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爱丽丝旅馆 > 第三章

第三章

“进去吧。”

女人尖声笑起来,引得路人纷纷回头往这边看。坐在餐厅靠窗位置的客人们也察觉到了异样,都一脸讶异地望了过来。门童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不知所措,缩着肩膀,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小到只有我能听见。就好像根本没听见那些骂声似的,翻译家目不斜视,优雅地搂住我的肩膀,走进了玻璃门。

“咱俩这关系,你想跑也跑不了啊。装得还挺人模狗样的,真是笑死人啦。把舌头伸进人家屁眼里……”

“这次又勾引小女孩,想干什么勾当呀?喂,小姑娘,你可得当心啊!”

她和女伴对视一眼,嘿嘿笑着挤了挤眼睛。她们两个人都没化妆,脸颊浮肿,杂草一般的头发胡乱梳在脑后,套着短得离谱的迷你裙,还光着两只脚。我认出来了,她就是那天晚上在爱丽丝闹腾的女人。

她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什么。我为了堵住耳朵,把身体更紧地贴向他的胸脯。

“哎呀,还想装作不认识我?这也有点太无情了吧?”

“欢迎光临。”

女人故意矫揉造作地大声说话。翻译家仿佛没听见一样,把手臂绕到我背后,继续往里走。

领位的服务员一会儿看看外面的女人,一会儿看看我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不过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职业礼貌。

“过得怎么样?那次真是承蒙关照了呢。”

翻译家报了自己的名字,我看到女人又骂了句什么离开了,街上的路人也觉得没意思各自走开了。但是,包围着我们的怪异气氛却没有消失。

这女人似曾相识。

服务员盯着预约本看了半天,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还不时偷瞄我们几眼。他的视线和女人的叫骂声重叠在一起,更让我无地自容。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打扮实在寒酸,就把手包藏到了身后。

“哎呀,好久不见啊。”

“非常抱歉,我们没有接到您的预约……”

我们到了餐厅门口。满面笑容的门童恭敬地鞠了个躬,刚要把我们领进去,突然从背后传来了说话声。

服务员严肃地说道。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亡妻”这个词,在如此美妙的风景中显得微不足道。

“不可能。”翻译家抗议道,“你再好好看一看。”

“是啊,真的呢……”

“我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他指向大海。大海呈现出今年最美的颜色,从海边到海中央,蓝色渐渐变深。散布在海面上的帆船和船头冲开的白色波浪,更是衬托得它湛蓝澄净。整个崖壁全都沐浴在阳光下,但是被贝壳和海藻覆盖的岩石表面还是湿润的。

“五天前,我打电话预约的。预约的七月八日下午十二点半,两个能看见海的座位。”

“哇,今天的崖壁看得可真清楚。”

“可能出了什么差错。”

我惊讶于他居然有老婆,但更意外的是“亡妻”这个词。

“你打算说一句出了差错就了事吗?”

“我亡妻的妹妹的儿子,比你大三四岁。”

“非常抱歉。”

“你有外甥啊?”

“我们人都到这儿了,你们得负责。”

“不是,偶尔去。只在我外甥来的时候。”

“非常遗憾,今天已经满位了。”

“你经常在那里吃饭吗?”

我看到翻译家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正流过太阳穴滴落下来。他嘴唇干裂,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变得冰凉。服务员虽然在低头认错,但是看不出半点诚意,脸上明明白白有了不耐烦的神情。

“不用担心,喜欢吃什么就放开吃好了。”

“你去把负责预约的人找来,一问就明白了。你想糊弄也没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接电话那个人的声音!不只是声音,我们的对话一字一句都记在我脑子里!快点儿,把接电话的带到这儿来,不然的话,你就让我看一下预约本。这样对你们来说不是更为难吗?如果在十二点三十分那栏里写着我的名字,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我没在餐厅吃过饭,更别说在那种高级餐厅了……”

翻译家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到最后沙哑、颤抖了起来。门童和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用餐的客人们全都看着我们。我害怕极了,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恐惧,只能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我深刻地预感到,倘若身体的哪个部位有所动静,我们的境况会更加窘迫,无法挽回。

翻译家依旧穿着羊毛质地的西服,戴着配套的珍珠袖扣和领带夹,领带还是上次那条。

“这位客人……”

我们顺着海岸大道一直走到餐厅。海边已经撑开几把遮阳伞,崖壁也完全露了出来,人们排成长龙打算从裸露出来的岩石上走到崖壁那边去。大道上满是后背沾了沙子的人、在湿漉漉的泳衣外面套了T恤的人、抱着鼓鼓的游泳圈的人。我们怕走散,相互紧挨着对方。

“少侮辱人!”

我点点头,但其实不知道到底饿不饿。为了观察多日没见的他,我的感觉神经全都去了眼睛、皮肤、耳朵上,根本无暇顾及内脏器官。

翻译家松开一直揽在我肩上的手,抢过预约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翻译家问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地上的预约本。除了这儿,没有其他地方可看。

“你肚子饿了吗?”

翻译家摔了预约本后垂下手,喘着粗气。他想吐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另一种痛苦,仿佛不知不觉中露出的小破绽,无法控制地扩散开去,渐渐包裹吞噬掉了他整个人的轮廓。如果只是怒火,我能让他消气,但是我无法将破成碎片的他重新拼好恢复原样。

他仿佛想要好好看看我的脸似的,把我的帽檐往上抬了抬。我立刻眯起了眼睛,真的是盛夏了。在我们身后,少年依旧沉默地拉着手风琴。

“别这样,算了吧。不在这里吃也行啊,管他约上了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求求你,算了吧,不要再跟他们闹下去了。”

“我就怕你看不到。一想到这些信你没看到,被埋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就坐立不安。”

我紧紧搂住他,双眼噙满了泪水。我一边哭一边回忆起他那句“少侮辱人”。对,就是这个声音!第一次在爱丽丝旅馆里虏获我的心灵时,就是这样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是穿透混乱的一道光芒,只有它穿过的路上才栖息着强韧的力量。

我回答。

明明害怕得都哭了起来,我却在心底祈祷,希望能再次听见他下达的命令。

“嗯,不用担心。”

我们被赶了出来。无论是蔚蓝大海、夏日艳阳还是喧闹嘈杂都没有变,但是进餐厅之前的欢愉之光已经无处可寻。在这一瞬间,我们掉入了黑暗潮湿的洞里。

翻译家问。

“真对不住。”

“我的信每次都能顺利地交到你手上吗?”

翻译家说。

我向正在打扫三楼客房的妈妈和大婶说了再见,就穿过中庭,出了后门,朝着中央广场的花朵时钟跑去。

他的恶劣情绪快速平静下来,轮廓又合为一体,脸上没有了汗,手又搂住了我的肩头。

口红总算抹好了。我穿上丝袜,戴上草帽,再次确认连衣裙的拉链是否拉好。有一个人和自己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去往同一个地点,这一微小的事实足以令我欣喜。

“没事,没关系的。”

我提心吊胆,害怕妈妈突然进来,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必须更加努力埋头作业。我觉得把自己的嘴唇装饰得明艳动人是翻译家最渴望看到的,不能让他失望。他想碰我一下都那么畏首畏尾,如果我不能让他满意,他该有多么哀怨啊。光是想想就可怕。

可是我的眼泪一直掉个不停。女人的谩骂、餐厅的苛待、他的骤变以及突然感受到的内心欲求……所有这些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齐袭来,令我不知所措。

我认认真真地涂了口红。一眨眼的工夫,嘴唇就矗立在脸上,散发着低俗的光泽。我赶紧用纸巾擦了擦,结果抹到了嘴唇外,更难看了。

“让你难堪了,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悄悄打开妈妈的梳妆台,梳妆台里散落着四五支用了一半的口红。每支的颜色都很艳,但是浅浅抹一层应该没问题,于是我拿出一支。口红前端已经凹了进去,留有妈妈的唇印。我尝试着把自己的嘴挨到上面,闻到了一股神秘的气味,不由得心跳加速。那个大婶,她偷东西的时候是否也像我现在一样呢?

“请不要说对不起。”

我挑了一身黄色的小碎花连衣裙。虽然早已过时,但也没办法,谁让我只有这么一件能见客的衣服。廉价的手包幼稚得不行,草帽也早已掉色。只有鞋子是真皮的——那是某个客人落在旅馆里的,她填在住宿登记本里的地址是假的,联系不上,妈妈就让我穿了——除了有点挤脚以外,没什么可挑剔的。

“来,擦擦眼泪吧。”

托妈妈的福,我不必担心自己的发型。其实还想绑一个蝴蝶结来着,但是肯定会被妈妈怀疑的。毕竟我是去见那个“老太太”,没必要打扮得那么漂亮,终于也就没有说出口。

他从上衣兜里拿出手绢,替我擦去眼泪。手绢雪白,没有一丝褶皱。

那天,我和翻译家约好一起吃午餐。预约的是一家我从未去过的、镇上最高级的餐厅。

“你不用道歉,谁都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太好。而且,我不是因为伤心哭的。”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感激过妈妈为我盘发。

手绢上的气味更让我泪如雨下。

真正爱着爱丽丝旅馆的,只有她一个。

我们走出餐厅时,所有的人都不发一言,只甩给我们混杂着轻蔑和愤怒的漠然表情。然后,客人们若无其事地接着吃大餐,服务员捡起预约本拂去了封皮沾上的灰尘。不知是否出于同情,门童还是为我们开了门。

爱丽丝小姐的探险足迹遍布旅馆的各个角落。她一会儿数台阶,一会儿迈着步子测量走廊长度,还专门确认了食堂入口的位置。她的手指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电灯开关、落满尘埃的画框、门框合页、窗帘和窗帘扣、门把手上的划痕、翘起的壁纸。她把我们早已忘到脑后的东西一个个拾起,用手掌温热、抚摸,宛如彩虹女神的替身,关爱着这个地方。

一直走,一直走,我们走到看不见餐厅的地方,在水泥防波堤上坐下。我还在哭。天空万里无云,日照愈来愈烈,偶尔有南风吹来,掀起我的裙摆。

妈妈压低声音答道,那意思仿佛就是“她能听见,得小点声”。

翻译家一再地从帽子底下偷看我的脸,应该是想安慰我。他一会儿摩挲我的后背,一会儿把手绢叠好,还为我扫去沾在鞋上的沙子。

“真够傻的,你。她眼睛又看不见,从窗户能不能看到大海有什么关系呢?”

从海边飞来的塑料球滚到我们脚边,一个脸上粘着冰激凌的小孩惊奇地望着我们,几个身着潜水衣的年轻人走过去,身上的水滴了一路。游船离开栈桥,拉响了汽笛。

我朝妈妈发牢骚。

“现在想干什么?我都听你的。”

“为什么不让她住301号房呢?空房间那么多。”

翻译家说。

我没找到走出房间的时机,在帽子跟前伫立了一会儿。她的瞳孔是淡蓝色的,很美,美得不像是人类应该有的眼球。

我长吁了一口气,等着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我把行李箱提上楼之后,女人很客气地向我道谢。我想告诉她:“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尽管来找我。”但是,拙劣的英语水平实在无法表达。我握住她拿帽子的手,引领着走到墙上的挂钩边。在暗淡的房间里,帽子的蝴蝶结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装饰。

“我肚子饿了。”

我回答。妈妈用胳膊肘顶我,我就挑了些重要的话翻译给女人。妈妈把胳膊肘支在前台上,仰着头打量女人的脸,刚才可掬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她皱着眉头,食指按住了太阳穴,然后拿出了一把钥匙。那并不是最好的房间,而是一个风景差、不通风、热水不畅而且最窄小的屋子。

这是我现在的真实感受。进餐厅之前一点儿也没觉得肚子饿,但是当一切未能如愿以后,我突然变得特别想吃东西。

“好的,那是当然。”

“啊,对呀,都一点多了。咱们去美餐一顿吧,还有很多其他餐厅。你想吃点什么?”

女人说道,发音清晰易懂。

“那个。”

“我非常期待住在和自己名字一样的旅馆里,能不能把整个建筑物的房间配置和房间里的摆设向我说明一下呢?这样的话,以后我就能一个人行动了。我可以一个人做任何事。”

我指了指眼前的路边摊。它正在卖比萨,脏兮兮的。

这时,我们三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微微作响,凹凸不平,变得粗糙起来。倒不至于令人痛苦,但也不能让人忽视。她是个盲人。

“你想吃比萨的话,有一家店的更美味,还可以坐下来慢慢吃。就在这附近,我带你去。”

不知道女人听懂了妈妈说的话没有,她把帽子摘下,捋了捋栗色的发丝,嘴角浮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她四肢纤细瘦长,身着一件素朴的连衣裙。

“不用,那儿就行。”

“我对外语一窍不通,但是我女儿多少懂一点,有什么事,请吩咐这孩子。”

我还是指着那里。

外国客人很少见,妈妈也一反常态地笑容可掬起来。

此时此刻,我只想大吃特吃那些油腻的东西,紧紧塞满一嘴,咽都咽不下去。这种粗鄙的就餐方式,最适合现在的我们。

“您大老远光临敝店,欢迎欢迎!我们给您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快快请进。”

我们站在柜台的角落里吃比萨,喝可乐。翻译家好像在沉思,低着头小口咬着比萨的边缘,不小心沾着一点手,就用纸巾擦干净,再攥成团扔进烟灰缸。他偶尔看看我,欲言又止,把要说的话和可乐一并吞咽下去。

那个女人头戴一顶装饰着大蝴蝶结的宽檐帽,提着一个行李箱,准时抵达。

我也一言不发地把比萨一张张消灭干净,挤在皮鞋里的脚指头隐隐作痛。

“九月十七日和十八日两晚,订一间单人间,带早餐。傍晚五点左右,乘出租车到达。”

木制的柜台比爱丽丝的前台还要旧得多,沾满橄榄油、番茄酱和辣酱,黏糊糊的。店里很昏暗,烟雾缭绕,服务员的态度很冷漠,蟑螂穿梭在调味料的小瓶之间。

有一天,店里接到了一封英文传真,我把它翻译给妈妈听:

奶酪融化后粘在了牙上,小口蘑太烫伤了嘴巴,早上那么用心涂抹的口红也完全蹭掉了。吃啊吃,吃啊吃,不管吃多少,都没能填平我们失落的深渊。

我记得最清楚的客人,是一名叫作爱丽丝的外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