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她消失了。如花魂,悄然离去。
“为什么花开之时,已是凋谢之际?”
雪地上的点点梅花。竟没有了香味。
一阵风起,骤然间,所有的梅花纷纷坠落!点点梅花混着雪花打在她身上,白色的旗袍上留下了无数淡痕,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梅花的印痕。
……
她的双手,艰难地攀越蝶窗,一种冷硬而结实的疼痛划破她的手心。她无助地缩回手。石蝴蝶,它不懂人的喜怒哀乐,它不会怜香惜玉。它是一个坚硬而美丽的窗,就像华丽却冰冷的冷宫的窗。
唱针“嗞嗞嗞”地在密纹唱片上划着圆圈,轧到了细尘上,扑扑地响。三十年代的旋律,三十年代的颓废。那又是一首当年流行的《卡门》——
它不飞走。是因为它根本飞不走。它是一只石蝴蝶。
什么叫情?什么叫义?
白梅苍白的手,在那只蝴蝶上轻抚而过。心里涌起阵阵酸楚。她抬头叩问:“你为什么不飞走?”
还不是大家骗自己。
那只蝶,饱满浑厚。仔细看,在丰满的翅膀上竟雕刻了无数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可它们飞不起来,永远都不能!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白梅身着月白色旗袍,寂然立于青砖墙下。那扇蝴蝶窗,静静地伫立于她身后,伫立于永恒的时光里。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雪光将梅园的夜晚照得惨白雪亮。
你要是爱上了我,
说不清是雪中梅,还是梅中雪。齐荣升穿过梅园,惊落了一树梅花。他踏雪而去,从此扔下白梅。
你就自己找晦气。
雪地上盛开着梅花,梅花上又积满了雪。
我要是爱上了你,
那年初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你就死在我手里!
她本来可以回到上海,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可是,她和齐荣升之间却产生了一条再也无法修复的裂痕。
……
很多时候,女人的毅力往往超过男人。
夜已深,安然在白梅的房间里听到这样的歌曲,不禁怵然:不知谁死在谁的手里?
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画报里的白梅忧郁地笑着。她最后到底去了哪里?
是什么样的动力让她将烟戒掉?
越是往深里想,越是一筹莫展。
——她终于戒掉了!
安然长叹一声。她想不通的是,任何人都有个结局,难道白梅的结局竟是带走了梅园的花香吗?
戒得掉吗?
齐荣升的结局是在梅园。他在梅园门口寿极而终。
可是,纵算她戒得掉烟瘾,但戒得掉心中那份几乎没有目标的怨恨吗?
他的命很长,活到八十多岁。临死时,他孤苦一人,手上仍紧握着一把扫帚。
他将她送进梅园。她被隔离。
这也是一个结局,人终归要死。而齐荣升的死不是被逼而死。也不是病死。他是老死。一个人能安然无恙直至老死,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世事多变,谁又能料到?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时期,他变卖了家产打算举家迁往香港。可临行那日,他突然改变主意,执意留在上海。他是想了却掉一桩心愿,再赴香港的。
是啊,早知如此!……
谁又知道,他这一留便成结局。
“早知如此——”
文革期间,他回到梅城。那时候,他已近八十了,在梅城已无一个亲人。他向当地政府要求到梅园扫地。
“我要——”她近乎哀求。
自此,梅园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
他和她大吵。
一到冬天,满园的梅花竞相开放,身穿灰黑色棉袄的老人在花树下忙碌着。偶尔地,他会将双手合抱起来,抬起混浊不清的眼睛,久久地凝视其中一枝梅花……
“为什么要堕落?为什么?!”
可惜,白梅看不到这一幕。
齐荣升痛惜不已。他夺下她的烟,踩于脚下。
……
终于,她抽上了瘾。——可怕的鸦片瘾!
“砰”一声,门被踢开。安然一惊。凌晨时分,是谁如此“早归”?
她在烟雾里越来越慵倦。
是阿紫,身边居然带着个小男人。
是谁在茶楼里轻轻地弹起钢琴?琴声也是软洋洋的,一如她们懒洋洋的姿势。是她们将这里的环境改变了,还是这里的环境改变了她们?
这段日子,阿紫像是迷恋上了夜场电影。在梅城最豪华的影院里,阿紫总是一个人独占一个情侣包厢。
在暧昧的灯光下,她们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各种糕点和瓜子,食物的香味融进温暖的空气里,慵倦而无聊。
影院的每一部电影都要播好几天,甚至一个星期。可她依然场场必到。
烟雾轻轻地打着圈向上飘起。
叶城消失了。对于她来说,一切就像梦。
烟馆是最能打发女人寂寞的地方。她和一些太太娘姨们一起,斜倚在沙发上,品着茶,抽着烟,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现在,梦也没有了。
她已有一种成年女子入世渐深的表情。
其实,她不是不明白,纵然叶城天天在梅城,他也不属于她。女人一旦陷入情网,总是那么难以自拔。
纯洁的年代已离她而去。
她爱他。这是她的劫难。
这一年,她已二十六岁。
纵然他不在,她也一样用她无言的行动诉说着她的爱情。
而她的心却充实不起来。
这个凌晨,阿紫在影院里绊了一跤,拎着的皮包打在墙砖上。阿紫心痛地摸着包上的伤疤。
一阵阵的掌声流淌着,一声声的喝彩在她耳畔流过。她原本可以拥有这一份事业,展现她的希望,在这舞台上实现她的理想的。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男人走过来问:“小姐,需要我帮你吗?”
当百乐门的霓虹灯重新打在她身上时,她轻轻扭动腰身,歌声随着节拍旋转起来,流进一个个痴男怨女的心里。
她站起来,斜睨着他:“我需要爱情。你能给我吗?”
他们在梅园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然后,他得返回上海去。上海有他的家有他的事业。她也得回到上海去,上海也有她的事业。
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能,我能给你!”
不管怎样努力,她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而已。
于是,阿紫带他进了梅园。
而他也不会只属于她一个。永远都不能。
梅园所有的人都被惊醒。
可在爱的路途中,她逐渐发现,来自心底的那份感动,并非是爱。虽然,她早已将自己交出,但她的灵魂却始终只属于自己。
当安然下楼之时,绿裙和青莲也从自己的房里相继出来。
他爱她,她不是不知道。她也爱他,因为那份感动。
那小男人的三角眼倒挂着,脸尖得像钉子,身子薄得像纸片。此时,他被四个女人团团围住,心里这才有些惶惶然。他求助似的瞟了一眼阿紫,而阿紫却漫不经心。
他的心被冷冷地划开。
安然看了看阿紫,然后对那小男人说:“谢谢你送她回家,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当她来到梅园时,脸上并无喜悦之色。她对他说:“我要的并不是梅园。”
小男人尽管心有不甘,但知道这些女人不好惹,只好悄声叹息,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终于,她踏出了齐公馆的大门,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阿紫却一把拉住他。
她是他心中的宝,他要用心去呵护她。
“我带来的男人,关你们屁事?”
他要让她每天清晨起来,一打开窗便能闻到梅花的香味。
安然一怔:“这是何必?你心里再难过,也不用这样作贱自己!”
他只身去了梅城。买下一块地,花重金请人建造了一栋白色小洋房,并在院子里栽满梅花。
阿紫扬眉道:“我贱,我没你高尚,行了吧!”
她有了他,被他爱着。但是,他却给不了她一份归属感。他不能给她一份家的感觉。
安然的脑袋“嗡”地一声。她们之间的裂痕已深!
可她的父母早已逝去,她在梅城早已没有家了。
青莲劝道:“阿紫!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气呢!”
齐荣升知道,她又在想家了。在这样的冬天,梅城该是寒梅盛开之际了。
“是啊,一大清早,大家就弄得不开心,何必?”绿裙拉过阿紫的手,并示意那小男人赶快离开。
这条街道没有梅花。只有苍白的阳光斜斜地插进木格窗子里,分成几块不同大小的光影,浮在白梅的旗袍上。
而那小男人却像粘住了似的,站在阿紫身边,一动不动。毕竟这样的事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况且面对的全是漂亮女人。他不顾一切地想留下来。
那天,白梅拉开水灰色的窗帘,她无力地倚于窗台前,对身边的齐荣升道:“你闻到空气里的梅花香味了吗?好清雅的味道。”
姐妹们好心劝说,阿紫却并不卖账。她一把甩开绿裙,再次拉过小男人的手,冲口道:“我没你们正经,高尚,我喜欢带什么样的男人,和你们无关!”
她的笑容不见了。
在他们上楼时,安然却横在楼梯口,挡住他们的去路。
她们天天联合起来,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那些原本听来糯软圆润的上海话,在白梅听来却是那么的可怕和刺耳。
“你这样做,只会更伤你自己。”
齐公馆里的女人们都非平庸之辈,她们工于心计,明争暗斗。白梅哪是她们的对手?
“我愿意!”
白梅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已心知肚明,这里并不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
阿紫推开安然,硬是上了楼。
“造反了!真是造反了!”
三个女人站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太太先后制服了两个小妾,没想到竟然制服不了白梅。她气得直打颤,嘴里连声说着:
安然无奈地长叹一下,罢了!各人管自己的事,还是将自己关进房里,图个安宁。
一早,白梅将一杯泡好的碧螺春送至大太太房里,大太太当着佣人的面,故意打翻了茶水,溅了白梅一身。白梅倔强地转身而去,连打碎的杯子也不去捡。
可她一抬腿,却又停下。
按规矩,新姨太刚进门头三天,得为大太太奉茶。
楼上传来阵阵打情骂俏的声音。
但如今既然将这女人娶进门来,她便得摆起原配夫人的架子,给新姨太一个下马威。
蓦地,有人叩击院门。
齐荣升的原配夫人齐氏,虽然早已闻知齐荣升在外面带歌女的事,但只要不带到家里来,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心里清静。
叩门声在这样的清晨响起,显得尤为突兀。
齐荣升的两个小妾心中早已愤愤不平,同样是妾,她们却享受不到这样的风光。再说,齐荣升对白梅百依百顺。自白梅进门那日,她们才蓦然惊觉自己身边的男人已被人夺了去。
会有谁在这样的清晨叩门?
虽然没有正房夫人那样明媒正娶,大摆宴席。但白梅进齐公馆那天,齐荣升请来了一大帮亲朋好友,在家里热闹了几天,却也十分的风光。
青莲出去开门。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邮差。在这样的科技时代,任何节奏都以非常人所能理解的速度在加快,邮差的出现,实在是一份久违了的温情。
可当红了以后的白梅,终日被男人追着捧着时,他突然想起要带她回家。他要娶她进门,给她一个名分。
青莲将信递给安然。
齐荣升一直不肯带她走进他的大家庭。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而是不舍。他觉得她和那些庸俗的娘姨们住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带坏了。
安然接过信,那大号的信封,用黄色的牛皮纸做成。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齐荣升给她的。她在心里充满感激。虽然很多时候,她仍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困惑。在上海那么多年,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她的心无法在上海停留下来。
落款处是:泸沽湖畔。
她在上海造就了一个灰姑娘式的梦。
安然的心突然被什么击中似的,痛了一下。
大都会对于女人来说,实在是个造梦的场所。
他只身去了泸沽湖!他终于去了。
是齐荣升捧红了她。
久久地,就这么静立着。
那时候,西方服饰和进口面料已成为上海上层妇女的时髦。可白梅却坚决不穿西洋服饰。那些衣领过于敞开,式样怪异的服装,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已习惯了穿中国旗袍。而且她还一直坚持用中国的丝绸做面料。
她手上的信始终没有拆开。
后来,她终于习惯了穿旗袍。
“为什么不拆?”青莲问。
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模样非常可笑。偷偷地,她又换回那身棉布衣衫,虽然旧得褪了色,但穿在身上时,她便能在梦中回到故乡。
为什么不拆?
初到上海,齐荣升教她褪下一身棉布衣裤,换上了旗袍。
为什么?
饮水思源。白梅想到的是齐荣升对她的恩情。
手心里的信,好沉。
有一段时间,一个上海滩的富家子弟天天为她捧场,每唱一首歌后,必会收到他的一个花篮。可谓煞费苦心!可白梅从未答应和他约会,就连一顿饭都没陪他吃过。
如一个美丽的陷阱。她怕拆了封口,自己便会一头扎进去。她怕自己难以自拔。她怕从此万劫不复!
那时候的白梅已是百乐门歌厅的红歌手。有多少纨绔之弟对她动了心,但白梅却不为所动。
她怕……
楚楚动人的女子!齐荣升无限怜惜地看着她,不知何故,心中倒生出一些担忧。
她不敢拆。
上乘的面料加上精致的做工,连白梅自己都惊呆了。她看着试衣镜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一只丑小鸭突然间化成了一只无比高贵的天鹅。
许多东西只有懂得将它深藏,才不至于受伤。譬如这封信,不拆开,它永远是完整无缺的。
那套月白色旗袍是齐荣升在老介福定做的。当他亲手为白梅穿上时,不禁神迷。他没想到一件旗袍居然能将一个女人的身体衬托得如此完美。
感情也一样,只有将它深深地埋藏起来,才不至于轻易地被伤害。
白梅穿着月白色旗袍在妆台前坐定,悲凉而凄美。像一滴透明的水落在尘埃里。
不一会,那个小男人却“噔噔噔”地跑下楼来,见三位美女仍站在客厅里,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立马回来。”
她在一片恍惚中,看到了女主人款款而来——
安然她们厌恶地瞪他一眼。
时光倒流。
他淫笑着,穿过她们,说:“我去买个套。”
暮色如雾。旧式台灯散发出疲倦而昏黄的光晕。
“你去死吧——”绿裙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物是人非,世事浮沉的烟尘味,从那些旧物里面渗出。安然手抚化妆台,自心底深处生起感伤和叹息,如在追忆少女时代的那份初恋。
而此时的安然却百感交集。她知道阿紫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叶城。她该怎样劝说阿紫呢?
这是旧上海遗留下来的碎片,带着劫后余生的味道。如今聚集在一起,努力构筑着一个早已逝去的年代。一个淡如轻烟的故事。
绿裙和青莲闷声不响地坐在沙发里,都替阿紫不值。
一张雕花的木床,轻盈的布幔低垂。床头柜上是一盏老旧的玻璃罩子台灯,像一朵倒挂的铃兰花,灯柱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青绿色的铜锈。一只雕花的大衣橱。一个老式的实木壁炉,有一根木条子已断了。一只黄铜的旧式留声机,黑色凝重的密纹唱片,白色喇叭像两朵盛开着的牵牛花。还有一个旧式化汝台,香水瓶就装在镜子上方,只需轻轻一按,香雾就会徐徐洒下。
那个小男人果然回来了!
她搜集了一些关于白梅生前的资料,还有一些三十年代的旧物。这些东西是她从旧货市场上慢慢淘来的。现在布置在白梅生前的房间里。她们搬进来后,那个房间一直空着,到现在才充实起来。
她们像见鬼神一样看他。
理智的人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而太清醒的人,往往会比常人多一些不快乐。看透风景的人,心里只剩下冷漠。其实,在这样的冷漠下面,蕴藏的疼痛往往更激烈。
可她们终于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什么套,而是两大盒香喷喷的小笼包子。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她一直在思考它。她不相信爱情,可她差一点陷进爱情的圈套里。也许出于天性,她的世故和理智使她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态度。但她恰恰又渴望一份真正爱情的到来。
他将一盒包子递给她们:“闹了半天,也该饿了,快吃包子吧!”
她知道,在爱的路途上,不管走出多远,到头来终究只是一场空白。
可她们只是瞪着他,一个也没有伸手去接。他只好将包子放于沙发上,拿着另一盒非常勤快地跑上楼去。
她在每一个小说里,都会编织一些美好的瞬间,然后安排男女主人公为了这些瞬间的爱,走上疼痛和激情交织的路途。
绿裙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真是个孝顺孩子!”
安然的心里尽是莫名的沉痛和悲伤。她让自己带着这份沉痛和悲伤进入她的小说中。
此时,阿紫出现在楼梯口,接过那盒包子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叶城在梅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