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胤如实在太不甘心，但又觉得自己很没用，担心从前的日子，甚至将来恐怕只剩下了回忆，钢琴梦也将没有了延续。
“所以……爸爸不会害你的。”闺女从前不这样，父亲觉得自己的心肠有些硬，胸闷气紧，实不想再争吵。
父女都没有再举箸。
胤如声音变得很小，方才那两句抵抗，已经把自己仅有的胆气都泄光了。
“艺术家，该有艺术家的样子，青妍老师的气度举止，还有虎禅、喀纳斯、卫峰……这些武人的行走坐卧，我不是早就已经刻在心里吗？”直到桌上的菜全都凉透的时候，胤如拿出手帕，轻轻印干溢满泪水的眼眶，如同回忆中坐在钢琴前，挺直自己的腰身，坐正，场中数千人都以各种念头看着她时，只有她，一个艺人的独立。
“爸爸，你知道我为了弹好琴，付出了多少吗？”
“爸爸，有件事情，女儿要向您请教，希望您教我。”胤如终于有了直视着父亲双眼的勇气。
“你懂什么……明天办了手续，就跟我回家！”
“嗯？”父亲忽然觉得女儿似乎比自己高了些，挺了挺腰杆，深吸口气，总算是打破僵持。
“我……我做生意还不是抛头露面嘛！”
“你为什么而活？”说出这话时，胤如的嘴唇抿得很是倔强。
“这是为你好！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整天抛头露面的？戏子！”
“这……你什么意思？”
“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胤如壮起胆子，第一次反对爸爸的决定，声音特别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为什么而活？”胤如咬字用力，再问一遍，自懂得说话起，第一次这般咄咄逼人。
“因为我是你爸！你得听我的！”
“为了赚钱，让你活得好啊。”父亲敲着桌子，把话说得语重心长。
“为什么？”胤如眼眶里，泪水正打转。
“抛开我，就问你，你自己。”胤如觉得，自己有了力量。
“不行，跟我回去。”父亲压低了声音，面无表情，知父莫若女，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父亲登时愣住，从来没想过，有人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今问出这话的，还是那记忆中傻不愣登的闺女。
“爸爸，我真的能行的，你看青妍老师，多好啊，她答应教我了！”
“答不出吗？那就不能让我听你的。”
“幼稚，艺术家是那么好做的嘛！”爸爸嘴里嗔怪，脸上非常努力地憋出一个笑容。
“你是我闺女！你就得听！”
“不，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今后一直只弹琴……我想做一个艺术家！”
“爸爸，喜欢听我说真话，还是谎话？”胤如轻柔地按住父亲那不知所措，伸向口袋里掏香烟的手。
“没关系啊，等你去读书了，再给你买架琴，咱们天天弹。爸爸今天听了——没想到你现在弹得这么好听了呀……”
“嗯……真话，说吧。”
“爸爸，我想弹琴。”
“我想，这世上除了我，没人会像我一样，许多事情都会听你的安排。”胤如这会儿既坚决，又温柔，父亲被这一连串的问话，抛到了呆滞的深渊里。
“闺女，回头咱们去学校办个手续，回家就办签证，去国外读书吧，去德国，我问了很多人，那儿的经济学是最好的。你老爸的家业，将来还得你来继承嘛！唉……你爸爸就是小时候读书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亏，好容易摸爬滚打有了今天……”
“你想说什么？”父亲皱皱眉。
饭桌上。
“但是我却能让许多人听我的。”胤如生平第一次笑得如此狡猾，要是被虎禅看见，说不定会进一步迷上，他总觉得女人狡猾的时候有狐妖一般的媚态。
“不说了不说了，咱俩先好好吃一顿。”
“听你的？为什么会这样？”胤如爸爸脑子开始有些转不过弯儿了。
“爸爸，我没受苦，只是想你。”
胤如没再说话，拿起手提包，径直走出餐厅，父亲连忙结了账，跟着跑出去。
“嗨……这破学校，让闺女受苦啦……咱们回家好不好？”父亲叹了口气。
虎禅与母亲许久未见，本该好好聊聊，可是如今气氛却非常沉闷。
“爸爸……”不论父亲是为什么而来，太久没见，总是想念的，胤如搂着爸爸，脸埋进了父亲的胸口。
嘴里苦涩，抱着头痛苦地摇晃。
在家的时候说得决绝，可是当见到了胤如的时候，舌头就大了，转不过弯来。
“妈妈，你真的没哄我？”
“闺女……哦……饿了吗？”胤如的父亲好容易才挤过人群，来到女儿面前，讨好似的笑着。
“你一向聪明，该心里有数，我能拿这种事骗你吗？怎么问出这么傻的问题。”长孙青妍表情十分安静，安静得无可奈何。
“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诚实一点！”虎禅头也不回，挥挥手。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出？我也会望人气色！小颐姐要是有这么重的病，眼睛！肤色……骗不了人啊！”
“哥哥！我跟爸怎么说？”胤如叫道。
“都说女生外向，你这小子也外向嘛？”长孙青妍微微皱眉，心里难受，也不愿去想，虎禅看起来与小颐很亲密，要是虎禅也喜欢上她，那可真是冤孽。
“这回吧……老娘说得很对，我能帮你的，已经做完了，下面非得你自己来不可……再说，就算想出手帮你，我也没什么主意，难不成我施展功夫，将你老爹乱拳打出校门嘛？”说完虎禅也快步离开，赶上母亲，早得了父亲的授意，希望能让母亲回家待上几天。
“那还如何能让她工作这么辛苦？我要给老爹电话！”
“哥哥！”
“虎禅，你逼妈妈说的实话，又想陷妈妈于不义吗？你要是打了这个电话，恐怕我再也不会回去见你父亲了……这是小颐的愿望，人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你没权利决定。何况，人要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你小颐姐现在留在你父亲身边，帮助他打理生意，不论多辛苦，这也是她为了自己的选择而乐意付出的代价，非常公平。”
“嘿嘿，还好意思说呢，当年也不知是谁拿拖鞋抽着我练琴的。”虎禅跟鬼魂一样现身，阴恻恻地冷笑。
“这不是胡闹嘛！”虎禅眼泪都快淌出来。
胤如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双目无神。
“胡闹的是你。”长孙青妍将茶杯狠狠地在桌上一顿。
“好吧，我从前和你一样，也是这么过来的。”说完，长孙青妍转身离开，再也没回头。
“为什么不好好治疗？”虎禅深吸口气，稳住心性。
“当然呢！”
“她有舍爷开的药方，一直吊着，可是舍爷说过，她没多少年头了。你小颐姐自己也表示，若有一天，控制不住了，病症爆发，她便尘归尘土归土，趁着最好看的时候离去。”
“你是个鲜活的生命，要是有人擅自决定你的活法，剥夺了你人生的色彩，那才是真正的罪孽呢，你父亲不能，我也不能。孩子，想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吗？”
舍爷是爷爷岳国忠的生死之交，与七爷、乾爷一般，亦是华盛元老，医道高人。
“可是……”
“为什么不劝她？”
“艺术家的美，不是向人献媚，而是‘我自求我道’的孤高，是绝尘的独立，倘若不懂得这一点，无论你的技巧多么华美，都只是平凡的匠人。”
“虎禅，你是关心则乱吗？”
“嗯？”
“什么意思？”
“我今天先给你上第一课吧，第一课非常简单。”
“人不能选择如何活，但是有权利选择如何去死，这才是正理。何况，我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除了音乐和我的理想，小颐也是我离开你父亲身边的原因之一，也许，有一天她离开了，我便回来了。”
“那我怎么办呢？”胤如望着自己的脚尖，心里乱成一团麻。
“妈，这怨气，有这么深吗？”
“孩子，我说过，我可以做你的导师，但是并没答应要去说服你的父亲。”
“虎禅，我没有怨，但是我、你父亲还有小颐，三人在一起相处，你觉得合适吗？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老师，我爸爸……也来了，正在台下，他会带我走。”
“妈，我心里不舒服，你好好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散场，长孙青妍正要离开，胤如着急得扯住了她的衣袖。
虎禅摆摆手，双掌冰凉，心里空落，离开了房间。
胤如的父亲从没这么安静地欣赏过女儿的音乐，满腹的成就感，脸上微笑绽放，心想：“弹到这个地步，作为女孩子的艺术修养已经够了，想必女儿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吧？”
走出酒店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摸出手机，想要拨打小颐姐的电话，可是心中一团乱麻，却也不知道该是不该，又塞回口袋。
（如此看来，小时候的虎禅大概是新品种，或者更凶暴的恶棍。）
细想这一切的来龙去脉，真是两头难。
要按这么说，世上若有什么能跟佛经的力量相匹敌的物事，大概也就剩下音乐了。母亲曾跟虎禅说，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就算是恶棍也不会无动于衷。
“我也喜欢姐姐吗？”虎禅对男女之事开窍得早，知道姐姐是父亲身边的人，从未想过会与她发生什么，可是回想起来，自己却总是喜欢和她像糖粘豆似的腻在一起。
佛经里说，当人们念诵大悲咒时，一切神、仙、魔、鬼、人、兽，皆以为天籁妙音，真是佛法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