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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没有蓝莓酱吗?奶酪都硬了,面包再去热一下;小刀脏了……他们的牢骚接二连三。

有一对男女很晚才下来吃早餐。大胸女穿着背心和短裤,年轻男戴着太阳镜。我慌忙洗掉手上的洗洁精泡沫给他们准备早餐。他们点的浓咖啡和柠檬茶,我说只有美式咖啡,女人嘟起嘴,男人“哼”了一声。我把刚放进冰箱的柠檬拿了出来,切开。

锅碗瓢盆在洗手池里堆成了山,女人喝过的杯子上沾着玫瑰色的口红,用海绵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洗了早上客人们用过的碗,扔掉了带着牙印的火腿片,洗干净沾着黏稠酸奶的小勺,倒掉了变温的咖啡。

退房的客人在前台聚集起来。“玛丽、玛丽、玛丽”,妈妈不知在何处连唤了三次我的名字。早晨的清爽空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强烈的太阳直射中庭,客人不耐烦地按着前台的呼叫铃。

妈妈的命令总让我陷入忧愁,将我击垮,令我悲惨不堪。

我把沾着口红的玻璃杯扔到洗碗桶的边上,随着一声脆响,杯子碎了。

“别磨蹭了,收拾完餐厅,帮我整理客房的床铺去。”

大婶一定在装病,她猜到我今天要和通信的男人见面,想给我们捣乱。我在妈妈面前提到了那个镶珠的小盒,她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呢?可能是以此告诫我,也可能是和偷东西一样,只是单纯地以给我添堵为乐。

明后天可不行。今天下午两点,我必须去花朵时钟前赴约,否则就全完了。我很想这样大声喊叫,可也只能乖乖地听从妈妈的安排。

我没有办法取消约定。翻译家的家里没有电话,无论如何得在两点之前离开爱丽丝。为了满足他的期望,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看牙医明后天不是都行吗?总之,今天玛丽要是不在的话,我可顾不过来。全都住满了呀!怎么她偏偏赶最忙的时候拉肚子啊,真是的!”

等退房告一段落后,我趁妈妈不注意,给大婶打了一个电话。

我提心吊胆地问道。

“您的肚子怎么样了?”

“我还得看牙医呢,怎么办啊?”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好像是吃太多,吃坏了肚子。刚才打电话来请假了。”

可能是确信自己的战术已经大获全胜,大婶得意地说道。

大婶背叛了我。第二天早上到点了,她也迟迟没有来爱丽丝。

“是不是啤酒喝多了呀?”

尽管明天,我所有的这些愿望就能实现了,但现在安慰不了我。我现在就想见他,正是这一思念让我哀痛不已。

“没准儿吧,天这么热。”

肯定是因为想见翻译家了才哭的,我心想。我想见到他,想要感受那温暖的肌肤。我想见到他,想看到他羞涩的微笑,那微笑只有在见到我的瞬间才会浮现在他那固执而孤独的脸上。我渴望他,渴望在他岛上的家里任他摆布,陶醉于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仪式里。

“妈妈发牢骚了。”

柜台下面积满了灰尘,还躺着一只死蟑螂。我每眨一次眼,就有眼泪滴落,渐渐地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伤心了。那个醉鬼和其他客人大概都回屋了,大堂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妈妈还在对我唠叨个没完。

“她那个人对任何事都会发牢骚的。”

“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啊?不就是被摸了一下胸嘛,又不是被强奸了。摸一下不疼也不痒的,和落了只苍蝇一样啊。明天我去吓唬吓唬他,跟他弄点小费来。”

“您为什么装病啊?”

妈妈装腔作势地向客人们说好话,平息事态。

“装病?”

“不好意思啊,她还是个孩子呢,估计是吓着了吧。我会说她的,请您不要生气。好了好了,大家也回去好好休息吧!打扰各位了,实在是对不起。”

仿佛有什么特别可笑似的,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个人恼羞成怒。

“别瞎说了,我干吗说谎不去干活啊?会被扣掉工钱呢。”

“哼!这小姑娘真不识趣,太扫兴了。”

“别装傻了!”

当然,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不过是一个醉鬼在犯贱而已。就算把事情闹大,也没有什么意义。

妈妈手里吸尘器的声音停了。我把听筒靠近嘴边,用手掌捂上。

尖叫不知何时变成了哭声。我蹲在柜台下面黑暗的小角落里,不停地哭。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想把我钉在这儿,不让我去看牙医,对不对?”

大家七嘴八舌,随意地发出怨言。那天晚上,我也听过同样的台词。

“你这孩子就爱说傻话,看牙医怎么了?玛丽你去不去看牙医,和我没关系啊。牙医就是牙医嘛,就是牙——医——”

“把我都吵醒了!”

听筒那边传来冰块碰撞和咕噜噜喝水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大婶又在那里大吃大喝,而且毫不掩饰。

“吵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病呢?我是真的肚子疼,疼得受不了啊,实在是没法打扫什么客房了。而且,我得到你母亲的允许了哦。”

“到底怎么了?”

听声音,大婶像是一边咀嚼东西一边跟我说话,含混不清的。

妈妈急忙从里面跑出来,其他住客也都打开门伸出头来看。就和上次的喧闹一模一样,那个翻译家入住202号房的晚上。

“一点半之前来爱丽丝!”

男人摇摇晃晃地把胳膊肘支在前台上,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窥视着我。一股酒气直冲鼻子而来,我又发出了长长的尖叫。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姐,用不着这么厌恶吧。我又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看错了啊,看错了。”

“我可去不了。”

我把钥匙扔了过去,尖叫起来,还拍打了好几下自己的胸部,仿佛那个人的手指还粘在上面一般。男人见了笑得更厉害了。

“听好了,一点半。这是最后时限。”

说实话,在一刹那间,我并没意识到自己遭受了什么。那个客人来拿钥匙,他的手笔直地伸了过来,抓住我的半边胸部。过了好几秒,我才意识到这个动作的含意。胸部上留下了令人作呕的触感。

“和我没关系哦。”

客人笑得色眯眯。

“你如果不来的话,我就都告诉妈妈,以前也警告过你的。那样的话,岂止是一天,一辈子的工资你都拿不到了。”

“真对不住,手滑了一下。”

吸尘器的声音又响起,这下轮到听筒那边陷入沉默了。

那天夜里,前台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被喝醉酒回来的客人揩了一把油。

告诉就告诉呗,随便你。我特别怕她豁出去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婶手里也捏着我的短儿呢。她只要威胁我,说要把我和男人密会的事情告诉妈妈就够了。虽然她还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被镇上人排挤的变态。

厨房里不通风,闷热无比。电风扇放在冰箱上,哗啦啦地转着,但回旋的还是热气。客人们全上海边去了,不在屋子里。没有一丝人气的爱丽丝里,只有中庭回响着烦人的蝉鸣。太阳光很强烈,照在竖琴少年的后背,少年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精神。

没关系,没关系,我安慰自己。信都已经烧掉了,没有证据留下来,但是大婶的所作所为可是犯了法的。只要把她手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找到那个镶珠小盒,或者脱掉她的衣服,只剩那件衬裙就行。

我把最后一块三明治掰开,夹出里面的奶酪片吃了。大婶吸着烟,妈妈打了个嗝。

“如果一点半之前不来的话,你可自己想清楚后果。”

“是吗?真遗憾。”

我冲着沉默的电话那头说道,这样应该能给她致命一击了。

“今天没带。”

那天真是忙得四脚朝天,连吃午饭的工夫都没有。每间房的地毯上都是沙子,清扫起来很费时间。妈妈心情烦躁,不停地大声骂我。房间还没打扫完,新的客人就到了。保健所、苗木租赁公司、旅行代理店、舞蹈教室老师、取消预约的客人、问路的客人……各种各样的人打来了电话。而且三层的厕所全都堵了,旅馆里臭气熏天,我马上找人来修理,但是修了半天也不见好。进不了房间的客人全都围着前台,冲我发牢骚,仿佛要把房间的臭味、令人晕头转向的热浪以及在礁石上弄伤脚的事全都归罪于我似的。

大婶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将空罐头扔进了垃圾箱。空罐头落下时,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原因终于查明了,原来是一条女性内裤堵在301号房的下水道里。入住那间房的是今天早上最后下来吃早餐的情侣。内裤的形状猥琐下流,真是什么人穿什么。它吸饱了污水,皱巴巴地堵在马桶深处。

我想确认我们两人之间达成的秘密协议。

快到一点半了。翻译家已经从岛上出发了吧?他是不是穿着浆好的衬衫,系紧领带,如往常一样穿着那件闷热无比的西服登上了游船呢?我不停地看表,嘴上向客人道歉,心里一直想着翻译家。

“啊,对了!上次大婶拿着一个好可爱的小盒,镶珠的。能不能给我看看?”

大婶一直也没有来。每次一听到后门的动静,我就会偷偷看一眼中庭,但只是野猫在捣乱。

大婶的回答透着不高兴。

“啊,肚子都饿了。整个人轻飘飘的,你给我做点吃的去。”

“嗯……”

妈妈说。我进到里面,加热了罐装的咖喱。就这么会儿工夫还来了客人,我走到前台接待客人再回来,咖喱饭已经凉了。

我对大婶说道。

钟表的指针眼看就要转过一点半了!大婶还是没有出现,难道她铁定心要教训我了?我现在马上跑着去,也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吃咖喱饭?我感到无地自容,把盘子里剩下的冰冷咖喱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桌布怎么还这么脏啊?不快点洗净晾上的话,明天早上可干不透啊。”

大婶不发一言地把两块三明治一起塞进嘴里,喝口啤酒把它们咽了下去。关于看牙医的事,她一句也没插嘴,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掉落的面包屑看,逃避我的目光。

虽然肚子喂饱了,妈妈的烦躁却一点也没减轻。她用力关上门,走上楼梯去视察三层的情况了。

妈妈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发牢骚。我用左边的牙轻轻地咬碎了黄瓜三明治。

我把桌布浸在漂白剂里,褪去黄油、果酱、橘汁等等的污渍,浆洗后放在甩干机里甩干,最后把它们晾在豹脚蚊纷飞的狭窄内庭里。上面的晾衣竿晾四块,下面的晾衣竿晾三块,把边缘折进去二十厘米,不能歪,再用两个夹子夹住。三十厘米或十厘米都不行,三个夹子或一个夹子都不行,妈妈就是这么要求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有嘉年华巡回表演队要来,带小孩儿的客人都把咱们这约满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牙疼啊?”

我为什么不能把洗桌布之类的先放一放,飞奔到翻译家身边去呢?为什么在妈妈面前,我就如此胆小如鼠呢?不知道。不管是见不到他,还是被妈妈知晓,这两个结果我都承受不了。

“你这土方根本不管用。牙齿一跳一跳地疼,下巴都快裂开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觉得自己快无法呼吸了。

“嚼嚼鱼腥草就好。”

大婶你快来吧,你来了一切就能顺遂了!

“实在忍不了。”

看表已然成为一种痛苦,时钟毫不留情地走过两点、三点。秒针每前进一格,我对大婶的恨就增加了一分。

“忍耐一下。”

桌布恢复了洁净,翻译家的身影浮现在上面。明晃晃宽阔的广场上,他正站在手风琴少年的面前,琴箱里的硬币闪闪发光。少年弹奏的寂寞小调,飘不到那些享受假期的人们耳中。只有翻译家,把身心都寄托在乐声里。他偶尔看看手表。稍稍侧过头,在耀眼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着海岸大道上有没有我跑过来的身影。大道上人来人往,唯独少了我。他来回看着手表和花朵时钟,怀疑自己的表坏了。

“右边最里面的。”

他开始胡思乱想,是自己弄错了日子吗?是信没有寄到吗?是她突然得了急病吗?而后,又倾听起手风琴来。

“哪个牙啊?”

我已经失掉了看表的勇气,两手使劲拍打桌布,抚平褶皱。翻译家一定已经放弃回了岛上。请千万不要以为我讨厌你了,我一边祈祷,一边蹲在了晾衣竿下。

“我能去看牙医吗?”

从昨天开始净是让人悲伤的事。我每次想起他的身影,悲凉比欢喜更多地占据心头。

我挑了个大婶在的午饭时间,因为觉得她在场,事情可能会顺利些。

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厨房传来妈妈的声音,还有盆碗碰撞的声音、椅子移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走路声、低低的笑声。是大婶!大婶来了!

“我牙疼。”

我用挂在面前的桌布擦了擦脸,朝厨房跑去。

好在以前我也没有什么事必须出门不可,最多就是去看足球比赛、还录像带、买例假用品这类小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必须要去赴约会,无论什么瞎话都得说。

“身体怎么样了啊?”

我出门得看妈妈的脸色,在适当的时机巧妙地提出要求。最重要的是不能破坏她的日程安排。即便她只是约了舞伴们一起去酒吧喝酒,也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

“半天没吃东西,好多了。”

这就是妈妈的理论。她抢过我手里正在吃的冰激凌,“啪嗒”一声扔进了洗手池里。

“也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啊。”

“就为了这么个冰激凌,没准儿得赔上一整晚的房费哦!”

“我想还是过来看看吧。”

本来我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休息日,因为爱丽丝一年到头都不关门歇业。一个人照顾前台的时候,我即便只是到附近买个冰激凌也会被妈妈骂。

“不过你来得正好,今天真是忙得团团转。”

妈妈不停地唠叨着。

大婶一边和妈妈说话,一边系围裙。我从后门探进脑袋偷偷看了一眼,她狠狠地瞪着我,像是在说“我可遵守约定了”,又像是在威胁“你敢告状试试”。

“和一个上岁数的人往来有什么用啊?她是不是应该送你点礼物什么的啊?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把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托她的福,我们这儿最挣钱的时候都没人看摊儿。那种老太太,还是算了吧。”

“妈妈,我把桌布洗好了。让大婶和我换一下,我去看牙医行不行?实在忍不了了。”

想出一个翘班的理由变得越来越难,也不能总是搬出那个“独自生活的老富婆”。妈妈刚听说她很有钱还挺高兴,但逐渐领悟到别人富不富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时候,这位富婆就变成了一个烦人的老太婆。

一口气说完,我收回和大婶对视的目光,飞奔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