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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袭击

"所以出镜、导播,都是你。"

"一个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调好镜头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嗯。"宋冉把话筒录音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好,说,"摄像,编辑,卫星传送......也都是我。"

李瓒想了想,说:"我看电视里,演播室切换外景,直播连线。室外得要两个人吧。一个负责拍,一个负责讲。"

他把三脚架折好了递给她,忽而一笑,说:"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样。"

"对啊。"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样?"

"你们台里就你一个人在加罗?"

他却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被这话逗得一愣:"什么?"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归置原位,在门口告了别。

宋冉接过摄像机装进包里,李瓒折起三脚架,随口问:"能采访你一下么?"

"再见。"

他仿佛没注意,很快将仪器和架子分离开。

两人分道扬镳。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触电般立刻收回。

她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无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他关了摄像机,盖上盖子,一手抱起摄像机,一手抓住三脚架。她见状,上前帮忙:"顺时针拧......"

空气依然炎热,阳光照在皮肤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嗯。"她点点头。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馆走。

李瓒指着一个按钮:"关这儿?"

街上车来人往。傍晚的加罗城很热闹,店铺也开着门迎接顾客。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宋冉这个异国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记者志愿者都往这个国家挤,当地人都习惯了。

李瓒没走,指了下三脚架和摄影机,说:"这个要收么?"

经过一家杂货店,她意外发现了苹果。她很久没看见水果了,上前一问,居然要二十美元一个。

"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她说着,转身盖上笔帽阖上笔记本卷起话筒线。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甚至不是特别好的品种。

"客气。"他把话筒递给她。她接过来,关掉开关。

"能不能便宜一点?"

"你记性真好,是结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谢谢配合。"

"不能啦。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他答完后,平静地和她对视两秒,继而缓缓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宋冉站在铺子前纠结半天,最后还是买了一个。

"目前不好下定论,看局势变化。如果参与,需要得到东国政府授权。现阶段做的还是国际援助和维和方面的事情。"

回旅馆碰见萨辛,萨辛见了苹果,夸张道:"哇哦!有钱的中国人。"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会参与战争吗?"

宋冉一回房间就开始整理素材,从野外排雷到小训总结,镜头里的李瓒总是耐心而认真的样子,哪怕是正午热得满头是汗,也没有半点焦躁松懈。

采访不长,七八分钟就临近结束。

剪到采访部分,李瓒把话筒拿过去后低低地放在腿边,没让话筒入镜。

她的心却像微风经过的湖面,起了丝涟漪。她又低下头看本子了,短暂调整后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继续下个问题。

细心如斯。

他一套小动作做得很自然,双目仍注视着她,平静讲述着。

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丝小细节都足够美化他。

"主要还是保护平民、无国界医生、红十字会......"李瓒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话筒;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顺手将话筒从她手中抽出来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内部安全隐患,如炸弹,自杀式袭击......"

她当晚就剪好了视频,发送回国前先拿去给罗战检查。

她点点头,手臂因为始终举着话筒而有些酸涩:"除了这些,你们在东国执行维和期间,还有其他种类的任务方便透露一下吗?"

第二天一早她去驻地,特地绕过操场,一路低着头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危险。操作熟练后,只需按部就班进行。但找雷的过程很漫长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罗战看完视频挺满意的,没有需要修改和减掉的地方,除了处小细节:"这称谓是军官,不是警官。要说更细一点儿,是李上尉。"

"您觉得这项任务的危险系数有多大?"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没想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

宋冉迎着他的注视,努力集中注意力:

罗战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瓒的采访,还开玩笑:"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来打听他。"

"实际操作难度很大,通常不这么做。地雷安装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离区就行。"他回答问题时,很认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时那个温和爱微笑的阿瓒要严肃些许。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视频里有一位军官长得不错,播出后电视台收到不少电话。一时成为笑谈。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区的雷全部清除干净。"

此刻视频里的李瓒,端正英俊,亲近温和。台里电话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没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在地雷区清出一条路。"

她很快将视频资料发回国内。没多久就收到主编回复,说内容非常好。

"排雷具体是指?"

这星期的固定任务完成,她有了几天的喘息空隙。

李瓒回答:"排雷,拆弹,防爆。"

一连三天,宋冉一次都没再去驻地,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避开了。

她匆忙低头看笔记本,手中的笔纾解压力似的在第一个问题下划下两道横线,重新问:"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顺便为《东国浮世记》找素材。

宋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瞬脑子短路,差点忘了要问什么。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铺都开了张,大巴扎里头堆满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艺品,色彩斑斓冲击着行人的视觉。

他眼神坦然,真挚,带着充分的尊重与重视。

宋冉在摊子边徘徊,发现物价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们看见外国面孔纷纷热情招徕----现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几乎买不起。

他看看那镜头半秒,目光移过来对准她眼睛,弯唇一笑:"还是看你吧。"

然而宋冉是个贫穷的外国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贩们也不介意,竟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畅快大笑。

宋冉愣了愣,说:"都行。"

宋冉出了巴扎,经过一处寺庙。庙宇里头不少人跪拜祷告,有人诵着经文。她听不懂,却也脱了鞋进去,托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李瓒指了指相机,又指向她:"我是看它,还是看你。"

恢弘的大厅,布满壁画的柱子,虔心祈祷的平民......高高的穹顶外是破旧的居民楼宇。

"怎么了?"

宋冉发现自己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能体会到这一刻的肃穆和悲凉,却无法对他们平静生活下的枯等和绝望感同身受。

"行。"他点点头,看一眼摄像机,忽又抬了下手,"等一下。"

又或者如萨辛所说,她和那些外国人一样,更像是体验者,体验他们的绝境,观察他们的苦难,怜悯并同情,然后回家继续快乐生活,仅此而已。

"那重新来?"

石地板的凉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离开。

他说:"知道了。"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阳照在她脸皮上,针扎一样。她用力搓搓脸颊,抬头看见前方一片灰败中出现一道蓝绿色的迷彩。

李瓒一愣,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摸着鼻子笑了一下,脸竟有点儿红。

几个巡逻的中国维和兵站在阴凉处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她解释:"你不用跟着我小声。正常说话就行。我是记者,次要角色。你是主角。"

宋冉一眼就从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瓒的身影。

"怎么了?"他以为出了错。

他很放松地斜站着,显得腿愈发长了。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盖,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注视着他的同伴,听他们讲话,听到有趣处,他笑起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宋冉停了一下,抿唇浅笑。

笑到半路,他无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见了宋冉。他稍稍一歪头看清楚了她,许是心情不错,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盖朝她挥了挥手。

李瓒将声音压得很低:"排雷,拆弹,防爆。"

那么烈的阳光,那么压抑而沉闷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

室内安安静静,她轻手轻脚在旁边坐下,左手将话筒递到他面前,低声问问题:"您在这次行动中主要负责的任务是什么?"

宋冉毫无防备,一颗心像被什么温热而有力量的东西撞上了,撞得严严实实,逃也逃不掉。

宋冉开了仪器,监视器里,他表情平静而稳重。

可她想逃,想装作没看见,想转身就走,但他们一群人都发现她了,纷纷招手:"宋记者!"

"好了。"他躬身把本子还给她,重新坐回去时又习惯性地直起了身板。

宋冉只好微笑走过去。

她抿唇:"好了吗?"

"宋记者,这么巧?"李瓒笑问。

宋冉不愿多看,低头记笔记,直到他抬起头来。

宋冉也笑,目光扫一遍所有人:"出来逛街。"

头发剪得板寸,很精神有男人味儿,也十分上镜。

"逛街背这么重的包?"李瓒指了下她背后。

或许是个子比较高,他看着挺瘦的。但身材很有型,肩膀把迷彩服撑得笔挺。腿也长,裤脚随意扎进靴子里,哪怕坐着都很有精神。

她抬头迎视他,抿唇:"怕万一需要嘛。......你们怎么在这儿?"

"嗯。"他接过本子认真看起来。

"巡逻到这儿了。休息会儿。"士兵江林说,"宋记者,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你啊,跑哪儿去了?"

"噢。"宋冉把小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待会儿会问你的问题。你先准备一下。"

"有别的采访任务,......还有好多稿子要写。"

李瓒好笑,说:"我不紧张。"

"是吗?几天不见,都想你了。"江林开玩笑。

宋冉说:"没事儿,你要是觉得哪里没录好,可以重录,可以打断,你别紧张。"

宋冉被逗乐,扑哧笑:"胡说!"

李瓒过去坐下。对着面前黑漆漆的镜头,他有些不自然,抬手正了正衣服领口。

"真的。"年轻的士兵们都起了哄,"有空的话多来找我们玩儿啊。"

"李警官,"宋冉起身指了下摄像机对面的椅子,说,"你坐这儿。"

李瓒在一旁慢慢喝着水,没讲话。

他冲过凉了,头发干净,脸庞清秀,还换了身新的迷彩作战服。

聊了没几句,士兵集合拢来,要继续巡逻了。

宋冉回头,李瓒进来了。

大家纷纷跟宋冉告别,李瓒落在最后边,经过她身边事,招呼了句: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门。

"走了。"

宋冉把三脚架摄像机架好,录音笔记录本都准备好了,坐在椅子上整理材料。

他递给她一瓶没开封的水,宋冉条件反射地接住,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已擦身走过,又回头交代一句:"别往不熟悉的地方跑。"

......

宋冉捧着水,"哦"了一声。

李瓒:"......"

她的确渴了,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下肚。

杨队转身走出一步了,又回头指了指:"脸和头发都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得好看点儿啊。"

回头看,李瓒还没走远。

"行。"

他拎着一只矿泉水瓶往寺庙方向走,一个讨饭的小孩儿迎面走过,仰着脑袋和他说了句什么。小家伙还不到他大腿高。

杨队指指宋冉,说:"你配合宋记者做个单独采访。"

李瓒停下,弯下腰问他要什么。

李瓒走过来了,问:"杨队?"

小孩儿光着脚,头发一团鸡窝,衣着褴褛,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

"......"宋冉没吭声,想说能不能换一个人,但闭了嘴。

李瓒把水给了他,就走了。

杨队冲他招了下手,回头对宋冉说:"挑个长得好看的。"

走开几步他回头看,小孩儿站在原地费劲地拧瓶盖。

李瓒回头。

他又走回去,给他把瓶盖拧开。

他回头看已经分散走开的士兵们,眼睛一眯,喊了声:"阿瓒!"

小孩儿两只小手捧着水瓶,仰着头咕噜咕噜喝水。

"对。"

宋冉从相机里抬起头,只看到李瓒远去的背影。

杨队摘下帽子,擦着头发上的汗,问:"要单独上镜?"

她心里静悄悄的,转身就走;突然一个男子从她面前横冲而过,差点儿撞上。

士兵们就地解散,宋冉关了摄像机,上前去找杨队。根据电视台要求,她还需要找一个士兵进行单独采访。

她吓一大跳,那男子却没道歉,反而回头狠厉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停靠的小轿车。

"今天高温,大家在暴晒的情况下坚持一天,辛苦了。以后继续努力。好了,立正!----解散!"

宋冉被那眼神吓到,直觉不对。

官兵们面容严肃,军帽下的脸被晒得泛红。

但车已朝寺庙那边开去。寺庙门口有很高的石阶梯,还有加罗城的东国巡逻兵。可......过了寺庙再往那头去,是大集市,全是人。

"今天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李瓒、董文斌、张凯这几位战友,胆大心细,处事沉稳。同时另外几个战友,江林,王思存有疏忽遗漏的地方,希望以后工作中要注意。记住,这不是演习......"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

"稍息。"

她看着那辆车远去,情急之下,当街大喊:"李警官!车!"

"立正!"

李瓒回头,只见街上车来车往,几辆车迎面而来,车速正常,并无异样。

下了车,杨队把士兵们叫到一处列队集合。众人分两列站得笔直。

"那辆车!"宋冉又喊了一声,奋力跑来。

孩子们也不介意,仍然追着军车欢闹,又跳又叫还唱歌。他们的娱乐太少了,直到快到驻地门口,才一窝蜂地散开。

李瓒迅速扫视所有车内的驾驶员,一辆接一辆,他飞速辨认。

半小时后回到加罗城中心,卡车从裂纹的水泥路上驶过,一群黑乎乎的小孩看见了,跑过来追车,有的伸手要东西。但大家什么都没带,只能冲他们摆手。

仿佛是出于天生敏锐的嗅觉,他目光从小轿车驾驶座上扫过时,察觉出了异样。

她真想赶紧从这车上下去,跑得越远越好。

车内的黑衣男子与他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有所警觉。

宋冉有些难受,用力皱紧了眉头,压抑住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楚和自弃。

李瓒抬手示意他停车,另一手摸到腰间。黑衣男子一刹间踩动油门,而李瓒转瞬间拔枪、瞄准、扣动扳机。"砰",小轿车右前轮胎被打爆!

她从小就内心敏感细腻,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总能轻易在她心里划下印痕。这不是什么好事。

车子猛地倾斜转向,撞向李瓒所站的路边。黑衣男松油门,控制方向,再踩油门欲逃上大道。车辆转离那一霎,李瓒两三步冲上去,纵身一跃跳上车前盖,"砰"地一声开枪,挡风玻璃炸开半截,李瓒滚进驾驶室。回头一看,后座上装着炸弹。

宋冉坐在他旁边,身体虚脱,但睡不着。脑子里幻灯片一样回想着那一幕----蓝天,艳阳,他和她隔着一段平行的距离,走下金黄色的山坡;谁也不说话,只是走着。

袭击者拔枪瞄向李瓒,李瓒挡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枪。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惊人,两人扭打较量成一团。

李瓒也背靠着车帐,闭上了眼睛。脑袋随着车辆偶尔轻晃一下,看着像是睡着了。

"砰!"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纷纷靠在车篷上休憩。

剩下半截挡风玻璃爆裂开,碎玻璃飞溅,划伤两人的脸。

那时,山坡上起了风。收割过的麦秆一丛丛在她脚边划过,像小小的手抠在腿上,有点儿疼,有点儿痒。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红了眼,手上更加较劲,油门一踩到底,在街上横冲直撞。

宋冉猜想他应该是在等她,便加快脚步跟上去。

庙宇门口的东国兵冲上来阻拦,李瓒吼了声:"炸弹!"

他跳进了麦田,他的同伴们已经跑到山坡下的小路上。他追上去,跑了几步却停下来,换做走的。

士兵不敢朝车上开枪,只能打轮胎。

怪我咯。

汽车疯狂颠簸,毫不减速,一路冲进大巴扎。

宋冉:"......"

商人、小贩、顾客尖叫着四下逃窜;布匹、香料、烤饼砸满车身。

被抓了"现行"的李瓒有点儿不自在,低声说了句:"你这相机就没有关的时候。"

袭击者的目标正是周末拥挤的集市,一冲进人群中央就猛踩刹车,惯性将扭打的两人甩撞在轿车控制台上。

她表情有些微妙,手里的摄像机显然记录下了刚才的一幕。

袭击者扑打着去抓摁炸弹按钮;李瓒扳住他执枪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脸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遥控器飞上控制台,干脆双手抓枪去打炸弹。李瓒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弹打破车顶。李瓒扼制着他的手,一脚踹到控制台上,遥控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他又一脚猛踹袭击者膝盖,后者惨叫一声。李瓒趁机踩向油门,汽车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继续冲撞向前。

李瓒走在最后一个,他拍了拍老人背上的麻袋,手偷偷往袋子里塞了十美元。塞完准备跳下麦田,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宋冉。

宋冉赶到集市天棚里头,只看见汽车轧出一摊混乱破碎的路,冲出了大巴扎。而人们瑟缩地挤在那条"道路"两旁,惊魂未定。

一群迷彩服的年轻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跑进金黄的田野,跑下山坡。

宋冉踩着一地的货架木头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大家闹完了,跟老人道别。

她听见一连串的枪声,一声声穿透她的心。

伊桑解释了一遍,老人这才把最后那支烟小心翼翼揣回兜里。

这条路太长了,尽头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灿烂的阳光。她竭力跑出去,却在冲进烈日下的那一瞬,听见远方轰然的爆炸声。

最后一支递到李瓒面前,李瓒笑笑:"谢谢,我不抽烟。"

她面前的这条街安然无恙,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

杨队于是拿了一支,另外两三个战友也拿了。

车已经开出几条街了,看不见爆炸地。

伊桑却说:"拿着吧。你们拿了他更高兴。"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坠,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杨队跟伊桑说:"你跟他说我们不要。"

她跑了不知多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是一处小商店街,赶来的政府军已拉起警戒线。宋冉想进去看,但不被允许。而四处涌来的各国记者们提醒着她:要开始工作了。

老人语言不通,脸上笑出一堆皱纹,仍巴巴地递烟。

她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先稳定住情绪。

杨队立刻摆手说不要。

她和其他记者一样出示了记者证,但只能在外圈报道。里边景象太过血腥。除了本国的几个记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老人家得知他们是来拆地雷的,也很高兴,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只揉得皱巴巴的卷烟,殷勤地递给大家。看那烟应该是在战场上捡的,是好东西,估计珍藏了许久。

宋冉在一堆外国记者中占到一个无视线阻挡的位置,迅速支好各类器械,同国内进行卫星连线。

她点点头:"嗯。"

信号连接的过程中,她扫视周边的环境。

他脸上随意的笑容还没散去,说:"我刚说错了,那袋不止八十斤。"

街道被炸得稀巴烂,燃烧的垃圾和衣物满地飞滚。那辆车已炸成燃火的废墟,离炸弹最近的两家商铺被炸成黑窟窿,门板上墙壁上火苗飞舞,士兵拿着灭火器在灭火。

宋冉看着他含笑的侧脸,犹豫要不要拍下来,刚好他一回头,碰上了她的目光。

街心中央,几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有的肢体已分解开,血腥味满街飘荡。军人和医生在人堆里寻找着还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弃者,没空去管。

李瓒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又不禁微微笑了。

宋冉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愤怒,恶心,悲痛,无助......胸腔内各种情绪翻涌。她双眼通红,几欲作呕。

不远处,大家还在欢快地背那袋麦子。

可耳机里传来前方讯号:"宋冉?听得到吗?宋冉?"

李瓒抿紧唇没说话了。他原地站了会儿,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宋冉正在拍摄。他不太习惯露脸,稍显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退后一步,出了镜头。

她迅速回头,咬着牙瞬间调整好状态,对着镜头连线完毕,开始清晰陈诉:

"种的。但因为战乱,很多庄稼都毁了。那么大的地,就收了这么点麦子。不知道吃完了之后该怎么办。"

"当地时间九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东国中南部加罗城发生一起自杀性爆炸袭击,确切伤亡数字需等官方公布。目前还无法推断自杀者来自哪方势力......"

"平时还种地吗?"

她身边一排外国记者,纷纷在跟自家电台通讯。大家互不干扰。

伊桑翻译起来:"九口人。不过大儿子一家逃去邻国了。小儿子当了兵,家里还有老婆婆儿媳和两个孙儿。"

宋冉口播完成,又传送完现场影像后,耳机里传来信号切断的声音。

老人抬起干枯粗糙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小声絮絮叨叨。

她准备收拾器材,却正好看见清理尸体的士兵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去路边摆好。那孩子小小一只在士兵怀里,仰着头,小手小脚垂吊着,像只破布娃娃。

李瓒看着老人皱缩的个头,极淡地笑了笑,又问:"家里几口人?"

士兵将他摆在路边,摸摸他的头,转身去抱别的尸体。

伊桑直接回答了:"嗨,农民都这样。别说老爷爷,老婆婆都能背上百斤,干了一辈子苦力,都习惯了。"

宋冉吸一口气,扶着三脚架撑住自己,深深弯下腰。

李瓒说:"老人家身体硬朗啊,这么重的粮食也能背。"

她勉强支撑着站直起来,这时,几个熟悉的中国兵出现,在帮忙搬运尸体。那股深深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

伊桑问了之后,说:"八十三。"

宋冉突然朝警戒线内冲去,立刻被东国兵拦住。她眼看着士兵们仍在给那辆燃烧的车灭火,急得不行,正巧有个中国兵走过,她一把抓住他,问:"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车里?!"

李瓒跟伊桑说:"老人家上八十了没?"

"谁?"

其他人纷纷试着去背,跟见着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

"李上尉。李瓒!"

李瓒拉住背带绳,把袋子背上身,掂了一下,说:"差不多。"

"送去医院了。"

杨队试着抱了一把又放下:"我去。真特么重。九十斤是绝对有的。"

宋冉脑子一懵,转身就跑。

那麻袋有小孩儿高,水井粗。

三十八度的高温,一公里的路。她背着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尽头,冲进医院。

伊桑笑着说明来意,老人这才放松下来,将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着气摘下头巾抹汗。

四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者,血肉模糊的,皮开肉绽的,断腿断脚的。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着一群年轻的兵朝自己涌来,有些惊慌。

孩子的嚎哭声,大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医生护士人手不够,四处扯着绷带喊叫着找帮手。

宋冉大开眼界,举起相机跟着他们跑。

宋冉脸上已全是泪和汗,她满医院地找,找一个中国人,哪怕随便一个中国人。

一群士兵们喜笑颜开,纷纷跳上山坡。他们越过收割完的麦田,踩着小腿高的麦秆,笑闹着朝山上跑去。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受难者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对应的部位撕裂着。她快疼死了。

李瓒跟同行的东国兵伊桑表达了下观点,没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谱地展示出极大的兴趣,高声冲着山坡上喊了声东国话,那老人停了下来。

她路过一个盖着白布的人,颤抖着掀开去看,又吓得迅速阖上。

这是一群小学生?

"对不起!"

宋冉:"......"

到处都是哭声,她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拨开重重人影去寻觅。

杨队:"我觉得行。"

终于,在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迷彩服和军靴,还有那衣服上鲜红的国家标志。

众人交换眼神,跃跃欲试。

那士兵躺在移动病床上,整个人在抽搐,两个医生摁着他的胸口给他止血。

一片闹腾之时,李瓒说:"要不过去背一下。"

宋冉冲过去,是江林。他胸前血肉模糊,人却还是清醒的,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宋冉:"......"

宋冉整颗心被撕扯了一道,不敢多看,捂着嘴转过身,眼泪不止。

"九十斤老子背不动?信不信现在把你扛起来。"

泪眼模糊之际,却见李瓒拎着一包绷带站在几米开外。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动。"

他脸上破了几处伤口,衣服上也沾着血,但人看着没什么大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

七嘴八舌讨论下来,话题突然一转,

宋冉望向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扭过头去,眼泪就哗哗而下。

"九十斤肯定有。"

李瓒原地站了两秒,走上前来,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江林,再看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宋冉,愣了半晌,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哭了?"

"我觉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宋冉垂着脑袋不回答,胡乱抹一把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

"放屁,这儿哪有棉花?"

......

"哪有那么夸张?五十斤吧,那里头或许放了棉花。"

宋冉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脸上泪痕已干,沾满烟灰尘土。

原来这两人的对话大家都听见了。杨队一发言,士兵们开了话匣子,议论纷纷:

后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一切都很寻常。

一旁杨队插话道:"我觉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一个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跟路边香料店里的老板聊天;一个女人牵着一对儿女走过,小孩子欢快地唱着歌;公交车站旁,两三男女等着车,表情漠然。

"......"她小声,"我才没那么轻。再说了,我觉得那个袋子也没那么重。"

大家早有准备。这一天迟早要来。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说:"差不多一个你这么重。"

叛军和恐怖分子势力已渗入南方。

宋冉对重量没概念,她捋了捋帽檐下汗湿的碎发,问:"八十斤是多重?"

能逃的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无钱无势,毫无退路,只能漠然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李瓒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来?"

李瓒走下台阶,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小块沾了水的绷带。

李瓒忽问:"你猜,有多少斤?"

她仓促看他一眼。

宋冉说:"看着好像很重。"

"擦擦脸。"他说。

他眯眼分辨了下,说:"是粮食。上午过来的时候,他在山那头的田里割麦子。"

宋冉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脸颊抹了一遍,白色绷带很快沾满灰土。她低着头不说话,很难过的样子。

李瓒听了,抬头望去,粗衣布裤的老人行走在蓝天麦田间,像一幅油画。

李瓒看她半晌,又看向远处,轻声说:"江林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冉打开摄像机拉了下镜头,对着收音话筒轻声言语:"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人,他背着一个大麻布袋,可能是......粮食?"

宋冉撕扯着手中的绷带,心里千回百转,却无话可说。

老人瘦骨嶙峋,背上的麻袋却分外壮实,像个大胖墩儿,将他压弯了腰。

满心哀怨,纠结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个受伤的人。"她卷着手中的湿绷带,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脏兮兮的手指,说,"今天......太惨了。"

经过一处山坡,漫山的小麦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看见一个包着汗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他佝偻着腰,背着麻布袋在田埂上缓缓而行。

"以前没见过。"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海;太阳仍然炽烈,曝晒着漫山遍野。

"没有。你呢?"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够呛,一路沉默无声只顾赶路。早上来时的轻松劲儿都没了,只剩疲乏。

"上次来撤侨见过。所以......"

大家收拾好仪器工具往回走。

"什么?"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分队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随队的东国兵在通道旁设了线做标记,又派了人去村子里通知当地人。

"想能不能做点儿什么,让这一切早点结束。不过......"他极淡地弯了下嘴唇,那笑容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有些苦涩。后面的话也没说完,撂在那里。

以前看电影时总奇怪为什么地雷有这么大的BUG,每每让主角逃脱。原来是编剧的设计。

宋冉安慰:"今天虽然伤者多,但死者少。如果在集市里爆炸,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救了很多人。"

"哦。"她恍然大悟。

李瓒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松发。"李瓒说,"一般出现在电影里。现实中几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儿有时间抒情。"

他没能拆掉那枚炸弹。他打死袭击者后,跳去后座打算拆弹。但那人有同伙,他们开车追上来朝车内开枪。李瓒别无他法,只能弃车滚下去。最终,子弹引爆了炸弹。

"电影里演的都是踩到以后要松开才爆炸。"

他心里也不平静,想说点儿什么。但医院后门被推开,士兵A探出脑袋:"江林包扎好了,没事儿了。"

"电影?"他扭头看她。

"好。"李瓒起身。一旁宋冉也站起来,她有点儿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那电影里的那种呢?"

李瓒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可她手臂一缩,装作无意地躲过去了。

"一踩上就爆炸。"

他的手在空气里晾了半秒,慢慢收回来。而她已走进医院。

宋冉举着收音话筒,问:"压发是什么?"

走廊拐角的另一头,战友们围在江林身边问候,宋冉也轻声安慰着他。

"这六颗是绊发,这七颗是压发。"

拐角这头,李瓒靠着墙壁,低着头,拿棉球一下一下擦着手上的伤口。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见李瓒把地雷分成两排摆放,问:"有什么区别吗?"

擦了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心抬起头,将脑袋靠在墙壁上,默默望天。望着望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到下午的时候,小分队排出了十三颗地雷。全部拆了引信,一溜儿齐刷刷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