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忘得差不多了,但这些东西还是一个个脱口而出。她不说话,频频舔着嘴唇。
“还有圆规、手绢、纽扣、丝袜、衬裙、镶珠小盒,全都还给我。”
“如果我把这些事报告给妈妈,让她解雇你实在太容易了呢。如果我告诉镇上的人,你是因为爱偷东西的臭毛病而被解雇的话,就没有人愿意再用你了。就连你的裁缝店都没人光顾了哦。”
我继续说下去。
“哼!”
“你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大婶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转身出了屋子。我把信捡起来,像往常一样拿到后院烧掉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你经常做那种事情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这孩子真爱说笑。”
我一边在实验桌上来回滚着橡皮(好像是谁落下的),一边问。
大婶瞪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嗯?”
“80号的长衬裙,对你来说太大了。”
男人反问道。
大婶脸上的兴奋瞬间消失了,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
“和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在一起,睡一个晚上那样的事……”
我说道。
我慎重地选择用词。男人紧闭双唇,目光落到这块磨掉不少的橡皮上。我担心自己是不是惹他不快了,偷偷窥视他的神色。幸好他没有不高兴,好像只是在苦心甄选最合适的词语来回答我。
“把长衬裙还我。”
“并不是经常。”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不告诉你妈妈呢?这可关系到你的家教问题,再说我也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啊。如果你妈妈知道了,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那个女人啊,一提到自己的女儿,就……”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回答。
“和你没关系!”
“你要让我告诉你几个月里有几次,那很难。真的,这种事情只是偶尔才发生。”
大婶好奇得直跳脚。
放了暑假后的学校里看不见半个人影,空荡荡的。自行车车棚上的天空一点点变成了暗红色,理科教室里照进长长的一抹斜阳。连成一排的十张桌子、黑板、药品柜的玻璃门还有他的侧脸,全都覆盖上一层同样颜色的光芒。
“哦,我知道了。跟不知道哪儿来的富婆互相写信那事儿,原来是假的呀。这内容怎么看都是男人写的呀。他到底是哪儿的?干什么的?快点从实招来。”
“你和那个女的是怎么认识的?”
“你别太过分了!”
“她站在路边拉客,所以我就叫了她。”
“自己藏起来偷懒不干活才最可耻呢。说吧,对方是谁啊?从笔迹来看,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吧。我来看看啊。咦?太逗了。落款还是个女人的名字呢,这就更可疑啦。这种小花招瞒得过谁呀。”
“你怎么知道她是出来卖的女人?又没挂着牌子。”
“看别人的信最可耻了。”
“当然知道,能感觉出来。她们一刻不停地在搜寻男人,就是为了这才站在那儿的。”
大婶喊道。
男人抬起脸,艰难地开口。
“嗯……玛丽小姐,您有没有感冒啊……?玛丽小姐,加上这一句问候,就能让我拥有无上的幸福……这不是情书吗?”
溜进理科教室实在是易如反掌。正门对面的便门虽然上着锁,锁却是坏的,和我上学时没两样。从那儿穿过泳池后面,经过射箭场和网球场,再登上音乐教室旁边的安全通道上到二楼,走到尽头就是理科教室。一路上我们没听见任何动静,也没遇到什么人。
我们在狭窄的房间里打成一团。纸尿布滚落在地,奶瓶也倒了。大婶脸上带着挑衅的嘲笑,把信高高举起,逃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去。
在那个小房子里和男人密会之后,我们本来要在F岛码头分手的,结果舍不得分开,又一起坐上了游船。就这样离别,实在太痛苦,谁都无法先松开互相紧握着的手。说好一起等到下班开船,漫无目的地开始在镇上乱逛,最后就走到学校来了。
“你越是不让看,越说明心里有鬼。别那么小气嘛,让我看看。啊,行不行?”
“有时候,我会感到某种无以复加的恐惧。”
“我不是说了不要这样吗?”
男人再次张口。
我想把信塞进口袋,但是大婶抓住我的手腕,猛地把信夺了过去,也不管会不会撕破。
“当我完成一个翻译后,就会坐船到邮局把它寄出去。比如说,有本产品说明书上介绍了一种用鲟鱼脂肪制造的健康食品,说每天吃十粒就能增进血液循环,促进肝脏排毒。于是,也不管是真是假,我就把俄文翻译成薄薄的一张纸,带着它来到邮局,买张邮票,贴在信封上,扔进邮筒。‘咚’,邮筒里传来一声轻响,某种恐怖就会突然袭来,好像心脏病发作一样。”
“不要这样!”
“咚?”
大婶皮笑肉不笑地把手伸向信纸。
我模仿男人的口吻。他把桌子上的酒精灯拿了过来,酒精灯刚好嵌进他手掌的曲线里。灯芯的湿度恰到好处,玻璃很透明。
“没这么简单吧!放个毛巾,怎么愁云满面地呆坐在床上啊。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并不是因为独自生活而感到寂寞。寂寞这种心情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蒸发得一干二净了。不是寂寞,而是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悄无声息地被吸进空气的裂缝里去。非常狂暴的力量,反抗也是徒劳。一旦进去,就再也无法回头。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些。”
我捡起信封,想把信纸塞进去,但是越着急越放不进去。
“你是说,死亡吗?”
“我忘了放毛巾。”
“不,不是。死亡会造访每个人。我说的是更特别的事情,好像只有我受到了惩罚,被拽进那个看不见的缝隙里去。连死亡也得不到允许,只能永远徘徊在世界的边缘。而且,谁都不会发现我已经不见,更不能为我悲伤哭泣。或许委托我翻译鲟鱼产品说明书的贸易公司,才会寻找我,为了支付翻译费。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的,毕竟翻译费就那么一丁点儿。”
“随随便便进客人房间,干什么呢?”
男人冲着酒精灯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语。他的手一动,脸就和酒精一起摇晃起来。
我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膝盖上的信封掉到了地上。
“为了逃避那种恐惧,我去找妓女。只有沉溺在赤裸裸的肉体和欲望之中,我才能确认自己还存在。完事之后,第二天早上再乘最早一班的游船回来。扔掉翻译鲟鱼时记的笔记和产品说明书的原稿,还有吸墨纸。到了这时候,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这次发病已经过去了。”
“没,没干什么!”
我点点头。虽然我并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但也不想随便插嘴破坏教室里的寂静氛围。男人长吁一口气,好像自己的病就在刚才远去了一般。
突然,大婶从门缝中探进头来。
海浪静了下来,吹过来的海风也停了。每棵树的叶子、旗杆上的红旗、足球网,一切的一切都寂静无声。
“你干吗呢,在这儿?”
我们走进了理科教室内部的准备室。那里排列着好几排高高的柜子,昏暗闷热,杂乱无章地塞满各种东西。烧瓶、烧杯、研钵、石棉、天平和砝码、元素周期表、幻灯机、人骨模型、试管、显微镜、昆虫标本、培养皿……我们在狭窄的甬道上走着,飘进鼻子里的药品气味令我想起了男人手中的绳子。
请你存在于我的世界里吧。这么奇怪的要求,会否惹你发笑呢?但是对我来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为我而存在,仅此而已……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对你的感情愈强烈,不安就愈膨胀。我被无凭无据的想象包围着,愈是苦于这种不安,愈是沉浸在爱你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他问道。
如果你被汽车撞倒死去,没能留下一丝音容笑貌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话,我该如何是好?或者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无论在花朵时钟前,还是在爱丽丝里,实际上都不存在一个名叫玛丽的少女吧……?诸如此类的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没有。”我回答,“从小我就知道金钱可以买来女人,因为爱丽丝里每晚都有这种客人来住。”
现在,生活还是一成不变,但每一个瞬间都因为遇到你而充满愉悦。虽然,我也因这愉悦背后如影随形的不安而受尽折磨。
有一个天牛标本的大头针掉了,跌在盒子下面。它的后腿断了,触角也是弯曲的,微小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从表面上看,我的生活一如平常。早晨七点起床,上午三小时、下午两小时用于翻译,工作完成后绕岛散步一周,午睡,准备晚饭,夜里十一点就寝。从来不会有访客,不论是邮差还是收费的,甚至推销员都没有。没有人会到访。
“你对花钱买来的女人做的事,和对我做的一样吗?”
但是你拯救了我,用一种我迄今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力量保护了我。
“不可能一样的。”
最初与你相遇时,那个女人在场。初次与你共进午餐时,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男人摇晃了好几下脑袋。
被餐厅拒于门外时,我绝望地认为自己不只错过了最高级的午餐,还失去了你,所以才会那般乱了阵脚。
“玛丽……”
不知情的人若是看到,肯定会心生诧异吧,甚至有人会感到厌恶。但是,内心贫瘠者难见奇迹。在剃须时,有谁会如我一般感受到奇迹的喜悦呢?
我喜欢他低呼我名字的瞬间。我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甘美的回音。
……你走上了贝壳台阶,用这个杯子喝了茶,照过洗脸池的镜子,想起这一件件,我不由得心跳加速。早上剃须时,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手,用满是泡沫的手爱恋地抚摸镜子。
“把你和其他任何人做比较都是毫无意义的,你是独一无二的。从小小的一枚指甲到每一根发丝,全部都是。”
把浴巾挂在衣架上关好浴室门,把掉在地上的纸屑扔进垃圾桶,我坐在床角,从兜里拿出了今天收到的信。我迫切地想要读他的信。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想听他不断重复呼唤我的名字。已经不需要其他任何有意义的话语了。我把柜子抽屉拉开又关上,背后响起吸液管碰撞的声音。
我刚刚意识到这点,开始嫉妒起那个女人来。
今天,我被绑在了床上。床头的铁栏杆正好可以用来绑我的手脚。
翻译家爱抚的不光是我一个,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享有这特殊的待遇。
男人用裁缝剪刀剪开我的长衬裙。刀刃锐利无比,散发着黝黑的光。“咔嚓、咔嚓”,他空剪了好几下,也许是在找感觉,也许是在享受那脆响。
女人的身体比我丰满些,绳子轻易地就能勒进肉里。现在这间屋子是给小婴儿喂奶的,但在当时一定充满了汗水和香水混合后的气味。女人演技高超,发出了挑逗情欲的呻吟声。我可以准确地回想起他的嘴唇、舌尖以及手指的动作。
剪刀在我张开的大腿上向前移动。刀刃稍稍碰到衬裙,衬裙就毫无抵抗地裂开了。刀刃抵着我的小肚子,冰冷的电流瞬间走遍全身,令我发狂。如果男人的指尖稍稍用力,它就会刺进我毫无遮拦的小腹,皮肤外翻,脂肪暴露,滴落的鲜血还会把地毯弄脏。
翻译家是不是也是那样对那个女的,就像对我一样?他来的时候明明两手空空,那条不可思议的绳子是怎么带进来的呢?女人被扔到了右边的床上,还是左边的床上?没准儿是狭窄的地板上吧。
我的脑海里全是痛苦和恐怖的预感,没准儿他的妻子就是这么死的。
他们的旅行包大敞着口,里面全是纸尿布、断奶时用的食品罐头、脏袜子以及化妆包。小桌子上的空奶瓶倒着,奶粉撒得到处都是。这间屋子是爱丽丝里比较便宜的,很窄,放进一张婴儿床后更是连走路的地方都快没有了。窗帘因为夕阳总晒着颜色浅了不少,壁纸也净是破洞。就在准备把毛巾公司刚送来的毛巾和浴巾放进浴室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翻译家也曾住过这间202号房。尽管那天晚上他半夜就离开了。
预感越真实,快感就来得越快。我十分清楚接下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中午过后,我为了换浴室里的毛巾进了202号房间。这间屋子住着一对带着婴儿的年轻夫妇,他们刚才去海边游泳了。
我的身体渐渐湿润了。
沉默是金是我秉承的原则。这样一来,就可以把自己独享的秘密藏在更加安全的地方。
男人缓缓剪断两条肩带。明知道无济于事,我还是不断地扭动胳膊和腿,试图挣脱绳索。床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声音使他愈加兴奋。
忙起来以后,想在前台安静地独处就很难了,妈妈一看见我就让干这干那。连住几晚的客人要求实在太多:拿点冰来,要冷敷身体;下水口被沙子堵住了,水流不下去;房间太热、太冷、蚊子太多,睡不着;等了半天出租车也不来……刚处理完这边,那边又有新的抱怨产生。我只能默默地挨个处理。
长衬裙变成一块薄薄的布片,滑落到地上。我又失去了一件长衬裙。
我很喜欢一边回想那天在他家发生的一切,一边阅读他礼仪周全又谦卑恭敬的书信。读完以后,我把信混在客房垃圾中一并倒进后院的焚烧炉里烧掉。其实很想把它们都留下,但是想在爱丽丝找到一处既不被妈妈发现又不会被大婶偷走的隐秘场所,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班游船快出发了。”
翻译家每隔三天就会写来一封信,遣词用句和工整笔迹依旧没变。信里的他,和那天贪求我身体的姿态判若两人。
远处传来汽笛声,男人仿佛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声响似的,叹了口气。
大婶现在不光白天来,晚上也来帮忙干杂活儿了。
我们拥抱在一起。每次分别的时候都会这样依依惜别,没有其他方法来排解寂寞。怎样才能填平两个人之间的沟壑,只有身体最明了。我们的脸颊互相厮磨,眼睑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正式进入旺季之后,爱丽丝也变得忙碌了起来,连续好几天客房都是全满。客人一拨又一拨地光临,在大海里畅游,在崖壁上散步,到了晚上就安眠在爱丽丝的床上。
因为里面没穿衬裙,我的上衣直接贴在了汗涔涔的后背上。手腕上绳子勒过的痕迹还有些发红。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那天,这条衬裙在眨眼间就被剥去,揉成团扔到了沙发底下,什么用处也没有。翻译家和我之间,是不需要什么衬裙的。
“我们为什么非要回到不同的地方去呢……”
那其实是便宜货,由于清洗次数过多,蕾丝边都变粗糙了。但是大婶不管,她需要的只是把我的东西据为己有时的刺激感。来爱丽丝上班之前,她会不会穿着那条衬裙得意扬扬地在镜子前左瞧右照呢?别看吃得不少,她的身上却很瘦,尖下巴,胳膊腿儿细得像半截木棍,胸脯那里只有肋骨突出。那身板倒是很配穿偷来的内衣。
“我也不知道……”
又丢了东西,这次轮到我那天穿过的长衬裙。明明放在了抽屉的最下层,明明还有其他很多衬裙,但是那个大婶偏偏拿走了那条。
男人摇了好几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