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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翻译家说。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可能是因为比上周晚了一些,等候室里人不太多。广播一直响个不停,催促乘客上船。

我先说道。

“你还会向我挥手吗?”

“再见。”

“当然。”

脚下传来海浪撞击崖壁的声音,海鸟在高空鸣叫。将身体沉浸在纱帐里,四周的种种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翻译家的呼吸声宛如经过精挑细选的某种东西一样,渐渐被我的鼓膜吸收了。

他笑了。那笑容浅浅地浮上眼角,马上又融化不见了。

我们默默地眺望海面。沉默不像先前那样令人难受了,反而如一层柔软的纱帐包裹了我们两个人。

“真的谢谢你。”

“不用,没关系的,就这样吧。”

他向我伸出手,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吃了一惊,屏住呼吸。因为这个举动是他表达感谢的自然流露,所以并没有破坏我的心情。但是,心跳确实加快了。

我说。

我不知道该回以什么表情,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掠过耳朵摸了摸我的头发。

“觉得热的话可以把外套脱掉哦。”

“你的头发好漂亮。”

海面上不断有风吹来,我不得不时时按住裙摆。波浪泛着白花,“哗啦哗啦”地凭空出现又消失不见。

他的指尖在颤抖。尽管我就在他身边,尽管只不过是头发而已,他还是很惶恐。

阳光越发耀眼,气温也在不断上升。游步道上“沙沙”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又逐渐远去,有一对情侣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眼中的我们,是怎样一种关系呢?爷爷和孙女?老师和学生?其实都不是,我们之间一点关联都没有。

我低着头动弹不得,特别担心头上还残留着山茶花油的气味。如果翻译家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气味怎么办……

“我在三十五岁时结过一次婚,但是过了三年她死了。之后我就搬到了岛上。”

栈桥上洒满夕阳余晖。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我在等候室的窗户里向他挥了手。这次我已经丝毫不觉得滑稽了,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大事。

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家庭的气息。无论是生长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关系,还是那个据说位于F岛的家等等,全都无从想象。他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掌控,突然从远方来到了爱丽丝旅馆的走廊上一样。

翻译家在登船台阶前回过头来。夕阳太过刺眼,我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确实看到了我。他举起右手,回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翻译家回答。

船开走以后,我把手掌按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头发上。今早妈妈梳盘发留下的梳痕,还很清晰。

“没有。”

嗯,她对我特别亲切,还请我吃了许多茶点。泡芙啊,水果蛋糕啊,冰冻果子露啊,全都是没见过的外国点心。老奶奶又优雅又温和,住在中央广场里侧的豪华公寓里。屋子有五间,可是她说就自己一个人住。她跟我道了好几次谢,我还是第一次被那样的有钱人感谢呢。不过就是陪着去了趟医院罢了。她肯定是太寂寞了,一会儿给我看旧相册,一会儿给我看画集,还放唱片给我听,特别热情地招待我。我说了好几次“我该回家了”,可她不让我走,所以才耗到这么晚。对不起哦,妈妈……

我问道。

这些瞎话说得比想象的流利得多,我没有感到丝毫内疚。为了圆第一次撒的谎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很有意思。我嘴上讲着没见过的点心和公寓,心里却想着翻译家,眼前浮现出他满是褶皱的领带和在脚边飞舞的菜粉蝶。

“你没有家人吗?”

“哦,是吗?”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怕些什么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翻译家掸掉掉在长椅上的草,轻轻地往后缩了缩跷起的脚,不妨碍落在脚边花朵上的菜粉蝶。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系得过紧的领带结一半勒进了脖子的皱纹里。长相虽然普通,但耳朵的形状令人印象深刻,酷似F岛——也是我第一个认真注视过的他的身体部位。

妈妈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但是翻译家依然惶恐。最开始我以为是旅馆那件事的缘故,可它应该早已解决了。他无论是张口讲话还是看我的目光,好像都在害怕自己一旦出错就会使我支离破碎似的。彬彬有礼和思虑周详是假象,从根本上支配他整个人的正是惶恐。

“然后呢,怎么没让你带两块点心回来啊?真是个粗心的老太婆。”

我们之间渐渐不那么拘谨,我已经能够一边问问题一边从容地看他的侧脸,他也不怎么拧他的领带了。

这句抱怨倒是没忘。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我怕妈妈起疑心,就赶紧回答:

“你给那些一般人看不懂的外国话赋予了意义,我觉得这个工作很了不起。”

“我吃了好多,肚子都撑着了,就不吃晚饭了。”

“我也就翻译翻译导游手册、企业介绍,还有杂志专栏文章之类,此外就是药品说明书、电器说明书、公函、俄罗斯料理烹饪方法等等,全都是些和艺术不沾边的小活儿。翻译小说也并不是受出版社委托的,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我想赶快一个人待着,蜷缩在前台里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看过的景色全都会化为幻影的。

对我来说,是不是所谓的翻译家无所谓,但是他很抱歉地摇了摇头。

从那天起,我开始望穿秋水般地等待每天上午十一点邮差的到来。翻译家想出了一个很符合大富婆的名字。如果妈妈问起的话,我就说是在和上次那个老奶奶通信。幸运的是,十一点左右妈妈一般都在距离前台很远的地方。

“很遗憾,不能。其实,我没有接受过出版社的委托,并不是所谓的真正的翻译家。”

邮差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每次都把邮件送到前台,跟我聊上几句。什么天气好不好啦,旅馆景不景气之类的。我一向三言两语应付了事。

“在图书馆能读到你翻译的小说吗?”

邮差的自行车已经消失在大道上,我还没有去碰那摞放在前台上的信件。若是轻易就找到翻译家的来信,那太可惜了。又或者,若是马上就知道没有翻译家的来信,那太可怕了。

“不会的,该怎么读就怎么读。”

以前我也曾有过这种翘首以盼的感觉。对,是等待爸爸回家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倾听,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响,祈祷爸爸回到家时不要烂醉如泥。可以说,等爸爸回家就是我到了夜晚要做的事。但是大部分时间我都等不及就睡过去了。天亮以前被爸妈的吵架声惊醒,于是明白自己的祈祷又没有奏效。

“可是,我肯定读不懂。”

有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傍晚还是不见人影。我为了能在第一时间看到爸爸出现在大道对面,不停地在大堂入口进进出出,结果又被妈妈训斥了一顿。终于到了夜里,爸爸回来了。那时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脸部浮肿,满身血污,就像变了一个人。

“这本书翻译完以后,第一个给你看。”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等待什么人了。

“我从来没读过俄罗斯的小说。”

翻译家的信上没写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一些四季交替、工作进展、玛丽依的情况、关于那天两人漫步悬崖边的回忆、对我健康状况的关心等等的内容,生硬古板,恭敬审慎。

很少有游客来悬崖这边,其余的长椅上都没人。小丘上盛开着大片野花,微风吹来柔弱得直摇晃。修了栅栏的游步道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不管站在哪一段都能看到大海。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海岸大道在左手边,崖壁仍然浸没在海水里,远方的F岛朦胧可见。

但是对我来说,找到翻译家的那封信,躲在前台角落里偷偷阅读,是一天之中最宝贵的一刻。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反复阅读三四遍,再沿着翻译家折过的折痕重新折好塞回信封。

翻译家把交叉的腿上下换了一下,眯着眼睛眺望大海。我的心情特别愉快,好像被爸爸夸赞了一样。

我想不起他的脸。除了衰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我能记起的只有他微微下垂的眼睑、指尖的微小动作、呼吸还有嗓音。我能回忆起它们的微妙区别,可一旦组合起来,翻译家的轮廓就变得模糊不清。

“是个好名字,和你很相配。”

妈妈去练舞了,距离客人入住还有一段时间。下午,我再次从衣兜里拿出信来,认真仔细地品味蓝黑墨水写成的文字。结尾一行有我的名字:“玛丽小姐”。

“爸爸给我取的。”

看信时,我感觉一个个文字都在盯着我似的,像极了想要触碰我头发的翻译家的指尖。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那份渴望。我反复地阅读那封信,反复回忆并体味等候室里发生的那一瞬间。

“当我在爱丽丝看见你的时候,马上想起了玛丽依,因为你和我心中刻画的玛丽依简直太像了。知道你的名字叫玛丽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世上有那么多名字呢……”

“来,多吃点,大婶给你夹!”

“那就更不像我了。”

来帮忙清洁的大婶是妈妈的老朋友,她早早地死了丈夫,靠做裁缝和在爱丽丝打工维持生活。妈妈总在背地里发牢骚,说她活干得挺好,就是吃得太多。谁叫合约上规定她在我们家吃午饭呢。

“后来玛丽依恋爱了,和教她骑马的老师,堪称世界上最为崇高的奇迹般的恋爱。”

“年轻人得多吃点哦,这是最基本的。”

“那就是说,只有名字和我相像喽。”

大婶让我吃盆里剩下的土豆泥,顺便也往自己盘子里夹了点。

“是一位气质高雅又美丽聪慧的女性,擅长骑马和编蕾丝。犹如一片被朝露浸湿的花瓣般美丽——书里有这么一句描写。”

妈妈和大婶两个人边说边吃,各喝了两杯红酒。她们谈论别人的八卦消息,前台的电话铃响或者送货卡车到了后门的时候,由我出去应对。

我问。

“玛丽,你有男朋友了吗?”

“俄罗斯小说里的玛丽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时候大婶会问我,我就随便敷衍过去。

说实话,我不愿意想象翻译家一个人呆立在花朵时钟前的模样。就算我不理那封信,坐在前台一直干等时针走过两点,满脑子想的恐怕也全是这个男人吧。我不喜欢让那个站在走廊里接受众人好奇目光洗礼的身影和等待我出现的身影重合起来。

“总是闷在旅馆里的话,心情都不好啊。就算再可爱的女孩,一天到晚这么坐着,也入不了男人的眼哦。应该多打扮打扮!下次啊,大婶给你做身连衣裙。那种性感的,胸脯和背上都露肉的,腰掐得紧紧的,怎么样?”

“反正在家里也只是给旅馆帮忙。而且,只是挥个手送送别就能让人高兴成那样,这事儿太简单了。”

大婶把红酒一饮而尽,抿嘴笑着。其实她一次也没为我做过衣服。

“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和我这样的老头一起过周日,有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她有爱偷东西的毛病。为了不被妈妈发现,她经过仔细斟酌,只偷不值钱的破玩意儿,绝不碰旅馆的备用品和妈妈的东西。

“为什么?”

第一次发现她这个毛病是因为我丢了圆规。圆规上数学课才用,平时一直扔在抽屉里没动过,可是不翼而飞了。这东西丢了也无妨,所以也没有去找。接着就是厨房的抹牛油刀、洗脸池台面上生了锈的刮胡刀、药箱里的清洁棉,还有我的小镶珠盒。丢到了这个地步我才发觉不对劲。她渐渐染指我的随身用品,手绢、纽扣、长袜、衬裙……唯独与头发有关的,像梳子、发卡、山茶花油之类的从来没下过手。可能是她也很清楚对于为我盘发这件事,妈妈有多么执着。

走了半天,来到了悬崖边。我们终于找到一张长椅坐了下来。

有一天,我在大婶随手乱放的包里看见那个小镶珠盒露出了个角。小镶珠盒是我小时候逛夜市时买的小玩意儿,她往里面塞满口红、收款条还有钢镚儿什么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怕事情变得更复杂,没有告诉妈妈,还轻轻地帮她合上了包。这个小盒被妈妈发现可不好。所以直到现在,我的那些日用品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

我从来没有和谁并肩漫步过。爸爸早就死了,妈妈总是走在我前面,也没有可以边聊天边在街头游荡的女朋友或男朋友。所以,当边上人的体温传来时,我不禁有些发怵。

“玛丽还是孩子呢。”

对话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该怎么深入下去。沉默占据的时间更长。在这沉默中,我意识到翻译家的身体就在我身边。他避开街灯,把粘在胸前的线头揪掉,偶尔还低头咳嗽几声,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我的余光。

妈妈这么说着,点燃了香烟。

“是。”

“说起前几天那个和妓女大闹一通的客人……”

“一直是一个人吗?”

大婶一边把筷子伸向妈妈吃剩下的炸鱼排,一边说道。我的叉子插进土豆泥里,动不了了。

“二十多年以前了。”

“我听一个来改大衣的老太太说,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闹剧。”

“你什么时候开始住在F岛的?”

“估计也是。那种男人狗改不了吃屎,肯定是想让女的干一些特别淫荡的事。”

“啊,还真是看不到了。”

“比如说呢?”

“没有,只有三拨客人。好不容易周日,可是因为涨潮看不到崖壁了……”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今天旅馆住满了吗?”

两个人高声大笑起来,喝干了酒杯里最后一点红酒。我低着头,在土豆沙拉上叉来叉去。

我们朝着游船码头的反方向走去。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顺着这条路一直朝前走而已。

“那人可是出了名的怪人。也不知道吃些什么,天那么热,还老穿一身厚衣服在街上走,从来不和人打招呼。”

夏天的光辉唯独没有眷顾这个男人。他穿着暗色系西服,系着素色领带。西服半旧,看样子穿了很久,幸亏身板挺直,还算有些气质。

“这种乖僻的人都是这样,所以说变态嘛。”

海岸大道已然是一番夏日风情。每家餐馆都开放了露台,冰激凌的招牌也都摆了出来。海边在组装临时冲凉室,许多帆船已经出海,风帆反射着耀眼阳光,晃得眼睛生疼。

“那个老太太在超市买东西时见过他一次,他说自己买的面包发霉了,正在对超市的店员抱怨。态度特别横,没完没了,反正和一般人不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握紧拳头,哟,那真是吓人!那年轻店员都给吓哭了。不就是一个面包嘛,你说说。”

翻译家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确认了硬币落进琴箱里的声响之后,我迈开了步子。

“招人烦的客人,无论上哪个店都不受欢迎。”

“咱们走走吧。”

“而且还住在岛上。”

琴箱中几乎没有钱,花朵时钟的分针前进到了“5”,“5”的数字由一串红组成。

“真是不正常。”

我们站在那儿听了会儿手风琴演奏。少年穿得和上周一样,站的也是同一个地点,虽然不知道曲子是否相同,但嘶哑的音色依旧。

“还有人说他把老婆杀了,才逃到这儿来的。住在那个小岛上是为了避人耳目。”

男人没有面露喜色,反倒非常惶惑,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也不朝我这边看。他毫无意义地拧着领带尖,就好像在急切地寻找没有铺设好的下一句话似的。

“啊,杀人?原来是杀人犯在这闹了一场,太可怕了。”

我回答。

“真是的!”

“嗯。”

妈妈朝着一片狼藉的饭桌上吐出一股烟,大婶舔了舔沾满油的手指,我来回搅拌着土豆沙拉。

男人先开口说道。

比起怀疑翻译家是个杀人犯来,她们对他的品头论足更让我觉得不可原谅。我把沙拉一股脑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却被土豆给噎住了。好难受。

“你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