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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什么罪?”

“作为他深爱的大姨的替身,他对我就像宠爱小猫一样——以此来赎自己的罪。”

“其实不怪任何人,谁都没有过错,只是运气差到了极点。仅此而已。”

外甥宛如倾泻出一串串美丽的花纹,怎么写,怎么写都不觉得累。

“怎么死的?”

“我是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大姨的替身。”

“她的丝巾被火车车门夹住了。”

他所寻求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但是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把这张字条反复看了三遍,也没能弄明白这几个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不是,和那种感觉不一样。更盲目,更无条件,更没有理由。在你来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到他居然会如此彻底地把自己奉献给什么人。”

“姨父被那边的大学聘用,准备出发去莫斯科。火车还没有到达,大姨抱着还是婴儿的我站在站台上。正要给我们照相时,大姨背后停着的火车突然开动了,谁都没注意到她的丝巾竟然被那列火车的车门夹住了。”

“可能是把我当小孩子吧。”

“后来呢?怎么样了?”

“他,很爱你呢。”我都为自己的直白而惶惑起来,“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能感觉到。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你,一有机会就会触摸你的身体。”

文字写得越多,沉默的间隔就越长。在海浪声的间歇中,我听到笔尖唰唰滑动着。他偶尔咳嗽一声,运动鞋后跟碰在岩石上,间或咬咬指甲。比起语言交流来,这种另类的对话使得他造成的各种声响更加清晰。

我们到底怎么交媾的,他真的知道吗?就连我自己,都经常以为翻译家施舍的那些触感和回忆是幻觉。

每次沉默之后,他必定会把字条递给我。只有这一刹那,我们的指尖才会碰到。他的手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

他用炭棒为崖壁的边缘涂上了阴影。颜料干了之后,大海的颜色逐渐变深。有一只螃蟹想要爬上画具箱,一个不小心就掉进了海里。

“大姨沿着站台被火车拖曳着,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母亲发出尖叫,我被大姨抱着,大姨被勒着脖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她的头撞在了站台最边上的柱子上,死了。火车终于停下来,但已经太晚了。大姨的头盖骨凹陷,颈椎也断了。由于丝巾勒得太深,脖子上的皮肤都绽开了,但她一直紧紧地把我抱在胸前,保护着我。托她的福,我毫发无损。”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蜷起后背,专心致志地写着。一次都没有停下来思考过,或者写错了重新写,仿佛他已经讲述过好几遍,所以已经烂熟于心一般。湛蓝的字迹很优美,我觉得就连“凹陷”“绽开”这类词语都不那么悲惨了。

“你姨父告诉你了吗?他和我的关系。”

“我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全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因为没人喜欢他那样的人啊。有你就足够了。”

他又加了一句。

阳光反射到白纸上,晃得字都看不清楚。

“那么,那个人,你姨父,也没能帮上任何忙?”

“不是有你吗?”

“是的。姨父一直喊着:‘放开婴儿!解开丝巾!’如果大姨把我扔出去的话,会怎么样呢?虽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但我母亲和姨父之间总之是生了嫌隙。不是因为丝巾是姨父送的生日礼物,而是因为在那紧急关头他想要牺牲掉我。”

“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人来找他……除了你。”

我想起了藏在大衣柜深处的丝巾,也想起了那条丝巾勒在脖子上的感觉。说不定他妻子脖子上的肉片还粘在那上面呢。

我看见他把画笔放进了纸杯里,于是问道。

昏暗的站台、巨大的圆形时钟、相机的闪光灯、奶粉的香气、掉落的高跟鞋、脖子上难以忍受的痛楚、冰冷的铁柱,这些情景全都浮现在了纸片上。

“为什么你姨父一个人住在那么不方便的岛上呢?”

“我不知道母亲的记忆是否准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吓坏了。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家的内心都深受创伤。这创伤是致命的,永远无法平复。而仅仅是因为偶尔穿过站台的一缕清风,吹起了丝巾的一角。”

一对情侣躺在沙滩椅上晒日光浴,海里有男孩在冲浪,每次海浪退去就有小孩子去捡贝壳。海边只能看到这样一些人。卖饮料的男孩和监视塔上的工作人员都不见了。礁石群的水洼里聚集着寄居蟹、红得吓人的螃蟹以及形状怪异的虫子。在他的沉默深处,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我看见过那条丝巾,他珍藏着呢。”

因为风向的关系,偶尔还会飘来那股恶臭。我觉得每一粒沙子都已经浸染了那股腐臭味。

“因为那是遗物啊,尽管它是夺走大姨生命的凶器。最后姨父离开了我们。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失踪了。但是,我上大学那年,我们偶然再次相见。他非常高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到了让我胆怯的程度。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尽管他曾经认为我死了也无妨。”

“是吗?”

“但是他很清楚你小时候的事情啊?”

“没什么变化,只是城镇的海岸线看起来黑黢黢了。”

“全是我告诉的。他说的就好像是亲眼见过的一样,偶尔还会润润色,夸张一些。这可能也是他赎罪的方式之一,为了去除曾经那一瞬间的罪孽。明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我在他面前,姨父就会陷入这种状态。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旁观。当和他单独相处时,我会从心底里庆幸自己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死了好多鱼的那天,岛上怎么样?”

吊坠里的纸条会不会用完?吊坠会不会突然脱落,掉进大海里去?我担起心来。

翻译家现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翻着词典,用放大镜找单词,用工整划一的文字写鱼子酱的文章呢?玛丽依的书是不是被推到了一边呢?我在心里胡思乱想着。

为什么那么担心吊坠,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可能是因为还想知道关于翻译家的事情,也可能是他递字条的动作充满了魅惑。

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画本。

太阳西斜,照着外甥的侧脸。他的眼睛周围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不会说话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脖颈上冒出的汗弄湿了项链。

“要是不把客人带回去,妈妈该骂我了。我在这儿等客人可以吗?不会打扰你的。”

突然我想到,他会不会也像翻译家那样老去呢?努力想象他可能布满皱纹的皮肤、失去弹性的肌肉和逐渐稀薄的毛发,却是徒劳。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上都没有一处瑕疵。

“你不用回旅馆吗?”

我看了看表。距离公交车到站,还有不到十分钟了。

我照着做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

“谢谢。”

我问道。

他把字条递给我,把自己的背包挪到脚边,空出了旁边一块地方。

“明天。”

“你那里会溅上海浪的,坐这边吧。”

外甥递来简短的回答。

他在调色板上挤出好几种颜料,把画笔伸进纸杯蘸湿,然后不断调和直到配出心仪的颜色。目光在画面、调色板以及景色上依次来回移动。偶尔也会回过头来看看,大概是怕冷落我吧。但一直没有放下画笔。凹凸不平的礁石,使得画具箱、纸杯还有我们都朝着不同方向歪斜着。

“是吗……你的姨父会觉得孤单的,肯定。”“不会的,只不过是恢复平常的生活而已。”“明年暑假还来吗?”

他画里的海是淡蓝色的,泛着白色浪花。每画一笔,海水就变得清澈一分。尽管并没有细细勾勒,然而被贝壳覆盖、微微湿润的崖壁却表现得恰到好处。F岛依然是那副侧耳倾听海底声响的姿态。

“估计来不了了。从今年秋天开始,我要去意大利留学了。”

那些死鱼消失了,大海又恢复了原状,可还是没什么人下海游泳。保健所检查了水质并且发布了安全信息,但没有任何作用。许多人还是觉得恶心,不敢靠近大海。客人也接二连三地取消了爱丽丝的住宿预订。不出大婶的预料,妈妈的心情果然又变差了。暑热虽然未改,街上却仿佛一下子入秋了。

确认过颜料是否干透,他就合上画本,把画笔装进盒子里,把纸杯里的水洒进大海。混浊的水滴落到我们两人的脚边,马上又被海浪卷走了。海浪声音很大,大到我以为是身边的他发出的。

我发现一和他说话,他就没法画画了,于是决定先闭一会儿嘴。怕打扰到他,我坐在斜后方的一块平地上,垂着双腿,脚几乎就要碰到海水了。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突然来了翻译的活儿,正在翻译鱼子酱的进口许可证。”

我问道。

“你姨父呢?”

他停下了手里收拾画笔的动作,反问似的看着我。

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我并不觉得尴尬。因为知道他只是说不了话才沉默的,而且我也早已习惯了他营造的沉默气氛。

“我们相差了快三十岁呢,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明明说的坐三点半的车,肯定是没赶上。离下一班公交车还有五十分钟呢。”

“不觉得奇怪啊。我看到姨父身边有你,真的很高兴。能和你认识,我也觉得很开心哦。”

挥动画笔的手并没有停下。他画的是大海和崖壁,还有延伸至远处的街景,F岛也没有漏掉。看起来画作已经接近尾声。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得低下头帮他拧上颜料管的盖子。

“我来车站接客人,可是没人下车。”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后,我和姨父以外的人说话,你是第一个。”

顺着防波堤的台阶走下去,我从礁石滩后面走近,喊了声“你好”。他没怎么吃惊,只用眼神冲我打了个招呼。

“可是我有时候很担心,因为我们没有未来。可能都等不到秋天了。这一切会在夏天结束吧?”

我是站在公交车站眺望沙滩时无意中发现的他。从他向后捋头发的动作和脖子上挂的项链认出来的,当时他正坐在海边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画画。

“不会的。”

木质的画具箱旧了,里面随意摆放着调色板、画笔还有颜料。有几管颜料是崭新的,也有几管几乎被挤干了。

他写道,仿佛在安慰我。

他把画笔换到左手,只用右手打开了吊坠。

“因为不会再刮风了。风已经在那天吹过站台,去了远方,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什么绘画天赋,姨父说得太夸张了。”

最后一张字条,他让我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写的字填满我的掌心。突然,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互相彼此确认连接,和翻译家没有关系。

我刚说完,他就害羞地低下了头。

站起来时,我们抱在了一起。礁石凹凸不平,稍微晃动一下,就很可能掉进大海。不知道是他看我没站稳拽住了,还是在那之前就伸出了胳膊,我想不起来。只是发现,海浪静止了。

“真不错。”

我们接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长久以来在我们之间反复使用的暗号一般,我们把嘴唇交叠在一起。我的手中还握着字条,他的吊坠抵在我胸前(只有那里传来一丝凉意)。我感受到了一种和翻译家完全不同的气息。

卡车虽然运走了所有的死鱼,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镇上还是可以看到零星的死鱼。它们被车碾过,皮开肉绽,黏液充当胶水把挤出来的内脏粘在了柏油地上。不小心踩到烂鱼的人们吓得赶紧跳开,就怕厄运缠身。

202号房间里昏暗无比。窗玻璃被隔壁加工厂冒出来的蒸汽弄得模模糊糊,隐约还能听见鱼泥搅拌机的运转声。

花了整整两天,所有的死鱼才全被铲车装进卡车,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有专家在电视上解释了原因:酷暑使海水温度上升,产生了赤潮,赤潮导致氧气不足,氧气不足致使大量鱼类死亡。但是也有人认为:因为纸浆工厂排出来的废水里掺了剧毒物质。出入爱丽丝的送货员和妈妈的舞伴们则一股脑儿地带来镇上流传的各种迷信说法,让人陷入莫名的恐慌。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个人想把这些死鱼吃进肚里。

床铺平整如初,床边桌上的电话和?圣经?、梳妆镜前的抽纸盒、冰箱上的启瓶器、布满划痕的玻璃杯,一切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今天本该入住这间房的客人,一大早打来电话取消了预约:“谁让不能在海里游泳啊,我也没办法。”她的语气倒像是在埋怨我。

人们信口乱说。每次有风吹过,就带来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观众们同时抬起手捂住鼻子,大婶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味道那么臭,让人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脑浆是不是腐烂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一点都不着急。即便听见了大堂里的说话声和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也不惊慌失措。他缓慢地抚摸着我。床下放着画本和画具箱。

“不对,不是这样。是诅咒,是葬身大海的人的怨恨。”

“来爱丽丝吧。”

“这么热,连鱼都受不了了。”

我在礁石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能立刻回答什么。因为吊坠正夹在我们两人的胸膛之间。

“怎么可能?肯定是气候异常导致的。”

我让他混在公交车上下来的两拨客人里,带进了爱丽丝——真是一次胆大包天的冒险。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独自来旅行写生的寡言青年。一组客人住204号房,另一组住305号房,于是我就把202号房的钥匙递给了他。预约本上的202号房那一栏里,还画着表示取消的红叉叉。对了,它也是翻译家和妓女用过的那间屋子。

“昨晚还好好的呢。是不是谁恶作剧故意扔的啊?”

兴奋的小孩们欢叫着跑来跑去,大人们在斥责他们。有一拨人在大堂展开地图,寻找餐厅的位置。在种种喧闹中,他顺利地进了房间。

昨天和翻译家还有他外甥一起喝苏打水的地方也被死鱼覆盖了。每次浪打上来,就带来新的死鱼。那确实是鱼的尸骸,看起来却像在大海深处正源源不断地诞生新型生物一般。

不光是气息,他的一切都和翻译家截然不同。没有用绳子绑我,也没打我,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用了其他方式来对待我。宽阔的胸膛遮蔽了我的呼吸,手指宛如写字一般在我的身上游走,压在我大腿上的髋骨非常结实。

大婶嘴里说着大事不好,看着却挺高兴的,挽着我的胳膊身体贴得紧紧的。

床吱呀作响,听着格外地响,以至于我不得不担心是否会被下面听到。上面的房间里有人在漱口。前台有人在按铃。他浑身灼热,只有这股灼热充满了我。

“这样的话,客人们就都走了。这可怎么办?大事不好啊,你妈妈又该生气了。”

当他发出声音时,我知道事情做完了。那确实是声音。长时间躲藏在他胸膛里的声音小人,终于从嘴唇的缝隙间掉了出来。

人们聚集到防波堤上,面对眼前的异常现象,议论纷纷,各种拍照。电视台的人也来报道了。还有人下到沙滩上,捡起一条鱼观察。

“可以给我看看舌头吗?我想看看你被切掉的舌头。”

“喂,小玛丽。你快看哪!为什么会这样?”

他把扔在旁边床上的裤子和T恤衫穿上,最后挂上了吊坠。

大婶不禁叫了一声。

“为什么?”

“哇——”

“没有什么理由。”

太阳亮得刺眼,但是反射它的强光的不是浪花或船帆,而是鱼鳞。大的、小的、细长的、扁平的、有条纹的、张着嘴的、鱼鳃不见了的……各种各样的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有的肚皮朝上,有的埋在沙子里。这些鱼都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连抽搐都没有。

他把我的肩膀拉近,慎重地张开了嘴。

总之,沙滩上躺着数不清的死鱼。冲凉室、冰激凌摊、监视塔应该还在原地,但是除了鱼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海浪,大海是灰暗的,没有一顶遮阳伞开着。

里面一片黑暗。真的没有舌头,只有一个黑洞。黑洞很黑,一直盯着看的话,仿佛会让人眩晕。

我和大婶一起去海边瞧了瞧。刚走上海岸大道,就闻到一股腥臭味,和送牛奶的说的一样。不过一个晚上,沙滩已经面目全非了,仿佛从别处漂来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海一样。

这时,大堂里传来了烦躁的声音:“玛丽!喂,玛丽!你在哪儿偷懒呢?”

一大清早,整个镇子就格外喧闹。这条新闻也立马传到了爱丽丝——是送牛奶的大叔告诉的:“出大事了!从中央广场前一直到那片海岸,全都是死鱼,连地面都看不见了。那叫一个恶心!官员、警察、游客还有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到底该怎么办啊’‘估计海水浴暂时是泡不成了’‘真是挺吓人的’‘没准儿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哦’。”

是妈妈。紧接着,脚步声沿着楼梯跑上来,过了楼梯拐角,顺着走廊朝这边逼近了。

第二天,海边发生了异常现象:有大量的死鱼尸骸被冲到了岸上。

我急忙抱起画本和画具箱,催促着他一起躲进了大衣柜里。画具箱咔嚓作响。我紧贴着他,一动不敢动。

临回家的时候,妈妈给了一罐啤酒,她高兴地装进了包里。在那个包里,当时应该塞着我那件潮湿的泳衣。

妈妈敲了敲隔壁201号房的门。

我随意敷衍她,但是大婶依旧缠着我不放,可能是因为顺利偷到泳衣兴奋过头了吧。

“不好意思,我是来换床罩的。”

“跟那个男的还顺利吗?”

躲在大衣柜里,却感觉声音近在耳边。我更加贴紧了他,他用两手环抱着我。

“你知道吗,你爸爸的初恋情人是我呢。”

“对不起,打扰了。”

“将来要是继承这个酒店,也得雇我哦。”

这回脚步声停在了202号房门口。妈妈从围裙兜里取出钥匙串,找到房间钥匙,把它插进了锁孔里。

“你妈妈如果要再婚,你怎么办?”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和小时候逃学藏身在客房那天一模一样!和翻译家用丝巾勒紧脖子时的痛苦瞬间也无两样!大衣柜里有一股油漆的味道,熏得我直眨眼睛。

这天,大婶干活特别起劲儿,还自主加了班。她给大厅的地板打了蜡,割了中庭的杂草,还擦净了厨房的玻璃,中间不时地问我一堆无聊的问题。

妈妈扫视了一番房间。走过大衣柜前面,确认了窗户锁,拉上了窗帘。尽管我心想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却控制不住地想透过缝隙往外看。她浮肿的脚每踩一下地板,振动就会传过来。可怕极了。被妈妈发现,我邀请外甥前来,外甥对我的所作所为,瞒着翻译家和外甥约会,这一切都让我不寒而栗。

傍晚我去后院里收衣服的时候,发现泳衣不见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把手放在我们刚刚翻滚过的床上,抚平了褶皱。用手摸了一下放过吊坠的桌子,检查上面是否落了灰。我担心这些地方还残留着体温,更担心我掉了头发。即便只有一根,妈妈也一定能认出来是我的!

不一会儿工夫,妈妈就让我的头发恢复了原状。

我们两人的心跳混到了一处。他的气息弄湿了我的耳垂,我的发丝上浸染了海潮的气味。

“所以说别去海里游泳嘛。快点,把吹风机、梳子还有山茶花油拿来。等你干的活儿都堆成山了,别磨磨蹭蹭的!”

妈妈再一次环视房间,确认没有忘记什么后,咂了咂嘴出去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从海边回来以后,我把泳衣挂在后院晾着的桌布旁边。因为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又被妈妈数落了半天。

我一下子全身放松,蹲了下来,像一摊烂泥一样从他的怀抱里瘫软下去。从门缝间射进来的光一点儿也不管用,只让大衣柜里变得更加黑暗。抬头看去,外甥的样子模糊不清,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和手指的动作。每次眨眼,他仿佛朝着黑暗那边越走越远了。

大婶又得手了,这次是泳衣。

我觉得自己正迷失在他身体里的黑洞中,那个在站台上被大姨抱着的时候还好好地长着舌头,现在已经接收不到光芒和声音的温暖潮湿的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