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大道，第......"李瓒停下思索，说，"明天我们去巡逻，你要不跟着一起？"
"那天你说加罗城形势不稳定，不要乱走。但我明天需要上街拍摄，走那几条道会安全一点儿？"
她抿抿唇："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嗯？"他回头。
他轻笑起来："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她点点头，见他擦身而过，"李警官......"她又叫错了。
她心跳一漏，轻轻点头："好啊。"
李瓒看宋冉，低声："先走了。"
"行。到时一起。"
几个战友要回了，叫他一起。
"那......"她还没好意思开口，他说，"上午九点？"
"噢。"
"好。"
"刚才经过，听见你吹口琴，就坐下听了会儿。"她说，"也准备要走了。"
"驻地门口见？"
李瓒吹完了，口琴在手指间转动一圈，抬头看向远方。他余光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见是她，意外之余，一抹微笑在唇角缓缓绽开："什么时候来的？"
"嗯。"
她顺着那悠悠的曲调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两级台阶上坐下，托腮静听。操场上，黄沙漫漫，夕阳挂在天边，像一颗咸蛋黄。
......
宋冉想起上次去他宿舍借梳子时，他抽屉里就放着一把口琴。
宋冉哼着天空之城的调调，回到旅馆，一进门就把行李包翻了一遭，挑出一件裸粉色的外套打算明天穿。趁着没停水她赶紧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半干的时候绑了条麻花辫盘在头上，明天就有卷发了。
她绕过营房，就见一队士兵刚结束完一天的事务，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放松，有的正往营房走。而李瓒坐在台阶上吹口琴。
晚上九点，太阳渐渐西下。外头天还是亮的。宋冉这几天太累，有些犯困，早早上床睡觉了。
宋冉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忽听一段口琴吹奏的《天空之城》，悠扬的曲调从操场那边荡过来。
上午六点，一通电话把她吵醒，是电视台。东国局势突变，她有了新任务----去东国和埃国的边境城市哈颇，报道边境难民。即刻出发。
宋冉坐在一旁围观，时不时四下望望。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回宿舍一定会从这里经过。但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他人影。
宋冉说好。
菜地里，几个士兵在给菜秧子浇水。畦田上，西红柿转红了，黄瓜也长大了许多。
她翻身下床收拾东西，看到那件裸粉色外套才想起将辫子拆了。她将一头卷发随意绑成马尾，粉外套塞进包里，换了身灰色衣服。她迅速收好行李，经旅馆前台租了辆车。
......
早上七点，宋冉把行李搬上车，出发了。她绕去驻地，跟站岗的士兵说，如果看到李瓒，就说她有任务，离开加罗了。
宋冉一愣。
士兵应允。
"哪儿啊。"罗战摆摆手，"他指导员给安排的，见了几面，他不喜欢。没谈成。"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寺庙楼宇。宋冉开着车，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过。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宋冉迟疑一下，终于说："李上尉好像有女朋友了，还是我们电视台的呢。"
又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再回来时，这座城已在战火中面目全非。谁知道呢。
"也好，打打广告，回去了给这小伙子挑个好女朋友。"
她有一丝惆怅与不舍，但更多的是隐隐的紧张和激越----她在一点点走向这个国家真正的伤疤。
"嗯。......电视台接到一堆电话。"
出了加罗城，她一路向西，蓝天沙地，远处的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她向着东国和埃国漫长的边境线绝尘而去。
罗战笑道："阿瓒那段播出去后，是不是一堆小姑娘来打听？"
......
"上周末播了。"
上午九点，宋冉留意了下时间。李瓒这个时候应该在驻地门口等她，然后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想到此处，心中一丝遗憾，一丝酸涩。
"是啊。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啊。对了，排雷那期节目播了吧？"
而她已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离西方边境还有一两百公里。
宋冉说："我觉得，他特别清楚自己要坚持的东西。"
宋冉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早已热得浑身是汗。
"这小子的确有一套。"
又走了半小时，她到了地图上一个无名小城。进入城镇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没有啦。是......李上尉表现太优秀了。"
上午九点半，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矮平破旧，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过几天几夜的土。
罗战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连夸她做得好："宋冉，你对细节和整体的把握太棒了。我看你天生是做记者的料。"
宋冉放慢车速，轮子碾过遍地杂物----水泥块、碎玻璃、木屑、子弹壳----发出一串碎裂的声响。
视频从李瓒参训前期被"特殊对待"，讲到后期和各国士兵融成一片。打架那段宋冉没录下，但和本杰明的两次摔肩摩擦被记录了下来。故事讲述到最后，一个由拆弹兵、狙击手、防空兵、远程炮兵、医疗兵等人组成的联合特战部队正式成立。而李瓒的存在是这队伍中的关键一环。
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摸出手机看了眼，no service。
集训结束后，宋冉照例将剪好的视频送去给罗战审查。这段纪录片不会在梁城卫视放送，而是直接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播出。
突然，"轰"一声巨响，宋冉吓得猛缩脖子。
宋冉想起第一次见本杰明时他的嘲笑以及后来那句see you，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杰明这人就是欠虐。
一发炮弹落在几个街区外，街边房屋的外墙涂料簌簌下坠。水泥块砸在车顶上哐铛响。
接下来几天，如李瓒所说，联合作战队的士兵们谁都没再找过他麻烦，甚至纷纷对他转变态度。尤其在见识他的拆弹能力后，本杰明逮着空儿就找他聊天说笑。
这只怕是两军交战地。宋冉咬着牙猛踩油门，汽车加速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街区外枪炮连天，宋冉只管开车飞驰，一路冲出镇子。
"不会。"
喧嚣渐小，眼看要离开，前方突然冒出一道关卡。宋冉猛惊，可定睛一看，是政府军。
回去的路上，她确认了句："本杰明下次不会找你麻烦吧？"
车速放慢，停在关卡口。一个别着枪的军人上前来，弯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车。其他人开始对车辆进行全面检查。
宋冉于是没再坚持。
军人脸色严肃把她带到一边，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问：
李瓒看向她："宋记者，不要太客气了。"
"FROM?" 哪国人。
宋冉不太好意思，说："我们AA吧？"
"China" 中国。
吃完饭结账，李瓒付的钱。
"DESTINATION?" 去哪。
"也还好吧。"宋冉说，"但加罗没有别的水果。"
"Hapo" 哈颇。
李瓒正咬下一口面饼，抿着嘴巴抬头看，那人抛着苹果走远了。他问："你喜欢吃苹果？"
"OCCUPATION?" 职业。
街边有个维和兵经过，手里抛着一颗苹果。宋冉瞅见，随口说："这里的苹果超级贵。"
"Correspondent" 记者。
宋冉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开口打扰他。
军人检查完证件文书，要检查相机。宋冉开机给他看。
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李瓒吃饭时很安静认真，并不讲话聊天。卷肉的时候，烤肉片一块块摆在面饼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叠被子似的将面饼皮层层叠好。这才送到嘴边。
军人边看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些记者，总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不知道安全是什么吗？"
面饼卷上烤肉，缀上煮豆子，别有一番滋味。宋冉一口气吃了四张卷饼，一碗煮豆，很快就饱了。
宋冉问："可现在哪里是安全的呢，先生？"
很快，宋冉把铝盆推过来给他，他洗完手，又将脸随意擦了下。
军人顿了一下，从相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她。
李瓒瞧着，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手竟会那么细腻，白白嫩嫩的，小小的；他看了半晌，悄然移开目光。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叛军和恐怖组织计划今天夜间进攻从各方去哈颇的路段。你得加快车速了。不过，"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还早，天黑前能赶到哈颇。夜里就别出门了。"
"噢。"宋冉将手浸在水里，轻轻搓两下。
"谢谢，我记住了。"
李瓒下巴指了下小铝盆，说："你先洗吧。"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我这手下去，水就黑了。"
看来今晚会有大战。
说话间，老板端上了切好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外加一小盆清水，洗手用。
如果交通线被切断，西部多座城市将陷入围剿。
"没。"她摇头。
宋冉问："交通线会被切断吗？"
"你笑什么？"
"当然不会。"军人脸色如铁，"我们的军队能守住。"
宋冉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没忍住笑了。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没问题。"李瓒说，"这种人，打服了就好了。"
军人把文书还给她，说："祝你好运。"相机要还给她时，军人忽然大笑起来，招呼自己的战友过来看。
宋冉拇指往身后指了指----美军驻地的方向。
原来是宋冉在加罗街上拍到的一张图，一个老人坐在爆炸后的废墟旁拉琴，途径的少女旋转着跳了支舞。
"哪边？"
"这照片真棒。"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宋冉小声说，见他笑了，知道他心情不差，这才发问，"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挥手放行时，军人竟冲她笑了一下，问："Isn't this country great？"
李瓒怕她不自在，选了最外边靠街道的桌子。两人点了特色的烤肉，面饼和煮豆子。等上菜的功夫，李瓒忽然微笑一下，说："怎么就不是美女了？"
"Yes"宋冉说。
宋冉不愿麻烦，道："不用。我也不是美女，没什么好看的。再说，这家烤肉闻着很香。"
继续往西，宋冉明显感觉到了局势恶化的气息。一路上，她几乎再没见到活人。途径的村庄小镇皆是断壁残垣，覆满战争侵蚀过的痕迹。
李瓒有所察觉，轻声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
快到中午，她经过一个无人小镇，比之前经过的所有小镇还荒凉。
餐馆里客人不少，但大部分是附近驻地的维和兵，陡然走进来一个女性的外国人，士兵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宋冉身上瞟。
一路寂静，灾祸暗藏。
"......那就在这儿吃吧。"
某一刻，寂静陡然被打破，危险从天而降。这就是战区，子弹不会提前打招呼。
"嗯。"
一发子弹横穿后座时，宋冉根本没意识到车里飞过了东西。
宋冉原打算回住处吃的，反问："你饿啦？"
"砰！"窗外的电线杆上打出一个洞，灰石飞溅，宋冉这才知子弹从两扇车窗间飞过。
李瓒扭头问她："饿了没？"
她立刻压低身体，猛踩油门。知道不妙了，这是误入了正面交战区。
路经一家当地餐馆，烤肉飘香四溢。
街道空荡，子弹疾飞，一发发击射在地面和墙壁上。
李瓒倒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耗了一天，实在疲乏。
既然打起来，总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国平民，政府军一定会救她。
他不讲话，她揣测不出他心思，干脆也闭嘴不语。
脑子一边高速运转，手却机械而准确地打开相机盖，调整程序，开始录像。
宋冉跟着李瓒往回走，街上人声嘈杂，他俩却一路没怎么说话。
四处枪响，车前盖挨了好几枪。再不表明中立身份，就死路一条了。
傍晚的加罗城是热闹的。尤其军队驻地附近这几条街，店铺照常营业，行人往来如织。小孩子在街边踢皮球，也不用担心下一秒碰上意外。
宋冉大喊："HELP!"
李瓒胡乱抹一把头上脸上的灰土，走到一旁，将散在地上的背心手枪护具等装备一一捡起来，看一眼一旁呆怔的宋冉，说："走了。"
一瞬间停火，两边都在判断。
几秒的死寂后，围观人群里突然起了掌声。
几秒后突然爆发，火力全开地对攻，这次却都避开了宋冉的车辆，枪手们纷纷从楼房窗户、巷子、掩体后窜出来。
李瓒微喘口气，推开本杰明，站起身来。
两方都来抢人！要活的！
四周死一般的安静。
宋冉一刻间看清，没有政府军。是叛军和恐怖组织！他们都来抢人质！
李瓒握拳的手轻轻落下，在他喉咙上划了一道----"割喉"。
完了。
一"刀"落下去，本杰明彻底不动了，举着双手。
她滚下车，冲向路旁的空巷子。两个叛军从二楼窗口跳下，一个举枪瞄准，命她投降。
李瓒敏捷翻滚开，一个扫腿踢向本杰明支撑腿，将他掀翻倒地。本杰明刚要起身，李瓒翻身跃起，连人带肘砸上去，压住他胸膛；他另一手飞速在本杰明鞋子上抓了一把，抽出鞋子里插着的"匕首"，瞬间"刺"向本杰明的喉咙。
"砰"一声枪响，宋冉尖叫捂头，叛军却倒在她面前，太阳穴鲜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扑去。
两人扭打着，突然，本杰明一脚踹开李瓒的腹部，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一脚踩向他胸膛。
"砰！"第二个叛军毙命，鲜血喷了宋冉一脸。
周围人声鼎沸，附近训练的美国兵全跑来围观。
宋冉惊恐至极，不知这两枪从哪儿来。
本杰明来真的了，人极速上前两步，一拳出击直冲李瓒太阳穴，李瓒堪堪躲过，另一拳连环袭来，擦着他下颌而过。李瓒拧住他手臂，一个向前冲撞，将他撞翻在地上跌滚几圈。黄沙飞卷，谁都想先爬起来抓住机会，但彼此都牵制着对方，接二连三将对方拖扯在地面上。
而对面街道出现了一帮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其中一个冲过来，一跃跳上宋冉的汽车，踩过车顶，朝她这边跳下。强壮的身影遮盖住漫天刺眼白光。
经过短暂的相互试探，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图标：恐怖组织！
宋冉紧盯李瓒，大气不敢出。
她抓着相机爬起就跑，转身那瞬只见那人扭曲脸上一双嗜血的眼。
围圈的士兵们哦哦叫唤，声援助威。
她疯了般冲进巷子，披头散发，浑身尘土与血汗。
本杰明率先攻击，他迅速上前一拳挥向李瓒右脸，李瓒一个转身避闪躲开，一脚踢向本杰明左腿，后者同样轻松躲过。
身后，恐怖成员嗓音沉狠，由抑渐扬，嚣张地喊出一串外语；话音未落，楼房、掩体、街角、店铺、各个地点传来一众男人们邪肆的响应。
本杰明同样准备好了迎敌，连教官都站在一旁观赛。
宋冉像闯进狩猎圈的鹿，野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面对着同样卸去一身装备的本杰明，他捏紧双拳，摆好了随时出击的架势。
她钻进小巷，疯狂奔跑。身后的人大笑着，喊着当地语言，朝天空鸣枪。树叶，枝桠，砂石，扑簌簌坠下。
李瓒将手臂上、腿上的挂具、匕首、枪支全部拆下来扔在地上；浑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军装军靴和作战手套。
她拼命跑，不断往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钻。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过去箍进怀里。宋冉尖叫，冲那男人下颌一通乱打，奋力挣扎着推开他。她一脚踩进坑里，脚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后退。
宋冉僵在原地，没敢上前。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间遮住一方斜射的阳光。
李瓒回头，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许拍！"
一双黑色军靴进入宋冉视线，灰绿色的裤脚绑进靴子里，捆得紧梆梆的。
宋冉怕事情闹大："李上尉......这......"
可她无暇细看，连滚带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将她捞起来搂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本杰明嬉笑一下，也开始脱背心。
宋冉惊恐呜咽，拼命踢打。
"哦！！！"围观的士兵高声起哄。
他掀开她的头盔，低声喝道："别动！"
这是挑战的信号。
宋冉一惊，抬起眼眸。
李瓒目光直视本杰明，将身上的防弹背心、挂具、手枪一把扯下来，全扔在地上。
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亮，一把将脸上的面罩扯了下来，声音极低："是我。"
"哇哦！！！"周围的士兵们一时间四下散开，绕成一个圈。
宋冉看清了他的脸，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扯断。她顿时手脚发软，眼泪也无声涌出。他单手用力将她撑住，她竭力站稳了。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巷子里枪声不断，尾随而来。
两人都没法一招控制，同时迅速松开对方，拉开两三米的距离。
李瓒一手将面罩提起重新遮住脸，一手拉上她迅速拐进另一条巷子。
话音未落，李瓒突然抓住他手臂一个过肩摔，本杰明翻身而起，却没摔倒，反而在站稳的一刻反摔李瓒。李瓒早有准备，迅速回绕躲过，闪去他身后箍他脖子，本杰明立即下蹲溜走。
巷道狭窄，两旁挤满民居。
可本杰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对我说的话有不同意见？"
李瓒边跑边扫视房屋，见一户人家窗子掩着，立刻拉开窗户，不由分说将宋冉抱起来放上去。
李瓒一句话没说，安静地从本杰明面前走过。
宋冉明白，赶紧跳进屋子。李瓒手撑在窗台里层，纵身跃进屋内，半点没沾动窗台外的灰尘。
到了这一刻，李瓒表情也有些变了，他下颌紧咬，看向本杰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顷刻间松散下去。
宋冉立刻把窗户关上。
宋冉正要关机器，听到这话，皱了眉。
这栋房子是典型的东国沙漠民居，窗子小，墙壁厚，平顶碉堡一样昏暗又阴凉。屋里值钱的家具装饰早搬空了。
教官刚解散队伍，本杰明就跟一个法国兵笑话道："他们国家有趣得很，战地记者吧，派女人来；当兵上战场，也派女人来。"
两人刚进屋，窗外就传来搜索人的脚步声。
傍晚散队时，"特殊待遇"还没有结束。
宋冉害怕，想爬楼梯上去躲避。她才跑出一步，李瓒将她扯回来摁在墙壁上，大手迅速捂住她的嘴，人也上前一步逼近，将她紧压在墙上。
好在李瓒没表现出半点愤懑，很有耐性地坚持了一整天，成绩居然没落后太多，位列前三。
下一秒，一道人影从两人身旁的窗户前闪过。一条幽黑而狭长的影子斜进室内，在地板上窗棱勾画的光影轮廓内慢慢滑过。
教官是英国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李瓒咬紧牙关，无意识将宋冉压得更紧了。
宋冉在旁目睹这一切，内心憋屈，但没发表一句观点。这是军营，男人较量的场所。她要是插嘴投诉，只会让局面更难堪。
宋冉心脏狂跳如擂，竭力屏住呼吸。此刻，她连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都害怕。
尤其是那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各种小动作和嘲笑就没停过。
又有几道人影从窗前划过，来来回回。
作为队内唯一的亚洲人，李瓒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对待----匍匐前行时被人恶意往脸上踢尘土，翻墙时遭踩肩，模拟实战时队友也不给掩护，还连连被"误杀"......
那群人跟丢了目标，在这扇窗户附近聚集起来，拿东国语言骂咧着什么。虽听不懂内容，但能分辨出里头疯狂集结的怒气。
训练场集合的士兵来自七个国家。除了李瓒，其余全是欧美白人以及欧美裔黑人。李瓒个头不输他们，但体型不如他们壮。
一墙之隔，宋冉连呼吸都不敢了，一身的热汗和冷汗密密而下。她抬眸看李瓒，他离她极近，下颌几乎要抵住她额头。
这里的军营和中国驻地没多大不同，但来往的军人给人明显的差异感----白种人在体型上有天生的优势，当兵的更显人高马大。
他太阳穴绷得紧紧的；面罩之上，只露出醒目的眉眼，一瞬不眨盯着那扇窗，眼神如鹰般锐利。右手掌和右手臂上两点一线卡着一把步枪，手背上青筋暴起。
宋冉进院子前关了相机，这边是不允许非授权拍摄的。
窗外的人一顿怒骂之后。忽然，有人对着窗户的方向说了句什么。一道人影朝窗户逼近，抬手要推窗了。
......
宋冉瞪大眼睛看李瓒；他却紧盯着那只手，握枪的右手缓缓抬起；他周身散发出一股狠戾的气势，压迫感至上而下。
他跟在她后头走，想起那表情，又没忍住轻笑一下。
就在那人要推窗的一刻，有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拿手摸了摸窗台上的灰，回复了一句。宋冉这才想起李瓒刚才进屋时没有动窗台上的灰尘。
"噢。"
外头的人判断屋内不会有人，转身要走。这时，突然一道枪响，窗棱上一条人影应声倒地。
李瓒盯着她看，倏尔一笑，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可以进去了。"
反政府军追来了，再度和恐怖组织打起来。
"啊？"她吓一跳，慌忙回头，表情懵懂而诧异，"什么？"
外头的人立刻举枪应敌，双方陷入激战，子弹不长眼地四处飞射。其中几发打在窗子上，玻璃炸裂飞溅。
"宋记者！"
李瓒一瞬间朝她肩窝低下头去，拿身体捂住她，挡住了高速飞来的玻璃渣。
他看她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唤了声：
男人的脸颊紧紧贴住她的侧脸，隔着并不算厚的面罩，急促而濡湿的呼吸从棉布里渗透出来，湿羽毛一样从她侧脸撩进耳朵里。
站岗的美国兵说可以进去了，李瓒回头要叫宋冉，见她仍在认真拍摄。
但仅仅一秒，他便侧过头去。虽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眼神却射向窗外，密切注视着外头的动静，不敢有半分松懈。
到了美军驻地门口，李瓒等待验证资料的时候，宋冉在一旁摄像记录----她之前没来过。
宋冉愣愣地瞪着双瞳，心跳的节奏已经失控。她整个儿被他紧箍在怀里，能听到他胸口强烈搏动的心跳，能嗅到他衣领里头炙热的汗息。她莫名浑身一阵战栗，不知是吓的或是别的什么心思。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这个。"
而他的手还捂着她嘴边，带着男性的汗味和开过枪的硝烟味。
"会不会留疤？"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两发从高处而来的子弹是他打的。
他随手摸一把，并不在意："没事儿。"
他又救了她。
她心中一紧，指了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结痂，说："还好吧？"
他们保持着紧紧相贴的姿势，在那阴凉黑暗的角落里站了十多分钟。
走过路口，宋冉无意间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外头的战乱终于消停，两拨人似乎都损失惨重，各自撤离。
"那倒是。"他没再多说了。
直到天地间都安静，静到再听不见一丝声响，宋冉才感受到他胸膛一次明显而缓慢的起伏----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想要记录的东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军营里头。"
他慢慢抬起头，松了捂着她嘴巴的手，人也后退一两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也对。这几天都没见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宋冉的脸早已血红血红，匆匆瞥他一眼便不敢多看，她别过眼去看地上的玻璃渣。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记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馆里。"
李瓒放松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右手，见她只是发愣不吭声，轻声问："吓到了？"
过了几秒，李瓒忽笑起来，说："你还是会到处跑对吧？"
"啊？"她抬起头来，摇了摇，"还好。"
宋冉点头："噢。知道了。"
他看了她一两秒，没说话，微微偏头，把面罩摘了下来。
"目前政府军节节败退，加罗局势也不好了。没事儿尽量不要上街走动。"
宋冉见状，也跟着把口罩摘下来。
"啊？"她抬头看他，又移开眼神，"不远的。前边左拐，走两条街就到了。"
室内光线昏暗，两人眼瞳明亮，四目相对，毫无遮拦地注视着对方的脸，安静，无声。
李瓒忽问："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连他也可能后知后觉从刚才的事情里察觉到一丝微妙与尴尬，移开眼神拿面罩擦了下脸，低声说了句："这儿比加罗还热。"
两人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只有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响。宋冉时不时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缓解心中尴尬。
"是啊。"她轻轻给脸颊扇风，"刚才一直跑，又太紧张，脸上都要充血了。"
早上七点半，阳光很灿烂，但城市尚未苏醒，街上没有其他行人。
他似乎觉得她这话好笑，就淡淡笑了一下。
集训地在美军驻地，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又等了大概十多分钟，李瓒走过去开了门。
第二天一早，宋冉赶到驻地门口，李瓒也刚好到。
石板路上一串串拖拽而过的血迹，凌乱而触目惊心，这是刚才那一场乱战留下的----双方都拖走了不少死伤者。
......
他重新戴上面罩，回头看宋冉一眼。她明白意思，也戴上了。两人谨慎小心地在巷子里行走。
宋冉慢慢点头："嗯。"
他在前，她在后。
"是啊。李上尉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上头很器重他。这次参队也是代表了国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务必让她紧贴他身后。
宋冉一愣："李......上尉？"
他回头的次数多了，她也紧张起来，小声说："你别总回头，我害怕前边突然蹦出人来。"
罗战笑："那就好。这两天就麻烦你跟着李瓒采访了。"
李瓒点点头，走出几步了，干脆把自己行军包上的带子拉长一截，递给她。她牢牢攥住，又在手腕上缠了两道，尾巴一样拴在他身后。
宋冉受宠若惊："怎么说是帮忙呢？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很荣幸。"
烈日炎炎的中午，荒无人烟的鬼城。
罗战说："我们驻地也有其他电台记者，不过你做的内容比较接地气，没有那么浓烈的宣讲意味，不管是上级还是观众，都很喜欢。所以这次也想请你帮忙。"
她拉着绳子，随着他缓慢而警觉地走过一条条空无一人的小巷，一栋栋布满弹坑的楼房，一扇扇幽深诡异的门窗。
他们要派一位军人去联合特战队，因为是第一例中国军人参队，所以希望入队集训的时候，宋冉跟去报道一番。
反政府军和恐怖组织早都已经撤走了。
办公室里，罗战对宋冉讲明了用意。
李瓒绕进一条巷子，推出一辆军用摩托。宋冉本想问什么，但身处这座恐怖小城，她还是很恐慌，莫名不敢发声，生怕会惊动什么似的。
......
两人回到街上，宋冉的汽车还停在那儿。
他想了一下他们描述的情景，想象不出。
她一圈圈松掉手腕上的带子，上车前巴巴看李瓒："能上去么？"
众人闹成一团，李瓒手里揪着片菜叶子转啊转。
李瓒将车内车底到处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让她上了车。他跳上车前盖，将摩托绑在了车顶上。
"不成！"
再次出发，两人都没说话，警惕地走过几条街之后，宋冉开始大踩油门，速度越来越快，一百五十码的高速直接飚出了这座鬼城。
士兵D捂住脑袋："想想都不成？"
出了城，道路空旷，天地安静。苍茫的原野一望无际。宋冉这才稍稍放松下来，问李瓒："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音未落，遭到周围众人围殴暴打："耍流氓呢你！"
李瓒回答很简短："我们作战队被派去哈颇了。"
士兵D插话："诶！我跟你们讲她什么时候最可爱。就她很认真在拍摄的时候，你突然上去，叫一声'宋记者！'她吓得一个扭头看过来那时候，那表情特别可爱，想捏她的脸。"
......
隔几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认真靠谱。"
李瓒没有告诉她，他们经过某个无名小镇时，关卡的政府军检查到李瓒的证件，见他是中国人，随口说："刚才有个中国的女记者过去了。我跟她说天黑前到达哈颇就能安全，但现在战事突然变化，下一个驻点的政府军临时撤去北方增援了，导致反政府军和极端组织为了抢点，提前在那儿打起来了。希望她运气好，不要碰上。"
"......"李瓒说，"接触不多。不知道。"
李瓒问："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士兵C："我就觉得她挺温柔的，嘿嘿。"扭头，"阿瓒，对吧？"
"中国人的名字，我一般记不住。"军人说，"但她的姓氏很奇怪，是'歌曲'的意思。名字更奇怪，是'跑'的过去式。"
士兵B："早发现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SONG RAN
士兵A："诶，你们觉不觉得，宋记者特别可爱？"
"下一个驻点离这儿多远？"
一旁，战友们欢乐无比，低语私聊。
"三十三公里。"
李瓒低下头，慢慢拨弄头发上的泥土，掸着掸着，唇角弯了弯。
李瓒立刻跟队里要了辆军用摩托车去追，说傍晚在哈颇集合。
她一声不吭，扭头进了办公室。
本杰明笑着说了句："想不到，中国人也很罗曼蒂克。"
宋冉："......"
李瓒问："你呢？"
"......"李瓒一脸无辜，冲宋冉微微睁了睁眼。
宋冉说："临时被派过来的。我早上出发前去驻地了，让卫兵告诉你。"
"妈呀！"士兵A眼灵手快，抬手一挡，泥巴块碎裂炸开，最大一块砸到一旁李瓒的脑袋上。
他淡笑一下，说："我一早就离开驻地去集结了。"
罗战转身进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还不肯饶，坐在地上吹口哨起哄。宋冉回头瞪他们一眼，捡起一块泥巴就朝士兵A砸过去。
"怎么突然也去哈颇？"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进办公室吧。"
"今晚会有大波攻击，政府军怕守不住，请我们过去支援。也就几个小分队。不过后续还会增兵......"他说着，忽然皱了下眉，低下头去，手在脖子后面摸了一把，摸出几颗玻璃渣。
宋冉皱眉："政委你有没有正事的？没事我走啦！"
他随意拍掉手上的渣子。
罗战笑："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看中了谁？说吧，我给你做主。"
宋冉眼尖，看到几丝红色，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
李瓒坐在畦田边，静静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脸红得跟小番茄似的。
"怎么？"
宋冉霎时脸通红。
"你脖子......好像被玻璃扎伤了。"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声起哄。
"应该没有吧。"
罗战想一想，说："这样吧。这营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你安排！"
"有诶。"
宋冉也跟着玩笑，讨赏地说："那我帮忙了，队里能给我什么好处呀？"
"......"
"行。多帮这些小伙子们宣传宣传。"他玩笑道，"顺便征征婚。"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还没。要到周六呢。"
宋冉试探地指了指："我......看看？"
罗战说："排雷那期节目还没播吧？"
李瓒无声地扭头看窗外，稍稍侧身，给她看。
李瓒把手里的鸡交给战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她单腿跪在驾驶座上，伸脖子："真的流血了。"
"就抓鸡呗。"她趁势从李瓒身边走开。
他重新坐好，又摸了下后脖颈，说："我没什么感......"话音未落，
正巧，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战笑问："宋记者，拍到什么好素材了？"
"别拿手摸，你手脏的。"她拍开他的手。
李瓒抬手帮她捡；她余光瞥见，装作不知地扭过头去。
"......"李瓒垂着脑袋，没做声了。
"没事。"宋冉匆匆抬头瞥他一眼，又低头捡头发上的鸡毛。
他脖颈后伤得不重，但有多处划破了皮，有几处还被玻璃扎了小坑。
"没事吧？"他问。
宋冉想，刚才要不是他挡着，现在这些玻璃渣只怕是扎在她的脸上了。
李瓒抓住鸡的两边翅膀，这下它彻底放弃挣扎，乖乖垂下脑袋。
"我有红霉素。"宋冉转身去够后座上的包，从包里翻出小管红霉素和一小片湿巾。
母鸡拼命扑棱，扇下一堆鸡毛在宋冉头上。
李瓒好笑："红霉素不是治眼睛的么？"
正拍着，母鸡捡路奔逃，扑向镜头。宋冉护着镜头后退，眼见那鸡朝她头上撞来，李瓒这下看准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你说的是红霉素眼膏。反正是抗生素，能杀菌。"她嘀咕，拿湿巾轻轻擦他的后脖颈。许是怕他疼，她下手很轻很柔。
宋冉忍俊不禁，开了摄像机拍摄这轻松时刻。
李瓒低着头，只感觉她的手指隔着一片湿巾在他脖子上划过，凉凉的，有点儿痒。她擦干净了，为了让水分快点儿干，无意识轻轻吹了两下。
小伙子们平日拿枪拆雷都不在话下，此刻面对一只大母鸡却束手无策。众人围追堵截，可那母鸡灵活得很，一会儿往黄瓜秧子下钻，一会儿往丝瓜架子上跳，又飞又跑，翅膀直扑腾，鸡毛到处飞。
更痒了。他手指抠了下膝盖，差点儿没打颤。
"堵着！你堵哪儿啊？"
她拿纸巾把自己的手擦干净，挤了红霉素膏，涂在他伤口上。估计是为了疗效，她把伤口周围都涂了个遍。
"卧槽！又跑了！"
李瓒任她由她。
李瓒也在，军绿色T恤，迷彩裤，跟几个战友在抓鸡。
"疼么？"她问。
这鬼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凉快点儿。宋冉心想着，忽听前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军人在菜地里头闹腾。
他低着头笑："这有什么可疼的？"
正是黄昏，夕阳斜斜的，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她想想也是。
爆炸过去几天了，受伤的士兵早已出院归队。城市上空笼罩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好了。"她拧好盖子，坐回座位上，又交代说，"你稍微注意点儿，别让衣领把药都蹭掉了。"
直到第四天，旅馆前台转告说罗战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
"嗯。"他答着，含义不明地弯了下唇角。
接下来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没再去驻地。
"你笑什么？"
她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她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
他抹了下脸，摇头："没什么。"
她莫名不安。她对李瓒的拍摄只是工作，沈蓓不至于那么敏感吧。
宋冉不信，微疑看他。
宋冉等了会儿，但沈蓓没继续了。
他笑道："你还蛮啰嗦的。之前没看出来。"
"都挺好的呀。"
"......"她自言自语，"就你还能看出什么呀？"
"他们好相处么？"
"也是。"他微微笑着，望向窗外的荒原。
"还好。就是天气很热。"宋冉一边打字，一边揣度她的目的。
宋冉正要开车，李瓒忽说："宋冉。"
"跟拍辛苦么？"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姓名。她愣了愣。
"蛮顺利的。"
"嗯？"
沈蓓问："你在那边工作顺利吧？"
李瓒望着窗外："你看，那是什么？"
那期节目还没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辑。宋冉的拍摄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麦子，训话，有紧张也有惬意。领导表扬说展现了维和兵最真实的生活工作面貌。
宋冉压低脑袋看他那边的窗户，窗外的沙原上，遥远的地平线上勾勒出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橄榄树林。
这时，沈蓓私戳了她，问维和兵排雷采访的事。
"那是......不对啊......"宋冉惊诧不已。
宋冉并没意识到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准备放下手机去工作。
李瓒已不由自主推开车门走下去，宋冉也下了车眺望。
小春："本来这段时间国际媒体对东国战争的热度下去了，但现在又升温，你功不可没！"
在她过往的经历中，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刻一般壮丽惊绝却又荒谬不真实的景象----
小冬："可那张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见的时候都泪目了！好想哭！"
金黄的沙地绵延起伏，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而在这黄蓝撞色的地平线上，浮动着一片白色的橄榄树林。
宋冉："哪有那么夸张......XX报写新闻一直是这种语气。"
对，是白色的。
小秋："你知道英国xx报怎么评价么，说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照片。"
从树叶到枝干，都洁白无瑕；
国内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像纯净的雪花，又像是和平鸽的翅膀。可那真真切切的就是橄榄树，一棵棵枝繁叶茂，立在空旷的原野之上。
欧美各国的头版头条都登载了那张照片，并沿用了她起的标题CARRY。而她原图的点赞转发竟高达数百万，评论区也被各国文字挤爆。
"这......"宋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白色的橄榄树？"
连线完毕，她抽空上网，这才发现照片火了----
李瓒望着天边，眯着眼分辨了很久，忽说："是海市蜃楼。"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梳洗完毕，架上设备连线直播室。这次连线时间很长，近五分钟。宋冉心有疑惑，但也从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是吗？"宋冉没办法辨认。因为那片树林和这片土地连接得天衣无缝，并没有浮在空中。可如果不是海市蜃楼，又怎么解释面前的奇景。
刘宇飞说照片CARRY传遍了全球，让她马上准备和国内连线，做新闻直播采访。挂电话前他说："宋冉，好好干。台里会捧你的。"
"你觉得是真的？"李瓒扭头看她。
辗转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刘宇飞电话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这和我一路看到的橄榄树林一模一样，除了颜色。"宋冉说。
人类的残暴，生命的渺小，这些都让她无能为力。身在东国的她像被抛上孤岛，身处蛮荒，远离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笔将满心情绪书写下来。
李瓒于是跳上车前盖，又走上车顶，单腿盘坐下，望着天边："那我们等等看吧。"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宋冉有些意外，却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也爬上车前盖，荡着脚坐下，远眺地平线。
"愿你也平安，宋。我会为你祈祷。"
下午的烈日当头照耀，没有一丝风。
前路凶险，宋冉心中无限感伤："萨辛，请一定要平安。"
两人一高一低坐在车上，内心却分外平静安宁。
哈颇在边境，是正反势力极端势力三方交战的地点。
天地寂静而辽阔。他们等着。
"离战争更近的地方。"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我不愿再留守后方。我要去哈颇。"
坐了好一会儿，宋冉忽说："现在想想，真奇妙。要是放在几年前，我肯定想象不到，自己会开车走在一个战乱国家破破烂烂的水泥路上。逃亡到半路，还停了车，坐在车上看海市蜃楼。"
宋冉吃惊："你要去哪儿？"
李瓒抱着一只膝盖，低头看她："你那时没想过自己会做记者？"
"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没有。我以为我会去历史博物馆工作呢。不过现在，我觉得做记者也很好，可以记录下很多很多的事。或许哪一天，就不经意记录了历史呢。"
宋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我倒觉得不需要等哪一天，这世上存在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李瓒说，"你，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哪怕纸或笔不记得，这片土地也记得。"
"不用。这样的灾难，这个国家已经经受得够多。只不过，我原以为加罗至少安全，看来也不行了。"
宋冉听言，歪头看他。他坐在高高的车顶上，眺望着远方的天与地。说这话时，他似乎向往着什么，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温柔深情。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她忽然就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感受到了某种对生命，或者说对万物生灵的深深热爱。
"至少还活着。"萨辛耸耸肩，笑容无奈而苦涩。
她心底忽然温柔无声。
宋冉一整天没见到他，很担心："你今天还好吗？"
她复而望向远方，说："你呢？从小就想要当兵吗？"
这时传来敲门声，是萨辛。
"嗯。"他点头。
刚发出去，一条消息进来，是英国XX社的记者，问可不可以转载。宋冉回复同意，又有新消息进来，不断有人申请转载，她干脆公开了授权。
"为什么？"
那晚宋冉在旅馆整理照片，其中一张给她很大冲击----士兵从一地废墟和遗体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没对照片做任何处理，直接发上推特，标题CARRY。
"记得98年发洪水吗？"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没有，她转身就走了。
宋冉说："我们省哪个小孩儿会不记得？当兵的救了你？"
宋冉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苹果递给他。他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苹果，接了过去，一句话不说，小手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
他笑着摇头："我家住在江城里头，没事儿。但我看到了很多。"
她拍摄完几段影像准备离开，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瘪着嘴巴，倔强地看着爆炸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
宋冉点着头，表示明了。
宋冉回到爆炸现场时，警戒线已拆除，街道简单清理过，但能看出大滩血迹遗留的黑色痕迹。
"你看！"李瓒下巴指指天边，提醒她。
......
那一大片的橄榄树林，果然开始缓缓消散了。像是被水滴浸润过的纸张，在水分蒸发后，一点点慢慢朝中心收拢。
"如果面对屠杀，能无动于衷，人都做不成，还说什么军人。"
两人没再说话了，他们沉默而安静，一瞬不眨盯着天边缓慢消失的白色橄榄树林，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色和心情记刻在心底。
"李瓒。"罗战叫住他，"陈锋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丰富履历，立个功，回去了好升军衔。"
那片树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只剩下了一棵橄榄树，孤独而又倔强地伫立在原野之上。像是对这片土地最沉默的守望。
"行。"李瓒转身就走。
宋冉忽然说："海市蜃楼可以许愿吗？"
罗战眉头紧锁，掏出根烟来，思虑片刻，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等部队里头商量了，结果通知你。"
李瓒轻笑起来："这又不是流星。"
李瓒收了笑，说："培养我不就是为了实战么？成天躲在后头，有什么用处？"
宋冉："可我觉得，大自然给的一切都可以许愿。"
罗战眼神微肃，瞪他一眼，说："这个得要你指导员同意！你是江城军区重点培养的拆弹兵，要有个什么好歹，上头找我要人，我找谁去。"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安静一瞬，忽然异口同声：
李瓒笑了一下："我也没打算去玩。"
"那我希望世界和平。"
罗战强调："那是真的打仗。"
"我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联合特战部队是维和指挥部经东国政府授权、应战争形势设立的一支特别作战部队，在战场上拥有和东国本国部队相同的前线作战权利。
他们望着地平线，听见对方的声音和自己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浅浅笑了。他们没有看彼此，而是真切地望着那颗白色橄榄树，直到它一点一点融化在空气中，再也了无踪影。
李瓒关上医院的后门，看向他："我说，我想加入联合特战部队。"
最后，只剩下荒无人烟的沙原，和那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你说什么？"罗战站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对李瓒刚说的那句话惊诧不已。
就好像，刚才他和她见过的盛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