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胤如一个鞠躬，身子还弯着，半天没起来，长孙青妍登时笑开了。
“长孙老师！您好！我叫胤如！是虎禅的同学！请您指教！”壮了半天胆子，总算说话没结巴，却也有些生硬。
“呵呵，起身起身！”
“礼物，过来！”
“妈，听听她的弹奏吧？我觉得挺不错！”虎禅见母亲一笑，打蛇随棍上。
“自己也知道是破玩意儿拿不出手吧，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你觉得不错的该不是音乐，是这张俏脸吧？行，弹弹。”长孙青妍挥挥手。
“妈，你知道，儿子对您最大方，这破玩意儿可是您拿出来的，我可拿不出手……不过，给您准备了另外一份礼物！”虎禅手快，抓过那成绩单稀里哗啦地一揉，揣在口袋里。
胤如选的曲子，是《伊斯拉美》，又名《东方幻想曲》，是世上公认难度最大的曲子之一，其中的炫技性，是近代钢琴史上不可掩盖的辉煌。
“就拿这个欢迎我？”母亲冷笑一声。
曾见胤如练习这首曲子时，简直像在拼命，每次练完便大汗淋漓，像是被人抽空了精气神，全身都软了下来，比虎禅与人搏斗半天更累。
“这是……啊……啊呀……不过这不都及格了嘛！”原来母亲拿出的，正是虎禅的考试成绩单。
“一次机会，就一次……”虎禅的警示，深深地铭刻在胤如心里，这会儿的压力更大。
“嘿嘿……妈，好久不见，您辛苦啦，但是越来越年轻啦！”虎禅笑得甚是乖巧，给母亲斟上茶，谁知老妈不露半点神色，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手上拿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面上。
酒店大堂中的人，听到如此琴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人更上前围观。
“别想了，盘算好一会儿要演奏的曲目，现在，乖乖去钢琴那边坐着，定定神。”
再细看母亲，却没半点外露的神色。
“我没想到……”
忽然母亲挥挥手道：“可以了，先停下来。”
“没有尽力的说法，就这一次机会，要是不行，老老实实地跟你老爹回去，读经济管理好了。”
虎禅与胤如同时心里一颤。
“我尽力……”
停了一会儿，胤如长舒了一口气，却似是卸下一个重担，大大方方地走到面前。
“一会儿，使出你平生本事，可别关键的时候掉链子！”虎禅心里也有些惴惴，对胤如嘱咐着。
“长孙老师，虽说曲子没弹完，可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得到您的真实评价。”
“嗯。”
“学琴多少年了？”长孙青妍问道。
“哈哈，妈，你直接回酒店吧，我在大厅茶座等你。”
“七岁开始，十一年了。”
“虎禅，在哪儿？”
“真不错，好好练吧，能弹得更好的。虎禅，跟我上楼。”
手机响起。
见母亲站起身来，拿了包，正是要走的意思，虎禅登时觉得坏了事。
“要不，你先练练？”虎禅对着酒店的钢琴，努努嘴。
这些年来，中国琴童的水平是越来越高，有时十三四岁的小童，都能弹出钢琴十级曲目，钢琴曲的难度系数，对于当代学琴的人来说，已不成问题了，何况是十一年的时间。
“哈哈哈！”人一紧张，尿意来得特别快，虎禅见胤如不一会儿的工夫，跑了几趟厕所，禁不住笑得杯里的茶水都溅出来。
“老妈，等等！还有些问题！”
“不喝……”
“哼，非要我逼你才肯说真话是吗？”母亲似笑非笑地看着虎禅。
“哎，我说，你半晌没喝水啦，喝一口吧！”
“妈，胤如学琴，只有刚开始的四年，有老师指点，之后都是自学的，不知道能不能让你收个徒儿呢？”
酒店里，虎禅悠悠地嘬着茶。
“什么？自学的？为什么不找老师？”长孙青妍不禁重新打量着胤如。
“要是我老妈能看得上你，收你做徒弟，你父亲会答应吗？”虎禅方一发问，见胤如与泥塑菩萨相似，呆立当场。
“因为她的父亲想让她经商。”虎禅耸耸肩。
虎禅说得寻常，却在姑娘脑袋里响了个炸雷。
“把你的琴谱，拿给我看看。”
“我现在先带你到她下榻的酒店……她是我老妈。”
“快去快去，别愣着！”虎禅知道有了转机，亦是欢喜。
“骗人！怎么可能？”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瞎编的？”母亲翻着琴谱，似在挑选曲目，一本是胤如的必修课，另一本则是她根据兴趣所选的曲目。
“见鬼的签名，一会儿叫你单独见她！”
“老妈，你不在的这两年，我学会了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做事要合道理，我虽然希望这姑娘好，但是我也不至于笨到无缘无故给你添麻烦，这是个很努力的人……我是真觉得给老妈物色了一个不错的弟子。”虎禅正色道。
“哥哥！等等，我还要找长孙博士签名！”
“这一首吧。”
“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吧，谢谢。”母亲这话一出口，虎禅睁开眼，拉起胤如走了出去。
女人要想在钢琴上向顶峰攀登，最大难关是心到，手不到。
这堂讲座，持续了近两小时，待到后半段时，虎禅早已开始闭目养神了。
母亲的观念，实际上更像武人的观念，武人动手，是与人斗，武人炼体养生，延年益寿，却是与天斗与命争。母亲的理念居然也跟这些古代圣贤相同，她从不相信刻苦努力，打破不了先天弱势。
“老妈好像又进步了很多……”虎禅笑笑，身旁胤如听得更是入港，攥着笔，时不时记录着。
手艺活做不了半点假，眼前的姑娘，下足了苦功，已经确信无疑，现下要考的，是她有没有那颗丰盈而细腻的心。
只是，人类创出语言，便是为了表达自己心中所想、所愿，而音乐却也相同。虎禅忆起小时候，老太爷说“武事还须文事精”，曾教自己读书，熟读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说是能涵盖世上的诸多境界。母亲的课，虎禅听不下去，但音乐中的流动、委婉、劲健、雄浑、浓纤……却如画面一般在心中映照，真真切切。
两日后，胤如父亲来到学校拿人。
虎禅对钢琴只是半吊子，从前母亲都说，早上才学了这么一丁点，到了中午，便让这家伙就着午饭吃了。所以至今为止，虎禅虽能识谱，能弹奏，但水平很是低下，音乐知识也匮乏，听着母亲的讲座，更是半懂不懂。
到了音乐学院里要求办手续，被告知需要带女儿本人来到，这会儿胤如电话也没人接，跟人问女儿下落，转来转去，最后找到了礼堂里。
“为什么……”胤如刚要问，看见虎禅瞪了一眼，便把话吞了回去。
“这儿有什么人？”礼堂门口，名贵座驾排成行，生意人对这样的景象自是敏感。
“不许再问，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地听，听明白所有细节，听出你自己的领会。结束后，我去哪儿，你就跟着去哪，不得有违！今天为你，我还得厚起脸皮才好。”
轻轻推开礼堂大门，虽说除了流畅的琴声，没有任何喧闹，却有一股热烈的人气扑面而来，场中座无虚席，眼前的舞台上，自己的女儿正在演奏，女儿背后站着一美丽妇人。
“难道……你听过很多次？”
“这……”胤如父亲从没在如此场合下见过女儿演奏，直是看呆了，站在礼堂入口，迟迟不知所措。
“不喜欢，每次听到都想开溜。”虎禅干咽口唾沫。
原来，当母亲认可胤如之后，便答应了学校，再开一堂关于音乐教学的讲座，而胤如则自然而然地成了接受教学的演示者，得到青妍博士的点评。
“哥哥也很喜欢钢琴吧？学校能请到长孙老师来讲课，真是非常难得啊。”
“啊……前面还有个座位。”正跑去找座的时候，一曲终结，胤如的琴声停了下来。
看虎禅，也换下了一直穿着的运动服，穿得齐整斯文，脖子上搭着雪白的围领，头发也理得柔顺自然，不复往日的乱发当风，便是为了见到老妈时，能少被数落几句。
“……在国内，小小的琴童，一坐在钢琴边，便弹得非常绚烂，但是在国外，十多岁的孩子，哪怕只是单手弹，最简单的曲目，当众演奏也是自信满满。这是抛开了一切外在影响，对音乐最单纯的喜爱，对心中情感最真实的表达……”这场讲座的主题，正是音乐表现力的提高，胤如父亲抬头，看到上方横幅。
虎禅昨晚便莫名其妙地带着胤如去商场试衣服，早间又去做头发，整个人打扮了一番，既端庄好看，又成熟了许多。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会儿怎么看，胤如都是个少有的美人。
“长孙青妍嘛……是她……”长孙博士的大名，就算是这与音乐完全不搭边的商贾，也是听过的。
老太爷说过，武者万莫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说得白话，就是一个手艺人。虎禅琢磨过，老娘当然也是手艺人，这么说起来，可比自家厉害太多了，至今为止，遇过能把自己放翻的人，怕是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但它哪里及得上老娘在音乐世界中的地位。
可是女儿这时已经看见父亲了。见胤如嘴唇微张，眼神惶恐地看向自己，父亲忽然紧张起来，赶忙远远向着胤如摆摆手摇摇头，示意她继续，不要理会。
尤其是在钢琴上，女人要想攀登到如此地步，本就比男人要困难得多。
“您是这女孩儿的……”坐在胤如父亲身旁的老教师，察觉到了这位观众的异样。
虎禅知道，母亲既不愿待在家中，依附着父亲出入厅堂，亦不擅长争权斗利，只盘踞在音乐殿堂，不断努力，犹如那个世界中的一方霸王。
“啊，对，我是她的父亲。”
黑发盘起，一丝不苟，面上五岳丰隆。望其神，严谨端丽，却灿若海棠，双唇紧闭，抬眼间，目光直照远方。此等容颜，此等精气神，论谁也想象不出，这是一位孩子都已成年的夫人。
“小姑娘真不错，点名让她做示范，怕是被长孙博士看上了，好福气啊。”
迎接的车队已到学校，长孙青妍博士刚踏足地面，人群便已骚动。
“呵呵……哦……”胤如父亲干笑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