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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挺大的……”

“那天夜晚真是露丑了。”

“是的。为什么会闹成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妈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您付的钱早就够了。”

我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

口吻彬彬有礼,完全无法想象他就是那个在爱丽丝旅馆里被女人骂得狗血喷头的男人。这让我更加紧张起来。

那天在男人走后,我把楼梯上揉成一团的文胸扔掉了。文胸是紫色的,上面夸张地装饰着蕾丝和荷叶边。我就像捏起动物尸骸似的,将它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关于那件事,我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太阳还没有被云彩遮挡。窗户外面是广阔的大海,波光粼粼,F岛看着好像人的耳朵。游船已经绕过岛屿最后一个海角,朝着这边返航了。栈桥的每个木桩上都落着一只海鸥。

“哪有什么意见啊……”

离近了看,男人比想象的要矮小,也就和我差不多高,肩膀到胸部的线条可以说很羸弱。那天凌乱的发型已经摆弄平整了,但发量貌似有点少,后脑勺几乎能看到头皮。

“你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吗?”

对话中断,我们两个人都望向了大海。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男人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了一条缝,表情很痛苦,好像身体某个地方正疼着似的。

刚开始发现他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男人说上话,也不知他准备怎么对我。稍微有些不安,是要立马走人吗?立马走人,是不是也该给他留句什么话呢?要不什么也别说?我一时没了主意。

“您要坐游船吗?”

一群小学生蜂拥而入,等候室顿时喧闹起来。我们被人流挤到了窗边,并排站着。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冷场,我先开口问道。

“那天晚上你坐在前台,我在杂货铺就认出来了。”

“是的。”

我低下了头。

男人回答。

“嗯,是的。”

“当地人都不坐那玩意儿,我也就小时候坐过一回。”

男人说。

“我住在F岛上。”

“你是旅馆老板娘的女儿吧?”

“那个小岛上住着人吗?”

我急忙摇晃脑袋。但是男人显得比我还惊慌,心神不定地直眨眼睛,说一个词就舔一下嘴唇。无法想象,他就是那天夜里在爱丽丝旅馆发出动听命令的男人。

“是的,人很少。所以我回家必须得坐游船。”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岛上有个潜水商店和钢铁公司的疗养院,没想到还有人住在那里。

突然有人和我说话。当然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周围很嘈杂,我也没料到这种突发状况。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句话的对象是我,说出这句话的和喊出那声“闭嘴,婊子”的嗓子是同一个。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领带尖,领带被弄得皱巴巴的。游船越来越近,早已等不及了的小孩们在码头排起队来。

“为什么跟着我呢,小姐?”

“我得混在那些拿着相机、钓竿还有潜水器材的人群里上船去,只有我一个人提着杂货铺的塑料袋。”

距离下一班开船,还有二十五分钟。

“为什么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呢?”

男人走进了游船等候室,估计是要乘船吧。等候室里全是带小孩的家庭或情侣,非常热闹。这艘游船会绕近海上的F小岛开一圈,在那边的栈桥停靠后返航,全程也就三十分钟。

“比较轻松自在,反正我的工作也是窝在家里。”

要跟到什么时候呢?妈妈吩咐我买的东西,我只买了牙粉,她肯定会朝我发火的,她肯定会说:“客人都快来了,你在外边磨蹭什么呢!”虽然有些担心,但我实在找不到时机把视线从他的背影移开。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男人拿出一枚硬币丢进琴箱中,“丁零”,犹如耳语一般的轻响。少年低头致谢,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默默地继续向前走。我觉得那少年的脸有点像爱丽丝旅馆里喷水池中的雕像。

“我是俄语的……翻译家。”

广场的花朵时钟前,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在拉手风琴。不知是乐器太旧还是水平问题,曲子听起来空幻而寂寞。其他人都只是瞟一眼就匆匆走过,但男人停住脚,倾听了一会儿。我也在不远处站住。他不鼓掌,也没点曲子,一动不动地倾听少年演奏的手风琴。花朵时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在移动。

“翻、译、家……”

这么一想,我越发沉迷在这奇妙的游戏里无法自拔了。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然后,男人顺着海岸大道朝东走去。大热天的,他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也不嫌热。所幸姿态是好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脚步迅速。他左手提着装肥皂的塑料袋,上衣兜被药包撑得鼓鼓的,塑料袋不时碰到路过的行人,但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看他的人只有我。

“很奇怪吗?”

男人从杂货铺出来后进了药店,递给店员一张貌似处方的纸,拿回两个药包。他把药包装进上衣口袋后,又朝着相隔两个店铺的文具店走去。我倚靠着路灯杆,偷偷朝店内瞧。他好像是想修理钢笔,把钢笔大卸八块,用手指着一个个零件向店主说着什么。店主显得非常为难,但男人一直说个没完。我很想听听他的说话声,可惜声音传不到我这里。过了半天,店主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不是,只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个职业的人,觉得挺新鲜。”

只是那一声厉喝还萦绕在耳边,那声命令的回音把我朝他拉了过去。

“一天到晚坐在桌子前翻词典,也就这样。你呢,高中生?”

为什么要尾随这个男人,我自己也说不清,肯定不是因为那天的事对他产生了兴趣。

“不是,上了半年就没上了。”

男人挑了很久,把所有牌子的一一拿在手上,看标签,确认价格。都已经把一块肥皂放进购物篮里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拿出来重新读一遍说明文字,之后还是放回货架。他挑得那么认真,最终选的是个最便宜的牌子。

“你多大了?”

当时我正在杂货铺买牙膏,一看那人的侧脸就知道是他。虽然那天晚上并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脸,但是微弱灯光下他蹲着的身体轮廓和双手我是有印象的。他正在挑选肥皂。

“十七岁。”

沉睡的季节突然来临。风向变了,波浪变了,人们都回到我所不知道的远方。闪闪发光的冰激凌包装纸昨天还躺在路旁,才过了一晚就精疲力竭地贴在了柏油路上。

“十七……”

这个小镇只在夏季的三个月里才会焕发生机,其余季节就如同化石般一动不动地盘踞在那里。夏日里,平静的大海包围着小镇,向东西方向延展开去的沙滩金光闪闪。退潮时才能看到的陡峭崖壁和崖壁下开阔的绿丘,赋予了海岸线迷人的魅力。各条大道都充斥着前来度假的人们,人们打开遮阳伞,尽情冲凉,开启香槟,燃放焰火。饭馆、酒吧、旅馆、游船、特产店、游艇码头以及我们爱丽丝,都各显其能,将自己装扮一新。不过我们要做的,只是把露台的遮阳板放下来,再把大堂的电灯泡换成更亮点的,最后将墙上的价目表换成旺季用的,如此万事大吉。

这次轮到男人重复我的话了,就好像“十七”是个非常特殊的数字。

周日下午,我被妈妈派去街上购物。天气晴朗,热出了一身汗。海边早有性急的年轻人身着泳衣享受着日光浴,一直延伸到崖壁的大片岩石在退潮后完全裸露了出来,游船登船口和饭店露台上也开始出现游客的身影。大海看起来还很凉,但无论是潮湿崖壁上反射出的刺眼光线,还是街上喧闹的腔调,都说明夏天快到了。

“不过再一想,每天坐着游船回家,多美呀。”

我第二次看见那个男人,是在那件事发生两周以后。

“我家很小,是从前别人建的别墅。就在码头的对面,比作耳朵的话,正好是这附近。”

爷爷去世那天,旅馆也没有歇业。旺季已经过去,几乎没什么住客,但不知为何偏偏在那天住进一拨“妈妈合唱队”的团体游客。在神父念诵祈祷的间隙,都能听见《雪绒花》《山谷里的灯火》《罗蕾莱》等歌声,不过他仿佛完全不受干扰,垂着眼睑照常推进仪式;曾是爷爷酒友的洋货铺女老板刚发出呜咽,宛如和声一般的女高音就响起来;无论是浴室、食堂还是阳台,都有人在唱着些什么,歌声从上方泼洒至尸体。直到最后,彩虹女神都没有为爷爷舞动她的七彩纱衣。

男人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根。我盯着他指的地方看。这个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意识到后,我移开了视线,男人也站直了身子。

妈妈站在大堂前台边上,一边玩着圆珠笔笔帽,一边故意用娇滴滴的腔调糊弄客人。

原来耳朵也会慢慢老去的,男人的耳朵是一片没有弹性、没有光泽的肉。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都是些叫春的猫,每天晚上聚到中庭叫个没完。”

游船鸣着汽笛靠了岸,栈桥上的海鸥一齐飞起来,登船处的锁链被打开,等候室里响起了广播。

爷爷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痛苦在黎明之前达到高潮。呻吟声和青蛙的悲鸣混杂在一起,不停歇地萦绕在黑暗深处。虽然隔着两层金属百叶窗,还是有客人听见这瘆人的声音,过来抱怨。

“我得走了。”

体液很清澈。我经常看着那可爱的澄黄色液体发呆,人的身体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颜色,真是不可思议。每次我都把它倒进中庭的喷水池里,所以拉竖琴的少年的手指总是湿漉漉的。

翻译家嘟囔了一句。

这次轮到了爷爷。爷爷睡的是客房淘汰下来的床,床的弹簧坏掉了,因此每次翻身时,都会响起犹如踩到青蛙一般的怪声。放学一回到家,我就得给插在他右腹部的管子消毒,还得把积存于管子那头塑料袋里的体液倒掉。这些都是妈妈让我干的活儿。其实我很害怕碰那个管子,总觉得只要稍有疏忽,管子就会整个掉下来,然后从那个洞里涌出腐烂的内脏来。

“再见。”

前台里侧有三个日照不足的小房间,那是我们的家。我刚出生时,一共住着五个人。最早离开的是奶奶,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她好像是死于心脏病。然后是爸爸,那时我八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

两年前,爷爷去世了。不知是胰腺还是胆囊,反正是肚子里某处的癌细胞扩散至腰椎、肺部以及脑子(所以最初到底是什么癌也就无所谓了),经受半年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

“再见。”

招牌“HOTELIRIS”安装在三层屋顶上,其中字母“R”向右倾斜,整体失掉了平衡,看起来就像它滑稽地踉跄了一下,又或者沉浸在不祥的思绪之中。但是一直没有人去修理。

这不是告别,这是我们互相献给对方的最珍贵的词语。

无论彩虹女神入住这个旅馆的哪个角落,喷水的少年想必都不会如此悲伤地拉竖琴了吧。

隔着窗户,我看见男人裹在排队走向栈桥的人群中。虽然他很矮,但混在游客中的那身西装还是比较扎眼。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我挥了挥手。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这样挥手,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但就是做了。他好像也想回应我,可惜手只举了一半就缩回进衣兜里,应该是难为情吧。

我想象了一下彩虹女神的姿态,漂亮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眺望远方的眼眸以及七彩纱衣。纱衣偶尔飘舞,世界就会立刻被施与美丽的魔法。

游船又鸣着汽笛,离开了栈桥。

爷爷从哪儿听来的女神的故事呢?我们家里别说希腊神话了,连书柜都没有。

我受到了妈妈的责罚:回到爱丽丝已经五点多了,为了尽早赶回来还忘了取回妈妈拿去洗的连衣裙。

唯一有点情趣的,是一座砖砌的小喷泉,可是里面的水早就干涸了。喷泉的正中央立着一尊被鸟粪弄脏了的石膏像,那是一个身着燕尾、正歪着脑袋拉竖琴的鬈发男孩。由于他的嘴唇和眼睑早已不知去向,看起来很悲伤。

“这可怎么办啊!今晚我还要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舞蹈大会呢。”

但是,在爱丽丝旅馆的中庭里,并没有菖蒲花,也没有玫瑰、三色堇或水仙,除了两棵从不修剪枝叶的四照花和榉树,就只剩丛生的杂草。

妈妈说,前台有客人在按铃。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爷爷曾经自豪地说过。

“我只有那一件跳舞穿的连衣裙,没有那条裙子就没法跳舞,你知道的呀。五点半开始,这不是来不及了吗?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呢!真是的,这回可完了,都怪你。”

“是菖蒲哦,这花很漂亮吧?爱丽丝还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呢。这名字多高贵典雅!”

“对不起,妈妈。我在大街上碰到一个身体不舒服的老奶奶,她脸上没有血色,身体还哆哆嗦嗦直抽搐,看着特别痛苦。我把她送到医院,还照顾了一会儿。见死不救这种事,实在做不出来嘛,所以才回来晚了。”

我一直很好奇,是谁为什么给旅馆起了个“爱丽丝旅馆(1)”这么怪异的名字呢?附近旅馆的名字全都与海有关,只有这里叫作“爱丽丝”。

这是路上编好的瞎话,我一口气说了出来。

上面似乎还微微残留着男人的体温,他一眼也没有看我,在雨中越走越远了。

按铃响个没完,真是火上浇油。

现在,妈妈又冲着男人数落起来。其他客人都慢吞吞地回屋了,他不发一言,垂下眼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下台阶,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钞票来,放在前台上。钞票皱巴巴的。我拿过钞票,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将它们抚平。

“快点去呀!”

“那么,全都由你来负担好了。损失赔偿费、清扫费之类的,你得多交点。不然的话,我们可就亏大了。还有,以后不要再来了。老是和女人发生纠纷的客人,我们这儿不欢迎。请你记清楚啊。”

妈妈喊道。

明知根本够不到,女人还是朝男人吐了口唾沫,转身出了旅馆。那口唾沫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毯上。

美其名曰“舞蹈大会”,其实就是这附近的做买卖人家的太太、鱼类加工厂的工人、闲居的老人,总共十来个人聚在一块儿胡乱蹦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听话地取回了连衣裙,妈妈没准还会说“今天懒得去了”呢。

我试着在心中重复了这句话。但是他再也没开口。

我从没看过妈妈跳舞。旋转时颤动的小腿肉,挤出鞋面的臃肿脚背,被陌生男人搂住的腰,汗水弄花的妆容……只要想象这些情景,就好厌烦。

“闭嘴,婊子!”

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喜欢向别人炫耀我长得好看。她最喜欢的客人是能花钱的,其次就是夸赞(即使只是场面话)我漂亮的。

我从来没听过谁的命令带有如此优美动听的回响。既冷静威严,又不容置疑,连“婊子”这个词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这么透明的皮肤,都能看到里面的血管,没看过吧,简直叫人害怕哦。还有这纤长的睫毛和黑亮的大眼睛,生下来就没变过。我抱着走在街上,每五分钟就会有人过来瞧一瞧说你可爱呢。曾经还有一位雕刻家看上你,邀请你做模特呢。那个雕塑在大赛上获得了金奖,不过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楼梯上。他已人过中年,差不多有四五十岁,穿着熨烫过的白衬衫和茶褐色裤子,手中拿着同样质地的外套。女人疯疯癫癫的,男人却连呼吸都没一点变化,也看不见一滴汗珠。他毫无窘态,只是脑门上仅剩的几根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结着。

——妈妈夸起来没完没了,但一半都是她编的。自称雕刻家的那人是个色魔,我差点儿就被他侵犯了。反正,她的夸赞并不能代表她对我的爱。她越是夸我这个夸我那个的,我越觉得自己丑陋,坐立不安起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那声音深沉粗重,既没有烦躁也不含怒气,甚至可以说回响着幽思深远之感。我陷入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声大提琴或是圆号之类的乐音。

每天早上妈妈都给我梳辫子,现在也是。她按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左手揪住一把头发,使劲倒腾梳子,甚至能听见“咯吱咯吱”梳子划过头皮的声音。我稍微晃动脑袋,她的左手就更使劲。仅仅是头发被抓住,我就失掉了所有的自由。

妈妈到底还是在乎钱。女人根本不理她,打开了大门。就在这时,“闭嘴,婊子!”男人的声音从我们中间笔直地穿行而过。

妈妈把发簪在山茶花油里充分浸润,再用它把头发盘成发髻,工整没有一丝凌乱。有时,还会装饰上廉价的发饰或发卡之类的。山茶花油的味儿很难闻。

“喂,等一下,你还没付钱呢。告诉你,想趁乱溜掉可没门!”

“看,梳好了。”

妈妈往楼梯上走去,而女人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往手提包里捡了捡,也顾不上扣上衣服扣子,就跑下了楼梯。暴露在外的乳房晃动着,一位客人吹起了口哨。

每次听到妈妈满足的声音,我就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我可不愿意把警察招来,不过你得赔偿我的损失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好了好了,大家都安心睡觉去吧。吵着你们了,真对不起!我跟你说啊,我们的损失太大了,光交开房费可不够哟。”

那天晚上妈妈没让我吃饭——这是我家的家法。饿肚子的时候,黑暗会变得更加清晰和深邃。在黑暗中,我数次回忆那个男人的背影和耳朵的形状。

这回她又冲妈妈嚷嚷开了。

第二天,妈妈格外温柔地给我梳了头发,用了很多山茶花油。

“我知道啦,不用你说我也不想在这种破地方再待下去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然后,夸赞了我的美貌。

妈妈说。

爱丽丝旅馆始于一百多年前,当时曾爷爷把小客栈翻修成了旅馆。这一带的饭馆和旅馆全都面朝海岸大道,越靠近崖壁越高级。爱丽丝两个优势都不具备,能看见海的房间只有两个,到崖壁得走三十多分钟。

“这位客人,你这样嚷嚷的话,我们可就为难了。要吵架的话,到外面去吵嘛。”

爷爷死了以后,我听从妈妈的安排辍了学,帮忙照看旅馆的生意。

从我的角度看不见那个男人,他连一句嘴都没回。只有女人充满愤恨的视线和从视线那一端飞来的各种物品,说明里面有个人。女人朝着那个寂静的黑洞哭喊个没完。

每天一早,我在厨房准备早餐,洗水果,切火腿奶酪,把整箱酸奶摆在冰块上。到了当天第一位客人下楼来的时候,就去磨咖啡、加热面包;到了退房时间,再去前台收款,闷声不响地干自己的活儿。有的客人喜欢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我回以简短的回答和微笑,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因为和陌生人说话是一种痛苦,而且万一算错账钱数对不上,就要挨妈妈的骂了。

其他客人都开始发牢骚,现场越来越嘈杂,唯有202号房间里寂静无声。

上午妈妈和一个大婶一起打扫客房,我打扫厨房和食堂,接听客人、公司或观光团打来的电话。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前台度过,前台是个非常狭窄的地方,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所有的东西:叫人用的按铃、旧式收款机、住宿登记本、圆珠笔、电话、旅游宣传单,根本不用站起来。台面伤痕累累,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手莅临过。对了,如果妈妈发现我的头发哪怕乱了一绺,她也会马上用梳子给我重新梳好,如此才能重新接待客人。

“安静点好不好,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坐在前台发呆的时候,能闻到对面加工厂飘来的阵阵鱼腥味,还能看到蒸鱼糕的白色气雾从厂房窗户的缝隙间升腾出来。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野猫,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从卡车上掉下来的鱼。

“吵什么呀?差不多得了!”

客人办完入住手续,各自回屋安顿下来,准备就寝。这时,是我的感觉最敏锐的时刻。只要坐在前台的圆椅上,我就能感受到整个旅馆里的声音、动静和气味,能想象出人们在旅馆里过夜的情景。想象太过清晰生动,我得努力想办法把一帧帧画面清除干净,再寻找一处安静的所在,沉入梦乡。

里面的男人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外扔东西,衣架、揉成一团的内衣、另一只高跟鞋以及手提包都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房间里飞了出来。手提包敞着口,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这个女人想逃下楼梯,但也许是扭伤了脚或是太过激动,怎么也站不起来。

周五早上,翻译家寄来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很漂亮。我躲在前台的角落里偷偷看起来。

女人的骂声渐渐嘶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到了最后,咳嗽和哽咽乃至哈喇子都混合在了一起。

请原谅这封唐突的信。

“你想干什么啊,混蛋!谁会跟你这种人上床啊!你就是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我都不愿意!你还不如去找个母野猫跟你干呢,你也就配跟母猫干!”

我做梦也想不到周日下午,能在游船的等候室里与你那样谈话。

其他住客被吵闹声吓得纷纷穿着睡衣来到走廊里,妈妈也从里屋出来了。

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数事情都已经能够预料到。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惊慌或悲伤,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怠慢,不要放松警惕。估计你是不会理解的,这是即使明天就死去也坦然没有遗憾的老人们,他们类似习惯一样的东西。

女人叫骂的间歇,从房间里飞出一个枕头来,正好击中她的脸。这又引发了一声哀号。滚落在楼梯拐弯处的枕头被口红弄脏了。

但是,那个周日不同。时间的齿轮错开了一些,把我引向了始料未及的地方。

很显然她是个妓女,连我都看出来了。她已经不年轻,皱纹清晰可见的脖子上缠绕着一缕鬈发,滑腻放光的口红蹭到了脸蛋上,被汗液和眼泪溶掉的睫毛膏染黑了眼角。衬衫的纽扣还没扣上,左边的乳房裸露着,从超短裙里伸出的大腿粉红粉红的,只有一只脚上挂着廉价的高跟鞋——毫无疑问,她刚刚被男人摸过。

想到我在爱丽丝旅馆引起的可耻闹剧,你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其实我也很想郑重地向你们道歉,但你投射过来的目光太过真诚,使得我狼狈至极,重要的话反而一句也没能说出口。所以再一次借这封信,表达我深深的歉意。

“欺负人也别太过分啦,你根本就不配跟女人睡觉。骗子!臭老头!废物!”

长久以来我都是独自一人生活。每天窝在岛上不眠不休地翻译东西,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从未结识过像你这样年轻又美丽的女孩。

女人被地毯接缝绊了一下,摔倒在楼梯转弯处。她也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冲着房间大声叫骂个不停。

已经几十年了,都没有人像你那样朝我挥手告别。我无数次从栈桥登上游船,都是孤独一人,从没有回头张望的必要。

“真受不了,变态老头!”

而你就像对待一个老友那样向我挥手。这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小动作而已,对我却意义深远。

从202号房间跑出来一个女人。

为此,我要说一声谢谢!非常感谢!

“你这个变态!”

每周日我都会去镇上买东西,下午两点左右停留在中央广场的花朵时钟下。我是否有幸再次见到你?你不用勉强,这只不过是一个老人的独白而已,请千万不要挂在心上。

叫声没完没了,长得让人以为她是在大笑。

天气日益炎热,旅馆的工作也会愈加忙碌吧。请爱惜自己的身体。

就在我准备锁好收银台,关掉大堂的电灯进里屋去时,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板上。紧接着就传来了女人的哀号。

谨致玛丽小姐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从清晨开始,到了晚上愈加猛烈。大海翻卷起波浪,灰蒙蒙一片。一有客人进出大门,雨就会潲进来,被打湿的大堂地毯看上去脏兮兮的。附近商店的霓虹灯都关掉了,大道上也没有行人的踪影。偶尔有辆车开过,车灯所照之处能看到一粒粒的雨滴。

附言:对不起,我擅自调查了你的名字。不过好巧,我眼下正在翻译的小说女主人公就叫玛丽依。

那个男人第一次入住爱丽丝旅馆,是在夏日旺季即将来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