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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男人朝着我的侧腹就是一脚,把我踢翻在地,用丝巾缠住了我的脖子。

“不听我命令的人,就得受这样的惩罚。明白了吗?”

“我得让你尝尝,让你好好尝尝这滋味!”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珍视这个东西,只是想凑近了看看是什么。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求求你,原谅我吧。”

我被勒住了脖子,丝巾深深地嵌进了喉咙,筋骨和肌肉间响起诡异的声音。我无法呼吸了,即便想祈求宽恕,也出不来声。我抓住他的手腕,乱踢双腿,想把丝巾松开一些,但无济于事。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发起抖来,失去了控制。他的轮廓即将破碎,就和在餐厅被拒绝的时候一样。他冒出了汗,膝盖、嘴唇、指尖都在颤抖,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形成他之所以为他的线条扭曲断裂,从缝隙之间喷出了难以遏制的怒火。

虽然看不见男人的脸,但是脖子后面的手指关节、喘息声以及喷吐到我头发上的气息,都明明白白告诉我他非常生气。我忍了很久,他一直没有松手。

“净干些没用的事……真是,你就是个弱智!蠢猪!没用的母狗!”

“是你不好,为什么和我对着干?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男人跪在地上,扇了我好几个巴掌。清脆的啪啪声,在寂静中回响。我感觉温热的液体扩散到整个舌头,又从嘴角涌了出来。原来血是这么柔软温润的东西啊,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

如同念咒一般,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你怎么老是不听话,我不是说让你找袜子吗?”

充斥卧室的寂静越来越浓厚,窗外的大海延伸到遥远的天边。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眼睛深处传来刺痛,逐渐发热。痛苦的感觉聚集到热源处,明明正被勒着脖子,我却陷入了眼球正被捏碎的错觉中。

男人喊道。我吓了一跳,刚抬起头,他就从我的嘴里把丝巾拽走了。速度那么快,磨得我的嘴唇火辣辣地疼。

我可爱的两个眼球包裹在那条过时的破丝巾里。男人留意着不让它们掉落,给丝巾打了好几个结。做完这些之后,他把丝巾握在手心里,慢慢握紧。于是,黏膜裂开,水晶体破碎,里面的东西咕嘟咕嘟全冒了出来。他细心地尽情体会这份触感,以及我的体温。网膜、虹彩还是水晶体呢?反正一直坚持到最后的组织也溃烂了,随着一阵细碎的声音,眼珠终于失掉了原来的形状。然后,丝巾上增添了新的污渍。

“不是那个!”

跟在声音之后消失的是色彩。周围越来越暗,宛如海底一般。不知何时我的痛苦全都消失了。清冷的黑暗包裹了我的身体,非常舒服。真想一直这样待下去。

我把它拉了出来,马上就知晓了原因。丝巾被黑色污渍浸染,边缘都已经绽开了。这是血迹,我想。

这里滚落着那个小男孩的眼球。我明明已经没有眼睛了,却看得清清楚楚。

丝巾是淡粉色的,上面有花纹图案。它静静地躺在抽屉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大衣柜中格格不入。并不是因为是女人用的东西,是别的什么牵动了我的神经。

会不会死掉呢?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男人的妻子一定也是这样被他杀掉的。

我终于翻到了最下面一个最小的抽屉,趴在地上,伸长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拉开了。里面有怀表、手表、装饰扣、眼镜盒等等。我看见最里面有个奇怪的东西,一条女式丝巾。

“好,很好。”

窗外洒满了夏日的阳光,窗帘无力地垂着。也许是因为暑热,一半草坪都变成了褐色,露台清晰地成了阴阳两部分。听不见人语蝉鸣,连涛声也寂静了下来。

男人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蛋,仿佛是在褒奖我。“一开始就这么乖,不就不用遭罪了嘛。”

虽然很害怕把摆放得分毫不错、井然有序的抽屉翻乱了,但是找不到他需要的东西更让我痛苦难耐。我知道,他绝不会出手相助,也不会放我一马。

原来丝巾旁边的抽屉里就是袜子。袜子已经起了毛,脚后跟磨得很薄,袜口也松了,飘散着一股蘑菇风干后的味道。

抽屉里面有领带夹、翻领衬衫和手帕,每一件物品都深深浸染了卫生球的气味。独独没有袜子。我着急了,拱开手帕,翻看衬衫下面——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用下巴完成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光着的脚。不只是脚,衣服遮掩住的任何部位我都不曾见过。一想到自己的嘴唇正在触碰这些部位,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衣柜里有很多小抽屉,我把抽屉一个个拉开,把手全被唾液沾湿了。仅仅被剥夺了双手,我的身体俨然弱小了许多,失去了平衡,悲惨无助,不堪入目。

“你这张嘴挺能干啊。”

没有袜子,除了无边的黑暗以外,别无他物。

男人坐在床边,跷着二郎腿。我跪在他身前,用嘴叼着袜子从脚指头一点点往里套。这真是个苦差事,脚的形状很复杂,袜子总是不听嘴的摆布。

终于听到合页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柜门打开了。卫生球的气味弥漫开来,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挂了三套西服、一件大衣和四条领带。衣物之间距离均相等,没有一丝褶皱,保持着完美的形状,其中一套西服还罩着洗衣店的塑料薄膜。我立刻明白,它就是在巡回嘉年华沾上冰激凌的那套。

他的怒气已经消了。契机是什么,我也没有注意到。只是回过神来时,发觉丝巾已经解开,从脖子上滑落下去了。男人的肩膀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倒在了床上,显得比我还筋疲力尽。他的头发被汗湿透,贴在脸上,从缝隙间可以窥见涨红的脸。

男人抱着胳膊,一直在背后看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盯着我的屁股,正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个部位。无论是肌肤的颜色、凹处的阴影、黑痣的位置,还是微妙的曲线,他都比我自己要清楚得多。

我想多呼吸点空气,急得咳嗽起来,赶紧弯下腰,自己摩挲着喉咙。为了确认眼球是否还在,眨了好几下眼睛。

用嘴咬住衣柜的把手,感到口中有一股奇妙的味道,粗糙又坚硬。可是门怎么拉也拉不开。

勒得太紧,丝巾上的花纹都歪了。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生拉硬拽过的,丝巾的边缘开裂,线头都露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污渍弄脏了每一朵花,已然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只有从我嘴角滴下的血迹,给它点缀上鲜红的色彩。

我羞得无地自容。他那样百般叮嘱,我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对呀,我根本没有手,从生下来就没有那东西。

“来,另一只也这么穿上。”

“我说了多少遍,不要用手!”

男人说完换了一只脚。不知何时,他已经把乱糟糟的头发抚平,挡住了头皮。

我趴在地上爬进了卧室,爬到衣柜跟前,站起来刚想打开柜门,结果又被他踢倒在地。

脚十分干净,趾甲修剪得又短又整齐,还微微带点香皂的味道。只是十分衰老:皮肤干燥苍白,脚后跟开裂,由于长年穿皮鞋两个小脚趾都变形了,脚背上浮现出青黑色的血管,脚踝上的皮肤很粗糙。脚趾上的毛碰到脸上很痒,我趁他不注意悄悄舔了一下脸,感觉自己像是在亲吻他的脚。

“来吧,穿袜子。快点!”

我的嘴唇湿润富有弹性,能温柔地包裹他脚上任何的衰老部位。嘴里流出的血,染过一部分暗沉的皮肤,使得对比愈加分明。

从下往上看去,男人显得高大了不少,无论肩膀还是胸板都突然变得伟岸起来。只是脖子上垂下的皱纹已然无所遁形,他每次发出声音,那些皱纹也跟着一齐晃动。

他穿着西服坐在床边,我一丝不挂地两手着地趴在地上,碰到的只有我的唇和他的脚,然而我却感觉我们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似的。

“就这样。”

我吻遍了他的脚。正如他夸奖的那样,我的嘴唇确实既听话又利索。

我使劲伸长舌头舔了舔脸上的汗,只觉得嗓子眼里的舌筋都快呕出来了。即便如此也还有够不到的地方,我把脸在地毯上蹭来蹭去,感到针扎一般的刺痛。刚刚被踢到的后背也疼得要命。

……近来,无论哪班游船都是满员。运气差的话,座位不消说,连靠在甲板的护栏上都成了奢望。每个人都裸露着皮肤,聊得热火朝天。我坐在台阶旁边的单人椅上,尽量不引人注目。这里远离窗户,看不见大海,所以鲜有人占。偶尔有素质低的人会把旅行包等物品搁在上面,我也不管,把东西扔到地上照旧去坐那椅子。

男人脱衣服的功夫实在了得:粗暴又不失温柔,明明让我羞辱不堪,却显得非常优雅,宛如调香师揪掉玫瑰花瓣,又好像宝石商撬开贝壳寻找珍珠一般,他将我脱得一丝不挂。

大家都注意着尽量不看我,好像我这种人压根儿不存在一样。

我穿的所有衣服都被揉成一团扔在了办公桌底下,桌上一如往常地排列着翻译工具,玛丽依出场的小说、词典以及笔记本。但我不知道他的翻译工作推进得是否顺利。页数似乎少了一些,又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笔记本上都是那几行文字。

对此,我求之不得。在被陌生人包围的船舱里想你,是我至爱的时刻。周围有这么多人,但是谁都不知道你为我的脚做过什么,也无人知晓你左边的乳房稍大一些,还有一害怕就摸耳垂的小动作以及大腿根上有个酒窝一般的凹处。你快要窒息求我放开你时,那发青的脸色和表情是多么美啊。只有我,抚遍了你的全身。在游船中,我仔细品味这些秘密,沉浸在喜悦之中。

他用手指戳着我毫无遮拦下垂的乳房。

这暑热会持续到何时呢?我搬到岛上以后还从未有过如此炎热的夏天。有些厌烦了,想念起冬天。夏天结束后,游客们都回去了,在失掉了活力的寒冷小镇中,我和你并肩散步,该有多么美好啊。

“想擦汗就用舌头舔!”

美中不足的是,到了冬天,最后一班船出发的时间会提前一个小时。这是我唯一烦恼的事情。怎么现在就开始担心了?你一定会笑话吧。

这个动作虽然发生在一瞬间,却停留在我的余光里,一直没有消失。他轻轻抬起右腿,画出完美的弧线,正中我的脊背中央,快速又流畅。只要身处F岛,他能自由掌控的不光是我,还包括他自己的身体。

每年一到夏天,工作就会骤然减少,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像样的翻译活儿了。本来翻译俄文就不怎么赚钱。因为不懂俄文而伤脑筋的人,世界上并不太多。

男人用脚踹我的后背,我摇摇晃晃地趴在了地板上。

两三年前,我还开过俄文教室,从积蓄里拿出钱在报纸上登了广告:“教授俄文。口语、翻译。欢迎入门者。”

“因为你没有手!”

一个学生都没来,一个都没有。从登出广告的第二天开始,我一直在等。一有游船抵达,我就站在玄关外,侧耳倾听是否有脚步声从入海口那边传来。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踩着我的贝壳台阶上来。真是白花了那些登广告的钱。

我害怕极了,不是怕被他施虐,而是怕不能实现他的期望。会不会就此沦为一无是处的废人?只因一个命令没能遵从,信上那些情话会不会就此消失不见?我的心头涌上无数恐怖的想象。

我终于明白等待的真正含意,是在认识你以后。在花朵时钟前,等着约定时间到来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无以言表的幸福。明明你还没有出现在视野里,却依然满心欢喜。

急忙把两手背到身后,从未觉得自己的手是这么碍事的东西。

我注视着那些从海岸大道拐角转过来的人们,一旦看到气质和你有些相似的少女出现就会颤抖。但是我马上发现那不是你,于是赶紧移开视线。一直重复,决不放弃。为了看到独一无二的你,我愿意犯几千遍、几万遍这样的错误,甚至无法区分到底是想早一刻见到你,还是希望一直这样等待下去了。

“不要用手!”

巡回嘉年华的那天,在等你的三小时二十分钟里,我一直品味着等待的喜悦。现在,我还会在梦里看到背朝西斜的太阳、满身大汗飞跑过来的你的样子。

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我不知所措,提心吊胆地看着房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当想你想得无法自拔的时候,我就会向小说里的玛丽依求助。把小说里的每一行文字都翻译在本子上,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如此我的心才会稍稍安静下来。

“只能用嘴!”

玛丽依和马术教练的恋爱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她被软禁在湖畔的别墅里,和一个律师结了婚。马术教练被征了兵,不得不离开她的身边。有一天,玛丽依怀孕了。律师知道以后,将她脱光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还给她灌进从黑市上买来的堕胎药。

这天,男人命令我为他穿袜子。

这一幕非常精彩。在湖畔的树林里,玛丽依的衣服被脱掉,塑身衣、吊袜带还有文胸都挂在白桦树的树枝上,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花。玛丽依拼命挣扎,律师拽着头发把她扔进了湖里。一头金发在水面上散开来,透明的肌肤渐渐被浸染成湖水的绿色。不会游泳的玛丽依不住地扑腾,大口地喝着水。就在她张开嘴呼吸时律师倒进了药粉,为了吸气,她把药也一并吞了进去……

仿佛夏天会持续一辈子似的,感觉不到任何季节的变化。

我可以在心中仔细地描画玛丽依痛苦挣扎的模样,从水草缠住脚腕,到回响在白桦林里的哀号。然后,她的形象渐渐地被你——玛丽替代了。

早上一睁开眼,同样颜色的太阳又升到了同样的位置。收音机反复播放着气象异常的新闻。客人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腻烦地谈论有关暑热的话题,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去了海边。酸奶忘记放进冰箱,才过了一晚上就坏掉了。妈妈和大婶以天热为借口,一天到晚拿着啤酒喝,喝完就红着脸干活儿。到了黄昏,气温还是没降,也没下一滴雨,风吹在身上都是黏糊糊的。

下周二,你来家里吃午餐吧,我下厨。我常年独自生活,在做饭上还是很有自信的。一定会让你惊讶的,现在我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从早到晚,爱丽丝的某个房间里准有人在哗哗冲凉。中庭里的绿植萎靡不振,停在榉树上的知了叫个没完,令人心烦。喷水的雕像上都出现了裂纹。

十一点还是十二点都可以,随时欢迎,我在家恭候。请一定想办法离开爱丽丝,拜托了!

白天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阳光就照透全身,令人头晕目眩。光线太强烈,沙滩和大海看着都有些发黄了。海滨浴场里有几个人中暑晕倒,在爱丽丝里都能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

请注意身体,不要受到暑热侵扰。

这个夏天酷热难当,是我经历过的最热的。

下次再会,玛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