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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故事的两个版本

不出所料,那晚我失眠了,即使塞尔维亚本地的强效安眠药也不起作用。我把手稿放在枕头下。买了新裙子、新衣裳和新鞋子之后,我也会这么做,我会把它们放在床尾,这样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它们。

“不,不,不是真的买了。你别担心。我待会儿给您解释。况且即使真的买了,又怎样呢!”我心中蹿起一丝叛逆的火苗。“您听完我的故事就知道了,故事里的我可爱极了,您还应该好好留意其中的家具……哎,我太高兴了。”

“看吧,”我想,“丈夫不过是用自己的钱买一件外套,你便大惊小怪,现在,你自己也把这篇故事和琐碎的商品相提并论啦。你第一本书的版税不也被挥霍掉,买了一双鞋吗!?别再提你的双重标准了。”

妈妈惊讶地看着我。

“等等,别急着下结论。”我听见心里有一个邪恶的声音笑着嘀咕,“把你的故事算作所谓的系列故事的一部分,又该怎么解释?!去他的系列故事!萨瓦河畔的坡地是我的,故事是我的,全都属于我……”

“不,妈妈,我的老天爷,我从我丈夫手里买了一篇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是我,我在萨瓦河畔的坡地上买了一幢房子。”

“现在,你该静下心想想。”那个声音如此卑鄙,却不失客观,它近乎尖叫道,“他写了一部关于你的小说,关于你和他的爱情故事,但现在他又开始构思其他的故事了,脑子里想的是其他的屋子,其他的女主角……”

“难道是一条毛皮大衣,你竟然在春天买毛皮大衣!?”

我并不嫉妒。真的不嫉妒。但我确实羡慕我丈夫作品中的女主角。她们是他想象出来的爱人,衣着华贵,有权有势,充满魔力,是一群骄傲的公主。这样的公主不止一位……直到现在,我才突然顿悟,丈夫爱的不是我,也不是他故事、小说以及戏剧中的女主角。

“不,妈妈,我的老天爷,它可比裙子贵重得多!”

“他爱他的作品,这些作品才是他唯一的真爱。其次,是他自己!接受这悲伤的事实吧。”

“你买了一条新裙子?”

“你呢?”我身体里那个卑鄙的声音叫嚣道,“可你爱的不也是自己吗?想想你为什么要定制这个故事,为什么故事里要有房子,为什么你要是房子的主人?还有,你为什么需要一份文学遗产?”

走到家门口,我妈妈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于是问道:

真相折磨得我精疲力竭。黄昏时,我安慰自己明天再为这些问题烦恼吧,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啊!我受够了老掉牙的道德说教。我来到了母亲和妹妹的家,把这个故事读给她们听。至少今天,故事只属于我。

第二天,我找到作者:

天啊!我的头脑一阵发蒙。我用稿酬买下了一件艺术品,这件艺术品的创作者却用这笔报酬买外套!

“我要向你宣布,我准备把我的故事送给你。你可以把它收进书里,算作系列故事中的一篇,随便你怎么出版,只是不要交给我们共同的出版社‘德瑞塔’。一个故事拿两次稿酬,显然不合适,更何况这家公司给了我稿酬,而我用稿酬买下了你的故事。这么做不对……无论如何,出版社看轻我的故事,他们更愿意为你的故事给出更高的价格。即使在21世纪,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写作,但在出售作品时,仍旧无法做到同工同酬。金钱背后的逻辑如此荒诞。”

“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决定为那些你没有选中的房子写一系列故事。萨瓦河畔坡地系列!当然,这则《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也属于这个系列。我希望你不反对我这么做。”他一五一十地说。“这笔钱我收下了,算是给我的劳务费。”他商人气十足地咯咯笑着,用信封摩挲着下巴。“我准备用这笔钱买件衣服。你拿到稿酬后也是这样做的吧?说实话,我也乐意花在衣服上……我运气不错,我会把它当作纪念。能买到一件上档次的外套……你出手大方。”

“聊以自慰的是,”我继续说,“至少你写的以我为主角的故事要比我写的以你为主角的故事更贵。”

“你也看出来了,我很满意。你不仅满足了我的心愿,还带来了惊喜……”我的身体乃至整个灵魂都在颤抖,语气却异常平静。“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接下来我们该做点什么吗?该怎么处理这篇故事的版权?你打算把它印出来,就像那些公开出版物一样印上几千份,还是只留下给我的这一份?”

《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之后的命运颇为曲折。M.P.写作了一系列题为“来自萨瓦河畔坡地的故事”的小说,系列故事围绕我们散步时看见的那些屋子展开。这些故事后来由普拉多出版社出版,题为《恐怖爱情故事》。他因为这本书获得了安德里奇奖,他因此得到了物质上的鼓励。那时候,他就已经因为“我”的故事拿到了三笔报酬。第一笔是我给的,第二笔来自出版社,第三笔则是因为获奖!不久,我的丈夫M.P.又为萨瓦河畔写了一系列故事,这些故事后来以短篇小说集的形式出版,题为《七宗罪》。这本书加印了好几次,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我的《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则被淹没在系列故事和选集的标题背后。

故事念完了,我没说话,将信封递给了丈夫,从他的手中接过手稿。他饶有兴致地点了点钞票。

另外,M.P.果真用我给他的报酬买了一件外套。那是件高档时装,他到现在还在穿。

终于到结局了!一切柳暗花明。你也该读读这故事,我没有刻意推销的意思,更不是自吹自擂。总之,这故事值得一读!

据我所知,没有人再找他定制任何故事。我也再没有。

爱人之间的文学游戏渐渐演变成一个宏大而危险的存在问题,甚至是复杂的玄学问题。

但有人找我定制故事。我在开篇时提到的那位朋友,她曾经找到我,希望我为她写一篇故事。她说:“你知道吗,我也想加入你们的文学游戏。艺术家不该太小气。我需要你为我写一则故事,这则故事里我得是主角。住什么房子不重要,只要我是其中的女性角色就可以了……”

自恋,是让我们被逐出天堂的原罪。但此刻,自恋却彻底蒙蔽了我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感受……我迷恋的究竟是故事里的我,还是现实中的我?迷恋的是我的丈夫,代号M.P.的人,那位作家,还是小说中的角色?又或者是故事本身?迷恋此时此地的我们,有血有肉的我们,又或者我们身体里那个模糊了性别的灵魂?我是谁?我们是谁?

“你也知道,女作家的收入偏低。”她继续说,“所以我没法付给你钱,我们不妨以物换物。我把瓦尔瑟拉区的酒窖和我的旧自行车给你!别笑!我没和你开玩笑。我只拿得出这么多了。但文学意义上的回报却是无价的,文学的永恒远高于物质带来的满足,相信我。”

哦,故事中的我真美啊!甚至比现实中的我、比我眼中的我还要美。还有那幢屋子和屋子里的摆设……简直疯狂!

我没有为她写故事,但我将这篇故事献给她。

于是,我的辞典里出现了一系列特别的符号,这些符号让人联想到上世纪初俄罗斯芭蕾舞专家尼金斯基等人在给芭蕾动作打分时使用的符号。我将这些符号也编进了辞典,方便查询页码。这是一整套动作类型表,就像一套秘密的字母表。它让我想到那些成人电脑游戏里可以控制角色,让他们做出跳跃、转身、奔跑甚至游泳之类动作的按键;J.M.和我把它称为“无字的小说”。为了配合这些动作,我定制了各种各样的家具,J.M.会用肢体语言与每一样家具对话——推开门,拉开抽屉,放低书桌的写字板。我还为房间挑选摆设,好让J.M.可以在其中自如地舒展动作,一切都与对她的天性相符,至少在我的脑海中,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栩栩如生,她进门的神态,爬楼梯的样子,从出口离开的背影……

男人的故事: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

和J.M.相处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观察她。每一天,我都会留意她纤瘦的胳膊和手掌的动作,她走路的样子,她梳头发的样子,她挺直的脖颈,她美丽的肩膀和大腿,她落座时起伏的胸脯,她转身的姿势,她坐在扶手椅里或者奔跑时蜷起的双腿,甚至她赶在其他人听到运输炸弹的飞机的轰鸣声之前,早早地做好准备,抱住脑袋的样子……我编了一本小小的《J.M.动作辞典》。每一个动作,我都做了标注。不过,标注她那些即兴的舞步尤其困难。她总是一个人独舞,从不邀请我做她的舞伴,那些舞步是她最美丽的创造。

米洛拉德·帕维奇

M.P.继续读道:

人的思想犹如房间。有的是富丽堂皇的大厅,有的是角落里的阁楼。有的阳光充足,有的暗无天日。有的可以眺望河景与天空,有的只开了一眼天窗,有的甚至是没有窗户的地下暗室。词语犹如摆在房间里的物件,可以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我们的思想,那些身体里的房间,无论形如城堡还是陋室,事实上,都属于其他人,而你不过是其中的房客。有时候,多是夜里,我们能穿过被锁紧的通道,前往其他的房间,流连其中。我们仿佛困在地下城邦,直到梦境降临,才得以脱身。但梦就像那些婚礼上的宾客,难免被照顾不周。类似的,还有失眠。失眠分为两种,她们就像姐妹。一位在睡前翩然而至,一位在午夜姗姗来迟。前者孕育谎言,后者暗藏真相。

我一边走进这幢意念中的屋子,一边像念诵咒语般将J.M.的名字拆成十七个字母,为屋子里的十七个房间编号。

因为独自生活,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但对抗失眠的法子我早已谙熟。我只需躺在床上,动一动脑,就可以战胜失眠。我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之所以想到这个办法,也与我的职业有关。首先,我需要一处合适的屋子。地板下一定要铺着燕麦秆,防止地下的阴气弥漫到屋里。选定了房子后,我便开始在头脑里想象屋内的摆设。每天夜里,我都会想出一套全新的方案。我在屋子里安置了各种各样的物件,每一件都由我亲自操持。我之所以事无巨细、费尽心机,不单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一个特别的人。为了J.M.。只要能让她满意,我愿赴汤蹈火。

失眠的夜里,我决定不再清点活到现在到底买了多少双中看不中用的鞋子,而是想象自己住进卢卡·切洛维奇之屋后该如何装修。我知道J.M.喜欢这幢房子,这是我选择它的关键所在。J.M.能敏感地感觉到不同“领地”传递的能量,尤其是那些积极的能量。她认为东正教教堂和萨瓦河之间的街道是一片特殊的“领地”。那是萨瓦河畔的坡地,那儿在冬天也会散发出秋天的气息,犹如冬天里的春天。J.M.觉得,她踏进这片“领地”后,便听见有人唤她,听见了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她带着这个名字离开,她有了新的名字,成为新的自己。卢卡·切洛维奇之屋位于这片“领地”,正是在这幢屋子里,她开始了新生活。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

因为独自生活,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但对抗失眠的法子我早已谙熟。我只需躺在床上,动一动脑,就可以战胜失眠。我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之所以想到这个办法,也与我的职业有关。首先,我需要一处合适的屋子。地板下一定要铺着燕麦秆,防止地下的阴气弥漫到屋里。选定了房子后,我便开始在头脑里想象屋内的摆设。每天夜里,我都会想出一套全新的方案。我在屋子里安置了各种各样的物件,每一件都由我亲自操持。我之所以事无巨细、费尽心机,不单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一个特别的人。为了J.M.。只要能让她满意,我愿赴汤蹈火……

某天下午,我们一同外出散步。途中,我看中了一幢房子,我想方设法打听清楚了它的来历。这幢配有遮雨遮阳棚的房子伫立在卡尔加维卡马尔卡街的一头,这条街位于萨瓦港和泽列内凡纳克街之间。屋子的正面有许多漂亮的窗户,窗户被十字形的窗框划分成四部分,这类窗框现在已经停产。这幢屋子被称为“卢卡·切洛维奇之屋”。它建于1903年,工程师米洛什·萨维西克设计了这幢结合了新巴洛克元素的新文艺复兴风格建筑。书上说,这是一幢半住宅半商业的长方形建筑,包括地下室、底层,地上两层和阁楼。底层对街的那面墙上有一面巨大的窗户,透过一楼的玻璃则可以看见商铺和建筑门窗上方巨大的装饰墙面,整栋楼显得气势非凡。房子的顶部是支撑檐面,还有一处砖头砌成的阁楼,阁楼顶上有一扇经典式样的天窗……入口大门处有一面盾形徽章,上面印着花体的“L..T.”;旁边还有一张铭牌,写明这幢房子捐给了贝尔格莱德大学。这幢屋子的主人卢卡·切洛维奇(1854—1929)是贝尔格莱德当地一位颇有声望的商人。在很长时间里,他担任贝尔格莱德商会的主席,主席办公室就在隔壁楼,从那儿可以望见广场上的美景,那里曾是著名的“小集市”。附近还有他的半身铜像,位于卡拉多尔德瓦街上某幢宅邸的一角。这条街一路往西南方向延伸,通往特雷比涅市;1872年,卢卡正是从那儿启程来到贝尔格莱德,他买下这块土地,在码头附近建造了一座派头十足的大楼。他是塞尔维亚当地保加利亚非正规军与南斯拉夫祖国军联盟的主要发起人之一,还是贝尔格莱德码头市场的主人、若干科学机构的赞助人。人们说,他只需挥一挥羽毛笔,账目便一清二楚。

M.P.念道:

失眠的夜里,我决定不再清点活到现在到底买了多少双中看不中用的鞋子,而是想象自己住进卢卡·切洛维奇之屋后该如何装修。我知道J.M.喜欢这幢房子,这是我选择它的关键所在。J.M.能敏感地感觉到不同“领地”传递的能量,尤其是那些积极的能量。她认为东正教教堂和萨瓦河之间的街道是一片特殊的“领地”。那是萨瓦河畔的坡地,那儿在冬天也会散发出秋天的气息,犹如冬天里的春天。J.M.觉得,她踏进这片“领地”后,便听见有人唤她,听见了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她带着这个名字离开,她有了新的名字,成为新的自己。卢卡·切洛维奇之屋位于这片“领地”,正是在这幢屋子里,她开始了新生活。

*

我一边走进这幢意念中的屋子,一边像念诵咒语般将J.M.的名字拆成十七个字母,为屋子里的十七个房间编号。

我独自一人站在一座大教堂的中央,仰望着上方巨大的穹顶。突然,有金色的叶子从穹顶的正中间飘下来,一丝一缕,仿佛从天而降的细流,那些薄薄的叶子看不出由什么做成的,但质地华美。我想,它们大概会一直落下去,落到天荒地老。我被眼前的美景触动了,想要和其他人分享我的快乐。但令我吃惊的是,其他人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人们望着其他地方,只有我独自陶醉在幸福之中。

和J.M相处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观察她。每一天,我都会留意她纤瘦的胳膊与手掌的动作,她走路的样子,她梳头发的样子,她挺直的脖颈,她美丽的肩膀和大腿,她落座时起伏的胸脯,她转身的姿势,她坐在扶手椅里或者奔跑时蜷起的双腿,甚至她赶在其他人听到运输炸弹的飞机的轰鸣声之前,早早地做好准备,抱住脑袋的样子……我编了一本小小的《J.M.动作辞典》。每一个动作,我都做了标注。不过,标注她那些即兴的舞步尤其困难。她总是一个人独舞,从不邀请我做她的舞伴,那些舞步是她最美丽的创造。

这场景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是在梦里。很久以前,我还十分年轻的时候,曾经梦见过。如今,梦境成为现实:

于是,我的辞典里出现了一系列特别的符号,这些符号让人联想到上世纪初俄罗斯芭蕾舞专家尼金斯基等人在给芭蕾动作打分时使用的符号。我将这些符号也编进了辞典,方便查询页码。这是一整套动作类型表,就像一套秘密的字母表。它让我想到那些成人电脑游戏里可以控制角色,让他们做出跳跃、转身、奔跑甚至游泳之类动作的按键;J.M.和我把它称为“无字的小说”。为了配合这些动作,我定制了各种各样的家具,J.M.会用肢体语言与每一样家具对话——推开门,拉开抽屉,放低书桌的写字板。我还为房间挑选摆设,好让J.M.可以在其中自如地舒展动作,一切都与对她的天性相符,至少在我的脑海中,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栩栩如生,她进门的神态,爬楼梯的样子,从出口离开的背影……

朗读绝不是诉说情话,即使他的朗读充满感情且极富文学意味,但朗读带来的愉悦已经超越了情人间的肉体之欢。我踏上了一条发现自我的旅程。我将与故事中的我合二为一。

我不打算在深夜装修工程中改变屋子的外墙。但我打算重新粉刷,刷上贝尔梅特牌餐后酒特有的白,还有意大利产起泡酒特有的蓝。第二次在失眠之夜造访卢卡·切洛维奇之屋时,我研究了室内的布局,决定改变楼梯的结构。我还记得她走在维也纳奥尔斯佩格宫里巴洛克风格的双阶楼梯上的曼妙身姿,记得她想把手放在奢华的金属栏杆上却又收回的样子,记得她在最后一级台阶的弧形边缘处回转身的模样。紧接着,我又想起邻近的贝尔格莱德集团大楼里也有一处双阶楼梯,便在卢卡·切洛维奇之屋里也设计了一处同样的楼梯。某天夜里,我在脑海里清除了入口两边的两处商铺,这样双阶楼梯就有足够的空间直抵二楼中庭窗户附近,爬起来更为轻松。新的楼梯使用石材,围栏则是锻铁做的;扶手和我们在维也纳见到的楼梯不太一样,是由胡桃木做成的,这样手放在上面就不会感到寒冷。我躺在床上,头脑里卢卡·切洛维奇之屋里的新台阶格外生动。我屏息凝神,担心稍一分神,台阶便会消失。

我就像准备去约会的少女,等待着心上人的电话,直到神圣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给拆毁的商铺仅剩的窗户装上了彩绘玻璃,玻璃上描绘着J.M.曾向我提到的两个梦。位于入口左边的窗玻璃上描绘着J.M.关于云朵的梦: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恐惧、欣喜、怀疑,百感交集。故事会怎么发展,结局如何?我们私下的生活与故事的界限在哪里?真的存在这样的界限吗?故事里的我美吗?他眼中的我是怎样的?他爱我吗?

“云层厚得像苔藓,一动不动,遮住了天空。”

“人的思想犹如房间。”他念道,“有的是富丽堂皇的大厅,有的是角落里的阁楼。有的阳光充足,有的暗无天日。有的可以眺望河景与天空,有的只开了一眼天窗,有的甚至是没有窗户的地下暗室。词语犹如摆在房间里的物件,可以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

“绿得像发了霉!”旁边的人说道。野餐的人们有的仰卧在草地上,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帐篷里盯着停在高高的树尖上的云朵。城市里,苔藓般的云层就像壳一般罩住了地面,摩天大楼的尖顶也淹没在云层中。有时,这些看起来就像池塘里的苔藓般死气沉沉的云层会裂出缝隙,拱起来,缝隙下的那片土地便开始颤抖,人们不禁头晕目眩。飞机不再起飞……

我早就把钱准备好了,装在白色信封里。我们面对面坐好,摆出“对阵”的架势。他捏着手稿,我握着信封。

等到下一个不眠之夜,我又重新设计了卢卡·切洛维奇之屋背街的客房、两间分别供夏半年和冬半年使用的厨房和一大一小两间浴室。我把有三扇窗户的阁楼改造成阳光房。J.M.可以在里面吃早餐、抽烟,每扇窗户的颜色都不一样。

“那笔钱,我志在必得。”

完成最初的工作后,我开始着手室内的装潢。尽管一切都发生在床上,在夜里,在我的头脑里,但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些装修既规范又实用。我从工匠鲁尼处定制了门把手和门锁,他的店铺在卡莱梅格丹附近。现实生活里,我在装修屋子时,便会找他定制金属配件。但这次的订单很特别。每个把手都需要是独一无二的,原因很简单:J.M.修长的手指会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不同的动作需要不同的把手配合。门把手一送到,我便把它们装好,心满意足地打量起来。有一只把手是小鸟形状的,J.M.可以在推开二楼舞厅大门时,用手抚摸它;接着,她会摸到第二只把手,把手是弧形的;第三只把手则是中国扇子的形状。有的把手镶嵌着玻璃苹果和大理石珠子,有些把手是山羊角做的。值得一提的是J.M.卧室门上的冷杉木把手,它始终散发着落雪的森林的香气。屋子大门的把手则是按照18世纪的小号女用左轮手枪的形状制成的。扣动扳机位置,门就会打开。将J.M.推门的动作连在一起,就是她伴着她最爱的曲子《怀念》起舞的样子,足足五十拍的舞步……

“现在就可以。”我说。

当然,我也会在白天光顾真正的卢卡·切洛维奇之屋。屋子已经荒废,比我想象中要陈旧得多。一楼四间商铺的玻璃蒙着灰尘。衣着褴褛的老人坐在门口,抽着烟斗,烟嘴喷出山羊角特有的潮气;老人的耳郭还挂着剃须泡沫。

多年前的夏天,我曾到突尼斯旅行,没有买下当地颇具东方特色的十字编圆柱形鸟笼的事至今仍令我懊悔不已。我不喜欢那种取悦游客的迷你型鸟笼,我想要一只可以装下几只鸟儿的货真价实的大笼子。可惜我既不养鸟,也没有可以配合鸟鸣发出潺潺水声的喷泉。毕竟我住在贝尔格莱德,这里只有脏兮兮的鸽子和公共喷泉,公共水管不出一周便干涸,再也不会流出一滴水。

一切太让人扫兴了。

“我已经完成订单,故事写好了。你准备好了吗?我要交稿了,我预备要读给你听。故事就叫《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其实,我还满足了你另一个愿望……”

唯有夜幕低垂,我才重拾热情,一点一点地装饰屋子。我找铁艺匠人卢尼定制了五十瓣嘴唇,有点缀着胡须的男人的嘴唇,也有涂着唇膏的女人的嘴唇;我把这些金属嘴唇嵌在了房间的墙壁里代替烟灰缸。J.M.在某个房间抽烟时,与大楼里的真空排气管相连的嘴唇便会把烟雾连同那些原本四处散落的烟头一齐猛地吸走。我拆掉了屋子二楼的几堵墙,辟出一间“音乐室”;更确切地说,是一间舞蹈室,舞蹈室里有三扇窗户,透过每一扇窗都能看见曾建有“小集市”的广场。J.M.可以在这里伴着马瑟西娜紧凑的节拍释放狂野的舞者之魂。最后,我铺了一层复合地板,地板的布局很像J.M.念念不忘的沙特尔主教座堂里的迷宫。

终于,我等到了一个迷人的春日。我可不是在重复陈词滥调,我是打心底觉得那日子美妙极了。那天,丈夫向我正式宣布:

我在二楼设计了一间正对庭院的大浴室。那只大麻杆形状的把手后面是一间宽敞到几乎显得空旷的长方形房间。点亮灯光后的天花板仿佛一片多云的天空。房间里铺着紫色和淡青色瓷砖,人一走进去就能看见最里面的玻璃床,床上摆着一只用防水材料做的红枕头。只需按一下按钮就可以调整浴室花洒的水量和喷洒的角度。有了它们,J.M.躺在玻璃床上就能沐浴温暖的雨水,又或者在暴雨般的花洒下,伴着那首《哈扎尔之路》翩翩起舞。我还记得她转身时肩膀的动作,那动作像是从法老墓里的刻画人类侧身形象的古代壁画里学来的。浴室的窗户是一处一人高的半开放的水晶管道,置身其中,就像站在街边的立柱里。J.M.小儿子的照片放大了数倍,印在半透明的玻璃上。男孩站在那儿,正在用吸管喝可乐。

与此同时,丈夫正按照我的要求埋头苦干。他不停地写啊写。他写作时,我形同弃妇。他变成了一位充满距离感、难以企及的陌生人。虽然他在为我写作,并且在书写我,但他仍拒我于千里之外。而我一心只想靠近他,不仅因为我们之间有文学作纽带……还因为根植于人性的占有欲……该死的占有欲,因为它,我们被逐出了天堂。

我在一楼设计了J.M.的书房。柳木座椅被系在一根从天而降的链条上,链条的另一头固定在天花板上;座椅上铺着舒适的椅垫,配有脚踏板和手环,这样椅子一旦摇起来,J.M.不至于手忙脚乱,她在电脑前工作时,也能放松脖颈和后背。整面墙都是她的电脑屏幕。她可以看见真人大小的劳拉·克劳馥——这是J.M.最喜欢的女英雄,是她的另一重人格。我还在坐垫里藏了一份礼物,是一本电子书,里面存着我下载好的J.M.的作品和她喜欢的书,体量堪比一座小型图书馆。我在墙上挂了一只衬着绒布的陈列柜,柜子里陈列着J.M.学生时代使用的钢笔。

这笔财产让我颇费周折,莲卡·顿德斯卡得到安康圣母教堂时可一分钱没付。但真的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吗?我们当然可以说是那段失去了的爱情成就了诗歌。但代价远不止于此,她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大厨房朝东,夏天会有鸟儿的影子掠过,冬天会有雪花的影子落在地板上。阳光透过假窗上印着康沃尔地图和埃及地图的玻璃射进来,康沃尔和埃及是J.M.最喜欢的地方。灶台上有一只水壶,水壶后的那面墙上挂着粗布底子的刺绣画,画里有两位美丽的乡下女孩。粗布上用红线绣着两行字:

“你看,我们已经知道建筑面积和报价,我得恭喜你。你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成为贝尔格莱德市中心某幢屋子的主人。每平方米的价格不仅低于市场价,甚至低于社会主义时期的报价。没什么好担心的,怎么看你都是赚的,你可真幸运。好好享受你的财富吧!”

“吃吧,我的姐妹,趁卷心菜还是热的!”

我也把预备给出的数额告诉了她。当然,是底价。

“我来之前吃过奶酪,现在不饿!”

我的脸红了,我报出《私人珍藏》的稿酬,这本书有整整257页,在电脑里有足足854个字节。男作家和女作家的报酬的确不尽相同,但也取决于编辑是男还是女。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带扶手的椅子,我在椅子边放了一只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一只名为康斯坦丁的条纹猫正在笼子里打瞌睡,康斯坦丁和J.M.在希腊一见钟情的某只猫很像,她坚信康斯坦丁原本不会做梦,可现在正代替我做梦。J.M.做一顿饭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听第二遍《九十年代》。其他人如果按J.M.的菜谱烧菜,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她总是开玩笑说,这些年来,她成长得如此迅速,所以不出几年,她的年龄就会比我的还大。但我的年龄都够做她的父亲了。事实上,对于烹饪之类的事,她怀有执念;她固执地认为做饭的时间绝不能超过吃饭的时间。

“你的书赚了多少稿酬,你又准备从中拿出多少来买下这个故事?你大概预备交出你的全部稿酬吧?!尽管如此,但作为一名作者,我不得不提醒你,按市场行情,男作家和女作家的报酬并不相同,男人和女人从事其他工作时也是如此。所以,可别觉得你给了艺术家多少赏赐。”

小浴室里摆着极可意牌三角形水流按摩浴缸和一只小巧的玻璃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水晶杯和一瓶拉马佐蒂·阿马罗酒。J.M.坐在浴缸里,只需像躺在床上那般把胳膊伸得长长的,就能摸到它们。在小浴室的正中央有一只中世纪的女用马桶。你把马桶盖揭开,就能看见马桶座和座位上的象牙色马桶圈。马桶圈下是一只中空的直通地下的方形大理石,污水便从这儿流下去……

我一五一十回答。

J.M.的卧室在二楼,就在大浴室隔壁。我在卧室里设计了一面小巧的步入式衣柜。要知道,无论男式衣帽,还是女式衣帽,穿在J.M.身上,都很合宜。至于她的鞋子,无论穿了多少年,看起来仍像是新的。我把我俩的衣裳都挂进了她的衣柜。可没过一会儿,我的工作便陷入了僵局……

“你的房子大概多少平方米?”

我在两扇窗户之间放了一只蓝沙发,挂了一面古怪的边角上有一只圆窟窿的镜子。接着,失眠的我便无法专心装修J.M.的卧室了。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我将整件事情告诉了一位颇为信任的朋友,令我左右为难的困局随之迎刃而解。

我在脑海中装修着这幢房子,不只为了克服失眠症。更重要的是,我渴望召回J.M.,渴望她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但我只能在脑海中不断演绎着她从走进屋子到入睡时的种种动作,重复这些无意义的蠢事。屋子里的物什让我不禁在脑中、在心里放电影般回忆着她的动作。她很敏捷,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敏捷。她总能像一支离弦之箭般赶在其他人之前,看准、出手、一语中的。我想,敏捷如她,应该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在我的头脑中奔波久时,很快,她就会回应我。或许,现实中的她会走进这幢靠近“小集市”的屋子,走进我在失眠的夜里用她的脚步与舞步装点的屋子。

选定卡尔加维卡马尔卡街上的宅子后,我的丈夫便开始撰写我的故事,我却不禁陷入两难之中。如果我确实喜欢这部作品,该付多少报酬呢?我们之间没有签署书面协议(在此之前,我们只有一纸婚约)。此外,这笔交易还具有双重性质,不仅涉及文学创作,还涉及一笔无形的财富。既要考虑房屋有多少平方米,也要考虑故事里有多少角色;当然,还要考虑它的艺术价值。我担心自己的出手太大方了,又担心自己太过吝啬。

*

尽管这幢屋子捐给了贝尔格莱德大学,但大学并没有真的使用它。它曾是社会主义资产,是旧秩序的遗留之物,政府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新旧更替之际的遗存,于是这幢建筑的法定归属权的判定被无限期延后,所以,它可以挂在我名下。除非丈夫去世后,他的继承人质疑我对故事的所有权和我在故事中拥有的房产。但愿文学史家们不会撤销我的地契。文学记录了我对房产的属权,文学不比土地登记簿更为有力吗?!

清晨,白昼灰色的光线降临,所有期待也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划过天空的脏鸟和连绵的云层。正是在这样的清晨,一位甲方委托人在我的办公室留了一条消息,让我回他电话。我没有立即联系他,几天后,他又打来了电话,他自报家门,邀我参与一个公寓楼的项目设计。他熟悉我为贝尔格莱德的几幢屋子做的室内设计,算是慕名而来。我答应下来。他给了我地址,那一刻,我差点昏过去——要改造的屋子就在卡拉多尔德瓦街。

我必须有真实的考量和依据。我在脑海里勾勒出我能够管理、维护的屋子的状貌。它是真实存在的,位于卡尔加维卡马尔卡街一号。“这幢配有遮雨遮阳棚的房子伫立在卡尔加维卡马尔卡街的一头,这条街位于萨瓦港和泽列内凡纳克街之间……它被称为‘卢卡·切洛维奇之屋’。它建于1903年,工程师米洛什·萨维西克设计了这幢结合了新巴洛克元素的新文艺复兴风格建筑。”书上还说,入口大门处有一面盾形徽章,上面印着花体的“L..T.”;旁边还有一张铭牌,写明这幢房子捐给了贝尔格莱德大学。这幢屋子的主人是贝尔格莱德本地一位颇有声望的商人卢卡·切洛维奇(1854—1929)。在很长时间里,他担任贝尔格莱德商会的主席,主席办公室就在隔壁楼。从那儿可以望见广场上的美景,那里曾是著名的“小集市”。

“你大概记得那幢楼,”那声音补充道,“著名的‘卢卡·切洛维奇之家’。室内装修没有完成,委托人拜托我找到你……”

一想到定制故事意味着这里的某一处房子即将属于我,我便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该怎么选呢?

到了与委托人约定的见面的日子,我甚至无须做任何特别的准备,便气喘吁吁冲向那儿。远远地,我就发现了卢卡·切洛维奇之家的变化,它的外墙刷成了贝尔梅特牌餐后酒特有的白和意大利产起泡酒特有的蓝。入口两边的商铺装上了新的彩色玻璃。左边的窗户变成了一幅有着古怪云朵的风景画,云朵就画在玻璃上,它们厚得像苔藓,绿油油的,一动不动,遮住了天空。画中的人们有的仰躺在草坪上,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帐篷里,看着停在高高的树尖上的云朵。

我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偷窥狂,当然,兴趣限于萨瓦河畔的坡地。

我感到震惊,伸手把住了形似18世纪女式左轮手枪的门把手,扣动扳机。锁头咔嗒一响,大门向我敞开。巴洛克风格的双阶楼梯映入眼帘,一股山羊角特有的潮气袭来。稍稍让我意外的是,迎面走来一位头戴打着补丁的帽子、抽着烟斗的老人,看样子是看门人。我不顾他的大声叫喊,径直扶着胡桃木扶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了楼上。我跑过了J.M.的书房,带坐垫的秋千还在摇晃;我跑过了厨房,吓到了那只名为康斯坦丁的猫。我一边颤抖一边自言自语:

结束调查后,我们对照文献和电子版的城市地图,研究建筑布局和闲置的空地,把亲眼所见的景观与鸟瞰视角的地图联系在一起。我们还翻查了许多小册子,了解这些建筑背后的历史。夜晚,我会梦见破旧的楼梯,通往泽列内凡纳克街的斜坡路,废弃建筑外壁上的水泥渍,窗户里亮起的点点灯光,那迷人的温暖让人好奇屋里陌生人的身份。我感觉自己在这份“真实”之中沉潜已久,似乎生出一只类似潜水镜或者声呐的眼睛;那是从天而降的扫描仪,通过这第三只眼睛,我能感觉地下河的流动,它们分叉、交汇;而在地上,清澈的溪流汇入满是泥沙的萨瓦河。最终,萨瓦河与地下河交融在一起。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丈夫和我在卡拉多尔德瓦街上闲逛,寻找我的文学家园。我偷偷打量那些可疑的建筑、院子里尘封的角落、见证昔日失落荣光的宽敞楼梯,它们无不散发着独特的能量,令我陶醉不已。我们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废旧棚屋里衣衫褴褛的下等人,把“货物”藏在阁楼里的“商人”,穿着过时衣裳的中产阶级老妇,把我们当作检查员的可疑租客……我们不时拜访这地方,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里,更多是在喧嚣退去的周末。我们在昏暗的走廊里接吻,走廊里的灯多数已经烧坏了,只有少数还亮着。大楼落成的年份还刻在石板上,但上面的盾形徽章已经被时光剥蚀,认不清了。我们看着残破的彩绘玻璃窗,想象大门后的世界,甚至研究起租客的姓名。我想,这场以文学之名的调查带给我们的快乐远大于真正拥有几处价值可观的大楼或公寓。

接着,我的身体被花洒喷出的水淋湿。我抄了近道,从大浴室直接冲进卧室,大浴室里花洒还在喷水,似乎有人刚刚洗过澡。我浑身湿透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失眠的夜晚我唯一一处没能装修的房间。看吧,在现实中,它也没有装修。只在两扇窗户之间,正对门的地方,有一张蓝色沙发。

想到拉扎·科斯蒂奇的那份无形遗产,我难免心绪起伏。毕竟,你无法将萨瓦河畔坡地的房产与威尼斯的安康圣母教堂相提并论。况且我也不像莲卡·顿德斯卡那样出生在一个权位显赫的富裕家庭;虽然,现如今我俩的境况倒有些相似。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她整个家族的财产都被没收,财富就像卡拉多尔德瓦街上的建筑外立面一样消失殆尽;好在莲卡不久便收到了一份永不消失的馈赠,一座教堂。教堂建在威尼斯松软的湿地上,却屹立不倒,在现实中如此,在诗中更是如此。那么,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莲卡需要的也不过如此。我需要的也只是一处文学意义上的房屋。

J.M.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她留着黑黑的刘海,后脑勺乱蓬蓬的,戴着香烟形状的金色耳环。她笑起来稍显苍老。和过去一样,我能感觉到她被黑裙和微微闪光的丝袜包裹的紧实的身体。我能感觉这一动不动的女性躯体里的骚动。我有些手足无措,停下了脚步,对她说:

我们并非一味闲逛,至少,在散步途中,我们可以看到街区的真实面目。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萨瓦河畔的坡地对我有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无论步行,还是乘车,但凡经过那片街区,我便生出重回子宫般的踏实感,感觉身体被海岬边温暖的海水爱抚,平静、轻盈,甚至轻微地失重。走到加弗里拉普林西街时,这种感觉便突然袭来;但到了帕里斯卡街,便消失了大半。这种感觉在卡拉多尔德瓦街时最为强烈。太古怪了……这里是整个贝尔格莱德最脏乱的地方:裸露的墙面,残破的屋顶,战后混乱不堪的城中村,大型货车经过时留下一路烟尘、尾气和噪音,商店里放着滞销货,轮胎店外停着脏兮兮的轿车。尽管如此,这里也曾是贝尔格莱德最漂亮的街区之一,一度散布着码头、华丽的高楼、剧院、别墅和广场。城里的上流人士曾经聚居于此。但现在,我们却只看到都市化与逆城市化对峙后的“建筑”遗迹。这里见证了塞尔维亚人短暂的辉煌,他们一度聪颖、精致、文明、美丽,与时代潮流同步……至少是紧跟潮流。但现在,我不置可否;我不再相信任何事了,只偶尔对未来怀有一丝期待。

“我不懂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只知道,你湿透了!”

但在敲定这份“合约”前,我们必须一同去附近逛逛,决定虚构中的我住进哪幢房子。

“好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事绝非儿戏,也不牵涉到实际的利益,我们甚至没有想过该怎样收场。

J.M.笑了。

他果然答应了,没有一丝犹豫。

“你想搞清楚眼前的一切,对吗?你和我重逢了,仅此而已,需要解释吗?爱需要解释吗?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好吧,告诉你。这不过是个骗局。从门把手到玻璃天花板,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装修成这样的房子。这些不过是接近真实的虚空,是稍纵即逝的永恒。”

我相信他会答应的。

“那你呢?”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我想定制一段以我为原型的故事。所有的读者和当今乃至未来的文学史研究者一眼就能看出主角是我。只要故事合我心意,我就付你报酬。你是我丈夫,我对你绝对信任,所以不会催你交稿……但我有一个条件:故事里的房子一定是我亲自挑选的。除此之外,请你尽情施展艺术才华。小至房子里的家具、摆设,大至故事的主题、情节、动机……”

“我,毫无疑问,也是不存在的。”

我把上述想法告诉丈夫。

“我不相信。”我说着,向前一步。女人的气味包围了我,我就像品味女人的思想般轻嗅着这独特的女人香。我闻到了清新的发香,但她仍旧一动不动。

两件事让我下定决心。第一,我出版了自己的作品《私人珍藏》,拿到了一笔稿费,数额很小,但聊胜于无。第二,我家附近有一片萨瓦河流经贝尔格莱德时冲刷出来的坡地,坡地上有一条名叫卡拉多尔德瓦的街道,那条街总让我生出莫名的亲切。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就这么联系在一起:我要用书的稿酬定制一段故事,故事可以满足我“定居”在卡拉多尔德瓦街的愿望。当然,我的终极目标是,得到一处虽不真实、却永远属于我的房产。

她说道:

丈夫竟然将写作比拟成如此反文学的平凡琐事,我着实受到了惊吓。许多年过去,随着房地产的价格不断上涨,房产的供应量不断紧缩,渐渐地,我对“作家是手艺人”的反对也不那么坚决了——我决定去定制一篇自己的故事。

“你信还是不信,我根本都不在乎,因为你也不存在。”

“如果你能拜托木匠定制一扇门,为什么不能委托我写一个故事呢?如果你能找建筑工人帮忙造房子,为什么我不能‘按要求’去创作小说、故事、诗、戏剧或者其他的什么?……”

“我也不存在?”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丈夫是一位作家,多年前,他就自诩为木匠、铜匠、泥瓦匠一类的手艺人,期待遇见向他定制故事的“客人”。

“你也不存在。这不过现实中的J.M.下载到电脑里的游戏。”

不过,莲卡是去世后得到这份房产的。而我,坦白说吧,决定在生前就得到。她生活在19世纪,我生活在21世纪;时过境迁,人们对财富的认识已经发生改变。

拉扎·科斯蒂奇(Laza Kostié),塞尔维亚诗人,被誉为最后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者。诗人在爱人莲卡·顿德斯卡去世后,怀着悲痛的心情,创作了诗歌《安康圣母教堂》。这首诗是塞尔维亚最优秀的爱情诗之一。——作者注

如果莲卡可以拥有一笔精神的财富,那么我也可以。

见后文——米洛拉德·帕维奇著《白色的突尼斯塔形鸟笼》。——作者注

拉扎·科斯蒂奇曾向他的挚爱——莲卡·顿德斯卡承诺,会将威尼斯的安康圣母教堂献给她。尽管这是诗里虚构的情节,但每个塞尔维亚的孩子在开始读短篇故事的年纪就已经知道这段爱情和其中的三位主角——莲卡、拉扎和教堂。安康圣母教堂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因为这个故事,它将永远属于一位特别的塞尔维亚女子——莲卡·顿德斯卡,而她甚至无须为这笔财富缴纳遗产税和契税。我有些嫉妒她。

安德里奇奖,塞尔维亚专门的短篇小说奖,参评对象为塞尔维亚近年来出版的短故事及短篇小说。

献给西尔维娅·蒙洛丝

南斯拉夫祖国军(JVUO),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南斯拉夫地区活动的抗德游击部队。

雅丝米娜·米哈伊洛维奇

南斯拉夫歌手的专辑“Devedesete”里的同名歌曲。

女人的故事:文学遗产

极可意(Jcazzi),意大利和美国合资的浴缸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