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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快点吃,可就化了啊。”

我们靠在旋转木马的栅栏边,吃着甜筒冰激凌。他盯着冰激凌看了一会儿,那是由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缠绕成的巧克力。

“这形状可真有意思。”

现在这只包裹着我的手的手,是否曾经杀害了他的妻子呢?偶尔我会这样想,但丝毫不觉得恐惧。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勒的脖子、刺的剪刀,还是下的毒,但我可以想象出在那一瞬间,他手指的动作曾是何等优美。从每一个关节的神态到青黑色的血管,我都能想象出来。

“不就一个甜筒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翻译家的手非常柔软,几乎将我的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对我来说,这双手功能很多:摸头发、沏红茶、脱衣服、绑绳子,每个动作都能让他成为另一种生物。

“因为我很少吃。”

太阳下山之后,人变得越来越多。孩子们手里举着气球和棉花糖,兴奋地发出尖厉的喊声。街头的卖艺者拽断缠绕胸部的锁链,又从口中喷出火焰。小婴儿看到这情景吓得大哭。情侣们不顾他人的目光,拥抱接吻。风吹过,爆米花和门票副券就从地面上飞舞起来。某处放起了焰火,和主人走散的小狗到处乱跑,照相机的闪光灯一直闪烁。

“用嘴咬一口就行。你瞧,就像这样。”

他把吹乱的头发拢好,我们又牵着手在游乐场里闲逛起来。

我张开嘴啃了一大口,也不顾会弄到脸上。他生怕把蛋筒捏碎似的,用左手轻轻地握住,向前探出脑袋,笨拙地舔了舔冰激凌的尖儿。融化了的冰激凌滴落在裤子上,他急忙拿出手帕去擦。

“没事。”

吃冰激凌可比把我扒光、用绳子绑紧要简单多了……我这么想着,帮他擦了擦裤子。

“不舒服吗?”

“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和爸爸一起吃个冰激凌。玩一个喜欢的游乐项目,吃一种喜欢的食物,这是事先说好的。出门时妈妈一定会再三嘱咐:‘就一个哦,听见没?知道了没?不能骗我哦。’”

下飞机之后,他还是摇摇晃晃的。

“为什么?”

坐在飞机上,能看见悬崖和游船。爱丽丝那一带全是建筑物,看不出哪个是我家的旅馆。一切的一切都在和我们一起旋转。

“因为太浪费钱了,对,就因为这个。但是爸爸每次都偷偷地让我再玩一个游戏,玩哪个呢,一边想一边在游乐场里到处走。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买苹果糖葫芦,还是打枪呢,或者去鬼屋?好像魔法师对我说,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就那样的心情。爸爸一直耐心地站在犹豫不决的我旁边等着,直到决定为止。”

翻译家没有回答,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木马接二连三地经过我们身后,小象丹佛还在天上转着圈。太阳完全西沉了,天空被染成藏青色,各种灯饰明晃晃的,遮蔽了星光。有一个气球随风飘去,消失在了海的那一边。

“你没事吧,好玩不?”

“你很喜欢你父亲啊。”

从高处眺望,大海很小。F岛安静地躺着,仿佛已经沉入了梦乡。游乐场里各处闪烁的灯光汇聚为一团光亮,在这团光亮中,乐队还在演奏永不完结的曲子。

“但是,他死了。”

天空还没有完全陷入黑暗,但夕阳已经从地平线开始慢慢地被吸进暮色之中,崖壁正上方升起了一轮白月。

我一边掸掉沾在上衣的蛋筒碎屑,一边说道。

飞机突然开始转圈,我欢呼起来,身体差点被甩出去,赶快握紧扶手。风翻起我的裙摆,翻译家额头上残存的几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在我八岁那年,爸爸三十一岁,大家都哭着说他是英年早逝。”

“没有原因,就是没缘分而已……而且,我有点恐高。”

“这样啊……”

“为什么?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来游乐场玩过。”

他的目光落到裤子的污渍上。

“是的。”

“爸爸因为喝醉酒和别人吵架,被打破了头。由于没有目击者,所以我们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被发现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倒在了电影院的后门口。据说鼻子、耳朵等等,脸上所有的窟窿都冒出血来。还有人说他脑袋破了,脑浆流了一地。大家都随意发挥想象,明明谁都没见过他死时的样子。”

“这才刚开始哦。”我笑着说,“你没坐过这个?”

翻译家一直绞尽脑汁,琢磨着怎样才能不弄脏手把剩下的一点冰激凌都塞进嘴里。他使劲噘起嘴,又是咬蛋筒,又是伸长舌头舔。

翻译家坐在里面显得异常憋屈,时不时地拽拽这儿抻抻那儿的,也不知是不是担心西服会皱了。这时响铃了,钢丝吱吱呀呀响着把飞机拉向了空中。他吓了一跳,“哇”地发出一声惊呼。

“其实没大家说的那么悲惨。爸爸的脸确实肿了,好多瘀青,但是用湿毛巾把脏东西擦干净以后,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睫毛笔直,白眼球也不混浊,瞳孔清澈得可以看到最里面。就仿佛他马上会冲着我说:‘唉?玛丽。吓着你了,是我不好。’”

我们坐上了小象丹佛的飞机。它的身体是漂亮的淡蓝色,长鼻子向上翘着,两只耳朵大大的。我踩着耳朵钻进窄小的座位里,屈起膝盖,缩着肩膀,将将巴巴将自己埋了进去。

铃声响起,木马停下来,人们恋恋不舍地从出口走了出来。与此同时,早已等不及的孩子们蜂拥而入,只为争夺高大漂亮的木马。铃声再次响起,音乐开始播放,那些木马又一齐奔跑了起来。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没有什么能打断这种重复,大家仿佛迷失在时间的旋涡中一般。

“这可不行,得两个人一起玩,要不多没意思啊。你看,这里可没有一个人是落单的。”

“妈妈拼命寻找犯人,为了获得赔偿金。但是没用,哪儿都找不到殴打爸爸的人。”

“我在这儿等就好,你去挑自己喜欢的玩吧。”

我摇了摇头。

“喂,咱们也坐一个玩玩吧。”

“尸体,你见过吗?”

每个游乐项目前面都是长龙,美食的香气笼罩着这片区域,翻译家看每个项目都像在看一片奇妙的风景。我把爱丽丝里的混乱全忘在了脑后,汗没了,裙子也干透了。

我问,翻译家正在用手帕擦着嘴,“啊”了一声。

我们必须把头靠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尸体,人的。”

“是啊,大家翘首企盼的一天,就像过节似的。”

“那应该叫遗体吧。”

“每次都这么多人吗?”

“不是,我说的不是那些得了病,到了寿命,慢慢死去的人。而是死亡之刃突然从天而降,连跑都来不及就被扎到了要害的人。他们会气恼,想为什么不是旁边的家伙,也不是后面的家伙,偏偏是自己呢。但是无济于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说的是像这样死去的尸体。”

“小时候爸爸总是带我来这儿。”

翻译家把手帕放在膝盖上,翻过来认认真真地叠好。其间还舔了好几次嘴唇,仿佛怕还有奶油或者蛋筒碎屑沾在嘴巴周围。

乐队没完没了地演奏着曲子。虽然听上去热闹又令人兴奋,曲子却全是小音阶,宛如一只疯孔雀在起舞般不可思议。

“见过几次。”

正对着大门口是一座花式蛋糕形的圆舞台,有乐队正在上面演奏。一开始我以为那些都是内含机关的木偶,仔细一看原来是真人,吹长号的男人还冲我挤了一下眼睛。他们一边演奏一边在舞台上转着圈行进。

“什么样的?”

小丑撕了张门票递给我们。

“空袭死的,卧轨自杀的,还有交通事故死的,差不多这些吧。”

“欢迎光临!”

他回答得不太情愿,好像很奇怪为何会聊到这个话题。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想找到解开奇怪对话的头绪。

我们手牵着手进去了。

“再说详细点吧。”

那块煞风景的仓库空地现在变成了游乐场,有旋转木马、转杯、小火车、镜子迷宫以及几个夜摊。一切都被涂上了鲜艳的颜色,有的和着曲调在空中盘旋,有的闪烁耀眼光芒吸引着客人。无论是大海的气息,还是夕阳的余晖,都到不了这里。

“为什么?”

“我们到巡回嘉年华了。”

“我就是想听。”

在建筑物的缝隙之间,不时能瞥见大海,细长的海面直通天际。走过摩托艇修理厂之后,热闹的音乐声逐渐传过来。红色的指示招牌排列在人行道上,街树全都被万国旗和小灯泡装饰一新,有五六个小孩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

在这些尸体里,应该还包括翻译家的妻子吧,我想。

走上距离海岸大道稍远的一条路上后,海浪声突然变小了,两侧排列着古董店、饭馆、比爱丽丝小却漂亮得多的民宿、照相馆等。饭馆正在入口处准备挂出晚餐的菜谱,刚从海里上来的游客们晒得通红,吹着海风悠闲地走着。

“这么说来,十多年前,我看到过从游船上掉进海里死掉的小孩。”

在岛屿以外的地方,翻译家是不会苛责我的,会平和地接受一切。但是在摆满俄文书籍的那个房间里,他绝对不会原谅我。

“行,就讲这个吧。”

翻译家的表情非常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来在烈日下站了好几个小时。他的脸没晒黑,领带结也没有松开。

我歪在他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头。为了让我的脑袋搁得更舒适,他稍稍歪着头,用手臂支撑住我的后背。栅栏直晃动。我抬眼一瞧,看见他脸上残留的胡须、刮脸的痕迹以及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

“那,咱们就去排长队看牙医吧。”

“那个小男孩四岁左右,非常可爱。皮肤很白,头发还有自然卷。他乖乖地和妈妈坐在甲板的长椅上,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可能想去看看海鸥是怎么捕鱼的,或者觉得冲浪特别好玩——哧溜一下跑到船尾,从护栏中间探出了身子。瞬间就掉进了海里。并不是他妈妈走神了,就在刚才他还在每个人的视线中。但是,仿佛被海怪掳走了一般,他化作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溅起一朵美丽的水花,掉下去了。”

“我说去看牙医。所以,我可以待满牙医治疗一次虫牙那么多的时间。”

翻译家的声音顺着肩胛骨传了过来。

“你是不是费了很大劲才出来的?”

“然后呢?”

“实在没法脱身,真想马上飞过来。我都快疯了。”

我的声音吹着他的脖子。

“没事的。”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看见尸体。我只看见那个男孩在海浪间挣扎起伏,然后逐渐下沉。他看起来并不太痛苦,可以说一脸惊讶,仿佛在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他妈妈呼喊他的名字,看热闹的人们围了过来,乘务员抛出了救生圈,但是这些丝毫没有帮助。终于,一个大浪打下来,他被几个白色浪花包围,最后就那样沉了底。”

“我迟到了三个小时,真对不起。你一直在等我?”

“尸体找到了吗?”

广场上的喧闹一成不变。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花朵时钟的一半已经笼罩在阴影里,通向崖壁的石阶即将被海浪吞噬。

“没有。”

啊,就是这样,我想。我发自内心所渴望的,就是他的这个动作。

他摇了摇头。通过连接的肩膀,我的脸颊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每个细微动作。通过骨头传来的声音异常清晰,宛如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涌上来的一般。

也许是想帮我平静下来,翻译家把手绕上我的肩膀。

“是吗,真的吗……”

“我觉得你这样子比平时还可爱。”

有人没拿住苏打水,洒了一地,卖气球的小丑被吓得坐了一个屁股蹲儿。这引起一阵笑声,但笑声马上就淹没在了乐队的音乐声中。太阳已经看不到踪影,偶尔吹来惬意的风,摇晃着万国旗、满树的绿叶还有小摊上的灯影。

喘息怎么也平复不了,话都没法好好说。我的上衣被汗浸湿了,裙子正面因为洗东西湿了也还没干,腿上还留着红红的蚊子包。

我在心里描绘着小男孩在黑暗的海底腐烂成泥的画面:肉被泡涨,任鱼撕咬,头发连着头皮从头盖骨上被扯下,嘴唇、眼睑、耳朵、鼻子一个个消失,最后眼球滚落了下来,聚集而来的鱼儿们掀起水波,他的手指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反正,我是一直跑来的。”

不久之后,鱼儿们把所有的肉都吃干净,海底又恢复了平静。在太阳照射不到的海底,只有他的白骨发出幽暗的光。没有了眼球的两个黑洞,一直看着去F岛的我和翻译家。

翻译家温柔地说。

“周围明明这么多人,我却感觉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似的。”

“挺好的啊。”

“我们永远都是我们,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我把快掉了的凉鞋扣按上,拍了拍落满灰尘的裙子。

翻译家捋了捋头发,虽然被汗打湿了,不过发型还是挺漂亮。他的另一只手捏着裤子的污渍,不断揉搓。这么做只会让污渍扩散,根本是徒劳,但是他的手指一刻也不停。一身齐整的衣装中只有这一处难看,确实让人无法忍受,我不由得担心那块布是不是会被搓破。他抚摸头发的那只手极尽温柔,另一只手则是怒气冲冲。

“瞧我这打扮……你别笑啊。”

卖艺者吐出更大的一团火,驮着小孩的驴缓慢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刚才还惨白的弯月,不知何时闪耀起橘黄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