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就别跟我说了，你要干什么，我之所以不反对，也是因为我不喜欢……”还没等山爷说完，就被千红眼睛直直盯住，嘴都张不开了。
“对了，我收到消息，华盛对你所在的那个城市的生意也开始下手了，还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华盛、东联都是响当当的牌子，可两位大佬的子女都稀奇古怪的性子，当真倔起来，天王老子也拉不回。
山爷这会儿真像是变成了个孩子，正被千红老师教育呢，哪里还敢提让千红回来帮自己一块做事的话。
武当山虽是旅游胜地，可转车却是麻烦，下了飞机到汉口转车，这一时半会儿又没有直达的，虎禅只得先到了十堰，再转车武当。
“你啊你啊……”千红伸出食指戳戳山爷的脑门。
还没到站，虎禅已在卫生间里换了一身衣服，穿上粗布道袍，外面罩上一件防寒的黑色大棉衣，足踏千层底道鞋，最朴素干净的颜色，这是一种恭敬，隔绝世间妄念。
“没……没啥，就让你回来陪陪老爹嘛。”
这身道袍是阿生师父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好些年，道袍百衲，穿身上却越发的柔软舒适。
“过两天我就回去了，我那儿有笔生意，这两天让我干啥？说吧。”千红的话，没半个拐弯抹角的字眼儿。
“舒服！”迎着车站前呼啸而清新的冷风，宽厚无碍的衣着，仿佛天地为之一宽。
“嗨……”山爷看到这笑，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两把脸。
都说“靠山吃山”，有些地方的气氛，确是非同寻常。在这儿，小小的店面，不约而同地有了响亮的名字——“太极油行”“三丰茶庄”“玄武饭店”……似乎在空气中都能闻见道门的气息。
“哈哈哈！”千红猛地大笑起来。
从车站向着武当山门走，过两条街，渐渐有了人气，那边是菜市场，有一家千层饼摊子，在当地十分有名，小道士们说：“不吃千层饼，上不了金顶。”虎禅买了许多，几乎把摊子上的饼包圆儿了。
“别说了，你那弟弟成天搞那破摇滚，从不见人影儿，上月跟我要了三百万，跑去开个演唱会，我去看看，全场就我一个观众。他跟他那几个哥们儿在上边摇头晃脑地倒还挺入戏，唱的一个字都听不懂，你说这不胡闹嘛！”
再往前走，又稀了人烟，一段大路两边零星地还开着几家店铺，大概都回家准备过年了，街道比从前来的时候宽敞，漂亮，可是更冷清了。
“不累，一个夜场，托人照管了，我那古董店里有张军帮忙，清静得很。你啊你啊，瞎找理由，就不爱说实话，不就是寂寞嘛，还有弟弟陪你不是？”
从前，虎禅并不喜欢这地方，山上山下，乃至镇子上，都没一个好看的姑娘。武当穷，稍微有点儿姿色的，都挤破了头往外头嫁。又没什么可以玩乐的地方，这里除了练武实在没多少可干的事，唯独这条大街，给了虎禅一点乐趣。
“哎……这……嗨，你一人在那边儿，做事儿多累啊！”
过了这街，就是山门，这儿的店铺，多卖一些旅游纪念品、古董、冷兵器。说是冷兵器，实际上也可以归类为纪念品，那刀剑摆看还将就，真用起来不如一根铁棍子结实。
“老爹，你说我那句话不讲道理了？”
反而古董中偶尔会有老兵器，这些老兵器不论从质地、设计上，都是最适合实战的东西。虎禅就曾在那些随意堆在地上的古董堆中倒腾出了从前西北军所使用的抗日大刀、清朝时花纹刃的匕首，还有一把不知来路的厚实短剑，都是杀人放血的利器。
“你这丫头，不讲道理！”
但凡熟客，或者是熟人介绍来的，却还真能买到武当山上巧手匠人所打造的好刀好剑。这些玩意儿价值不菲，藏得小心，有些店铺墙上挂一大幅画，把画掀开就有一道通向地下室的暗门，值钱的好东西都收在里边儿。
“咋？我刚说的不都是解决的法子嘛？你说你要这么做不都解决了吗？”
从前在山上待的那些日子，虎禅闷了，就只有到这条街上倒腾古玩、刀剑。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哪？”山爷把嘴一撇。
可如今，虎禅对这没了半点兴趣，风雪为伴，不焦不躁地溜达着，步向青峦深处。
“那要不……爹再续弦？我不介意。再不就卖了换间小的？这不就结了？”
“前面的！站住！”虎禅山门前一声大喝。
“你看哪，爹那宅子，宅大人稀，我一个人住，压不住嘛。”
“咦？啊！师兄！你怎么来了呀！”只见一道童，头上系逍遥巾，背着满满一筐子蔬菜、年糕正要上山，回头一见虎禅，拾到珍珠宝贝一般，迎上来。
“不用嘛，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想让我回来会儿，我就回来会儿好了。”
“来来来！放下，咱玩两手！”虎禅手一招呼，那道童把嘴一撇，撂下框子，菜都撒出两棵来，一个引手甩出，巴掌照虎禅面门带着破风声扫过来。
“丫头，回来跟老爹一块住吧？”
虎禅轻握空心捶，向前抢半步，近身，提起右手，手腕猛击在道童腋下，立时拔了对方的根，散了架子，往后便仰，虎禅击打之后丝毫没停顿，那已经抬起的右手空心捶，再顺势击出，当胸点打，将道童捶了个四脚朝天。
“挺好。”
避梢节、守中节、击根节，正是戴家拳中常用的捶把——单把。
“没……没啥别的跟我说？”
“你欺负我打得少！抢个先手！你这是阴我！还以为你要搭手！”那道童嘴上笑骂，一顿乱拳打过来，与虎禅闹成一团。
“好。”
“行行行，我要待上十天八天的，跟你打个够行吗！”虎禅也乐了，遇上多时不见的好友，确实心神清爽。
“丫头啊，最近过得好吗？”
“哎哟，可算是见到人气儿啦！无忧你要不来，我可憋闷死了！”
“康熙年间的东西，前两个月收的。”千红随口答道，山爷面色复杂得紧。
虎禅是戴家弟子之外，又继阿生师父的道统，也是武当弟子，有道名“无忧子”。这道童字号“无心子”，是虎禅师伯通幽道人的徒儿，与虎禅平辈。
细细看看，内画里还刻了一小行数字：214891……这又是啥玩意儿？
每年冬天，武当大雪封山，山上的道人们都搬到山下的房子或者武当镇上去住，只有无心的师父通幽道人会一直待在山上。他说过，世间有了四季，万物才能生生不息，庄稼都靠大雪护着，人却要躲着雪，这是什么道理呢？
“……”山爷的眉头是越缩越紧，一把抢过鼻烟壶，这小小的玉壶确是精美，壶的内壁上刻画着……这……这是春宫图啊！姑娘家家怎么用这玩意儿！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都是我走那么远的山路买菜的啊……”无心犯懒地嘟哝着。
“啊嚏！”千红打了个喷嚏。
“你师父我也待了那么多年，以前没你买菜时，我难道是嗑风的嘛！”通幽师伯就是这么训无心的。
“鼻……鼻烟？”这东西山爷听过，也没见谁吸过。
无心原本是武当山旁农家的孩子，父母想赚些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便把他托付给了奶奶照顾，奶奶去世时候孩子只有十岁，父母又不愿回来，只每月寄来些生活费，孩子便上山拜师，入了道门，从此跟在师父身边。
“鼻烟。”
古人有诗云：“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喂！这……这是啥！”山爷心头一紧。
看起来很美，可是当真过上这样的日子，常人根本受不了。
千红轻轻窝在沙发里，顺手从身边茶几上拿起一个玉石瓶子，倒出点焦黄末子在无名指上，放到鼻下轻轻一吸。
虎禅这一趟，便是要找通幽师伯。
瞧瞧千红还是两年前那打扮，头发散散盘起，三根紫檀发簪插上，身着一件大红色花褂子，脚上一双绣花大红布鞋，拇指佩一玉扳指。山爷见多识广，也没见谁打扮成这模样的。
通幽师伯会说故事，可是却不好听，一般人听了都会很难受，他会将自己曾外出云游时的见闻说出来，但是却没半点儿对事情的评价，没有半点儿喜怒哀乐，甚至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是为什么？
这佛祖眷顾的姑娘，却让山爷越来越难受，说话冷淡，心机深沉，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些啥，偏偏从千红嘴里说出话来，又没一句错的，按千红的说法，这叫什么“如实观照”。山爷想把女儿教得温柔暖心些，却又总被千红反问得哑口无言，可偏偏越是这般，山爷对女儿的疼爱更是与日俱增。千红今年二十五岁了，山爷本该盘算盘算将来女儿的归宿，可就这么个小妖女，唤回家见个面都不容易，这等大事哪里会让自己为她盘算。
“来！边走边吃！玄武阁不算远！慢慢走吧！”虎禅拿出饼，递给无心。
可是生下这孩子时，山爷诸事不顺，就怕女儿养不大。老辈人颇信神佛，让千红做了佛门弟子，以此祈福，没过多久山爷的运气还真就顺当起来，每每遇到难关，正的邪的，黑的白的，能用的手段全用上，生意红火，那是一发不可收拾。
“还说呢，多亏遇见我啊，师父不住玄武阁了。”无心眉头皱起来。
千红生得面色秀异，龙光凤颈，地阁方圆，眼形细长，眉角腾空，体态亦是凹凸有致，蜂腰翘臀。人言此相，若在朝堂必母仪天下，若在山野，则为绿林女杰。
“那现在……”
尽管多年父女，山爷又是老牌的江湖强人，可每回站在闺女面前，总觉妖气逼人。
“住到逍遥谷去了！”
“来了。”屋里招呼一声即开了门。
“无量天尊……”虎禅苦笑，望向那不见边际的山路。
“你……没事儿！我看我女儿还得有事儿啊！”大冬天的，风凉水冷，山爷只觉这三个字像是就着风头飕飕地往心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