雷乖巧宝宝似的安静在他手中----他松了食指,可中指跟无名指还紧紧握着握柄呢。

宋冉听着一桌子的起哄和笑闹,心是冰凉的,手里的热毛巾也早已凉透。她想,应该是坐的离空调太近了,所以才总觉得心头冷风嗖嗖。

李瓒盯着她刚才一连串反应,亮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隐忍的笑意;但他及时轻咳一声,克制地将笑容化解。

沈蓓却只是冲着他笑。

"......"宋冉想,她要回去告状,让他跑个10公里。

李瓒一时没答话,稍显沉默地扭头看沈蓓,表情不太明朗。

她端着相机,继续提问:"然后呢?总不能一直拿着吧。"

春夏秋冬一起嘘她:"啧啧啧,护得狠哟。"

"缠上胶带就行。不过......"李瓒想起什么,神情严肃了些,站起身,朝不远处的杨队报备,"一颗反步兵地雷,还有颗手雷。手雷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哎呀!"沈蓓笑着插嘴道,"你们一个个干嘛呢,知道的说你们职业病,不知道的以为查户口呢。"

杨队喊:"扔了吧!"

小夏追问:"你们队里还有像你这样的么,要单身的......"

李瓒回头看宋冉,表情认真,问:"这个要拍么?"

"快五年。"

宋冉赶紧点头:"要的。"

"当兵多久了?"一个男同事问。

李瓒抿下唇,扬起手用力一甩,手雷飞出去,在蓝天上划过一道抛物线。他转身拿过宋冉手里的摄像机,把她拨到自己身后,说:"捂住耳朵。"

李瓒说:"十八。"

宋冉听话地将食指塞进耳朵,缩在他背后。就听不远处轰地一声爆炸巨响,泥沙飞溅,冰雹一样砸过来,打在他的作战服上噼啪响。

"什么时候开始当兵的?"小秋问。

有几颗石子砸在宋冉小腿上,有点儿疼。但大部分都被他的身躯挡掉了。

"嗯。"

待爆炸平息,他低头摆摆,拍拍头发上的沙土,把摄像机还给她。

小春率先发问:"听沈蓓说,你是军人?"

她小声:"谢谢。"

桌上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对李瓒很感兴趣,他这样的军人很难不成为焦点。

"客气。"他掸着衣服上的尘土,走开去继续工作了。

宋冉至始至终垂着眼皮,一遍一遍擦着手。

而宋冉感觉不太妙,刚才爆炸时有颗小砂石掉进她领口了,膈得慌。她小心地把砂砾揪出来扔掉。

"好吧。"

她想着刚才他将她朝身后的轻轻一拨......

他扫了一眼,竟有些漫不经心,说:"先这样吧,不够再加。"

莫名的安全感。

沈蓓把平板菜单递给李瓒:"你要不要加点菜,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宋冉深吸一口气,揉揉心脏,那小石子在她心口划过的地方,刺辣辣的,磨死人了。

宋冉低着头,拿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很认真,很用力,仿佛手上有什么迫切需要擦掉的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