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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绳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宋冉轻轻点头:"好。"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不过,《战前·东国记》这个题目太硬。"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是嘞。后头不会再下雨了。趁早做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宋冉瞥了眼在屋子里劳作的施工队,小声问:"他们做得好么?"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蛮好诶。张奶奶徐奶奶家都是他们弄的。价格公道,很讲良心的。"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我家也想弄呢。一直找不到施工队。"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王奶奶听言,立刻热情帮她张罗。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施工队的队长老李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老李以前在中X建工集团江城分公司做建筑质检工程师,内退得早,闲不住就组了施工队接活。搞了一辈子工程的人,宋冉自然放心,很快就跟他约好周末来施工。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晨八点太阳已升起,晒得院子里的树叶直亮油光。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宋冉出门前带上李瓒的那把大黑伞。她很喜欢那把伞,简洁,伞面大,厚重,拿在手里很踏实的感觉。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一下班她就抱着伞坐公交去了警备区。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七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茂盛,大片大片遮天蔽日,野蛮又疯狂。叶子绿油油沉甸甸,仿佛吃饱了阳光雨水后的餍足。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宋冉看着满山的绿色,心情很不错。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下了公交穿过马路进了警备区,里头空无人烟。只有夕阳挂在操场外的矮楼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

宋冉无话可说。

宋冉走到那块空地上,大部分车都开走了,她的车边停了辆军用车,威风凛凛,把她的小奥拓衬得分外娇小。她看了眼军车的车牌,正是李瓒上次开的那辆。车门紧闭,里头没人。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她慢吞吞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附近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她走进一棵树的阴影里,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着伞的手柄,最终将伞放在军用车的车前盖上。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她开了奥拓车门坐上去,一头靠在座椅上。座椅靠背炙热地烤着她的后背,车内温度很高,她打开空调冷却一下。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出口风呼呼吹着风。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那栋灰白色的楼房墙面上笼着一层夕阳,很安静。楼后面是茂密的山林,树叶肥绿。她忽地想起东国,那大片大片的覆满灰尘的橄榄树林。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车内温度完全降下来了,她看了眼手表,过去近十分钟了。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她没法等太久,大门口的守卫会起疑。她看了眼隔壁车上的黑雨伞,终于坐直身子,准备拉安全带,余光却瞥见那栋楼拐角后走出来一个人。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短袖作战服,腰带,长裤,军靴,很熟悉的身影。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宋冉立刻松了安全带,伸手调小空调,装作刚上车的样子。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李瓒朝这边走来,因逆着夕阳的光,他微微眯着眼。待走近,他看见了车里的她。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宋冉将车窗玻璃落到底,打招呼:"李警官。"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他微点了下头,问:"来开车?"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嗯。"宋冉说,"在这儿放了一周,添麻烦了。"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没有的事。"他笑了下。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宋冉发现,他时常会笑,但从不是大笑,总是温和的,淡淡的,如微风一样。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却又像是......出于礼貌......不会更近了。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还有那伞,"她伸手指一下,"带来了。"

冉雨微的房子是按揭的,买得早,一百平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车前盖上的长伞被她收起来了,每片伞面都捋得整整齐齐排列着,卷紧了,拿伞带扣得严严实实。

夏天又热又晒,还有雾霾,看着灰蒙蒙的。像沙漠中的阿勒城。

他开了车门,把伞放进去,屈身在座位间翻找东西。

"帝城太干燥了。受不了。"她发泄地说,"空气也差!"

约莫十秒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了两本书,还有两瓶水。

她立马扬起脑袋,流鼻血了。

他递给她一瓶。宋冉趁这功夫迅速一瞥,看清他手里拿着是高阶的物理和化学书,还是英文版的。

宋冉不太舒服,刚要说什么,鼻子里边痒痒的。

喜欢读书啊......

冉雨微说:"别被小地方的一点儿荣光迷了眼,不跳开那个圈子,怕永远看不清真实的自己。是真金还是废铁,来帝城验验。"

"谢谢。"她接过水,说,"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

宋冉没做声,脸被夕阳晒得通红。

"上次?"李瓒微抬眉梢。

冉雨微说:"太粗糙。内容散漫,主题不明确,矫情小清新。在梁城还算新鲜,放在全国,提不上台面。"

宋冉解释:"薄可塔。"

宋冉扭头看她,等着她给些什么正面评价。

"噢......"他随意应了声,把书放在车前盖上,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男人仰头时下颌弧线硬朗,喉结上下滚了一遭。

冉雨微在工作中早练得一身本事,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使忤她的意她也懒得费时间理会,言归正传道:"我看了你的《战前·东国记》。"

宋冉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白色小瓶盖。

宋冉为家乡争辩一句,说:"也不是你讲的那样。"

他只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而后看向她,目光很安静。但毕竟是军人,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

那年洪水退的时候,冉雨微只身去了帝城。

宋冉缓缓开口,继续话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可塔毁坏的资料,太冷门了。你对东国历史有研究?"

98年梁城发过特大洪水。也正是那年,因破堤排洪保梁城,杨慧伦的乡下老家被洪水淹了个干净。她走投无路,带着襁褓中的宋央找上门来。

李瓒拧紧那瓶盖,淡笑一下,说:"当地人讲的。"

冉雨微淡淡道:"年年都这样。那地方的人都尸位素餐,不干正事儿。过了二十年了也没见把城市基建搞好。"

宋冉一愣。

冉雨微开了广播打算听路况,却听到一条插播消息,长江梁城段水位超过历史警戒线。梁城昨日又降暴雨,城市内涝严重,到了危急状态。

他拿上车前盖上的书籍,轻敲了敲车盖,颔首告辞:"先走了。"

约莫十分钟讲完,二环路上仍堵成停车场。

"......嗯。"

冉雨微继续打电话了。

"噢......"他刚转身,想起什么又一步退回来,问,"我绳子还在你那儿吗?"

宋冉手指一扣,窗子又升上去闭了个严实。

宋冉:"啊?"

汽车在堵车长龙里走走停停,宋冉被夕阳晒得眼晕,车内的气味混着冉雨微身上的香水,熏得不行。她刚要降窗子,冉雨微把手机静音了一秒,说:"今儿PM25值280。"

他摆摆手:"丢了就算了。"

冉雨微坐在驾驶座上,一身白色套裙,丝袜,高跟鞋,头发盘得干净利落。耳朵上挂着珍珠耳环和白色的蓝牙耳机,正在讲电话,仍是工作上的各种安排。

"啊。在的。"她忙说,"但在我家。"

宋冉胸闷得厉害。

她撒谎了,那红绳就在她随身的包里。

车窗紧闭,开着空调,弥漫着一股子内饰皮具的焦烤味道。

她垂了垂眼睫,又抬起,说:"我没带在身上,下次还给你?"

七月初,帝城正值盛夏,温度高达41度。夕阳炙烤着水泥路上的铁皮车。

"好。"

冉雨微六点多才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碰上晚高峰,二环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追问:"下次怎么还?"

宋冉笑说:"我也只是条小鱼。"

他想了一下,问:"有纸笔吗?"

"不嫌梁城池子小啊。"

"有。"

"暂时没有。"

宋冉低头在包里翻纸笔,心虚地避开里头躺着的那条红绳。她把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有没有想过来帝城发展?"

他走过来,将水瓶和文件夹放在她车顶上,接过纸笔了,微俯身,压在她车窗舷上写字。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就罩住窗外的天光。

宋冉笑了笑,知道那是客气话。他们这儿的年轻人,刚入职就派去世界各地更危险地方的大有人在。她这样的并不稀奇。不过吴副处是她妈妈的老下属,看着她长大,话里也有几分偏袒的真心。

宋冉抬眸偷看他低垂的脸,眉骨很高,睫毛很长,肤色很健康,不会过分白皙,也不黝黑。

"了不起呢。"吴副处长夸道。

他很快写下一串数字,笔尖轻敲一下纸面,直起身子。

"嗯。"

她视线自然移向便签纸,上头写了个"李"字,后头跟一串电话号码。

"听你妈妈说前段时间去东国了?"

他说:"麻烦了。"

"是啊。"

她接过来:"应该的。是我不好意思,不小心扯下来了。"

"哎,转眼就工作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待上一个暑假了。"

他淡淡莞尔,不置可否。

"一个星期。"

"那绳子保平安的么?"她问。

"这次来待多久啊?"

"嗯。"他想起什么,又伸手找她要纸,"要是我出勤,打另外一个电话。"

"吴阿姨。"宋冉微笑起身。

宋冉把纸给他,见他低头认真写号码的模样,略一迟疑,说:"亲人送的吧?"

"诶?冉冉来了?"

他起初没答,写完了给她时,才抬眸看她一眼,说:"嗯。"

半路有人敲门,是冉雨微底下的吴副处长。

宋冉心一横,说:"那我也留个电话给你,万一我忙忘了,你提醒我一下。重要的东西,还是别再丢了。"

她抱着那本书坐在她妈妈冉雨微的办公室里看,等她开完会了下班。

接下来两天,宋冉太忙,周六也在加班,没功夫去还绳子。而李瓒也没打电话来催,或许他更忙。

宋冉不知道李瓒是怎么知道这段历史的。或许等回梁城后,去警备区开车时可以问他。

周日上午,宋冉在家整理书籍时突然想起这事儿,把那小纸条翻了出来。她靠在二楼的木窗前,略微犹豫:绳子还回去之后呢。

只有一小段文字,没有图片记载。近九百年前被毁掉的塔也无从考据它的真实面目了。

可她想不出别的辙了,只能拿出手机,风一吹,她一个没注意松了手。那白色的小纸条乘风而起,像只白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到栀子树上隐匿成了一朵花儿。

"薄可塔,现阿勒城西郊,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1197年阿勒战争中被毁。后几百年间,经数代历史、考古学家重建而成。据称与原迹相较,不足万一。"

宋冉立即跑下楼去,到树下仰着脖子巴望,绿叶白花,哪里还见得到纸条的影子。

到的第一天,她找了好几个图书馆,最终在冉雨微单位资料馆的一部泛黄的东国史书译作里找到一段文字:

外头传来车响。院门外停了辆面包车,下来两三个工人,是约好来给家里加防潮层的施工队。

第三日上午天气转好,飞机通知可以起飞。宋冉去了帝城。

说好的九点到,一分钟都不差。

她在电视台内部的档案库里也没能找到足够的资料。

老李退休前是做建筑质检师的,长期风吹日晒,肤色要比普通人深一些。但样貌端正,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男子。

那天进家门后,宋冉在潮湿的书桌上搜了一整晚的资料,可网上关于东国的历史资料太少,提到这座塔也没有说火灾的。

他做事利索,很有经验,进屋看一圈,地坪墙角摸一遍,很快就给出几个施工方案。耗时耗费、利处弊处分析得清清楚楚。末了,给宋冉推荐一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一天就能把事情办好。

《战前·东国记》里有一集提到阿勒城的薄可塔,说那座塔有近3000年的历史。

宋冉采取后,老李带着三个工人把家具搬开,拿机器撬水泥地坪。

宋冉一愣。

很快地坪全掀了,露出底下潮湿的砖块泥土。他们干活速度很快,半点不偷懒。宋冉对他们印象很好。

她一颗心柔得像水,推开车门,用力撑开那把大伞。雨水砰砰砸在伞面上,她听见他说了句:"薄可塔在火灾中损毁过,后期是重建的。"

施工声音大,她也没法看书,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搅拌砂砾。

"别客气。留着也不要紧。"他因她的过分礼貌而莞尔一笑。

"大伯,那是什么呀?"她指着一卷黑色的东西问他。

她回头,接过伞:"我下次去开车的时候还给你。"

"防水卷材。"老李话不多,但说到工作就开了话匣子,"北门街这边地势低,潮气重。水泥砂浆铺了怕不够,得多加一层卷材。外墙内墙的勒脚我也给你做双重防潮,下回梅雨季节就不会湿趴趴了。"

"喏。"

"噢。"宋冉坐在台阶上,托着腮问,"大伯,王奶奶说您是江城人,怎么来梁城了呢?"

她......也跟着忘了。

老李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儿子在这边。"

宋冉触电般立马别过头去,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他的红绳还在她这里。他好像忘了,没记起来。

这时一个工人插话:"老李叔的儿子可就厉害喽。宋小姐,你肯定猜不到他做什么工作。"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雨伞给她,人一下朝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墨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宋冉来了兴致:"做什么的?"

"走得回去的。"

"军队里拆弹排爆的精英分子。国家重点培养的,帝城军区一直想挖过去,江城军区不肯放。"

李瓒说:"走得回去吗?"

宋冉:"这么厉害?!"

宋冉说:"就停这儿吧。"

"对啊。才二十三,就立了几次二等功。以后是在部队当大官的料子。啧,老李要享福啰。"

李瓒试了几下,开不过去。

老李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摆摆手:"现在厉害的年轻人多,别让宋小姐看笑话。"

还没走到青之巷,巷子口收窄,几辆家用车停在巷子里,堵了去路。

"大伯您太谦虚啦。"宋冉说,"您肯定很会教育孩子。"

但窗外很快出现熟悉的街景,到北门街了。

"那倒没怎么教,都是天生的。"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忽然发现,以前没觉得,她还蛮喜欢梅雨季节的。喜欢死了。

下午五点多,防潮层做好,地坪也重新铺好了,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瑕疵。

"噢。"她唇角微弯,眼睛亮亮的好似在闪光。

老李说,五六个小时水泥地会全干。晚上他手下的工人过来打磨养护一下,再连续养个几天就好了。

李瓒这下看了她一眼,说:"挺不错的。"

等施工队离开,宋冉才想起找那纸条,找了半天也无果。她不禁怀疑纸条怕是和在水泥中打进了地坪里。

"噢。......那个节目是我策划的。......大部分资料也都是我记录的。"

没办法,只能等李瓒联系她要绳子了。

李瓒反问:"你参与了?"

次日是周一。

宋冉问:"好看么?"

梁城卫视的《战事最前线》播出两个月后,临时下线了。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开战六十多天,东国战事进入僵持状态,社会关注度明显下降。一场仗打来打去没完没了,有个什么劲儿,观众将目光投向股市。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往里边瞎扔钱都翻倍,大街小巷连卖菜的阿姨都在聊财经。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各大卫视纷纷开辟专栏播报股市分析,梁城卫视也不例外,专门增设了财经版块。《战事》下线后,附属的《战前·东国记》也播完最后一期。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放送完毕那天,同事们聚在办公室里讨论股票,宋冉坐在电脑前查看《战前·东国记》的官微。

宋冉见状,也笑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今天最后一期,网友留言不少,赞美幕后人员的用心制作,感谢记者们的真实呈现。

"嚯。"他轻哼一声。

宋冉一条条翻看。

"前几周。"

"冉冉,要不要买股票?"小冬叫她。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宋冉抬起头,笑笑:"我不懂。"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不用懂。最近买什么都涨,好多人都挣了钱。"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真的。我投五千都挣了八百。"小春说,"沈蓓的三十万现在涨到三十八万了。"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宋冉工作才两年,没什么积蓄,也不指望天降横财,说:"股市有风险,还是算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沈蓓拿吸管搅了搅咖啡:"想挣钱就得冒风险,哪有稳赚的事啊。"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宋冉没说话,小秋玩笑道:"你这个轻轻松松能从家里拿几十万的小富婆就别说话了啊。"

他语气寻常随意,不值一提,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沈蓓笑起来,这时,主管刘宇飞叫大家开会。

李瓒道:"不客气。应该的。"

上半年度的优秀记者评下来了。除开记入档案的表彰奖,还有一笔上万的奖金。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小夏轻声对宋冉道:"冉冉,现在是牛市,股票靠谱的。你拿了奖金抽一小部分试试水,当理财呗。只挣死工资,哪里攒得住钱?"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说:"记起来了。"

宋冉好笑,说:"还不一定是我呢。......不过,要真是,那就听你的。"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会上,刘宇飞提了一嘴《战事最前线》暂停播出的事。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台里打算新做一个军事新闻节目,周播性质,每一期内容都进行深度挖掘。关注国际战争的同时也宣扬中国军人在海外的英姿。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刘宇飞说:"在东国的前一批记者马上要回来了,在座有自愿去东国的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统一组织培训。"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大家都没立刻表态,各自心里打着算盘。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刘宇飞说完,会议进入重点环节。他宣布了上半年度优秀记者奖的归属----沈蓓。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众人心有讶异,又不全然意外。这种奖,用脚趾头想都是给后台硬的人。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宋冉沉默地接受了现实。毕竟沈蓓在国内的工作也做得不错。

他停了车。

同事们对宋冉抱了丝同情,但散了会也没说多余的话。都是同事,职场上说闲话万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成年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有小秋给宋冉发了个拥抱安慰的表情。宋冉回了一个大笑脸,表示没事。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沈蓓许是心底有数,邀请众人去吃火锅,说深受大家照顾,以吃饭表示感谢。这等好事众人自然乐得参与,纷纷夸沈蓓大方。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沈蓓选了家高档的火锅店,是平时电视台招待宾客的级别。同事们更加开心,连连说"破费了"。

"多久啦?"

小夏说:"你这奖金恐怕要吃掉一半了。"

"在这边待的时间也长。"

沈蓓笑:"应该的呀。本来就是大家的帮忙,不然工作哪那么顺利。"

"噢。你开车都不用导航。"

玻璃墙分割的包间宽敞又有格调,挂满红色黑色的长流苏。十多人围桌一桌,一人面前一个小锅。

"不是。江城的。"

沈蓓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宋冉问:"你是梁城人么?"

小冬问:"还有谁来?"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心里貌似有一副梁城的地势图,他一路都避开了地势低的地方,尽量往高处走。

"我男朋友。"沈蓓满面笑容,帮他点了个麻辣锅。

宋冉原本想指路来着,但李瓒似乎很清楚地形,没开导航,哪条大道哪条小巷他分得很清楚。

众人哗然:"你有男朋友?!我们怎么不知道?!"

军用车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的水花跟轮船破浪似的掀得老高。好几次甚至像要把整辆车都淹没。

"你们又没问,难道我主动逮着人说啊。"

城区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水。

小夏八卦心起:"做什么的?"

警备区在梁城东南部的落雨山上,起初走着还很顺利,地势稍微落下后,就见街上全是积水,下水道都满了,水流无处可淌,浩浩汤汤跟兽一样在城区各处肆掠。上午还有人在水里推车,此刻都放任自流,连公交都不走了。

"当兵的。"

李瓒料想得没错。她那辆小车开回去,绝对半路飘进水里。

小春:"这么酷?!"

她望着窗外咬嘴唇,淡淡的懊丧。

小秋:"难怪你上次跑去江城军区,是不是借着工作偷偷见男票?"

车厢内又陷入静谧。

沈蓓:"不是啦。"

她才不想睡觉呢。可下一句该说什么,她琢磨不出来。

小冬:"当兵的是不是长很帅?"

宋冉:"......"

"机关枪似的,受不了你们了。"沈蓓咯咯笑着起身,"你们点锅底吧,我先去洗手间。"

"那你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宋冉也正好要去。

"我都是想办法睡过去。"她一时嘴快。

路上,沈蓓亲昵地挽了下她的胳膊,脑袋往她肩上靠了靠。宋冉懂她的意思,抿唇一笑。

"晕车?"他淡笑,"记者要经常出勤吧,那怎么办?"

沈蓓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这点儿奖金她真不在乎。可台里看她背景,要给她好处,她也不可能跑去跟领导说不要。

"不用。"她摆手,"我坐空调车会晕。"

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自己多努力呗。

"要开空调吗?"

洗手间里,沈蓓对着镜子扑粉涂口红,补好妆,洗完手,发现抽纸居然用完了。

毕竟是盛夏,关着窗走了一段距离,车内便有一丝丝闷热而回暖的热意。宋冉摸了摸嘴唇上的细汗,李瓒透过车内镜看她:

她捞了两下:"居然没纸了?"

"嗯。"他食指轻敲一下方向盘,没有别的话了。

"我有。"

宋冉答:"青之巷。"

宋冉从包里掏出纸巾,不小心带出一根红绳掉在洗手台上。

开出大院了,他才想起来问:"北门街哪儿?"

沈蓓捡起来看一眼了递给她,随口说:"你这绳子跟我男朋友的一样。"

宋冉觉得他俩像坐在水下的玻璃盒子里,安安静静,只有盒子外无尽的风雨声。

宋冉心里一个咯噔,隐隐发慌,却又觉得不会那么巧。

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跟开了一排水龙头似的。雨刷拼命摆动。侧窗玻璃挂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外头景象。

回到包间,小火锅和各式菜品都上桌了,只等沈蓓的男朋友到场。

"嗯。"宋冉乖乖照做。

宋冉坐在原地,心里越来越不安。

李瓒发动汽车,提醒:"安全带系上。"

火锅还没煮开,沈蓓忽然伸长脖子,眼睛一亮,她直起身,朝包厢门口的方向招手:"这儿!"

宋冉这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肩头也全淋湿了。藏蓝色的警服这下真成了黑色。

宋冉随着众人回头,看到他的一瞬,她心凉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伞尖儿淌下一串水渍。

李瓒走进来了,他嘴角抿成一条微微弯起的礼貌弧线,冲众人颔首,边说:"抱歉,来迟了。"

他绕到驾驶座上车,收了那把大黑伞,放到后排座位上。

他走到沈蓓身边坐下,

他送她到了一辆军用越野车副驾驶旁,她上了车。

沈蓓笑道:"不迟。时间刚好。"说着将热毛巾递给他。

她和他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伞面宽阔,雨却还是砸在了宋冉的半边肩膀上。她并不介意。

李瓒接过毛巾擦手,嘴唇仍轻轻抿着,因不习惯一桌子的陌生人而显得稍微有些沉默安静。他擦着手指,扫视一圈桌上的人,这才看见坐在斜对面的宋冉。

空地上的积水漫过了宋冉的鞋。李瓒撑着那把大黑伞,风很大,他的手却将伞握得很稳。

他冲她淡淡弯唇,微点了下头打招呼,就此移开目光。

雨势果然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