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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翻译家这样说,接下去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

“不用写,你好好吃饭就行,一写字两只手都占上了。像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意地边吃边聊啊。”

说实话,当看见桌子上的饭菜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它们都是可以入口的食物,甚至怀疑是它们和扶桑花、肖邦一样是特殊的装饰品。

外甥刚把手伸向吊坠,就被他制止了。

没有一道菜是固体,全像婴儿吃的离乳食一般黏糊糊,正好用勺子舀起来放进嘴里。理所当然地,每人只发了一把小勺,没有一把餐刀或叉子。实际上也确实用不到刀叉。

“留在研究室里继续学习。”

每道菜都有着漂亮的颜色。色拉碗里是深绿色,能吃出菠菜和黄油的味道,但吃得我舌头发涩。汤盘里是红色,应该是西红柿,但由于调味料放得太多,汤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味道。最大的装饰盘里是令人眩晕的黄色,宛如倒进了广告画的颜料,我迟迟不敢品尝——勺子一插进去就产生了漩涡,冒出热气来。这是用什么东西怎样调制出的啊?完全无法想象。气味闻着很像被雨打湿的落叶,又很像海里打捞上来的海藻。

“你大学毕业以后准备干什么?”

“哥特式建筑,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翻译家用纸巾擦了擦嘴,用勺子把盘子里的菜拌了一下。

我试着问了一个翻译家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建筑学,主要研究哥特式建筑。他从小就喜欢楼房,经常用积木盖房子玩,还都是些出乎大人意料、不拘一格的房子。后来,慢慢地开始收集中世纪教堂的明信片,攒了不少呢。那些明信片上面只有教堂。对建筑这么感兴趣的孩子,全世界也不多吧。一般都是车子啊,棒球啊,漫画什么的。这孩子挺有个性的。”

“待会儿让他给你看看明信片就知道了,还有旅途中画的哥特式建筑素描。这孩子画画也很有天赋。来这边休假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悠闲自在地画画。”

“在大学,学的什么?”

翻译家还是插了嘴。

“这次隔了三年吧。虽然是暑假,但这孩子忙得很。一会儿是研讨班的旅行,一会儿又要给教授帮忙,还得准备论文什么的。”

即便如此,外甥的脸上也丝毫不现不悦之色,老老实实地喝着汤。面对这些菜,他没有一点迟疑,很正常地吃着。明明我们的话题对象是他,他却不点头也不微笑,只有吊坠偶尔碰到桌子上响起“当啷”一声。

翻译家回答。我问外甥的问题,他全都代替回答了。

桌子上摆的东西里,能一眼看穿的只有杯子里的水。我要求再来一杯水,翻译家拿过小推车里的水壶为我倒了一杯。协奏曲中断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开始,好像是进入了新的乐章。

“不是,也不是都来。”

“合你口味吗?”

“你每年都来这儿吗?”

“嗯。”我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然后诚实地答道,“真是……少见的料理啊。”

外甥听从指示,把餐桌正中央的椅子拉了出来,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把他刚才递给我的三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昨天我去市场买菜,从晚上就开始准备,好久没这么忙活了。因为这种日子真的很少。”翻译家自豪地说。

我第一次听到翻译家对外甥讲话。这是完全异于以往的命令,不同于“闭嘴,婊子”,也不同于“全用嘴”。

“每次都吃这种料理吗?我是说,煮成这样,烂到看不出来原材料的东西?”

“来,让她坐在那边的椅子上。”

“对,和外甥在一起时……”

翻译家没有注意到我的满腔疑问。

他们用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眼神对视了一下。

“好了!肚子饿了吧,快到厨房这边来!”

对于我和翻译家之间插进第三者以及翻译家和别人说话、对视什么的,我总也习惯不了,难受得就像坐了颠簸的游览车一样。比起难以下咽的料理,坐在我们之间的外甥更令我痛苦。

对,不只是花,还有收音机。翻译家居然偷偷藏着这种东西,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呢。藏在哪儿的?衣柜里面是没有的,我曾经把脸伸进衣柜的各个角落仔细翻找过,再清楚不过了。那么,是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面吗?不然橱柜里面?为什么外甥一来,就突然插上花打开了收音机?为什么不为我,却为外甥这么做?一个又一个疑问,伴着海浪声向我袭来。

我坐在游览车的一角,屏气凝神。外甥坐在对面,沉浸在沉默里。只有我们中间的翻译家很欣喜,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游览车晃得越发厉害了。

看样子,外甥来过很多次。他丝毫没有被笼罩着这个家的异常规整吓住,无论是开门还是摆弄收音机,都像是习惯多年了似的,非常自然。

“我们有时候也去饭店吃,但是这孩子净点汤啊,煨炖菜之类的。所以我就使出浑身解数亲自下厨做给他吃。他来之前会先写信,而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橱柜里拿出榨汁机。”

外甥突然站起来,走进厨房,在小推车前弯下腰,转着收音机的旋钮。怎么看收音机的年头都很久了:应该还挺结实,声音却不清楚,天线也生锈了,一个旋钮上的塑料膜脱落了。多亏了他灵巧的手,声音比刚才确实好听了一些。

“为什么?”

他收起笔,盖上了盒盖。我轻声咳嗽了一下,用拖鞋尖在地毯上胡乱地画着。沉默又来侵袭,感觉海浪声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因为他没有舌头。”

外甥打开小盒时细微的指甲声,纸张洁白的颜色,走笔的架势,递过字条时的随意,所有的一切都起到了和说话声音相同的作用。

翻译家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外甥把空盘子推到一边,把另一盘还没有吃的菜拉到跟前。我为了更好地理解翻译家的意思,数起了勺子上滴下来的黄色汤汁。

其实我脑子里光想着这不可思议的对话,肖邦什么的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是顺着外甥的意思点了点头而已。

“小的时候舌头上长了恶性肿瘤,所以不得不切除了。”

“嗯,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还有这种事?”

“你不觉得它很棒吗?”

“是的,很遗憾,就是这么回事。”

外甥挂在脖子上的镀银小扁盒,烟盒模样,里面装着一个小本子。他撕下一张纸,拿出配套的小笔,垫在小盒上写起字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流畅至极,就好似我们确实在正常对话一样。

关于舌头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我回答。

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观察起外甥的嘴。外表没有一点异常,嘴唇长得匀称完整,勺子里的汤汁都安静地流进了他的喉咙里。

“不知道。”

我有舌头吗?我竟无来由地担心起自己来,轻轻地用牙齿咬了咬。

“是第一钢琴协奏曲,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翻译家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话题几乎全都围绕着外甥。他夸耀外甥的优秀,描绘外甥的未来,从婴儿时期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讲给我听:外甥刚出生的时候,因脐带绕住脖子陷入假死状态;外甥出演过奶粉广告;外甥在百货店里走丢了;外甥因为救了一只溺在河里的小猫而上了报纸……宛如小蜘蛛一个接一个从卵里孵化出来,外甥的事迹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每个故事又产生无数分支,交织着他自己的回忆、对政治的看法还有说别人的坏话。

外甥说。不,没有说,因为他不会说话。但我觉得自己听见了他说的话。

只有死去的妻子,那个被丝巾勒死的妻子,他从没提到过。只有妻子被他摘除,掉进了沉默的深处。

“是肖邦。”

我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表现得津津有味。外甥依旧我行我素,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他的鼓膜也一并被摘去了。

我径直走到外甥对面坐了下来,翻译家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着做饭。收音机里流淌出阵阵琴声,后来变成了管弦乐。

翻译家并没有在对我们讲话,只是冲着面前的空气不停地吐着小蜘蛛。估计在所有的小蜘蛛孵化出来之前,他是不会停止的。

外甥轻轻伸出手掌,邀请我坐下。他不看我这边,有时候目光即将相遇,马上把视线转移到不相干的地方,比如桌子上的伤痕、靠垫的线头、自己的手指。然后就长久地低头盯着那地方看,好像那才是他本来就想看的似的。

好不容易吃了差不多一半,我放下勺子。不想让翻译家失望,但实在恶心,裙子贴在了汗津津的大腿上。

而且,翻译家的沙发上坐着翻译家以外的人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已经难以理解了。外甥优雅地弯曲着修长的双腿,将肌肉紧致的腰深深陷进沙发里。而就在这个沙发上,我做出过那么羞耻的姿势。这,他知道吗?我愈加混乱。

唉,他的轮廓又崩裂破碎了,我想。脑浆、内脏、骨骼、脂肪,所有的所有都变得疯狂起来。我估计连外甥也不知道让他恢复原状的方法。

翻译家去了厨房后,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不会说话的人面前怎么做才好呢?实在是不知道。

等我回过神来,翻译家的嘴巴已经闭上。一不留神,原来最后一只小蜘蛛已经孵化出来了。他稍稍抬起盘子的一边,费劲地想把所剩不多的棕色肉糊捞上来。勺子碰到了盘子底,收音机里的协奏曲完了,接下来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是的,不过只是说不出话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啊,锅里好像煮开了,我去看看菜。马上就好,你在这里再稍等一会儿。”

“你们长得不太像啊。”

“不会说话?”

我觉得把这个作为话题,也许能引出有关他妻子的事。

“啊,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孩子,得过一场病,之后就不会说话了。”

但是翻译家什么也没说,他刚才还以各种插嘴回答我所有的问题,现在只关注怎么才能把面前的饭菜吃干净。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外甥既没说“请多关照”,也没说“嗨”。收音机里的钢琴独奏开始了,锅盖咔嗒咔嗒一直响着。

“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和简单的服装不协调的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吊坠,非常显眼。样式前卫,看着又像是护身符或辟邪挂件之类的。

终于,外甥回答了我。

我疑惑不解地问候。外甥也不说话,又坐了下去,舒适地靠在沙发靠垫上,跷起了二郎腿。他身材瘦高,烫卷的头发挡住了耳朵,身上穿着一条修身的黑裤子和一件纯白的T恤衫。

即便是在堆满盘子的餐桌上,他也能飞快地写完字条。在翻译家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之后,这个动作更显得寂静无声。

“你好。”

“姨父的妻子和我的妈妈是姐妹。”

被称为外甥的青年从沙发上站起身,害羞地垂着眼帘,微微鞠了个躬。

字条无声地从桌布上面滑了过来。

“这是我的外甥,他要在这儿休假一周。”

“我听说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

翻译家心情绝佳,话也变多了。他脱掉上衣,只穿了一件敞领长袖衬衫,松开了领带,解开了袖扣,还把袖子挽了上去。

我一边和外甥说话,一边小心注意着翻译家的反应。

“你来得正好,挺热吧?来,快请进。顺利找到逃出爱丽丝的借口了?你一会儿慢慢讲给我听。现在我去准备冷饮。”

外甥撕下一张新纸条,灵巧地拿着那支看起来很难写的小笔,写了一段比刚才长得多的话。

不过最让我惊奇的是,屋子里不止翻译家一个人。

“差不多该吃甜点了。”翻译家说,“桃味奶昔配香蕉慕斯,在冰箱里冰了好一会儿。吃之前得先稍微收拾一下餐桌,来,都来帮帮忙。”

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花啊?这一带明明没有任何可以慰藉人的饰物。还有那音乐,除了花朵时钟前的手风琴演奏以外,从未有任何一种音乐在我们之间奏响过。

外甥把写了一半的字条塞回小盒里,听话地开始收拾。

在厨房的煤气炉上,火锅已经煮好。桌上铺着蓝条纹的桌布,摆满了盘子和碗,玻璃花瓶里插着两朵扶桑花。收音机放在放饮料的小推车上,正在播放一首古典乐曲,只是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仿佛一开始就分好工了,他们俩配合得十分默契。只靠一个眼神或手势,就能互相会意。我已经没有了登场的必要。

一进门,我就注意到气氛与以往截然不同,连原本飘荡在这个家里的空气都有了些许变化。谈不上不愉快,但让人觉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扶桑花娇嫩水灵,泛着光。天气还是一样很热,偶尔有穿堂风经过,每次都吹得“玛丽依的书”哗啦作响。收音机里又开始演奏新的篇章,我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那确实是一次不寻常的午餐。

桃味奶昔和香蕉慕斯已经摆上桌了。他刚才想要写什么?他为什么和杀了自己大姨的翻译家关系这么好?我脑子里全是问号。慕斯入口即化,黏稠地滑过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