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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用丝巾包住了头,就是勒死他妻子的那条丝巾。翻译家的每块手帕都太小,洗脸池里的毛巾又太难看,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包头的布。

乘坐早上第一班游船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暴风雨已经过去,海浪虽然还起伏不定,但雨已经停了。入海口也恢复了静寂,朝阳即将从云间射下第一束阳光。

“算了,就这样也没事。”

男人赠予我数不清的痛苦与屈辱,我全部贪婪地咽下。一切都在烛光下进行。只有浮在水桶里的老鼠一直瞪着眼睛注视着我们。

我说。但是,翻译家拿出了丝巾。

长夜漫漫。站在游船甲板上眺望黎明前的云霞,仿佛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黎明不曾到来,就又迎来了新的黑夜。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大海还是小镇,无论是花朵时钟还是爱丽丝,全都被暴风雨吹走,消失不见了。

“可这个不是……”

残留在头上的头发碎屑唰唰地掉落在盘子上。橘黄色里多了许多黑色的点点,我用舌头把它们捞起吞了下去。

他没有管我的踌躇不决,把丝巾展开围在了我的头上,还把开线的一角巧妙地藏在了我的脖子后面。那些血迹从远处看,不能不说很像某种抽象的花纹。

男人说,烛火随之摇晃了一下。妈妈已经不能再为我绾发髻了,也无法再用山茶花油给我梳头了。

“很适合你啊。”

“快点吃!”

他说。

我悄悄看了眼书柜,用余光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模样。映出来的脑袋呈淡淡的乳白色,看上去又可怜又滑稽,宛如一只羽毛还未长全的雏鸟。头发长短不齐,朝着四面八方支棱着,还打了结。我试着眨了眨眼睛,还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自己。

甲板上潮乎乎的,为了避免摔倒,我们俩拉起了手。手腕上的伤痕还很清晰。

男人在办公桌、咖啡桌、饭桌上分别立起一根蜡烛。他准备了橘黄色的料理,还是盛在浅盘子里的糊糊。糊糊放在地上,我就趴在地上,伸长脖子,用舌头去掬。但总是掬不好,那些液态物体常常从嘴角流出来,把脖子都染成了橘黄色。男人什么也没说,也不喝水,只是坐在沙发上盯着我。

翻译家在咖啡店为我买来了热可可。虽有点温,但甘甜可口。店里的大叔还是昨天那个在船头抽烟的人,眼睛浮肿,接过钱时仍然板着脸、低着头。

我仍然一丝不挂。

“谢谢。”

到了半夜,电也停了。关了灯以后,风声听起来像是近在耳畔。雨势看来暂时不会减小。男人脱下湿衣服,这回他会换上哪件西服,戴上哪根领带呢?屋里太暗,我看不太清。

大叔瞟了一眼我裹着丝巾的脑袋。

他拧了拧调节温度的旋钮。没冲下去的头发积成一团堵在下水口,全都气息奄奄的。原来,我就是那被溺死的老鼠。

大海的颜色很混浊,漂浮着许多像是从河里流进来的垃圾。没看见海鸥,在天上流动的只有云彩。

“感觉怎么样啊?再给你加热点!”

“扶手是湿的。”

男人拿过喷头冲着我喷水。我退到浴室一角,脸也背了过去,但是他拿着喷头追着我不放。我的眼睛睁不开,声音也出不来,热水从鼻子和耳朵灌进来,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翻译家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

淋浴喷头被开到最大水量,热水淋了下来。发丝就像不情愿离开似的,挂在瓷砖角上或者肥皂盒上,朝着下水口流过去。我不敢相信这些就是刚才还长在自己头上的东西,它们一根根宛如黝黑细长的寄生虫,互相缠绕着,不停蠕动着,四处寻找逃生口。最后筋疲力尽,都被冲走了。

“喂,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剪刀从男人的指缝间落下,掉到了地砖上。他屈着膝,呼哧呼哧地喘气,大声咳嗽。我们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动。我想摸摸脑袋,看看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实在没有那个勇气。手一直抖个不停。

“去岛上玩,后来回不去了,这么说就行。实际上也真是这样。不过别忘加上一句:去疗养院住了一晚。明白了吗?”

嘴唇、乳房上全都沾着头发,怎么拂也拂不去。他的手和他最自豪的西服也弄脏了。窗户外面一片漆黑,雨滴顺着玻璃流了下来。

“头发呢?”

我反复祈求。男人没有答话。我意识到,自己正是因为想接受惩罚才主动坦白外甥的事情的。对了,当时我引诱外甥来爱丽丝就是为了这个。

“一直围着这条丝巾就行。不用担心,特别可爱,你母亲也会喜欢的。”

“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对不起!”

我用手摸了摸脑袋,沾着血迹的地方触感有所不同。突然,一阵风从后面吹过来。男人帮我用力重新系紧丝巾,并把露出来的头发塞了进去。

冰冷的刀刃碰到了头皮,头发一缕一缕地从眼前落下。山茶花油早已蒸发,头发干燥无比。男人不停地剪着,头发接连不断地掉落下来。我觉得我的脑袋已经光秃秃了,他还是不停手——他不原谅我。

小镇越来越近了,教堂、办事处的钟塔和崖壁映入眼帘。暴风雨那么猛烈,崖壁却依然保持着以往的雄姿浮于海上。游船放慢了速度,一边往右转弯一边鸣笛。我们用力握紧了对方的手,咖啡店的大叔正在清洗我们喝过的可可杯子。

“求你了,别这样。疼死了,疼死了……”

小镇眼见着慢慢变大了。栈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准备乘坐游船的游客好像已经迫不及待地排成了队。船旋转了四分之一,船尾朝向栈桥靠了过去。这次响起的汽笛声更加低沉。

我喊道,脚踢向洗脸台,腰撞到了浴缸边缘。头皮疼得仿佛被人整个从脑壳剥去一般。

“你不用下船了。”

“不要!”

“我把你送到花朵时钟那里。”

他抓起一把头发,拽着我转圈。头皮被拽得吱吱响。

“我得跑着回去,到退房的时间了。”

“我要惩罚惩罚你!就这样,就这样!”

“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男人抓住了我的发髻。一直勉强维持到现在的发型瞬间瓦解,头发覆盖了我的脸。

“我等着。”

“你居然诱惑我最心爱的孩子,太不像话了……”

翻译家碰了碰我的脸颊,然后就像珍藏这触感一般,轻轻地合上了手指。

我深切知道这剪子有多锋利。刀刃不过是稍稍碰到了裙摆,衬裙就裂开了。任何抵抗都是无效的。当时,他压根儿没用什么力气就把我扒光了。

嘈杂的声音传来,远方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男人手里拿的是上次剪破我衬裙的那把剪子。和那次一样,他先“咔咔”地比画了几下,发出尖锐的金属声来震慑我。浴室里全是回音,它们在我的耳膜里振动的时间更长了。

“玛丽!玛丽!玛丽!”

“你都干了些什么!”

确实是在叫我。栈桥上的人都抬头看着我们这边,原来那些人并不是等着上船的游客,而是系着围裙的服务员、出租车司机以及身着睡衣的中年妇女。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等候室前面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我看见拉手风琴的少年在人群后面,像往常一般把手风琴挂在脖子上,不过没有拉。

浴室里冷飕飕的,开着换气扇。空间很狭小,天花板却很高,一切声音都回响在头顶上。好多地方的瓷砖掉了,浴缸内部伤痕累累。

“玛丽,我在这儿呢!玛丽!”

男人狠狠地惩罚了我。惩罚的方式很独特、很棒:他把我拽进浴室,剪掉了我的头发。

是妈妈,是妈妈在喊。她为什么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呢?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想起妈妈,也没去想明天该找个什么理由去搪塞她。我只觉得明天不会到来了。暴风雨一直不停,我们两个人要永远被困在这个岛上了。这浪漫的想象,使我更加放荡。

咣当一声,马达停了。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跑上甲板来,冲着我们不客气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大,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嚷着,我的耳朵里却寂静无声。无论什么声音都传不进来,仿佛我的鼓膜突然蒸发了一般。

一整晚,我们都在用独属于我们的方式表达对对方的爱。反正无论如何,我也回不去爱丽丝了。没有船,没有电话,也没有能帮我一把的朋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翻译家甩开我的手,在甲板上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着。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追了过去,另一个留下来抱住了我。他不停地冲我说着什么,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他说。

翻译家脚下一绊,撞上了烟灰桶,随即被咖啡店的大叔抓住了。他使劲挣脱掉那个大叔,朝着船头跑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寂静之中。

“船停航了,你回不去了。”

差一点就被抓住,但翻译家纵身跳进了大海。他连再见都没对我说,也没冲我微笑,就踩上栏杆,躬起身子跳了下去。

警笛响起,长得没有尽头。

水花飞溅——

我的声音很平静,连自己都没想到。虽然说的是真心话,感觉却像在撒谎。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着我说话声音的余韵。

从那个刹那之后,我的鼓膜又恢复了。

“我……背叛了你。”

“你有没有受伤?”

雨也加入了风的旋涡,大海被涂抹成黑色,无论怎么凝神眺望也看不到小镇。所有的字条都从翻译家的手中掉落下来。

年轻男人盯着我的脸,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从那孩子写的字就能看出来!他写了一张又一张,你们就是这么对话的。这些字条和声音一样,从他写的字就能看出来你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怎样的氛围里说这些话的,全都一目了然。”

“他跳下去了,赶快派船!”

高空又刮起一阵更猛烈的风,直冲着小岛吹了过来。不知是悬崖上的松树,还是露台里的栏杆,我听见什么东西咔嚓断成两截的声音。

周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这是第几次了呢?在爱丽丝里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这是我第几次听到他的这种口吻呢?每次回想都能让我浑身麻痹,无法动弹。

“扔救生圈!”

“别想糊弄我!”

“救生衣在哪儿呢?”

“他已经回去了,已经不在这儿了。还问这些干什么呀?”

“等着他浮上来,都不要慌。”

“肯定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把我一个人排除在外的理由。”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没什么原因。”

“这个是……”

“你为什么瞒着我?”

年轻男人刚要朝丝巾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推开,蹲了下去。

“是我让他告诉我的。”

“玛丽,吓坏了吧?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玛丽居然被人诱拐了,真是吓死我了!天哪,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啊?哪儿疼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还好你没出什么事。真是太好了!真是万幸!警察先生,太谢谢你们了!医院会给这孩子好好检查的,是吧?我们能坐救护车,是吧?”

“字条上写着关于我妻子的事情。妻子是怎么死的,写得尤其详细。”

妈妈一直不停地说话。喋喋不休的声音把我一圈圈地缠住了,但是回响在耳朵里的,只有翻译家沉入海底的声音。

“我觉得用不着特意向你报告,他肯定也这么想。我们就是说了会儿话。他在画画,我在等车,仅此而已。”

三天后,翻译家的尸体才浮上来。是警察潜水队发现的。他的身体因腐败气体肿胀起来,衣服被撑裂了,呈半裸状态。脑袋也膨胀成了两倍大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相貌。

翻译家眉头紧锁,像是在沉思,后槽牙磨得嘎吱嘎吱响。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件事情整理出头绪来。一张,两张,字条一张张从他的手上滑落下来,外甥熟悉的字迹进入我的视野。但是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却无法鲜明地记起。

翻译家有前科。四年半以前,他曾因为商品纠纷殴打了钟表店店主——用摆在柜台上的座钟打的脑袋,店主三个月后才痊愈。因此比对指纹很容易就核实了身份。

“但是,居然有这么多字条……”

我只住了一天的医院。医生检查了我的全身,一丁点擦伤和内出血都没放过,一一记录在病历上。原来头皮上面有无数道小口子,多半是剪刀划的,我一直没意识到。一挨枕头,这些伤口就针扎般地疼痛。

“就一小会儿。”

整个问讯过程非常细致。负责问讯的是一名女警察,她偶尔还会带来精神科医生或心理顾问。但是我只会回答“什么都不记得”,他们误解是我受到了惊吓才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事。你们俩单独见过面,我一点都不知道。”

既然嫌疑人已死,即便搞清楚事情真相,对于被害人来说也无一利,反而只会加深少女的精神创伤。这是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

“偶然碰见的,我碰巧看见他在公交车站前面的礁石上写生。”

暴风雨之夜,因为我没回家,爱丽丝乱成了一团,妈妈还报了警。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我可能被大浪卷走,或是被洪水冲走了。直到早上,咖啡店大叔向警察报告说:曾经看到我和一个可疑的男人一同乘坐游船。

“那孩子没跟我说……”

这些过程,都是大婶告诉我的。她似乎觉得应该同情我,却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一直很兴奋地讲着。

“他回去的前一天。”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翻译家死了。只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什么时候?”

头发长到原先的长度耗费了十个月以上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坐到前台里,为了不被客人看见我的脸,干的都是里面的活儿。后来头发又长了,妈妈也不再为我盘起。山茶花油不知何时已经全挥发了,瓶子都是空的。

我盯着那沓一直放在兜里、皱巴巴的字条回答。

“有一个笔记本,上面翻译了一本主人公名叫玛丽依的小说。请帮我找一找。”

“是的,见面了。”

这是我向警察提出的唯一要求。但是找遍了住所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这样一个本子。只找到大量拍摄我各种姿势的胶卷。

他用完全相同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我意识到他指的是外甥。翻译家拿在手里的,正是外甥写给我的几张字条。

翻译家的尸体没有亲属来认领,就直接火葬了,埋在小镇的公共墓地里。

“你和那孩子见面了?”

直到最后,外甥也没有出现。

我反问道。

The End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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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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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那孩子见面了?”

成为作者,只需一步

从扔在床上的裙子口袋里,露出了什么东西的一角。翻译家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很长时间。我摩挲着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手腕。鞭子的痕迹并不是很明显,只是皮肤火辣辣的。一闭上眼睛,脑海里还会马上浮现出那条弧线的波动。

To be an author, just one click.

老鼠死在了盛着水的桶里。蜷着身体,前爪无力地垂着,半张着嘴浮在水面。它没受多少苦,翻译家抓住尾巴倒吊着浸入水里,刚开始它还乱蹬了几下,马上就不动了。它在水里一直睁着眼睛,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似的,翻译家放开手以后,就浮了上来。

从储藏室出来,外边不知何时已经刮起了暴风雨。雨滴敲击着玻璃,强风卷着漩涡,大海也狂躁起来,大浪向入海口席卷而来。周围昏黑一片,只有打到悬崖上的水滴在黑暗里四处飞散。大海的狂吼和暴风的声音合二为一,响彻小岛。翻译家打开了房间里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