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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硝烟

宋冉抱头捂耳,楼上震落的泥块不断敲打她头盔和防弹衣。

打到半路,双方互轰迫击炮和火箭弹,炮弹拖着尾巴在蓝天下划出一道道弧线,轮番轰炸。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她趴在地上,捂紧头盔面罩,塞上耳塞,眯着眼睛艰难地调整焦距和方向。

手榴弹,催泪瓦斯,手雷,机关枪......各式军火轮番上阵,两边都不断有人伤亡。

双方轰了好久才消停半会儿,她耳朵里头全是鸣音,跟灌了几万只蜜蜂似的嗡嗡直响。

两人边聊边走进一栋废弃楼里。外头的枪炮声已震得人耳欲聋,说话都听不见了。两人各自架好设备,找好掩护,趴在断壁间拍摄楼外的战场。

楼下好不容易转为枪战了,宋冉埋头趴了会儿,缓存体力。

"我说这个时候卖出境许可的腐败官员就该枪毙。"

扭头看萨辛,他一手扶着摄像机,一手用力揉着额头。

宋冉拍拍肩上的灰,问:"你刚说什么?没听清。"

"你还好吧?"

宋冉跟萨辛聊着五万美金的事,忽然前方一阵炮响,这边楼房震颤两下,落下来一堆水泥块,乒乒乓乓砸在宋冉和萨辛的头盔上。

"没事。"萨辛抬起头来,说,"我以为这场战争两个星期就会结束。但是......快三个月了,政府军已经倾尽全力。可反政府军背后有他国势力撑腰。现在恐怖组织也搅进来。我真担心,宋......"

地上零零星星散落着从墙壁上震落的水泥和沙子。沿街的墙壁早被打成黑色的蜂窝。可阳光却很明媚,天又蓝又高。

"担心什么?"

街道空旷而安静,交战区枪炮阵阵。

"担心我的国家要完蛋了。你知道吗,这片土地有三千年的历史。"

两人简单吃了块面饼当早餐就出发。宋冉穿上了印有PRESS的防弹衣还有头盔,避免在交战中被误伤。

"我知道。"宋冉说,徒劳地安慰,"会好的。萨辛。"

早上七点,宋冉下楼去,萨辛也刚到。

话虽这么说,可她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好。

"......"宋冉没多聊,她还有事,说先去忙了。

楼外枪林弹雨,炮火纷飞,楼下传来脚步声。

小秋:"她这么爱显摆的人,大家夸那期节目好看,她居然什么也没说。"

萨辛透过炸裂的地板往下看,是几个外国记者。

宋冉:"为什么?"

萨辛笑了一声,忽说:"我们的苦难给了很多人谋生之道,也让很多人获得了荣誉。这片土地就像是一株巨大的长满悲剧的树,每个远道而来的人都能伸手在树上捞一把,收获一点儿果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这棵树遗忘。"

小秋又说:"不过他俩可能最近不太对。"

宋冉脸上一刺,火辣辣的。

"......"宋冉无话可说。

她忽然就想起数周前的那一幕。他们冲向了战争现场,萨辛却转身护住他的同胞。而她呢,因为CARRY那张照片,已经有好几家国内甚至国际新闻媒体向她发出特别邀约。

小秋说:"沈蓓的男朋友真的很优秀诶。"

宋冉轻声:"对不起。"

小秋收到时叮嘱她注意安全,又说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看到了特别作战队的那期节目。

"抱歉,宋,我不是批判大家,更不是批判你。上天知道,我多喜欢你。我刚才说那番话,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荒谬。"

虽然睡眠不好,但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醒了。她把昨晚录制的视频稍作剪辑后,发回国内。

"我懂。"

她想起了李瓒,不知他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睡了没,是否安全。

正说着,背后某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炸。两人同时回头,那是身后两个街区的居民聚集区----非战区。现在上午九点,是居民出门的高峰。

宋冉那晚没睡好,外头隔上一会儿就有炮火枪响,不知是谁跟谁在打。

宋冉和萨辛对视一眼,同时迅速背上包,收起相机和设备,火速下楼。

妇女摊手:"是的。"

两人一路狂奔过去,冲到事发街道,却并没见到任何死伤者。

宋冉问:"又要开战了吗?"

偌大的街道空空荡荡,街边一辆爆炸过的汽车正在燃烧,外壳玻璃碎了一地,车里头却没人。起火的汽车旁围着一圈由沙包堆成的防爆壁垒。

几人顺利回到住处,管理员是一位东国妇女,告诉他们说从明天开始哈颇城宵禁,平民晚上八点后不能出门。

几个维和部队的作战兵在街上走动,一辆辆检查着居民的车辆。

街上没有路灯,昏暗朦胧,窗子像一只只鬼魅的眼。

本杰明也在,正冲一栋居民楼窗户里的人打手势,外加呵斥:"退后!远离窗户!"

太阳一落,天转眼就黑透了。

两边楼里的人们纷纷关了门窗,躲了起来。

众人上了车,往回开。

而宽阔无人的街道中心,拦着一圈半米高的沙包防爆壁垒。里头一个男人躬身在作业。隔得太远,看不太清,宋冉立刻拿相机调焦距放大画面,只是看一眼他的肩背和后脑勺,她心里便顿时一软。

很多当地人仍在排队,他们拿袍子裹住自己,倒地就睡;母亲怀里抱着懵懂的孩童。

她知道是他。

回到车边时,天开始黑了。

防爆墙内,一个孩子坐在儿童座椅里,身上绑着炸弹,孩子仰头嚎哭,眼睛鼻子纠结成一团。他的父母守在一旁偷偷抹泪。

宋冉逆流穿梭在人群中,眼前一张张东国人们的脸孔也在渐渐消失的霞光里黯淡下去。

沙袋壁垒方圆十米没人靠近。几个端着步枪的维和兵警惕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路两旁有四五处高射机枪和重型机枪据点,以防空袭和突击;而两边的高楼上同样有几处潜伏的狙击手,以防敌方狙击。

晚上九点半,太阳终于落下去了。

所有人严阵以待,谨防四周可能出现的敌人。

两人在人潮中告了别。

就在这时,沙袋墙内忽然传来了口哨声,吹着《天空之城》的调调,悠悠扬扬,小孩儿的哭声很快就没了。小家伙瞪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给自己拆弹的年轻士兵。

宋冉立刻答应,并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他。

宋冉出示了记者证,加之认识本杰明,很顺利就进了封锁线。

原来他刚从战区回来,顺道经过来调查难民出入境问题。不过他不住酒店,住在一家民宿里。萨辛说明早他要去交战区拍摄,问她去不去。

本杰明见到熟人还挺高兴的,问:"你昨天来的?"

她背上背包往回走,路上竟意外碰见了萨辛。萨辛惊奇不已,没料到她会跑来哈颇城。

宋冉奇怪:"你怎么知道?"

天要黑了。

本杰明故作神秘地笑:"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气息。"

她望着那一张张绝望守候的脸,内心一如此刻头顶上那缓缓灰暗下去的天光。

宋冉:"......"

她太大意了。又或者说她的情绪受到了影响。

她看他眼睛都熬红了,问:"一晚上没睡吗?"

宋冉收三脚架的时候,心想幸好不是直播,不然完蛋了。那句话以后书里可以写写,官方电视台播出去是要追责的。

"炸弹太多了。"本杰明说着,骂了一句,"那帮狗娘养的。"

"在场的能顺利去埃国的人恐怕不到千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背着家人孩子和行李,漫无目的地等,等待埃国政府好心开放边境,让他们过去。"

宋冉扭头看路中央,沙包遮挡着,时不时能看见两三个起伏的脑袋,是那对夫妇,还有李瓒。

宋冉说出这句话,脑子里一闪而过知道自己说错了,过会儿得剪掉。而镜头前,她仍从容不迫,

她指了下,问:"我能过去看看么?"

临界的埃国国土面积不大,已经出于人道主义接收了近百万的难民,实在难以为继。现在入境名额收窄,一部分渐渐沦为官僚买卖的资本。"

本杰明说:"不怕死可以过去。但最好不要。"他看了眼手表,说:"没时间了。"

往我身后看去,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现在现场特别吵,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是因为有很多司机在愤怒地鸣笛。而更多无法出关的人发出了悲鸣和怒吼。

宋冉皱眉:"如果要到时间了怎么办?"

"我身后那道关卡,就是东国和埃国的交界处。去往埃国的人,有的留在当地,有的继续辗转去下一个国家,远离这片战土。

"只能放弃。我们不是上帝,救不了所有人。"本杰明说着,忽然朝那头喊了声,"Lee,are you OK?"(你还好吗?)

镜头里,夕阳余晖笼罩着这处边关,苍茫一片:

那头李瓒没搭理他,倒是孩子又哭起来了。

现在国内是凌晨三点,大部分人都在安睡。宋冉无法直播,但还是对着机器录了一段视频报道。

本杰明瞪着眼朝宋冉摊手:"我的声音听上去像魔鬼吗?为什么那孩子又哭了?"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宋冉终于到了边境线上。

宋冉:"......"

宋冉托着摄像机,继续往前走,镜头中类似的画面越来越多----激烈的争执,卑微的乞求,绝望的叹息,隐忍的眼泪......

本杰明又喊了声:"You need to give up?"(要不要放弃?)

年轻的丈夫笑着摇摇头,搂着妻子牵着两个小家伙走了。

这下,沙包堆上伸出来一只手,掌心水平朝下,手掌横向摆动两下,示意着大写的NO。

宋冉听不懂,但从手势里大概猜出,同胞们在劝导他们----让丈夫先带着一双小孩先出去,以后再回来接妻子和婴儿。

本杰明:"I bet you're gonna die!"(我赌你要死翘翘了。)

这时,旁边的东国人哇啦哇啦跟他们说起了话。

于是,那只手比了个中指。

他对宋冉说,他们的父母已经倾尽全力。父母认为自己老了,不值得费钱,但让夫妇俩和孩子离开。

宋冉:"......"

他的妻子伸手搂住丈夫以示安慰,丈夫在妻子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忽然就没忍住,摸着鼻子笑了一下。

那位年轻的丈夫耸了下肩,说:"他能把我们弄出去,但一个人要五万美金。我们一家要二十万。我......"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二十万。"他笑着,说完侧过头去,鼻子红了,眼眶也红了。

本杰明笑呵呵地回过头来看向宋冉,摇着头无奈地说:"哎,这个讨厌的家伙。"

宋冉与他眼神对上,直觉他可能会说英语,便问他出什么事了。

宋冉抱着相机,朝街道中心的沙袋堆走去。壁垒旁边停着一辆车,孩子身上绑着的安全座椅就是从车上拆除下来的。

两个男人争论了很久,但没有达成一致。中年男子一掀手,扭头走了。年轻男人表情绝望,无助地抱了一下头。

走近后,她看清楚了。正是李瓒。

一个东国的中年男子拿着几张类似签证申请表之类的东西,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交流着什么。年轻男子身后是一个很美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婴儿,脚边还站着两个。小孩儿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

他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应该持续有一段时间了,额上脸上全是汗。

宋冉第三次看到有人疑似讨价还价的时候,停了下来。

或许是为了不给小孩子压力,他的面罩扯了下来挂在下巴上。

然而她很快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是出不去的----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能入境邻国的文件。他们只是觉得身后的国家已不再安全,只有不停往前往前再往前,挤出一小块容身之所,寻求一丝逃生的希望。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拆解着小孩身上绑着的安全座椅和炸弹。他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随意,剪断一根线的时候,还"啧"地砸了下舌,笑着朝小孩儿眨了下眼。

开战快两个月了。国土面积的50%都燃上战火,能走的都走了,现在才逃的已经是退无可退无家可归的普通人。

小孩儿前一秒还嘟着嘴,脸上挂着泪珠呢,顿时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宋冉选好角度,录了一个简单的报道视频后,随着车流往前走。街上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们,宋冉一路观察发现,没有几辆好车,也没几个人衣着光鲜。

宋冉没有打扰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靠近了沙袋,赶紧移开。

几位记者抱着各自的设备下了车。周围全是人,集体行动是不可能的,大家约了个集合时间,就地分散了。

她是个外行,却看得出这次的情况其实很棘手。

走不动了。

小孩的座椅背后全是炸弹,而他身前缠满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胶线,跟座椅的背带和安全扣纠结在一起,一团乱麻似的。

走了没多久,前方一片喧嚣,街道上密密麻麻拥堵着要出境的车辆和人群。

这团乱麻已经被李瓒厘清了一部分,剪断了一部分。

哈颇是东国西部的重镇,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如今虽然深陷战争泥淖,也有很多人为生计所累,离不开,走不了。又或者说为信仰所累----他们认为政府很快会赢,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么想的。

座椅背后,红色的倒计时显示着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而车窗外,街上仍有行人走动,他们对远处的枪响置若罔闻,只当是背景音。

李瓒心知情况危急,甚至没功夫看后头的时间,问那对夫妇:"还有多久?"

宋冉:"......"

"九分三十秒。先生。"丈夫说。

砰砰砰,后边又打起来了。

李瓒微抿了下唇,没说话,神情没透露出半点情绪,见小孩儿正一瞬不眨盯着他,他又温柔冲孩子笑了下,说:"It's OK"

飘着国旗的汽车安静地驶过了那条街,才走出没多久。

他说完看向手中的线路,眼神凝重,仔细判断着。时间不够,让炸弹停爆是不可能的了,他剪断的线路都集中在孩子左半边身体。只要剪出足够的空档,把孩子抽出来即可。渐渐,孩子的左腿和腰部剩下的线路越来越少,彰示着危险系数也越来越高,

宋冉拉紧头盔,无意识地猫下身子,镜头却对准窗外。她看见坑坑洼洼的楼房墙壁后头,有几处隐蔽的士兵。

他下手之前,反复确认了很久。

"OK!"意大利记者扔下烟蒂,开车过了交战的那条街道。

他逐渐放缓的动作让趴在沙包墙外的孩子父母越来越紧张,双双屏气凝神。

正聊着,前边枪火声停了。

这时,李瓒忽然对那对夫妇说:"请你们离开。"

宋冉于是点点头。

孩子的母亲立刻哽咽起来:"情况很严重吗,先生?"

"也没那么吓人。"一个日本记者安慰她,说道,"他们有时候也挑国家的。欧美跟这块土地有些历史过节,但我们东亚没有。"

李瓒没回答,只说了句:"您放心,我不会丢下他。请你们离开。"

对方做了一个夸张的惊吓表情:"那最好是赶紧跑了。他们最近缺钱,送上门的人质不会不要。"

年轻的妻子还要说什么,丈夫却拉住她摇摇头,示意不要打扰浪费时间。

宋冉问:"那如果有恐怖组织呢?"

女人抹着眼泪,祈求:"先生,我的孩子,请你一定要救救他。"

"放心吧,我亲爱的女士,"那位意大利记者回头冲她挑挑眉梢,"那是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伤害我们对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处。"他指了指插在挡风玻璃一角的意大利国旗美国国旗加拿大国旗。

李瓒理着线路,头也没抬,说:"女士,我活着,他就活着。"

宋冉迟疑好一会儿,问:"我们......停在这儿不要紧吗?"

夫妇俩退去外圈,一边退后一边安抚小孩,让他坚强。

那个意大利记者还抽起了烟。

孩子见状,也知道形势危险,嘴巴瘪下去,大眼睛里泪珠滚滚,又开始掉豆豆。

大家坐上一个意大利记者的车离开住处。到达一条街道时,前方枪林弹雨。宋冉还有些紧张,没想车上的记者们都习惯了,把车停在路边耐心等候。

泪水滴在座椅安全带上,李瓒抬眸看他,微笑:"小家伙,帮个忙,好吗?"

简单吃过晚饭,几人相约一起去边境线上看看。

小孩儿好奇,止了眼泪,软糯糯地问:"我能为您做什么呢,先生?"

宋冉听着觉得这话哪儿不对,但一时没细想,聊起了下一个话题。

"相信我。"李瓒说,"你能做到吗?"

有个法国记者叹道:"等我什么时候能拍到一张像CARRY那样成功的新闻照片,我就可以安心回国了!"

"好的,先生。我相信你。"小孩儿不哭了,拿小手抹抹眼泪,嘀咕,"我能做到呢。"

宋冉一到住处就跟同一楼层的其他外国记者们聚集认识了。大家得知她是新闻照片"CARRY"的拍摄者后,都对她刮目相看。

李瓒低下头去,继续分析着手中的电线。

但楼里的其他人都充耳不闻,似乎早就习惯了。

他至始至终注意力都极度集中,没看见也没发现宋冉一直在他旁边,她和他仅仅隔着一道沙包堆砌而成的防爆墙。

晚上八点,太阳还未落下,宋冉就听到远处传来炮火声声,枪声更是不绝于耳。有几枪离住的酒店很近,最近的时候似乎就在隔壁街。

计时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瓒终于把小孩的左半边腿部和腰部解救出来,只剩胸口了。

交战区的夜是不安宁的。

他冲小孩儿摇了摇断开的电线,小男孩儿立刻咧嘴笑了。

"保护好自己。"他说,"别死掉了。"

突然"啪"地一声。一颗子弹打穿了壁垒最高层的一包沙袋,黄沙飞溅。

"嗯?"

李瓒瞬间搂住孩子,将他平移向子弹飞来的方向,躲进沙包墙的死角里。

"再见。"李瓒多看她一眼,飞速下了楼梯。走到拐角处,他抬头见她还站在原地,唤了声,"宋记者。"

宋冉也一瞬匍匐在地,躲在壁垒后边,举起摄像机。

"嗯。"她点头。想说声注意安全,但没说出口,只是微笑地冲他招手:"再见了。"

路边孩子的母亲大哭起来,被一个士兵拖着塞进路边一栋房子里。

他到楼梯边站住,说:"你就别下去了。"

街上所有维和兵立刻找就近的掩体隐藏起来,对着子弹来的方向连开数枪应敌;高楼之上,狙击手紧急寻找刚才的子弹发出点。

宋冉就知道是机密了。

几枪过后,一片安静。

李瓒笑了下,没答。

宋冉慢慢探出头望了眼,笔直的街道尽头是一条T字路口。路口正对着一栋六层高楼,楼上全是窗户,不知子弹来自哪扇窗。

"在哪里?"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枪暴露位置,街上死一般的寂静。

"军营。"

突然,本杰明冲前方喊出一声:"离开汽车!"

只有几步的距离了,宋冉终于小声问:"你住哪儿?"

下一秒,一发子弹打中一辆安有炸弹而尚未被排爆的汽车。汽车顿时爆炸,车身燃烧着跃起半米之高,再轰然砸落地面。

这会儿两人都没话了,一路沉默地走向楼梯口。

躲在车后的英国维和兵反应及时,在爆炸的一瞬扑开数米远,滚过街心躲到宋冉这边来。

酒店的走廊拆了地毯,他的军靴踏在地上,脚步声很清晰。

宋冉埋头抱住脑袋,铁皮碎屑和尘土跟下雨一样往她头盔上砸落。

"嗯。"

对方的子弹不断打来,又一辆装有炸弹的汽车被引爆,响声震天。作战队也毫不示弱,重型机枪手们对着那栋楼一通猛轰,楼上的玻璃窗全部打得稀碎,墙上砂砾飞溅。士兵们迅速开始反击打掩护,一步步前移靠近那栋楼。

宋冉尾随他走到门口,执意道:"我送你到楼梯口吧。"

宋冉满脸沙尘,眯着眼护着机器,又看了眼手表,只剩三分钟了。

两人无声对视着。自此一别,各自任务,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了。

这时,隔着沙袋筑成的墙,她忽然听见里头李瓒不知对那孩子说了句什么。几秒后,孩子轻轻唱起了歌,是东国的民谣,宋冉听好些孩子唱过,那清新的调子带着一点点哀伤。

他握住了水,这次没松开,冲她微微一笑。

周围子弹声、爆炸声掀天;孩子的歌声却干净悠扬。

"你拿着呀!"她有些急了,稍稍尖声,把水塞进他手里。

时间滴滴答答,李瓒用英语喊了声:"有人吗?帮我看一下时间!"

李瓒不要:"你自己喝。"

宋冉捂着头盔趴在地上,看着手表,用中文回喊过去:"两分零八秒!"

她害怕失态,赶紧移开眼神,匆匆忙找来一瓶水给他:"那你把水拿着。"

里边没回应了。

他也看着她,目光安静而温和。

只有孩子稚嫩的歌声,在纷飞的炮火里轻轻地唱着。

她望着他;

宋冉趴在地上,一边尽量往外爬,拍摄战况,一边看手表。

这样一座陌生的城市,她又是一个人了。

她浑身已经是汗液涔涔,又喊了声:"一分零三秒!"

宋冉心里一突,明知他不会多留,但这一刻竟有些眷恋,更有丝酸涩。

里头依然没有回应。

李瓒摇了下头,微笑说:"我走了。"

宋冉有些害怕了,她盯着相机屏幕想分散注意。可忽然身后一股力量,刚才滚过来的英国维和兵将她提了起来,护着她往路边跑。

宋冉问:"你要不要洗把脸?"

宋冉仓促回头,就看见壁垒里头,李瓒低着头,眼神极度专注,争分夺秒排解着孩子胸前的电路线。他的侧脸异常平静而安静,只有鼻翼上唇上豆大的汗珠暴露着他的紧张和急切。

李瓒将她的东西推进屋,箱子并列摆好,背包放到桌上。

宋冉眼睛一湿,张了张口,想喊一声"阿瓒",可她没有。李瓒的侧脸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她被那个士兵拖去路边,藏在一辆排爆过的汽车后。

宋冉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室内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另一张单人床的位置被换成了桌子和椅子。墙上的电视拆走了,空调也是,换成了一个风扇。

那士兵也意识到危机了,盯着手表,想喊又不敢喊。眼见只剩了十几秒,他终于吼了声:"LEE!"

战争地带,停电就不说了,意外也随时可能发生。

还是没有回应。

"好。我知道的。"宋冉明白他的意思。

"Give up! It's OK! It's not your fault!"(放弃吧!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他把里头的箱包一个个挪出来,关上内门,又拉上栅门,说:"你平时出入,东西不多的话,尽量走楼梯。"

宋冉看手表,13,12,11,10......

宋冉低头从他身边擦过去。

"9秒!"她喊出一声!

待电梯停稳,李瓒拉开匣子木门,又拉开外头的铁栅门,回头看她:"你先出去吧。"

李瓒还没有出来,而小孩儿的歌早就唱完了。

正说着,电梯又是"腾"地一跳,到四楼了。

壁垒里安安静静,外头枪林弹雨。

"噢。"她听着他的描述,想象着那座城的样子,点了点头。

宋冉心脏像被一只手死死攫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不自觉狠狠咬住自己手指,看着秒针一步一步走过,5,

"很安静的一座城,天很蓝,街道笔直又开阔,到处都是纪念碑和公墓。不过小飞虫成灾。我战友说是因为过去有太多尸体,死了太多人。但我觉得可能只是因为城市建在伏尔加河边,树木太茂盛吧。"

4,

"我读书时很痴迷二战历史。"宋冉说,"那座城市现在还好吗?"

3......

"对。二战时期最惨烈的一次战役,整座城市都摧毁了。"

她快要疯了。

几秒的安静后,宋冉移开话题:"伏尔加格勒是历史上的斯大林格勒吧?"

2,

"噢。"她点点头,低头看他的军靴。电梯又是"腾"地一下。这次她手掌抓贴着木墙壁,站稳了,没扑向他。

1----

李瓒的目光也缓缓移向别处,解释说:"这种电梯就这样。每到一个楼层,就会蹦一下。"

"阿瓒!"

她低头捋头发,眼神到处飞,自己打圆场地笑:"我以为有炸弹了。"

喊音未落,李瓒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撑着沙包墙横向跃起,从壁垒上翻滚而出,落到外墙壁下。就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轰"的一声,炸弹爆炸,围在四周的沙包墙尽数炸开,黄沙掀起扑天的沙浪,像鱼雷掉进了水里。

宋冉窘红了脸,立刻松开他的手臂,背后退无可退,只能近距离地卡在他面前,任自己脸颊慢慢发红升温。

宋冉捂紧耳朵,抿唇闭眼,五官皱成一团,她扑开眼睛上脸上的黄沙,定睛一看----沙包墙全部炸裂,李瓒埋在黄沙下,一动没动。他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将孩子护在怀里。

但下一秒,电梯又稳稳向上了。

"李警官!"宋冉冲过去,飞快扑开他头上的沙土。

忽然"腾"地一下,整个电梯一颤。宋冉大受惊吓,一把抓住李瓒。

他慢慢缓过劲儿,单手撑地坐起来,另一手还抱着那个孩子,手掌护着孩子的后脑勺。小男孩双手紧紧搂着李瓒的脖子,毫发无伤。

电梯缓缓向上,半镂空的侧壁上开着窗,能看到古老楼房的电梯管道,缆绳上下移动。

"你没事吧?"宋冉慌忙拿袖子擦他眉眼上口鼻上的黄沙。他皱着眉别着头,自己也擦了一道,才勉强睁开双眼。

李瓒听着,弯了下唇角。

"把他抱回去吧。"李瓒说。

"噢。"她觉得他俩站得太近了,她心都不太安稳,环顾四周,说,"这个电梯真可怜。一把年纪的老爷爷了,还背着我们两个大年轻。"

宋冉去接,可小男孩紧箍着李瓒的脖子,不肯撒手,不让别人抱。

"有一年去伏尔加格勒训练,住的二战时期的楼。"轿厢内空间狭窄,两人挤站在一起,他低着头看她,"那栋楼里就是这种老电梯。"

宋冉于是问:"你站得起来吗?"

"诶?在哪里?"

他屏着一口气点点头,表情却有点痛苦。

李瓒一愣,竟有点儿窘,笑说:"这种电梯我见过。"

那个英国兵把他搀扶起来,宋冉跟在一旁托着小男孩的屁股,走去路边。

"嗯。"她点点头,半晌了,轻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直到小孩的父母过来,那孩子才肯松开李瓒,扑进了妈妈的怀里。父母俩抱着孩子又亲又哭,不住地对李瓒道谢。他只是摆摆手,笑了一下。

他侧头看她:"你自己坐电梯的时候记住了,外头那道铁栅门一定要关上,不然电梯不会动的。"

待他们一家走了,李瓒坐到一户人家的门廊上休息。宋冉溜爬过去的时候,见他满面疲惫,仰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四楼。"

听到她的动静,他睁开眼,问:"停了吗?"

等她拍照完毕,他推开门,把内层的木门打开。里头空间狭小,几个箱包就占了一大半空地。他拉上铁栅门,又关上木门,这才摁键:"几楼?"

宋冉探头望一眼远处:"还没。但应该快了。刚才狙击手打掉了三个据点。"

"或许真的有,谁知道呢?"李瓒拖着大小箱子退去一旁给她让道。

他淡淡弯唇,又闭上了眼睛,是真累了。他脸上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黄沙,脖子上衣服上就更不用说了。

宋冉瞬间被安慰了,又说:"但真的很神奇,海市蜃楼呈现的应该是风景本来的色彩。难道哪个地方真的有一片白色的橄榄树林吗?"

宋冉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受伤了?"

李瓒说:"没事儿,脑子里记住就行。拍了不一定经常翻出来看,可记忆任何时候都能回想。"

"没有。"李瓒努力地睁开眼,低头揉了揉眼睛,微笑,"从昨天到现在就没睡觉,有点儿累。"

"哎呀,忘记拍橄榄树了。"她懊丧起来。

宋冉沉默。

"那我要拍。"宋冉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从包里拿出相机。刚开机,

何止是没睡觉,还是高温之下耗精力耗体力的连续高强度工作。

李瓒浅笑起来:"我不赶时间。"

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水给他:"喏。"

宋冉迟疑半刻:"......还是算了吧。"

"谢谢。"他接过去拧开,仰头咕噜咕噜几下子,一瓶水喝了个干净。

"这家伙估计比我俩加起来年纪都大。"李瓒说着,把外头的铁栅满横向推开,推到一半想起什么,回头看她:"你要拍照吗?"

"忙得都没时间喝水吃东西吧?"

宋冉好奇地伸脖子朝里头望,透过闸门看见匣子外上下垂吊着几根粗线缆。她说:"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电梯。"

他笑一笑,表示默认,嘴唇干枯而微白。

酒店最高五层,只有一道老式电梯,应该是上世纪的产物----外头一道横向拉缩的铁栅门,里头一个粉黄色的木匣子电梯轿厢。

道路尽头枪声渐少,应该是控制住局势了。

走进楼梯间,一路没什么精神的宋冉眼睛稍稍亮了一下:"这是电梯?"

街中央,爆炸过后,沙包的麻布袋子还在四处燃烧着。

李瓒帮宋冉拎东西上去。进大堂登记的时候,他打量四周,见一楼有几个持枪巡逻的民兵,稍微放心了点儿。

宋冉看着街上跳跃的火苗,忽然说:"我刚才以为你会死掉了。"

"那就好。"

"是吗?"

宋冉说:"这边有负责饮食的。"

"嗯。"宋冉说,"那我的镜头就见证了烈士的诞生。"

李瓒想起什么,忽问:"你刚才把东西都送出去了,自己吃什么?"

李瓒一下子轻笑出了声,露出整齐的白牙:"不好意思了啊。让你失去了大好机会。"

宋冉从后备箱取出大包小包的行李,她本身东西不多,但设备仪器一大堆。

宋冉真想瞪他一眼,但忍住了。

李瓒把车停在酒店内部的停车场,将摩托车从车顶卸下来。

她抠着相机带子,问:"你在最后一秒把他救了出来。可如果最后一秒救不了,你会放弃他吗?"

宋冉的办公室和住所在哈颇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这里原本是一家国际连锁品牌的四星级酒店。战争爆发后,酒店低价盘给了当地人。老板也不营业了,员工撤走,值钱的东西包括地毯都变卖了,房间租给外国记者和各类无国界组织机构。

"不知道。"李瓒头靠在墙上,手里的矿泉水瓶盖拧开又拧上,"没真到那一刻,谁也不知道。可能会放弃吧,算是尽人事了。"

到处都有封路。李瓒在街上绕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到达目的地。

"不过我觉得,即使是在最后放弃,也已经很了不起了。就像上次在加罗城,你跳上那辆有炸弹的汽车。我那时觉得......"她轻揪着手指,抬眸直视他的眼睛,说,"很少见到那么无私的人。"

哈颇城市内规划相当好,街道宽阔平坦,建筑恢弘大气。只不过时有建筑损毁,水泥沙土等废料缀满人行道。

李瓒原安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窘笑了一下,说:"不是,那是职责。再说了,哪怕不是出于任务,就是普通人,大家也都一样。"

"我懂。"李瓒说,"我不懂的是......为什么有的人不会痛。"

宋冉觉得他自谦,却听他接下来说:"我觉得人骨子里有本能的善良。碰到危急情况,总有人把这份善意展现出来。你是社会频道的记者,生活中这样的事应该见过很多。"

"我看到一个姑娘手断了,露出了骨头,就感觉我的手同样的位置好像也断了,骨头都在发凉似的。我看到有个人胸口炸出一个洞,感觉自己胸口也在绞痛,还在漏风。你懂那种感觉吗?"

宋冉思索半刻:"是有很多。做新闻么,经常看到普通人成为英雄的时刻,但也有很多恶意的时候。"

李瓒很安静,等着她说。

"可能就像有些人说的,这个世界善恶守恒吧。"他靠在墙上,因疲累而嗓音低哑,表情却平和安宁,"但还是挺好的,至少有善;还有一半呢。"

"那时在医院,你问我为什么哭?"宋冉说,"因为我觉得很疼。"

宋冉看着他,一瞬间好像透过他明亮的眼瞳看到了他的内心,很清澈。她毫无防备被某种温暖美好的力量击中。

李瓒说:"记得。"

那一刻,她很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阿瓒,你......

开出几条街了,宋冉忽问:"你记得加罗城爆炸那天吗?"

但她没有将那个声音说出口,像是藏住了一个秘密。

李瓒沉默发动了汽车。

就像此刻的画面也将是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街上战火纷飞,他和她一身尘土地坐在别人家的门廊里闲聊天地。

他坐了半分钟,扭头看;宋冉没有哭了,表情空洞看着车窗外。

他闭了会儿眼,忽又问:"你住的那片儿还安全吧?"

李瓒回到后备箱前,自己眼睛也是红的。他低头用力擦了下鼻子,把里头的包收好了,盖上盖子,走上驾驶座。

"安全的。"

"别找了。"李瓒走上前去,将她从后备箱前揪开。她脑袋扎得很低,闷不吭声。他又将她拉到车前,塞进了副驾驶。

"今天开始有宵禁,晚上不要出来了。"

宋冉没有看他们,仍在包里翻找,跟上了发条停不下来似的。

"嗯。"她点点头。

拾荒者们知道没有希望了,沉默地拖着无力的双腿慢慢走开。

"不过......"他斟酌一下,还是说了,"如果你想了解这座城市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可以去一个叫dreaming的酒吧看看。"

"对不起,真的没有了。"她不敢看他们,只是低着头固执地翻着包,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宋冉诧异:"现在酒吧还营业的?"

上天知道,她多希望此刻包里的衣服全部变成面包。可没有了,连包包隔间都翻过了。哪怕是再给她一包薯片也好。

"对。"李瓒看了眼不远处的萨辛,说,"要找当地记者一起,别一个人。注意安全。"

"没有了。对不起。"她忽然哽咽住,再一开口眼泪就出来了,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低着脑袋,直摇头,"对不起,真的没有了。对不起。"

"知道的。"

"我还是再找找吧。"宋冉再次跑到车边,从后座的行李袋找到后备箱的设背袋,所有箱包都翻了个底朝天。

路尽头枪声停了很久了,李瓒把头探出门廊看一眼,小型枪战已经结束。本杰明他们打死了十几个恐怖分子,正在清点人数。他这一动,牵动了袖子。

李瓒声音很低,几乎抬不起头,说:"对不起,没有了。"

宋冉盯着他袖口,指了下:"......你的绳子。"

有人拿着食物走了。剩下的更多饥饿的人们还抱着希望,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满目凄凉。

李瓒低头一看,手腕上的红绳断了,夹在袖子里要掉不掉的。

"你们再等等。"她跑去后座上找,找到几块化了的巧克力,一包花生,一包糖果和话梅,全送了出去。

"居然断了。"他把绳子扯下来,说。

宋冉抱着饼干等零食分发给大家时,心一阵阵发凉,她不敢面对队伍后面排着的那群人。

宋冉思索半刻,问:"戴很久了吗?"

然而杯水车薪。

"两年了。"

宋冉也开了后备箱,翻出一袋子从驻地里拿来的散装零食。

那就是亲朋送的了。宋冉没再多问来历,只说:"我觉得,或许它真的给你挡了灾祸呢。"

他快步走向汽车。车里有枪支弹药,刚才他为防万一,把车锁了。他开了锁,在自己的行军包里翻找。

李瓒想一想,说:"有可能诶。"

李瓒说:"我还有些压缩饼干。"

宋冉说:"所以你还是弄条新的平安绳戴上吧。"

而她包里存量不多,也就七八袋。一下子就空了。

李瓒旋着那根绳子玩儿,道:"我还真不知道这种绳子从哪儿弄的。"

宋冉无法承受他们卑微的谢意,根本不敢与他们对视。

宋冉随口说:"我知道。我到时给你买一个吧。"

李瓒松开了宋冉的手腕。她立刻把背包拉链拉到最大,将里头的面包全掏出来一个个发给他们。接到面包的人深深鞠躬,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也被她妈妈摁了下头。

李瓒看向她。

而围上来的人群在他身后排起了队。

她也看着他,表情淡定,心跳砰砰。

宋冉战战兢兢看李瓒一眼,征求他同意。李瓒抿着唇点头。宋冉给了他一袋面包。那人捧着面包,深深鞠一个躬,缓缓走了。

一秒后,他说:"好啊。"

最先靠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快有宋冉父亲的年纪。他指了指宋冉手里的背包,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乞求的表情,双手合十地向她哀求。

她抿唇:"你戴多大的。手腕多粗?"

宋冉也将后背交给李瓒,防备地看着慢慢围上来的人群。

李瓒捋起袖子,取下作战手套,给她看。

可四周都有人过来,没有哪一面是安全的。李瓒怕引起混乱,没带步枪下来,只有腰后别着一把手枪,他谨慎地用手压住枪托,随时准备。

宋冉盯着他的手腕看,很认真地目测了几秒,发现无解。

李瓒两三步迅速跑来她身边,紧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身后,转身面对那些缓缓走来的人们。

李瓒好笑,说:"你要量一下么?"

宋冉心中浮起森然的凉意,站在原地不敢动,低低哀唤一声:"李警官......"

宋冉心头一热,也不知怎么想的,斗着胆子伸手过去,拿拇指和食指在他手腕上圈了一道。

宋冉回头,就见四周的拾荒者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男女老少,形容枯槁。他们天生就幽深的眼窝因饥饿更加凹陷,他们盯着宋冉手里的食物,伸着瘦骨嶙峋的手,缓缓靠近。一如好莱坞大片里行走的丧尸。

李瓒被她轻圈着手腕,没吭声。

"宋记者!"李瓒下了车,朝她喊一声。

宋冉余光这才看到他右手拿着那根红绳,他本意是让她拿绳子量。她的脸唰地发热,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

宋冉于心不忍,又从背包里面翻出一袋面包。

她收回手来,困窘地拿右手拇指和食指卡着左手食指15指节的长度,笔画给他看,说:"呐,这么粗。"

女人迟疑着接过去,把牛奶给了怀中的孩子。孩子捧起就吸,女人将面包撕了一半给孩子,自己也狼吞虎咽起来。

李瓒看看自己的手,再看她的手,说:"我看你的手挺细的,估计一只手就能圈过来,还有剩余的。"

宋冉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拆开塑料袋,又给牛奶插上吸管,再次递给她。

宋冉拉袖子看:"怎么可能......"

女人搂紧自己的孩子,一双眼睛充满警惕。

李瓒两根手指圈紧她的手腕,拇指扣在了食指第二关节上。

宋冉从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和牛奶,递给那个女人。

宋冉心里"呜~~"地一下。

李瓒立刻拦她:"等一下!"可没来得及,她已抱着包开门冲下车去。

他已经松开手,两指圈着比给她看:"喏,这么点儿。"说完自己看一眼,还不太信:"居然这么细?"

宋冉忽然踩了刹车,二话不说,从后座上拿起一个背包。

"可能你手指比较长。"宋冉微红着脸,语气平静地说。心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忍得很辛苦。

前方路边出现一个抱着孩童的女人,长期的饥饿让她两只手瘦成竹竿。怀里的孩子三岁多,眼珠子饿凸了出来,在母亲怀里艰难地喘息着。

这时,本杰明他们从那头走回来了,像是要集合。

宋冉内心煎熬,抓紧方向盘慢慢往前开。

宋冉看见,问:"是不是要走了?"

一股悲怆而毛骨悚然的气息在街上幽深地弥漫着。

"嗯。"李瓒站起身,拍了拍头发上身上的黄沙,扭头看她,叮嘱说:"注意安全。"

当汽车经过,这些人的眼珠也跟着缓缓转动,却没有半点光彩。

宋冉点头:"你也是。"

拾荒者们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鬼魅一样在街上游荡。老人,男人,女人,小孩,无一不肮脏落魄,或漫无目的游走,或在角落里蜷缩。

李瓒走下台阶去和他的队友汇合。

宋冉感到一丝不妙,手却不由自主开了相机,把它摆在挡风玻璃下。

本杰明他们一群人斜垮垮地站在不远处,背着枪,冲李瓒挤眉弄眼地笑。

这路上都没见着活人,可汽车驶进南郊的一处街道时,人影出现了。

萨辛也在叫宋冉了,她收好东西准备走。

一路往南,炮火声听不见了。宋冉却无法放松些。

李瓒走下马路,拎起自己丢在路边的军用包,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唤:"宋记者!"

宋冉不敢松懈,小心开车绕去城南。沿路上,渐渐出现大片新挖的坟墓,而有的死者甚至并无葬身之所,暴晒在路边。

"诶?"宋冉停下,回头望他。

城北和城东战火纷飞,老远都能听见炮声。隔一会儿就能看见地平线上爆炸升起的浓烟。

他边弯着腰在裤腿外侧的口袋里掏东西,边朝她小跑过来。他掏出一个拿餐巾纸包着的圆球递给她,笑容竟有一丝腼腆,低声说:"给你的。"

"嗯。"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李瓒捡起头盔帽子,扣在宋冉头上;手也下意识握紧了枪,说:"往南边走。"

宋冉接过来,"哦"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前边就是哈颇城了。

他笑笑,转头跑下马路台阶。

走了好几个小时,远处的荒原上才渐渐出现了零星的建筑。全是沙黄色的碉堡房子,外墙上布满残缺,有的被炸掉了屋顶。继续往前开,大城市的轮廓在天边勾勒出来,伴着隐约的炮响。

本杰明他们在远处吹起了风骚的口哨。

高温之下,一路颠簸,酷暑和疲乏考验着人的耐力。

宋冉不明所以,拨开餐巾纸一看,是一颗新鲜的红苹果,好像还是美国蛇果的品种。那苹果上头有一小块因撞击而磕软了。也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

后程的路,路况极差。多处路段都在战争中损毁,前进速度也急速下降。

她愣愣的,抬头看----街道开阔,天空湛蓝;排爆过后,大街上渐渐人来人往,而李瓒和本杰明他们早已走远。

李瓒和宋冉继续赶路。

"有钱的中国人。"萨辛看着红苹果,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