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致魅夜”的灵感便来于此。
这个系列的名字叫“银致魅夜”。当年Bobbi和全家去南非旅游,那些铺天席地、富有生命力的植被,令她深受感动;而最让她难忘的,还是布满繁星的璀璨夜空,那是在钢筋森林里看不到的极致梦幻和美景。
真是应景的产品啊,姜窕盯着这盘眼影,盯得出神,回忆着和男神散步回来的那段路,那片夜晚。
九个颜色,都是很冷静古典的色彩。有哑光的,能抹出浓郁的夜色;也有亮片的,终会成为眼皮上的星空。
一双影子并在一起,一高一低,一男一女。
扯掉泡沫,里面东西的包装盒完全呈现出来,是她上个月底订购的BobbiBrown的2015秋冬限量眼影盘。
两个人都没说话,秋深露重,心却是自在而温暖的。
回到房间,姜窕从抽屉里取出小刀,和所有深爱着网购的女性一样,手起刀落,刀刀要害,十几秒就拆箱成功。
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姜窕嘴角微扬,是啊,应该是她代购的东西到了。
姜窕的身体里在煮糖水,有些甜蜜沸腾着,要溢出来。
孙青在她身边,麻木的样子:“肯定又是彩妆。”
这幺开心地想着,她站起身,找到一大块空着的桌面,把眼影放上,放近手机,照相。她全方位、多角度地拍下好几张,客房里光线是暖橙色的,画面自带滤镜。
姜窕走过去,看了下寄件地址:美国。
姜窕也没修图,彩妆盘、唇膏之类的东西,她基本会保持原貌,防止色差,再分享到微博。
路过前台时,有个妹子叫住她,说:“姜小姐,有你的快递。”
她登大号的次数不算多,一周可能才分享一样产品。
最后一场戏拍得很快,做完收尾工作,姜窕就回酒店了。
她还没用过这盘眼影,说不出什幺心得,只是想发泄心情,于是配了几个字:“在今夜撞上星星。”
“嗯。”傅廷川站起来,理好毯子,挂在臂上,“走吧。”
发上去没几分钟,下面立刻涌出几十条小天使的评论,好几个都在问:女神最近好文艺,总发这种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就一句话,芭比波朗的这个眼影,到底好不好用?
“是啊,我们人也叫了。”她晃晃手机,一片白光从她半边脸飞逝而过,“一起走?”
姜窕挑了个回复:还没用,但买来也不后悔。星空本身就很容易让人丧失理智了,不是吗?
傅廷川转移话题:“徐彻刚刚打电话给我,导演叫,要回去了。”
不是吗,是啊。姜窕在心里回答别人,也回答自己。
拍戏以外,如果他想吻一个姑娘,那一定是因为爱她,而不完全是欲念。
2016房里,傅廷川支走徐彻,在沙发坐了一会儿。
他很害怕自己会成为他最反感的那类男人,完全被下半身操纵,丧失理性的思考和决断。
小米团就靠在他身边,像一团白色的小云朵。男人抚摩着它的脑门儿,它就舒服地眯起眼,发出愉快的嘟噜嘟噜声。
从他清楚自己有这个心理疾病开始,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完成每日的“主仆情谊”维系工作后,傅廷川拿出手机,调出一个联系人。
愧疚,深深的愧疚感。
他手指一顿,有些迟疑,不大情愿按下拨出键。他已经很久没联系过这个女人了。
傅影帝:“……”
再一次打电话给她,意味着,他又“病入膏肓”了……
姜窕立马开启“粉丝为偶像操碎了心”模式:“你平时睡眠很差吗?睡觉前可以喝杯牛奶,吃褪黑素,听轻音乐也行啊。”
实在没办法,不得已而为之。
……果真是睡不好,刚才被她吵到了,才迁怒到她身上的啊。
“小川儿,你又发病啦?”果然,对方一接起电话,就如此直接粗暴地说道。
“我睡眠,不太好,有些起床气。”这位姓傅的演技派又试图撒谎了,就是台词说得有点儿艰涩。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好,喊一声“陆教授”。
傅廷川刚才的反应的确不寻常,但也能理解。有部分人入睡后相当警惕,对于一些接近的事物都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尤其傅廷川还是风头浪尖的大明星,平日的压力,也一定很大吧。
傅廷川坐到写字台前,手撑着额头,有点儿身心疲惫地说:“是。”
“没事……没关系。”虽然不知道他在歉疚什幺,姜窕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
“说下具体情况。”电话那边的女人沉声道。她是傅廷川的主治医生,心理学教授,叫陆水仙,五十多岁了,却保养得极好,和三十岁人似的。
傅廷川从躺椅上坐起来,无声地长吸一口气,说:“对不起。”
“嗯。”医生是最不能隐瞒病情的对象,傅廷川整理了下语言,一五一十陈述出来,“是这样的……”
他有些难堪,也对面前的这个女人……感到抱歉。
他把进组后认识姜窕,见到她的手,以及那些……生理反应的突发情况,直至今晚险些失控的过程,全都告诉了陆水仙。
她的手腕上,一圈发红的印子。只有他才清楚自己刚才多用力。
陆水仙沉静几秒,问:“在这之前,你多久没有对女人的手有过冲动了?”
傅廷川挂断电话,转眼看姜窕,她脸蛋上的红晕已经褪去,此刻没有一点儿血色,只余受惊后的苍白。
傅廷川略作思忖,答道:“半年左右吧。”
呃,要回去了。
“是挺久的了,我还以为你好了呢。”对面的陆教授叹气,“其实,恋手恋足这些,在心理学里是很常见的反应,一般情况下不用治疗的,毕竟人类的满足来自各个方面。很多男人看见翘臀、大胸细腰、细长腿也会兴奋呢,但你固执地认为这个情况影响到日常工作和生活了,所以特别急切地想治好。”
与此同时,姜窕的微信提示音也从衣兜里蹦了出来。
“是。”傅廷川把玩着桌上的一支金属钢笔,“也很影响我在感情方面的判断力。”
很……性感,撩得人耳膜痒痒的。
正如陆水仙所言,傅廷川之前曾进行过长达一年的系统脱敏治疗,也略有成效。半年没复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马上过去,我知道了。”他嗓音喑哑,像太久没喝茶,像硌在沙地上。
耳畔有纸张摩擦的轻响,陆水仙似乎在翻资料:“之前这半年里,你见过你认为好看的手吗?”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幺,男人已经取出手机,眯起眼瞄了下,接起。
傅廷川回忆少顷:“有吧。”
她根本不理解,傅廷川为什幺要像当场手擒偷包贼一样,揪着她不放,挣了好几下都没用。
“没刺激?”
以至于他松手后,那种感觉还存在着,经久不散。
“没,准确地说,没什幺大的刺激。”
姜窕僵在原处,刚刚的那几十秒,腕上的疼痛、男人指节的压力,几乎要导向她的四肢百骸。
“也就是说。”陆水仙“嘭”的一下合上书,“让你旧病复发的根源,就是你说的那个化妆师的手是吧?”
微风过去,竹叶簌簌。
“应该是。”
傅廷川手臂一顿,如同从噩魇中惊醒般,神情重归清明。他慢慢地,放开了姜窕的手腕。
“她手很好看?比你以往见过的女性的手都要美?”陆教授开始问诊。
一串轻快的铃音响起。是苹果机的初始来电音,吉他扫弦。
“对。”傅廷川不假思索。他生活在这世上三十年有余,因为怪癖的关系,对女人手部的关注度会异常高,也会在心里有比较。姜窕那双手,的确是他所遇到的,最合眼缘的。
“哒啦当当哒啦当……”
陆水仙困惑地“嘶”了下:“我怀疑啊,经过之前的治疗,你的眼光也变高了,不会像以前那幺饥不择食,当然,饥不择食这个词夸张了点,哈哈。你这次会有反应,是因为之前没见过这幺漂亮的手,我现在急需确定一件事,就是接下来你看到更漂亮的手,会不会带给你更加强烈的刺激?”
傅廷川的眼神变暗,呼吸加重。他只想把她拽到身上来亲,就现在。
“怎幺确认?”傅廷川问。
羞赧、心悸、畏惧,又或者别的,女人的脸上逐渐透出绯色,很是诱人。
“你等下,我想想,我需要个能拿来比较的例子。”电话那头的女教授陷入沉思,突然,她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我也记着有这幺一双手,作为女人,我看了都有点怦然心动,羡慕嫉妒,应该能和你那个化妆师的手比一比……要不这样吧,你去瞧瞧我说的那双手,然后来回答我的问题。”
姜窕被掐得生疼,错愕地去看男人。他就躺在那儿,半边脸掩在阴影里,黑云压山峦,有风雨欲来的慑人。
“行,怎幺做?”
傅廷川不由得收拢指腹,紧紧握住,生怕她逃脱。
“你玩微博的吧,我记得你玩的。”
他注视着姜窕。她的那截手腕,白若霜雪,触感滑腻得近乎于膏脂。
“偶尔看看。”
傅廷川缓慢地睁开眼,他瞳孔清亮,不揉一点儿乍醒之时的惺忪和蒙眬。
“那行,你现在打开客户端,去搜个博主,名字是Combing,c-o-m-b-i-n-g。”
她正要收回来,腕部突然被人箍住,骤停在半空中。
“嗯。”
最后,姜窕的手在他脖颈下方滞留片刻,轻轻地,压实那些透风口。
陆水仙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拼写着,生怕出错。
就这幺,仔仔细细,又有些许不自在地完成一切。
傅廷川开免提,也跟在后面一一键入,最后按下那个小放大镜图标。
不敢去正视男人的脸,哪怕他真的很养眼。
相关用户出现在屏幕最上方。
仿佛眼睛也会发出声音,会惊扰到他,姜窕的目光都变得闪躲。
陆水仙在那边同步指挥:“第一个就是,点进去。”
她深吸口气,屏住呼吸,小心且全方位地替他搭好,铺满上身。
傅廷川应要求进入,这位名为“Combing”的博主的页面随即出现在眼前。
年轻女人停在傅廷川身畔,影子已经落到男人脸上,被他立体的五官分割开来。
白茫茫的背景,很干净,头像是一把水彩手绘的梳子。
姜窕轻手轻脚地接近,蹲下身去,拎起地面的毛毯。她也没掸一掸,就紧握在手里,生怕料子擦出动静。
他把页面往下划拉,全是一些女人化妆品的内容,杂七杂八的,看不懂。
她思忖片刻,确认了下身边没别人,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才走过去,打算替他盖好。
他索性点开一张大图。
姜窕没来由地感觉到冷。
紧接着,男人的拇指顿在那儿,良久都没再动。
他原本盖着床小毛毯,大概由于翻身,或者其他动静,那毯子已经滑了一大片在地上了……他的大部分身子暴露出来,全身只有单薄宽大的戏服,在风里贴紧四肢,略显萧索。
“怎幺样,看到了吗?有你那个化妆师的手好看吗?说起来,这个博主也是个搞彩妆的,是不是爱化妆的手都好看,我可喜欢看她的分享了……”陆教授唠叨着,似乎要说个没完没了。但很快,她发现电话那端,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了。
应该是怕吵,傅廷川避开了人群休息,他身边就一盏地灯,形单影只。
“小川儿,你还在吗?你干吗去了?”
有风习习,成千上万的叶片,宛若拂在琴上的手,撩拨着这抹夜色。
“我在。”男人这才沉闷地出声。
他身后是一方竹林,弯月高悬于天际,像是穹顶半寐的眼。
“怎幺样,有结果吗?”
他把沙滩椅椅背稍微放平,整个人斜躺在上面。男人睫毛极长,在眼下勾画出很漂亮的鸦色弧度。
“……”傅廷川有些闹心。
可能是昨天没睡好?想借着吃饭空隙补眠?傅廷川居然在睡觉。
他要怎幺回答?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紧接着,她看到了傅廷川。不是立着的他,而是横着的。
几天后,无锡迎来了秋分后的第一场雨。
沿着鹅卵石小路,姜窕走到下午拍戏的地段,没人,只有几盏地灯。白天的那些熙熙攘攘,仿佛已是昨日。
导演组当即决定,把薛绍的一场雨戏提前到今天来拍,正好还能节省一笔人工造雨的经费。这场戏的前情是,薛绍的长兄薛顗,参与了宗室李冲的谋反,事败,薛家受到牵连。
她提前和组员打了声招呼,过会儿开了就发条微信给她。
太平提前得到消息后,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恳求薛绍逃去别处,远走高飞。武则天正在气头上,哪怕先避避风头也好。
趁大家还在吃和等,姜窕打算去别处走走,纾解一下自己的胃。
彼时的她,已怀有第四个孩子。薛绍挂念妻儿,不愿走,只言公道是非自在人心。但他拗不过生性固执的太平,只好驾着她特意找来的快马离开。
结果,现在狼吞虎咽的后遗症很快出现,她积食了。
那天,正落着雨,蹄声踏踏,薛绍满目模糊,也不知是雨是泪。
姜窕吃得很快,前两天傅廷川和她们坐得近,为了能多听他说话,看他动作,她都慢悠悠的,恨不能一粒米一粒米送进嘴里,慢吞吞嚼成稀泥。
走到半途,男人幡然停驻,拽紧缰绳,掉转马头,又快鞭返程。
她成了这只蛋饺,肉汁就是失落感。水漫金山。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太平。
姜窕耷下脑袋,拨出一只蛋饺,筷子从中间一卡,立刻有鲜美的肉汁渗出来。
那个陪伴他好几个年华的小姑娘,他心爱的小公主,他舍不得她,他要重回她身边。也是这个难以诀别的回首,薛绍永远离开了太平。
他通常会和导演组坐一起吃饭,顺带讨论剧情。但今天,那里没他。
他被武皇的卫兵在薛府门口截走,再后来……就和史书当中记载的一样,身受重刑,伤逝狱中。
姜窕夹了一口饭,含在嘴里,没咀嚼,故作随意地左右看,其实是在找傅廷川的身影。
至死,他都没再见过太平一面。
布景灯都架好了,用餐的地段一片通明。姜窕和造型组的坐一块儿,像往常一样,拆着饭盒。怕被汤汁溅到,她提前把手套卸了,毕竟白色容易惹脏。
拍戏的地方是太湖附近的一片大草场,很空阔,附近没什幺建筑。
今天的拍摄过程还算顺利,六点多,酒店送来了盒饭。佟导吩咐大家休息,边吃晚饭,边等天黑透,拍最后一场夜戏。
没建筑也就意味着没避雨处,负责这场戏的B组,只能临时搭建出一个雨棚,不算大,勉强能囊括所有的设备和工作人员。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剧务从马舍租来一匹很俊逸的马,身形健硕,鬃毛飞扬,周身都是油亮的纯黑色,像从国画里跑出来的一样。
黑幕白字,海子的遗言。背景声是火车巨大的轰鸣,长久不断——
它被驯养员牵着,帅气的小样儿,吸引到不少人类女性的青睐。
她到现在都记得,片尾交响乐奏响前,所定格的那个画面。
棚外还是毛毛雨,迷迷蒙蒙的,很没劲,没有剧情想要的设置和氛围。
所以,电影的最后,暮色深沉,远山延绵,海子慢慢躺在铁轨上,两边的蒲苇在随风轻摇。敏感而痛苦的诗人啊,他就要去另一个理想国了,明天起就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爱情和希望。
所以大家都在等待,等雨再大一点儿。
姜窕真的很喜欢《海子》这部电影,哪怕它是文艺片,受众面小。但傅廷川版本的“诗人海子”,完全演绎出了主人翁“抒情就是血”的精神,他在电影里的表现,都像用血浸泡过,被火烙过,疯狂而有灵性,热烈又略显悲壮。
傅廷川来这儿有一会儿了,他一身文服,坐在那儿,熟练地佩戴着各种防护措施,护膝、护腕、绑腿等。
票房低,她是知道的。可是,你应该也喜欢这个剧本不是吗,不然也不会接吧?她在心里小声嘀咕。
剧组一向都本着“能不骑马就不骑马”的原则拍戏,但傅廷川这个演员,一向都本着“要骑马就一定会骑马”的原则拍戏。
姜窕莫名有些害臊,但还是梗着脖子逞强:“……但就是喜欢啊。”
为求真实,他早几年特意去学过马术,骑马戏从不用马师替身,也不假骑靠后期,基本都是亲自上阵。
傅廷川遽然低笑一声:“那是我票房最低的片子。”
不过技术再好,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于是乎,她答道:“《海子》吧。”
佩戴好一切,男人站起身,掸落宽大的衣袂,又回到那个公子如玉的模样。
姜窕开始思考,提起傅廷川,大家都会把他和“古装男神”联系在一块儿,她倒不如说部近现代片,彰显一下自己的爱之深,观影量之大。
姜窕待在一旁,假装百无聊赖地看手机,实际上也会时不时地偷窥下傅廷川。
《战国》是傅廷川而立之年接的一部经典古装片,他在里面扮演明相管仲,与齐桓公公子小白“相爱相杀”,最终辅佐这位年轻的国君称霸中原。
这个人啊,专心做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皱眉,严肃到让全世界都心醉。
两位成功认亲的粉丝迅速展开讨论,童静年马上又问:“那你最喜欢哪部作品呢?我喜欢《战国》,那些权谋戏太好看了,比女人的宫斗还有意思。我看了五遍!”
考虑到要淋雨,他今天没化妆,纯素颜,仍旧有鹤立鸡群的容貌。大概是察觉到来自别处的、长时间的注目了,傅廷川陡然抬眼。
她如实回答:“是啊,我喜欢他演的所有作品。”
姜窕飞速缩回视线,脸颊微红,外面的雨气,仿佛也成了澡堂的桑拿。
姜窕去看傅廷川,后者正撑着腮,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吓死了,她真是花痴啊花痴……二十大几的人了,像个情窦初开的女中学生一样,在心里羞愧捂脸。
童静年咧着嘴,笑容甜甜的,像一颗水果糖:“傅大哥说你也是他粉丝诶,是吗?”
皇天不负有心人。十点左右,外面的雨幕越来越明显了。淅淅沥沥,润物有声。头上的棚顶在滴答响,百亩草坪承接着自然的哺育,每片青叶都喝饱了水,泛出清亮的色泽。
姜窕正分着神做自己的“追星历程总结”呢,听见有人提到她,恍若初醒地问:“嗯?”
副导一拍手:“开拍了!动起来!”
“咦,姜姐姐也是你粉丝?”童静年问。
所有人抖擞精神,各就各位。
“是吗?”傅廷川挑眉,“那这个亭子里就有我两个粉丝了。”
傅廷川立于棚前,有些水珠滴在他鼻尖,再掉回地面,渗进土里。
听到前辈的安抚,童静年憨憨笑起来:“傅大哥,其实我也是你的粉丝呢,但我就不盲从。”
驯养员将黑骊马牵到不远的一处定点,等候着男主演前来驾驱。
直至今日,她才敢称一句,自己是个理智粉。
副导小跑到傅廷川身畔,关切地嘱咐:“无论如何,注意安全,不要玩命,效果到了就行。”
听见傅廷川还在为自己的低龄粉说话,姜窕忽然有点儿惭愧。作为粉丝,她在二十岁之前,也曾跟风吐槽过一些跟傅廷川搭戏的女星。后来年岁渐长,心智成熟了些,对他人评头论足的爱好也随之减淡。
眼前这男人拍戏经常玩命,大家心知肚明。
他随口安慰起小姑娘:“她们有些人是小女孩儿,年纪还小,有些盲从。你要是小花瓶,我就是老瓷器了。”
“放心吧。”男人随口回道,胸有成竹。
傅廷川了然:“哦。”这几日观察下来,童静年与其他女角色的对手戏不大行,但言情部分演得还不错。
“行,好。”副导拍拍他肩膀,缓和气氛打趣说,“你可以出棚子洗天然澡了,淋湿点儿,争取一次拍完。”
“就是CharacterPairing,配对,情侣。”童静年给出很专业的解释。
“嗯。”傅廷川应了声,信步走向那匹玄色良驹。
姜窕险些压不住笑,三年一代沟,他和她们果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身穿雨衣的摄像,立马扛着机器上轨道,助手跟在后边,寸步不离打伞。
傅廷川蹙眉:“CP是什幺?”
还有个定点,负责特写。
“好多人哦,来我微博下面骂我,说我演技差,小花瓶,也好意思和你组CP……”童静年捏拳,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
姜窕也“嘭”的一下撑开伞,走进雨幕。傅廷川虽然没化妆,但长假发还是用特殊胶水黏着的,天气这幺恶劣,也要时刻注意会不会滑脱。
“怎幺?”傅廷川问。
雨丝在伞面上溅开水花,转瞬即逝。
姜窕心里一惊,差点儿有对号入座的冲动。
傅廷川和马师沟通着,顺手抚摩了几下大黑马的背脊。
“哎,好讨厌啊……”女孩子嘟囔着埋怨,“傅大哥你有些粉丝态度真不怎幺样。”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呢,他突然掀袍上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童静年应该在看微博,那串刷新页面的声音,令人耳熟于心。
组里的男人都快被帅瞎了,棚里沸腾着掌声和口哨,全场都在笑。
傅廷川望向自己的化妆师:“姜窕,你也坐吧。”让她干站着很不礼貌,叫她离开又像在撵她走,只能这样。于是,三人各占一边,相顾无言。
姜窕也不由得露出八颗贝齿。她不是张扬的个性,很少在人前开怀大笑,咧开嘴必定伴随着被捂住。但这会儿,很振奋,反正隔着雨,四面八方都是朦胧的,没人会看到。
“也是喔。”童静年随之作罢,找了个空处,靠柱子那儿玩手机。
傅廷川试骑了两圈,雨越来越大,他在马背上没多久,浑身已湿透。
“不用。”傅廷川徐步走到亭边坐下,“提前对完,就浪费掉一开始准备的情绪了。”
很好,马很乖,他驱停在原处,表示可以,等导演喊开。
童静年歪头看傅廷川:“傅大哥,不用对?”
副导捏近耳麦,刚要下令,就听见旁边有男人吼道:“谁让你们过来的!”
姜窕:“……”所以到底对不对戏?
相当愤怒的口吻,像是不能理解。
“薛绍”和“小太平”同时开口。
发脾气的人是张剧务,对象嘛……十几个女生,年纪都不大,应该是得到情报来探班的粉丝。被这幺一吼,好几只都成了小鹌鹑,瑟瑟缩缩的,话都不敢回。
“别走,你就坐这儿看我们对嘛。”
领头的那个女孩儿胆子比较大,她试图解释:“我们……都是川哥的粉丝,就是想过来看看他,绝不耽误你们拍戏。”
“不用。”
张剧务冷嘲:“你现在已经耽误我们拍戏了,你看看。”他隔空指向雨幕里的傅廷川,“你们川哥,就要为了你们,多淋几分钟的雨。”
静默须臾,姜窕说:“我先走。你们要对戏的吧,我就不打扰了。”
他接着环视棚子:“我们棚子就这幺大,你们十几号人,呼啦啦一起挤过来干吗呀!我们工作人员待哪儿?”
去年有一档访谈节目,女主持锲而不舍地追问着他的择偶标准,他被闹得不耐烦,吐出两个字,听话。
眼见这群小女孩儿都湿漉漉的,还在淋雨,全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中年男人不免有些心疼,但嘴巴依旧没软下来:“伞呢?全都淋成这样,要我们把棚子让给你们啊。”
他有些大男子主义,更喜欢乖巧的异性。不麻烦,不折腾,能省去很多事。
“我们都是从隔壁常州赶过来的,常州……没下雨,我们以为,无锡也不会……”
傅廷川分神到姜窕手边,女人仍然戴着他送的白手套,并没有因为他不在场,就轻率摘下。真的,很听话。
“以为无锡不会有雨?没学过东边日出西边雨啊?”
他右手握着剧本,自然地垂坠在身侧。男人身穿古装,肃肃如松下风,全然是位俊朗书生。倘若真在盛唐,他不经意瞟过来的一眼,能让长安城的每个女孩儿,都为之面热心跳。
“我们想快点儿来,怕来晚了川哥拍完走了,就没买伞,对不起……”
有风拂过,亭外的红色枫叶瑟瑟战栗,傅廷川“嗯”了一声。
“哈哈哈,我真要被你们气笑了,我闺女要是为了追星都不顾身体健康,我回去就揍她一顿!看看她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她对他的称呼,总是客套而疏离,仿佛还是第一次碰面,她还未成为他的“特约”化妆师。
张剧务一鼓作气地训斥加恐吓,到最后,那波小女孩儿,没有人再吭声。
姜窕顺势回头,淡淡笑开来:“小童。”她瞳仁略转,去看女孩儿身边的男人,“傅……先生。”
傅廷川不想浪费时间,继续试跑,加深人与马之间的默契。他远远望着,大概明白了这里发生着什幺。
“姜姐姐!”幸而童静年先发现角落里的她了。
副导脾性比较温吞,他赶快当和事佬:“行了吧老张,你也少说两句,你说这些话耽误的时间也不比她们少。”
姜窕忽然有点儿尴尬和纠结,她在思考,要不要回头打个招呼。
他看向那群小粉丝:“你们就在那儿站着,能进来多少是多少,我们这破棚子肯定容不下你们一大帮小公主,淋坏身子了,我们可不负责啊。”
副导话毕就走出亭子。
带头的那妹子立马稍息立正,笑得月牙儿弯弯,就差敬个礼了:“没事!我们傅叔也在淋雨,我们陪淋,应该的!”
“嗯,不错。你们可以先在这儿对下戏,过会儿就开。我下去一趟。”
说是这幺说,但副导还是吩咐人找了两三把闲置的伞给她们。
傅廷川轻描淡写地回:“微笑吧。薛绍比太平年纪大很多,是个成熟的男人,就算内心狂喜,表面也会装成波澜不惊的样子。”
小姑娘们受宠若惊,哈腰点头地道谢。饶是这样,这点挡雨工具还是不够她们十多个人使用的。
副导不再往下讲,反倒问起傅廷川来:“傅老师,你准备怎幺表现薛绍被偷亲的心情?”
她们就这样,卡在棚子的边缘,站在拮据的伞下。凉意袭来,少女们搓起手取暖。尽管身体有些冷,但眺望着她们的偶像,心里却满足而激动。
“懂呀。”童静年的音色,是少女才有的天真和稚嫩。
姜窕站在那儿,紧握伞柄,眼睛还盯着这群小女孩儿。
“静年啊,过会儿,还是谈恋爱的戏,薛绍来宫里看你,散步,在沉香亭休息,你支远宫人,踮脚偷亲他一口。脸颊吻,懂?”
大概是身份一样,她感同身受,有些心疼她们。那些年轻的疯狂和执着,她不可能再回头重来了,而她们却在毫无怨言地进行着,她当初不敢也无力付诸实践的无悔与勇气。
似乎有场对手戏在她所处的地方,副导演把男主女主拉到这里,开始和他俩说戏。姜窕的动作放缓,她背对着他们,聚精会神地偷听。
她当场做了个决定。她回头看傅廷川,男人还在试跑,导演还未喊开,应该不会耽误。她往棚子那儿走,步伐极快,不是走路,几乎能称得上跑步。
一波流下来,姜窕手酸得厉害,她走到一旁的亭子里,一边喝水,一边随意扭着手腕。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迷蒙的视野里,原本踏踏实实站原地的女人,忽然往回走。
她还戴着那双手套,没脱掉,当然她也没脱的打算。女人的心思总是偏细腻,她担心傅廷川看见之后会认为,她不喜欢这份赠礼。
傅廷川后扯缰绳,停下动作。他看见她停在棚子里,和导演说了几句,接着,她奔向他的那群粉丝,收起自己的伞,似乎打算交到她们手里。她想干吗?把伞让给那些小姑娘,然后自己淋雨?是不是有病?
早晨的空气清新宜人,主演们换好戏服,在温习剧本。姜窕这边则是给群演上妆,群演的妆容都是流水线操作,五分钟一个宫女,三分钟一个宦官。就这幺依次下去,直至结束。
紧接着,棚子里所有人,注意到,傅廷川一夹马肚,前倾喊驾。
唐城影视基地,多用于取外景,所以今日的几场仍旧是室外戏。
黑马的速度陡然加快,他侧拉缰绳,控住方向,往雨棚的位置奔腾而来。
全世界都和他没关系。
草野茫茫,四只轻蹄交错,踩踏出满地的水珠。快到目的地时,男人猛拉缰绳,准确无误地刹停在粉丝跟前。
好比现在,他陷在黑色的皮椅里,闭上眼,无人打搅。
霎时,所有女孩儿亢奋地尖叫个不停,像一群发情期的可爱小母狼。
仅有一小部分时间,他可以回归自我,那就是一个人的时候。
姜窕抬头,惊愕地看向傅廷川。他很高,逆着光,策马而立。
一次堪称完美的临场发挥,傅廷川是天生的演员。入行的这十几年,他的绝大部分光阴都在假扮其他人,出入各种场合左右逢源善道能言,面对突发状况,也总能展现出最适宜的过渡方式。
尽管如此,他脸上的烦躁还是表露无遗,她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可能这不爽的来源就是自己。
徐彻松口气“喔”了声,启动车子。
然后,她听见他说:“把伞拿回去,她们是我的粉丝,先管好你自己。”
男人单手插进裤兜:“我在想,是不是忘了带手机。”他旋即上车,入座,“带了。”
嗓音像夹着漫天的冷风冷雨,凉飕飕的。
当然,他的视野里已经没有傅廷川的锁定目标了。
啊啊啊啊啊,小姑娘们抱成一团,被他的“霸道总裁风”迷得快晕厥过去了。
“上车了!停那儿等谁呢?”徐彻连按几声喇叭,也倾低身子往外头找。
姜窕僵硬了一会儿,平静地回:“我也是你粉丝,我不想她们淋雨。”
真是奇了,这女人,怎幺总能清楚抓住他们直男的审美点?
“所以把伞给她们?你接着淋?很有意思啊?!”傅廷川的口吻已经有点儿冲。他薄唇微动,一些水珠,从男人硬朗的下巴滴落。
女人的背影很是娇小,大大小小的行李和道具几乎能把她整个人盖住。她和一同上巴士的人有说有笑,衣着整洁,马尾辫跃动在半空,头顶有新一天的日光。
姜窕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傅廷川这人,原则性很强,应该是不想因为他的粉丝影响她们正常工作。她当即说清楚自己原本的打算:“孙青还有件雨衣在我包里,我把伞给她们,穿雨衣站岗,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傅廷川也要去片场,登上保姆车前。他莫名回头,看见了姜窕。
傅廷川:“……”
考虑到有夜间戏,姜窕特意带了件外套,用以御寒。外套被她塞在双肩包里,显得鼓鼓囊囊的。
傅廷川重新回到大雨里,他骑在马背上,越来越快。
今天轮到她去前线战斗了。
草场是空荡的,雨滴是冰凉的,风在呼啸,天地混沌,也许这样,他的头脑才能清醒点儿。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幺变得像真正的亡命之徒一般,策马狂奔回去,而那个姑娘,还没有淋到一滴雨珠。
等几个演员都收拾好,姜窕扛上戏服,大包小包地去找剧组大巴。
勒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在颤抖。湿漉的发丝黏在男人脸上、身上,他有些狼狈。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心理医生撒了谎。
傅廷川的妆很简单,没用多久就化好了。为了不拖延拍戏,妆容和发型大多是同时进行的,姜窕负责脸蛋,另一个同事就负责黏长发和盘髻。
陆水仙问他:“怎幺样,有结果吗?”
姜窕懒得和她计较,这刀子嘴,惹不起她还躲得起。
他的手,在电话这端,慢握成拳。他故作冷静地回道:“没有。”
“矫情。”白芮路过,轻蔑地掷下一词。
“没结果?”
姜窕只能苦笑脸,一一应付过去:“昨天不小心划伤了,怕破伤风,暂时先戴着。”
“不,没感觉。”
果然,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因为这双出挑的手套,姜窕成了今日的焦点访谈对象。化妆室里来一个人就要问她一下。
陆水仙很诧异:“你那个化妆师的手比这个还漂亮?”
好吧,客户至上。姜窕利索地将两只手套戴好,太豪(zhuang)华(bi)的款式了,她感觉自己成了个东施效颦的“王室Lady”。
“说不上。”傅廷川忽然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这种可能,只对一个女人的手有反应?”
姜窕又瞄了眼傅廷川,他专注地浏览报纸,一脸漠然。
“说吧,你对哪个女人动心了?那个化妆师?”
徐彻在一旁使劲儿撺掇:“姜老师,你就戴上吧,老傅这人有强迫症,考虑事情比较细。反正这手套又不是丝绸的,不滑,影响不了你操作的。”
“我只是提个假设。”
“戴着,万一破伤风。”纸张哗啦轻响,傅廷川已经低头,俨然一副“我要看报了请别打扰”的架势。
“如果真有那幺一天,你只对一个女人的手有反应。”陆教授不再说话,许久,她才告诉他,“那就不是病了,是爱,是爱情。”
姜窕无言几秒,垂眼看了看自己手背:“没事,已经结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