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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没有下雨,不知何时乌云却吞没了天空,它散发出的青灰色光芒入侵至房间,即便拉上窗帘,也无法驱除它们。

下了游船后,风力渐渐变强。入海口悬崖上有些松树,枝叶全被吹向了西边。每过几分钟就有一阵猛烈的风,窗玻璃不住地震颤,仿佛整个房子都会被卷到天上去。

“喂,很难翻译吗?”

我喝下他准备好的红茶。红茶美味得无可挑剔,壶里还盛着许多。

趁着刮风的间隙,我试探着小声问他。他纹丝不动,手也没有停下。

每次翻动医学词典,粘在一起的纸张被撕开,发出无法形容的响声。好像稍微用力,它就会彻底变得七零八落似的。但是翻译家却优雅地翻着,优雅得就像在解开我的一个个上衣纽扣,优雅得就像在草丛里嬉戏一样。

“先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再誊一遍吗?还得多久啊?”

每部词典都厚重漂亮,但是很破旧。封面和封底的文字快看不见了,露出绽开的订书线。不过看上去并不是用旧的,而是由于长时间挤在书柜里被风化了。

他回过头来,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之后,又继续工作了。我听话地闭上了嘴。

我刚说完,他就得意地指着书柜:“你说对了。哲学、伦理学、机械工程学、音乐、美术、电脑、电影等等,把世界分门别类的词典我这里全都有。”

外甥走了以后,这间屋子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只有外甥一个人从摇摇晃晃的游览车上下去了。翻译家恢复了沉思默想的常态,扶桑花和收音机统统消失不见,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预感。

“你这里什么词典都有啊。”

我努力回想坐在这个沙发上的外甥,但并不顺利。在礁石群上碰到的嘴唇,在爱丽丝的床上发出的唯一呻吟,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像是我和翻译家相识以前发生的事情。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充斥着我的脑海:男人即将拿出绳子、我即将承受痛苦、男人即将发号施令。我曾经深深迷恋的和外甥对话的节奏,都随着风声一同远去了。

这次的活儿好像是一封寄到大学附属医院脑外科研究室的俄文书信。“专业术语特别多,很累。”他说着从书柜的最下层取出医学词典。翻译玛丽依小说的一套工具全部被收进了抽屉里。

翻译家在信件的某一行下画了条线,数次用手指摩挲着词典的同一处,清了清嗓子。然后把脊背挺得更直,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写着,每个笔画都不超出笔记本的横线。时间在慢慢地流淌。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翻译家工作的样子。他端坐在办公桌前,手握钢笔,一边用另一只手抵着一行俄文文字,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合意的语句。有时候翻翻词典,有时候盯着空中思考,有时候用手扶一扶老花镜。

他对我也会这样执着的,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全部翻译完了!他衰老卑微的身体,只有在玩弄我的时候才会恢复生机:用拿着钢笔的手抓住我的乳房,将沉思的唇伸进我的肋骨之间,桌子底下的脚则会踩歪我的脸。

游船缓缓地向左拐了个弯,汽笛响声震天,传到远方。 F岛出现在视野里,还是宛如耳朵的形状,横卧在云与海将将重合的缝隙之间。

我把红茶一饮而尽,目光片刻也不离开男人。露台吱吱呀呀地响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空花盆倒在了草坪上,大海却依旧光滑如镜。

妻子问道。也许是风向的原因,我听不见大叔的回答。夫妇俩走了以后,他点燃第二根香烟,还不时斜眼看看我们。我一看他,他就慌忙低下头抽烟。

他回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我整个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你这头肮脏的母猪?快趴下舔地板?把大腿分开?哦,真的好期待。

“船在岛上停留多长时间啊?我们想在岛上好好散散步。”

他拍了很多张照片。打开闪光,调节焦距,换胶卷。我都不知道他这么会用相机。

船舱里的管理员中间醒了一次,用手擦掉窗户上的雾气朝外面瞧了瞧,接着又睡去了。他的半张脸上还带着窗框的印痕。手持摄像机的中年夫妇从我们面前走过,朝着坐在水泵罩箱上的咖啡店大叔走去。

为了他,我摆出各种姿势。连我都佩服我自己,一个人居然能变成这么多种形状呢。这需要比平常还多的绳子,不过他早就准备齐全了。

回过头也看不见小镇了。崖壁从一大早就被淹没在海潮里。刚才一直在犹豫的海鸥,终于下定决心飞了起来,但是马上就被乌云吞噬看不见了。木材废料、海藻、空瓶、塑料碎片、鱼线、塑料袋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卷进了游船的螺旋桨里。

男人把我扒光了。无论什么情况下,这都是第一要事。最后一件内衣离我而去,我能感知到自己有多么丑陋。

到了现在,翻译家还是那么扭捏怯懦。稍稍靠近我的身体,仿佛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连外甥在礁石上和我接吻的时候,都能大大方方。而他明明看过那么多我无法示人的丑态。

他把椅子捆在我的后背上,就是刚刚工作时坐的那把椅子。木质的椅子很结实,只有坐垫部分是皮的。他把我的双臂绕到背后捆在椅背上,用绳子将上半身结结实实捆了好几圈。去哪儿我都必须背着这个椅子!椅子很重,我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稍稍失掉一点平衡,绳子就会勒紧乳房,我不由得呻吟出声。但是男人不管这套,一会儿让我去锁上厨房的小门,一会儿让我收拾红茶的茶杯,还让我取下卧室里的床罩。

他的手臂从背后揽住了我的肩膀。

“你在爱丽丝做过那么多遍,应该早就熟悉了吧?”

“没关系的,马上就能想起来。”

背后的椅子不断地撞到东西,每次都让绳子勒得更紧。下巴、嘴、腋下、腿,我使出浑身解数用身上能够活动的部位给门上了锁,搬走了杯子,还把床罩叠好。男人一直在我身边不停地按快门,拍下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红茶打翻洒满胸前的狼狈模样以及在弹簧床上失掉平衡倒下的瞬间。

我靠在扶手上,瞪着眼睛搜寻第一颗雨滴。但是,从云上垂下的只有一张泛青的帐幕而已。不只是海,连我的手和翻译家的脸都沾染了这帐幕的颜色。云层逐渐逼近,我觉得它很快就会把我们吞噬掉的。

吩咐我做完这一堆事情后,男人又把我的腿和椅子腿绑到了一起。这下我完全动弹不了了,腿关节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手脚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已经一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了,我都快忘了雨是什么样子的了。”

这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和椅子融为了一体。似乎从指间开始,皮肤变成了皮革,脂肪成为了软垫,骨架变为了木头。

“估计是吧,而且还是瓢泼大雨。”

男人坐了上来,满足地微笑着,把胳膊搁在扶手上,还跷起二郎腿。我用自己这副扭曲的身体支撑着他的全部重量。

“是不是要下雨了?”

“重吗?”

云层更加厚重低垂,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明明有风,海面却平滑如镜,除了游船制造的白色浪花和马达声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打乱它。无论是帆船还是渔船,全都没有出港。

他低头看着我,问道。我不能回答,连头都点不了。

我说。

“坐着真舒服啊!”

“真是个怪天气。”

他缓缓抚摸着椅背和扶手,我分不清他是在摸椅子,还是在触碰我的身体。

翻译家穿着和巡回嘉年华那天同样的深褐色宽领口西服。领带是涡纹图案的,貌似我在翻大衣柜那天见过。裤子上的冰激凌污渍已经消失不见。

不只是椅子,我变成了各种东西。餐桌,鞋柜,座钟,洗脸池,垃圾箱。男人把我的手脚、腰部、胸部、脖子绑在那个物体最恰当的地方,紧密贴合。他总是知道怎样的捆绑角度能加速我和物体的同化,手腕和把手、腰和门板、手指和抓手,诸如此类。

外甥要去意大利留学这件事,翻译家知不知道呢?我没有问。因为我不准备把在礁石见着他外甥的事告诉他。这样才能把在爱丽丝里发生的事永远变成秘密,永远全都埋藏在心里。

绳子总是坚守使命,变幻出男人想象中的形状,不曾松弛或断开。

“我也说不好,他每次都是临来之前才告诉我的。”

我浑身上下都被绳子磨红了,虽然算不上是伤口,但确实能感到疼痛。阵阵疼痛好似脉搏跳动一般,在表皮下传遍全身。当所有的痛苦融汇于一处时,我冲向了快乐的巅峰。我在玄关兴奋地捧着男人的鞋,在洗漱间里接住男人吐出的唾液。

“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男人打开厨房里面的小门。里面有什么,将会发生什么,我无从知晓。没有窗户,狭窄昏暗,四面都是直通到天花板的架子。这里的空气混沌又干燥,飘着一股灰尘、面粉、洗衣粉混在一起的粉尘味。

马达声在脚下响起。风比以往要大一些,潮湿的空气缠绕着周身。我的头发盘得很紧没有散乱,只有刘海纠结在额头上。翻译家屡次把手伸向我的额头,为我抚平头发。风一直吹,这么做其实根本毫无意义。

原来是储藏室。架子上摆满了食物,地板上还堆积着好多东西。罐头、大米、意大利面、面包粉、土豆、油、调味品、干大豆、即食食品、饼干、巧克力、矿泉水、红酒……无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令人叹为观止。他一个人要把这些全部吃完,得花多少年啊?我感到不可思议。承受不了重量的架子多处弯曲,眼看就会崩塌一般。

我们对视了一眼,咧着嘴微微一笑。

“快点进来!”

“是的,就是这样。就好像一说出来,整个岛都会沉入大海里一样,所以都愿意藏着这个秘密。”

男人的声音被闷在小屋子里,逃不出来。我们两个人都进去以后,这里就没有了一点儿多余的空间。他摘下了挂在天花板钩子上的一串洋葱,将我挂上去。洋葱的表皮很干燥,是半透明的暗黄色,看起来很好吃。

“看来你家的人全都是保密主义者呢。”

“趴在地上!”

“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谁都不会和母亲说实话的。”

男人的命令一个接着一个。他把我摆弄成虾米的形状,用锁链穿过绑在我手腕上的绳子,挂在了钩子上。力量真大!明明连冰激凌都不会吃,而且只会那一种难看的泳姿,却那么清楚怎么吊人,轻车熟路地就把我吊了起来。

“为什么?”

闪光灯太过耀眼。风声明明远了,却异常刺耳。屋子里所有的窗户和门板都在震动,声音传到了储藏室里。

“他不能待很长时间,因为是瞒着他母亲过来的。”

男人的镜头正逼近我青筋暴露的脖子、无遮无拦的下体、汗津津的脚底。我虽然看不到被相机挡住的他的脸,但从握着相机的手指可以明显感知到他从心底对我充满了蔑视。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开始旋转。锁链和钩子摩擦的声音让我的痛感愈加强烈。

“一个礼拜真是转瞬即逝啊。”

被吊在空中以后,我突然变得胆小起来,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逃离这个男人的魔爪了。手腕疼得快要断了!因出汗而模糊的视野里,我看到自己最终皮开肉绽,很快骨头就被锁链折断。随着啪嚓一声脆响,我掉到地上。总觉得手腕不听使唤,伸到面前一看,我的两只手都凭空消失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天花板上落下了什么。抬头一看,挂在钩子上的是翻译家妻子的脑袋,她的脖子上还系着那条丝巾……

问完之后马上就得到了回答,没有沉默的间隔,也听不到打开吊坠撕纸条拿笔写字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很别扭,和外甥对话时的节奏还残留在心里。

只有从厨房漏进来的点点光芒照着男人的后背。风声中仿佛夹杂着水声,估计这场雨还是下来了。

翻译家说。

装花生的袋子、芦笋罐头、放盐的瓶子都盯着我,它们不出声,垂着眼皮,屏住呼吸。洋葱一直在地板上老老实实地等待着。

“是的。”

男人换了个胶卷。那些胶卷从他的西服口袋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突然,角落里传来了声响。他用脚把米袋子踢开以后,露出一个小笼子,笼子里面有一只掉进陷阱的老鼠。还是一只小老鼠呢。

我明知故问。

“可怜的家伙。”

“他,回去了吧?”

老鼠被夹住了尾巴,正在使劲挠着笼子想要逃跑,一直痛苦地吱吱叫着。

我们站在游船甲板上,眺望大海。就在前几天,船上还满满当当,人多得几乎要溢出栏杆去,现在也都没了踪影。貌似出去买东西刚回来的疗养院管理员,正靠在船舱的窗边打盹。咖啡店的大叔出了柜台,正在船头抽烟。还有几个游客,看样子是找不到消磨时间的好办法无奈上的船。

“我得好好治治你们这些家伙。”

这颜色着实令人感到恐怖。绝对称不上美,却很纯粹,不由分说地支配了所有的风景,阵阵波浪宛如呼吸一般起伏。好不容易在水平线边上露出了一条细长丝带般的天空,却被袭来的重重乌云挤得没了立身之所。就连停在礁石上的海鸥,都不安地仰望着天,仿佛在犹豫是否要飞上去。

大概老鼠的尾巴上也有神经吧。它挣扎得很剧烈,要是把尾巴弄断了岂不是更痛苦吗?那样肯定会流血的,多多少少肯定会流血的。老鼠的血是什么颜色呢?

那一天是个罕见的阴天。明明是白天,却如黎明前一般昏暗。哪儿都找不到太阳,青灰色的乌云层层叠叠,把天空盖了个严严实实。被染上同种色调的还有大海。

男人拿起了鞭子。这根鞭子放在堆成山的土豆汤罐头和玉米脆皮盒中间,分明是和周围一切不搭调的东西,却巧妙地伪装成食品藏身于其中。我一直没有发现它。

小镇被一种诡异的寂静包围着。海边没什么人影,只有海鸥极为显眼,饭馆的露台即便到了中午也净是空位。崖壁那边的售票处、快艇租赁处、刨冰小摊、观光车管理公司,各处的工作人员都闲极无聊,呆滞地望着远方。旺季还没过去,有的土产商店却已经关了张。日光照在闲散的海岸大道上,备感刺眼。

他用那个鞭子抽起我来。鞭子细长而柔软,把手上的天鹅绒布吸入了适度的汗,闪着光泽。玛丽依深爱的骑马教练拿的肯定也是这种鞭子吧?男人每次抬起手,鞭子就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在空中飞舞。弧线那么优美,令我几乎忘记这是给我带来痛苦的东西。他每次会稍稍变换挥舞的角度,鞭子在狭小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游弋,决不会碰到食品、墙壁以及锁链这些无意义的东西。鞭子准确地落在我的身上。

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上午出现在爱丽丝大堂里的,只有三个月前就预约了的老年夫妇和推销化学抹布的人。最后一班公交车也开走了。衣兜里的字条,自那以后再没有增加过。翻译家和我又回到了只属于我们的二人世界。

比起疼痛来,更能抓住我的心的是声音。它宛如纯粹而高雅的管弦乐器在演奏。鞭子遍及我身体上所有的卑微之处,令隐藏在身体内部的脏器和骨头都产生了痉挛。自己的身体居然能发出这么充满魅力的声音,实在难以置信!宛如积淀在身体最深处的空洞里的涌泉,不断地在震颤。

我本来还想着他下了游船之后,在公交车来之前会先到爱丽丝看看我。毕竟从大衣柜里爬出来之后,我们一心想着不要被妈妈发现,慌慌张张地就分别了,什么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老鼠还在挠,越是折腾,尾巴就被夹子夹得越紧。它小小的后背已经筋疲力尽,瞳孔润泽黝黑,一刻不停歇地吱吱叫着。

第二天,外甥按计划离开了F岛,没和我打一声招呼,也没留下任何口信。

鞭子又一次落了下来。从肩胛骨到侧腹传来一阵剧痛。涌泉奏出的音乐余韵消失后,我神志恍惚地发出惨叫,叫声和老鼠的叫声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