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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的眼睛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啪。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拖着小登机箱,想穿过拥挤的人群。突然间一片嘈杂,有旅客跟地服人员起了冲突,小范围地厮打起来。一时间,所有的愤怒被点燃,旅客们挤成一团,推搡,叫嚷,咒骂,跟地服、机组、安保人员对抗。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宋冉努力举起手机拍摄,可她被夹在人群里,随波逐流,无法找回重心。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双方都愤怒到极点,参与打架闹事的人愈来愈多。宋冉被裹在人群里站不住脚,攥紧的登机箱被踢来挤去,她手都快扯断了,身体根本无法维持平衡。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局势恶化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叫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罗战说没有了。

狂躁的人群骤然冷静了一瞬,但风暴中心的闹事者还没停手,拽着几个空乘和空姐继续殴打。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就见一队武警特战队员像利刃一样刺开人群,几秒间直抵中心,将打架闹事的那群人制服了摁趴在地上。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周围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见状也都不敢再上前,都是欺软怕硬的。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但外围的人还在往里头挤攘。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几个黑衣特战员拦成一道线,将人群分隔开。他们用身体抵挡着不断拥挤的人潮,吼道:"后退!别挤!后退!"他们一边抵着人潮,一边留出一条通道依次疏散人群。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挤!后退!"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 put!"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仅此而已。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她看见他打算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人太多了,她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阿瓒!!!"

她不确定。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可......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武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面罩扯下来的那刻,宋冉猛地一惊,被自己的唐突和莽撞吓了一大跳。

那一瞬,她懵了。

她面对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所措,又慌张又呆滞,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害怕地松开,面罩掉了下去。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他没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周围的特战队员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谢谢。"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哽咽,"你叫什么?!"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李瓒。"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后退!别挤!后退!"武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过了近半小时,骚乱的人潮才渐渐疏散。地上一堆纸屑塑料垃圾。宋冉的白色登机箱被踩得大坑小坑,全是脚印。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她狼狈不堪地拎着箱子出机场,等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挤上公交。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内涝成海,翻着浪拍打在玻璃上。梁城几乎被淹没。无数小轿车泡在水里濒临报废。公交司机却很勇猛,把车当轮船开得飞快。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大雨颠倒,要让城市瘫痪,车上的人们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宋冉斜靠在车门边,目光清澈,面容安宁,心情像一丝微风,缓缓吹过路途万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真是奇怪的缘分啊,每次见面都是兵荒马乱,一座城接一座城的沦陷。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她离开机场时打听到了,李瓒他们正是隶属江城大军区的,但常驻梁城。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到家后,她分别给冉雨微和帝城的图书策划人打了电话说梁城暴雨,航班取消。最近天气太差,估计要晚一两天。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随后她又给编辑部挂了个电话,和她料想的一样,机场闹事的事已经有人去采访了。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沈蓓得知她当时在机场,说:"太好了,你肯定录下了一手资料吧。赶快发过来。"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宋冉说:"开头的录了点儿,但后来打起来的部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她忘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看见李瓒后,她哪还有精力去管手机。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沈蓓说:"没记下来?"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嗯。太挤了。"

他会不会就是azan?

"没事儿。我过会儿去网上找找,应该能买到线索。你拍的先发给我吧。"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行。"宋冉想想,又说,"你的素材都找好了?"

宋冉一愣。

"嗯。"

罗战。

"......警察采访了么?"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沈蓓卡了壳:"哎呀。完了,现在还得赶稿子。"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宋冉毛遂自荐:"我帮你去采访吧。"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沈蓓愣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不是在休假么?"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航班取消了,反正也没事做。"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那太谢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啊。"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下午四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宋冉开车上了环路,黑云压顶,天光昏暗像进入黑夜;雨水跟砂石似的往车身上砸。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整个城市都沉进了水里。途径一段国道高速,长途行经的车辆全停在路边打双闪。而远处的长江里浑浊的江涛奔涌拍岸,仿佛下一秒要漫过大堤倒灌进来。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宋冉抄近道到了熙光路附近,下高架时驶过一块洼地,整个车往里头一陷,她心头一惊。轮子卷起漫天的积水,差点儿没熄火。还好她开得够快躲过一劫。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小秋:"......"

眼看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嗯。"她笃笃地点点头。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他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说:"下来迟了,不好意思。"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他说这话时,又冲她笑了一下,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眼睛也弯了弯。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她心跳很快,脸也很红:"是我自己忘记带伞了。"话说出口,自己也无语:这么大的雨,宋冉你可真行。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于是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伞,很简单的黑色大伞,木质手柄,黑漆漆的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伞柄,指关节处有因握枪而磨出的茧子。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走吧。"他转身带她上楼。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果然是军人,连上楼梯的时候背脊梁也是笔挺挺的。

但她不想说。

她望着他的背影,纠结半刻,问:"李警官?"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嗯?"他回头。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zan是哪个字?"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王字旁。"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噢。"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瓒。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她刚好很喜欢这个字呀,宋冉心想。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进到会议室,还有一个武警。他起身冲宋冉打招呼,自我介绍叫陈锋,是负责接受这次采访的指导员。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淋雨了?"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忘带伞了。"宋冉头发上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透了。还好她为出行方便,穿的深色T恤和牛仔裤。不至于太尴尬。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正说着,室内传来一声响。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李瓒蹲在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盒纸抽,他起身走到桌边,轻轻一推。纸抽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宋冉面前,力度正好,角度也不偏不倚,碰进宋冉手心。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谢谢。"宋冉抽了纸巾擦拭头发,又简单地擦了擦包包和手机。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再看桌对面那人,他没坐过来,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腿一直一弯地交叉站着。他穿着一套藏蓝色近乎黑色的短袖作战服,腰带系得又高又紧,衬得身高腿长。人安静而平和,似乎并不会参与过多。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陈锋坐在这边,和宋冉呈直角。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打开录音笔,翻开笔记本,拿纸巾再次擦了擦手。这暴雨的天气啊,笔记本的纸都是软塌塌的。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陈指导您好,我们新闻部想就今早在机场发生的小范围暴力事件对您进行采访。感谢您的配合和帮助。"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别客气,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采访中得知,机场安保不归他们管。但这两天梁城洪涝,到处都缺警力军力。机场滞留人数过多,已造成巨大安全隐患。那边军警人手不够,他们才过去帮忙。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陈锋笑说:"你应该去公安支队采访民警,或者是特警,他们去的人多。我们只调了一小拨人。"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宋冉心虚,抱歉地笑:"是我经验不够,不好意思。"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没事儿没事儿。"陈锋大方道,"接着问。"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的问题都是沈蓓准备好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这边不接受视频采访,所以宋冉只用了录音笔,操作相对简单。陈锋是他们队内负责宣传的指导员,驾轻就熟,也很配合,双方一问一答十分默契。两人低低的话语声夹在暴风雨里,显得室内更加安静了。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中途,宋冉再次无意看了眼窗边的方向。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窗外天光晦暗,室内亮着日光灯,光线微茫。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李瓒靠在墙边看着他俩,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因为当时她正在说话,所以他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暴雨的下午,有一种潮湿的好似旧时光的气息。像走进年代久远的图书馆闻到的湿润纸张的味道。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她撞见他眼神,脑中顿时空白,好在下一秒陈锋开口,他的眼神又自然移向了后者。轻飘飘如羽毛掠过。

"行。"

约莫半小时后,采访完成。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还有别的问题吗?"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都问完了。太感谢您了。"宋冉说,余光看见李瓒从墙边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应该的。以后我们也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经常联络啊。"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好的。"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起身,李瓒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插在兜里,看着室内两人。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陈锋走上走廊,看了眼廊外的暴雨,说:"这伞拿着吧。"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宋冉接过那把重重的黑伞,说:"谢谢。改天还过来。"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陈锋没指望她还伞,摆手道:"别客气。伞多的是。"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楼下雨水越积越深,李瓒忽扭头问她:"你住哪儿?"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宋冉一愣,说:"北门街。怎么了?"

美食街位于江边。夜幕落下,霓虹灯亮。"江鱼馆""小龙虾"的灯牌五颜六色挂满夜空。店员涌上街头招徕顾客。

李瓒说:"你这车恐怕回不去。底盘太低。"

年轻人躁动些,好呼朋引伴,聚在露天大排档里吃烧烤喝啤酒,大汗淋漓才痛快。梁城美食也多,地方特色的湖鲜野味,江鱼野菜,点心小食......一样样试下来,一两个月也吃不完。

这会儿城里内涝只怕更严重了,北门街那块地势低,靠近江边,积水处更多。宋冉的车现在开回去,不是进水熄火,就是打水漂儿。

梁城一到夏季便炎热潮湿,家里头是待不住的,空调也嫌闷,都爱到外头纳凉。老人们喜欢搬上小凳子聚到巷口摇着蒲扇吹一吹穿堂风,新社区的住户则涌向花园广场。城内几个湖泊和江边是乘凉的最佳去处。

宋冉迟疑半刻,小声问:"那怎么办啊?"

晚上八点,美食街上车水马龙。雨还在下,却挡不住梁城人下馆子的热情。

陈锋指导员爽朗地拍拍李瓒肩膀,对她说:"没事儿,让他开军用车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