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来这里了。我唯一的愿望，始终没变的愿望，就是见见翻译家。但是因为外甥在这儿，愿望就像没能实现一般，令我沮丧万分。
侍奉的肉体越丑陋越好，这样才能使我感到自己到底是多么悲惨。当我被粗暴对待，变成一块肉体时，才能从心底涌出纯粹的快感。
外甥一直游到了挂着红色浮标的拦截网跟前，抓着网绳歇着。翻译家还在中间一带噼里啪啦地扑腾着。监视塔上的工作人员一直举着望远镜往他那边看，大概以为翻译家溺水了吧。
我将舔遍他布满黑斑的后背，将舌头伸进他腹部的褶皱之间，就连被汗湿透的腋下和沾上沙子的脚底都不放过。我会把油涂遍他的全身，无一遗漏。
我试着打开外甥让我保管的吊坠。吊坠拿在手里比戴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看着大了一圈，可能是经常磕碰，镀银已经斑驳。但是这些瑕疵没能破坏它的完美协调，反倒传递出某种细腻的韵味。
椰子油含在嘴里的话，会是什么味道呢？只要不会甜得麻痹舌头就好，我想用舌头好好品尝品尝他的身体。
没想到吊坠很轻易地开了。里面放满纸条。想来有这么多纸条，他就可以吐出无穷无尽的话语了。
他会用掌控全局的语调命令的。是了，外甥没有舌头，所以无法完成他吩咐的任务。
“你一个人吗？”
“全用舌头！”
有两个年轻男人向我搭话，我吓了一跳抬起头。两人长得非常相像，宛如双胞胎。
如果我们两个如往常一般单独相处，如果没有什么大学生外甥，应该是我给翻译家的身体抹油吧。
“咱们一块儿游泳去怎么样？”
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光是看到他脱了袜子的脚，我都能心生震颤，现在看他穿着泳衣，却只觉得悲哀。并不是因为他黯淡的皮肤、瘦弱的肌肉以及下垂的脂肪，而是因为这些都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摇了摇头。
翻译家的泳裤已经过时，估计是暴晒过多都有些褪色了。他直着身子，只露出脑袋，一边胡乱扑腾着四肢一边向前游。因为溅起乱七八糟的水花，周围其他人都一脸厌恶地纷纷避开。和外甥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远，他怕被外甥落下，更加拼命地扑腾起来。
“我们带你坐帆船去，就停在悬崖对面的港口。”
即便是混在一大帮人中间，我也能轻易地找出他们，他们正并肩游向远方。外甥游着适合他体形的蛙泳，姿势十分优美，翻译家则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奇妙泳姿。两人逐渐远离了岸边。
“如果不想坐帆船的话，晚上一起跳舞去吧。你住哪个酒店？我们住海豚，就在游船码头对面，四层的建筑。你知道吗？”
抱着保温箱的少年穿梭于遮阳伞的缝隙之间，叫卖饮料。隔壁遮阳伞下的一家人正吃着冒尖的刨冰，刨冰上淋着甜浆，有着和翻译家做的料理同样扎眼的颜色。
终于，翻译家也游到了拦截网那里。他们两个人并排靠在护网上，随波起伏。
崖壁露出了一半真容。平滑的海面上，只有这一处被撕扯得参差不齐。几个胆大的孩子爬到最高处，一个接着一个跳了下去。我能看到溅起的白色水花，却听不到声音。海鸟们不停地从空中笔直地扎进大海去捕鱼，好像在学孩子们的动作似的。
“喂，别总是板着脸嘛。”
孩子们追逐着海浪，笑声飞扬。不知是谁不小心没拿住，一个游泳圈被冲到海中央去了。海浪一遍遍地涌过来，沙滩一会儿光滑无比，一会儿布满了脚印。
“我不会说话。”
外甥把吊坠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了我，像是这么说。
我突然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写下这行文字，伸到他们的面前。两人对视了一眼，耸耸肩，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短笔很好用，蓝色的墨水书写起来很顺滑。
“帮我保管一下，行吗？”
一排大浪涌来，掀起一阵欢呼。贝壳，木片，还有一片破渔网漂了上来。有一只螃蟹正费劲地试图横穿浴巾。崖壁一点点地朝着海底沉了下去。
他们俩下海去了，我在遮阳伞底下看包。
他们从海浪间朝我挥舞着手臂，我也想挥手回应，刚举了一半又放下，因为这没准儿是耀眼阳光带来的错觉。
其实，我是介意他用刚刚碰过外甥的手来碰我。
“你也应该进海里玩玩，特别舒服。”
“不用了，我讨厌椰子油的味道。”
翻译家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体，一边说道。
翻译家说。
“嗯，待会儿就去。”
“来吧，该玛丽了。”
我回答。
翻译家的手一直侍奉着这个身体，尽心竭力，一心不贰，就像我的嘴对他的脚所做的那样。
“水比想象的要凉哦！游到那里再回来得有多少米啊？好久没游了，只有他来的时候，我才下海。”
外甥赤裸的胸前还挂着那条吊坠。翻译家每次移动手掌，它就一闪一闪的。穿着衣服时根本想象不出，原来外甥有着一身强健的肌肉，胸板宽厚，四肢优美。宽肩和腰围，锁骨和二头肌，古铜色皮肤和沙子，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协调。只吃流食，居然能把身材保持得这么完美，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翻译家的心情依旧很好。身上湿了后，他显得更老了。头发就像一根根海藻一样贴在脑袋上，泳裤松松垮垮的。估计他自己也知道，仔细地把水珠都擦掉了。
翻译家正往外甥身上抹椰子油。从脖颈到后背，从胸口到手指尖，他的手掌轻柔地移动着。椰子油很快渗入了外甥年轻的肌肤里，甜腻的香气溢满四周，灼得我胃疼。
外甥先取走吊坠，挂在脖子上，看来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了。我不准备告诉他我用了一张纸。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呼吸中有一股凉意和海潮的味道。
水平线附近升起了雾霭，暑热依旧没退，倒是海浪高了几分，一大群海鸟乘着风浮在半空中。远处隐约可见F岛，那耳朵一般的形状藏在雾霭里，看不清楚。
我们从卖饮料的小孩那里买了三瓶苏打水。太阳移动了位置，遮阳伞下的阴影也变了形状。外甥胡乱地撸了一把头发，也不管背后会不会沾上沙子，就躺倒在沙滩上。也许是因为没有舌头，他每次咽苏打水，我仿佛都能听到气泡在他喉咙里弹跳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他无意识发出的杂音，其实不是，他的嗓子里根本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我和翻译家还有他的外甥，三个人去海边游泳。原来翻译家还会游泳，原来他还有泳衣。我们在拥挤的海岸边找了一个角落，借来一把遮阳伞。
“其他人会怎么看我们三个的关系呢？”
爸爸给我喝了一口他总是偷偷塞在后裤兜里的威士忌。只有那一次，他的酒算是派上了用场。
我说。
醒过来后，看见很多人围着我。爸爸抱着我，爷爷看着我的脸，妈妈在对客人赔礼道歉。那对男女已经不吵架了。
“应该是爸爸和孩子们吧。”
我绝望地晕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无法呼吸的痛苦。在失去意识的瞬间，舒服极了，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大海吸了进去，就像被翻译家用丝巾勒住脖子时一样，完全一样。
“没准儿是兄妹和贴身仆人。”
真的喘不上气了，我觉得衣柜里已经没有空气了。等那个女人说完该说的话，就会把我从这里拽出去，用食指的指甲在肚子上横着划一长道的！我禁不住想要哀号，随后意识到一件最重要的事：只要他们一直待在屋子里，我就逃不出去，也不能呼救，我需要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动不动地待一个晚上。
外甥躺着也能熟练地写字条。
不知道男人的怒气会何时爆发出来，我在一边提心吊胆。搞不好这个女的会被男的杀掉吧。我想起了妈妈吓唬我的话，眼前的女人肯定就是那个长指甲女鬼。
“真是绝妙的想法。”
“骗子！废物！窝囊废！咱俩已经完了！全都怪你。我早就发现了，你就是这种人，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女人的咒骂愈加激烈起来。
翻译家说。
女人在鞋子旁边来回走了好几遍，再稍微偏一点就踩上了！我埋怨自己真是傻到家了，脑子里只想着书包却把鞋子忘到了脑后。说到底，把鞋脱掉就是个错误，地毯脏不脏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是从小失去双亲的兄妹，平时各自上寄宿学校，只有休假才能一起度过。到了夏天，你们来海边的别墅小住。我是你们的仆人，无论多么无理的要求都会去执行。为了你们，我甘愿丢尽颜面，对你们无条件地效忠。”
我感到胸口疼，心跳加快，冷汗直流。本来应该担心他们会不会打开柜门的，可那时候却觉得鞋子才是重点所在。
他看起来对自己的想象非常满意，一边点头，一边把苏打水一饮而尽。
我突然发现自己忘记拿鞋了。鞋子就在床边规规矩矩地摆着，只有鞋尖冲里藏在床单下面。被他们发现了可怎么办？在这种地方发现了小孩的鞋，他们肯定会觉得奇怪然后报告给妈妈的。
“估计没有人会完全猜对我们的关系。”
他们也不放行李，也不看房间，一进门就开始吵架。基本上都是女的在训斥男的，“你真不要脸”“敷衍我”“打肿脸充胖子”等等，各种各样骂人的话。男人一直低着头，偶尔不满地啧啧几声，或是用拳头打床。
我看到刚才向我搭讪的双胞胎又在勾搭别的女孩子。不知何时，遮阳伞的数量增多了，游泳的人一直绵延到悬崖边上。
我急忙躲进大衣柜，胳膊肘狠狠地撞上了化妆台，为了不叫出声使劲捂着嘴。那是一对情侣，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衣柜有些变形，明明我已经把门关上了，却漏着很大一个门缝。
“还是那样比较好。”
只有一件事是我没有想到的，刚过中午，301号房的客人就来办入住手续了。爷爷教过我怎么看放在前台的预约表，所以我知道那天301号房应该是空着的。301号房确实是没有预约的，可是就在距离放学时间只有三十分钟时，临时有客人来了。
翻译家把空瓶埋进了沙子里。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拿出藏在书包里的巧克力吃，躺在地板上看漫画书，一天过得十分惬意——吃巧克力时还特别注意了不往地板上掉渣。偶尔听到妈妈他们的说话声，吓得一激灵，但是这种危机感反而让我更加兴奋。
“午饭怎么办？”
我谨记妈妈的话，只有一次没有。具体的原因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天早上怎么也不想去上学，于是躲进了301号房。我的计划是假装自己已经去上学，实则躲在客房里挨到放学时间，然后像没事儿人似的出来就行。
外甥给他递字条，我用余光瞄到了上面的字。
小的时候，妈妈训诫我不要随便进入客房：“客房里有女鬼，以前在爱丽丝里殉情死的。她不碰花钱住宿的客人，专抓不老实的小孩，用长长的指甲把小孩的肚子划开，吃里面的东西。”她就是这么吓我的，虽然我根本不懂“殉情”的意思。
“这么快就饿了？”他摇了摇头，“不用担心，出来之前我都做好了。西兰花浓汤煮鲈鱼糊，是你的最爱吧？”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样感到窒息过，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当时爸爸还活着。
翻译家把外甥的沙滩拖鞋摆正，为他拂去肩头的沙子，把吊坠调整到胸口正中央，宛如一个真正的仆人。
——就是这么一个梦。
“玛丽也一起来吧。”
他从吊坠小盒里拿出纸条，唰唰地写着字。翻译家马上放开了我，拧着收音机的旋钮找起肖邦来。然后他把丝巾系在外甥的脖颈上，还别说，外甥系上这条女士丝巾还很合适，和吊坠相得益彰……
他回头看我，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在说“我当然不会把你忘了哦”。
“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真对不起，我和妈妈说好了，中午之前要回爱丽丝的。”
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感觉再持续一会儿，我就会沉入海底。就在这时，外甥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出现了。
我把喝了一半的苏打水递给翻译家，自己进了大海。解开头发仰脸漂浮在海浪上，头发马上在海面上散开了。
在梦里，我被翻译家反复地勒住了脖子。他手里拿的就是那条丝巾，我清楚地记得丝巾的毛边和污渍。
我想成为玛丽依，被人拽着头发沉入水中，被人灌进可怕的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