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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月下持龙,骄阳似我

“勇叔,如果你喜欢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来道场练习,我要离开些日子……当然,如果你偶尔顺手擦擦地板,那就更好了,哈。”本多英明将一把钥匙放在阿勇手上。

英明所习的是无比流,其祖师在关原之战时作为步兵队长,本来使的是长枪,结果战斗中被人用刀斩断,剩下五尺棍杖,便继续以此战斗。所以无比流的棍术,严格说来,是“断枪”术,前四路为正统枪术,后四路,为枪被削断后所使的棍术。

“要去做什么?”

“虎禅曾经跟我聊起武术本源的话题。我后来回想,毕竟剑术并非本流派所长,只是我个人喜欢罢了。我们的流祖,对自己的棍术则骄傲得多,而且练到现在才明白,正是因为棍这种兵器简单,方有无穷的变化。”

“进来的时候你没发现吗,我道场的牌子已经摘了。”

“你弃剑练棍之后,长进很快,变化多了,我都要招架不住了。”

“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

本多英明赤裸着上身,在小院子里席地而坐,肩膀比从前宽了些,脊背上肌肉隆起,十分强壮。

“我还有些事情没完成。还在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无比流的弟子们,学到了流派的‘中目录’后,便需以浪人的身份,外出游历三年,博取别家之长。明了自己的不足之后,回来经过考核,才能获得‘皆传’,我要将这一传统给继续下去……现下终于攒足了旅费,希望回来以后能重新挂上‘无比流道场’的牌子。”

“咱们俩别客气了,我最近看你这儿的学生多了不少,生意挺兴旺的嘛,从你现在的身体来看,应该下了很大工夫。”

“你父亲知道吗?”

“别谦虚了,你教我太多太多中国武术的经验,我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呢。”

“知道,但他不是很赞同,他希望我活得安稳些。”

“唉……我老婆很能干,可是有时候我也时常想念中国菜,要是我在家里亲自下厨,她会很难过,说我剥夺了她的人生价值,所以只能偶尔跑到你这儿开开小灶。”

“其实在这道场里练,也没什么不好啊。”

“倒是我要多谢勇叔,偶尔做中国菜给我吃,你教的那几道中国菜,在老爸的馆子里真是非常受欢迎。”

“这里少了我想要的那种‘味道’,不用再劝我了,这是属于我的路……勇叔,你说,我现在比起虎禅来怎么样?”

“多亏了你的道场,我才有了既可打发时间,又裨益身心的活动场所啊。”

“最近,我听一个朋友说起过虎禅近况,好像有些特别的经历,让他出现了恐惧。不过似乎他所受影响是良性的,又努力修炼,现在的你,恐怕和他的差距又远了一些……我绝非护短之人。”

“生意顺当了,货物就长了腿儿,自己能跑,我就能稍微地……咕嘟……啊!这才是人的活法啊!”勇叔将脸浸在盛满凉水的木盆里。

“嗯……就该这样。”听到这样的消息,本多英明那理所当然的反应,出乎阿勇的意料。

“勇叔,最近你好像特别有空?”东池袋道场的后院,刚做完对打练习的英明与勇叔,正在冲凉水。

“准备去些什么地方呢?”

“哗啦”,一桶凉水当头冲下,冷冽而豪迈。

“或许先到龛门神社吧,传说梦想神道流杖术的师祖梦想权之助曾在那里许愿二十一天。还有鹿岛神宫,冢原卜传在那里参悟‘一之太刀’,还想去讲道馆学习……待时机合适,我会去中国。从去年起,我便已开始学习中文……啊!这真是比练武更艰苦的经历。”

日本,东京。

“你以后专精于杖术与投摔技了吗?”

虎禅一笔一画,跟着千红写,刚开始时,心乱如麻,随着运笔行驻,呼吸也逐渐深长细匀,脸上的表情亦是平缓很多。

“是的,而且,我想一生都活在武道里。”

男人就是这般,爱上一个女人时,常会有些自卑情绪,觉得自己不如她,或是配不上她之类。

“那请好好努力吧,我得先回去了,你离开的日子,我会照料道场的。”

“累劫之缘化何人……我想,她还并不能确定,我是否是那了结因果之人……嗯,说起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还没有资格成为她一直追寻的人。”虎禅想。

“我再坐一会儿,不送了。”

虎禅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鼓励,可始终不明白,为何对方不接受自己,久违的惆怅又在心头上萌发。

阿勇回头的时候,英明正仰头望月,虽然是初夏,阿勇仿佛看见了霜落在英明的身上。

“好好学。”千红轻轻点头,抿抿嘴,非常认真的样子。

修行的路,纯粹得孤单,这是很美的。虽然阿勇也练武,但心里明白,自己怕是不太可能有机会再去领略了,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幸运。

“为什么?”虎禅不解。

泰国,清迈。

“嗯?”千红见虎禅两眼炽热,双手向自己腰间搂去,退了一步,双手抄在胸前,脸色肃穆。

中国古代有《陋室铭》的篇章,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

“千红……”

草庐这种东西,在中国已经很难见到了,即使有,也是有钱人为找情调抑或为拍电影而搭建出的物事,缺少了陈旧而饱满的质感。

“嗯……这个嘛……好。”虎禅寻味着下巴上残留的触觉,正出神,刚提起笔,又放下,显得无所适从。

可是在清迈的郊外,却有这么一间草庐。早已拒绝了国术、选择了泰拳的大头,从来没敢想过,有一天会在泰国的草庐里,跟随一个德国拳师学习中国拳法的情境。这真是和而不同的缘法。

“从现在开始,你记录任何事情,写任何字,全都改用毛笔。”

“泰国,欧洲人,中国咏春……这是三国杀吗?”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完全不搭界的东西,弄得大头的脑子跟糨糊一样。

“噢……那现在我该做什么?”

因为防潮的缘故,草庐地面是架空的,离地两尺。这样的地方,不论是喝酒或修养,都能让身心得到很好的休息。

“老实听话就行。”千红伸出食指,轻轻刮刮虎禅的下巴。

可是偏偏正堂上挂着咏春拳宗师叶问的照片,使悠然的草庐变得肃穆起来。

“那你要怎样?”

这欧洲拳师花白的头发剃成板寸,脸上线条刚毅,苍鹰一样的眼神,与人交手时,居然可以透出些像阿生师父“料理菜一般料理对手”的干净麻利,行走坐卧都是德国人的严谨,全不似大多数中国武人的散淡家风。

“可我没这些规矩啊。”

“克力斯,我在中国广东见过咏春拳,这几手……似乎不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大头一边将自己的疑问提出,一边比划着。

“就是因为这样……哎呀!别瞎搅和!不行不行!咱们拜师,那可是要递帖、磕头、宴席……”

“我们先来试试吧。”克力斯站开咏春的“二字钳阳马”,向大头发出挑战。

“为什么?我这么好看的师父,可是很难遇见的。”

对拆了十多招后,克力斯找到了大头的空隙,笃笃笃笃笃笃,日字冲捶如连珠般砸下,大头被打得散了架。

“啊?这可不行!”

“啪”的一声响,本来拳头会砸到脸上,克力斯却变拳为掌,只在大头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那从这刻起,我就是你的师父。”

“我知道有些不一样,这几手是我经过实战后,加以修改的,跟现代的正宗拳法或许有些不一样,但是可能跟一百年前的正宗更加相近,实战起来,一定会更加有效。”

“当然学!”虎禅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克力斯曾经是橄榄球运动员,后来迷上了咏春拳,一练就是二十年,曾给好莱坞的明星做过保镖,身手久经考验。

“想学吗?如果不想学……也没关系。”

“日子过得平安,许多练武人很少实战,在长期练习中,他们会以自己对身体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这些招数原先的用劲、出手方位。这样在自己练习的时候,身体会很顺畅,但那只是假象,实战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不可以作茧自缚,要用实践来证明。”每当遇到一些人,以拳法不正宗的理由质问克力斯时,他都这么回答。

“哈哈哈!妙啊!”虎禅拍着大腿,很是高兴。

“大头,我也有过其他的中国学生,他们能够举一反三,领悟能力全世界都少有,可是唯独缺了脚踏实地、少说多做的精神。但你不光领悟力高,还肯钻研,训练完泰拳,还要到我这里练习,真是很刻苦。”这是克力斯对大头的评价。

“那当然,两人都靠卖字为生,临帖的那位过得很是清苦,他的字画,每平方尺才五百多块;而乱涂乱画的那位,每平方尺两万美金。”

大头一反常态,只说了声“谢谢”,没有谦虚地说“您太过奖了!”他知道德国人没有恭维人的习惯,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的努力,让自己对这样的夸奖终于能受之无愧。

“你的字,似乎像他多些。”虎禅插嘴。

大头后来跟几个拳友聊起来,说武人容易孤独,有能随身陪伴的东西才好。练空手道和柔道的有道服跟黑带陪伴,练兵器的有刀剑枪棒,练国术中拳脚功夫的和练泰拳的有什么呢?

“另一个,基本功扎实后,就开始龙飞凤舞,字写得龙蛇飞动。”

“哈哈!你有泰拳短裤啊!”

“啊!”虎禅虽不谙书法,却能想象这其中的难度。

“听起来咋这么别扭?”

“一个临帖好,毫不夸张地说,崖壁上石刻的缺口,他只要愿意,几乎都能临出来。”

后来,大头双手捧着用写满经文的布条编织成的泰拳臂箍时,还常想起一路走来的往事,发现心中的酸苦,早在那一刻融化成炽热的情愫。

“啥绝技?”虎禅听出了兴趣。

中国,阿培居住的仓库中。

“临帖是以前蒙学时为了统一教学而出现的。我当初学写字时,有两位师父教过我,两人都有绝技。”

“我的朋友啊,还是合适点吧,你这样不行。”扎克正在给阿培的伤处上药。

“啊?不用?那怎么练?”

“呵,增长实战经验嘛。”阿培干笑一声,一脸的麻木。

“书法可不是这么学的,不用临帖。”

阿培如今越来越像一个打架机器,袭扰华盛旗下夜场的生意,赶客人,不断地跟人打斗,“以战养战”,是越发的骁勇。可是不论怎样,还是要受伤的,每次回到住处上药,肾上腺素退了下去,才感觉到痛。不过阿培学到了一个诀窍,就是把全身放松,在心里当自己跟死了一样,这就比较容易忍过去。

“噢……以前爷爷让我临帖,临那东西实在气闷,我写不了几个字就溜了。”

“单从武术上来说,你这样也并不是好事,不论你经验多丰富,不管经历怎么样的危险,对方毕竟不是厉害的拳法好手,我怕你的功夫不能跟你的信心齐头并进,这对练拳的人来说很危险,还是适可而止吧。”扎克一边语重心长地劝说,一边把纱布给扎上。

“你看,你提笔,指实、掌虚、腕平这些方法你都懂,写的时候,立书悬肘,手却不抖。再看字,虽然写得不好看,但是该回笔的地方,你都回了。当一个动作结束的时候,你还知道驻笔,你不是不会写字,是没系统学习。”

“我知道,但是欠人家的情。山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说过,刀山火海,绝不后退。”

“我说写得不赖,是有根据的,拿好。”千红提起笔来,放到虎禅手中。

“嗯,你自己好好把握,也顺道为我着想一下,我不想我费尽心血训练出来的人,有一天忽然就没了。”

“不像!”

“不会,算命的说我命硬……”

“我像是那么慈悲的人吗?”千红问道。

“闭嘴,好自为之,我先回去了,好好休息,还有……”

“你看看我。”千红拧过虎禅的耳朵。

(你蛋白粉总是漏吃,要记住!——阿培猜的。)

“哈哈,行了,别安慰我,自家有几斤几两,我难道还不明白嘛。”虎禅把笔放下,双手抄在胸口,一副“难看又怎样”的无赖架势。

“你蛋白粉总是漏吃!要记住!”扎克吼道。

“这写得还不赖。”

静了好一会,阿培耐不住,回想起适才的打斗场面,还是有些后怕。

“好……我……这……写错了,我涂了……再来!哈哈哈!”好容易写罢,虎禅望着自己好容易挠出来的字,哈哈大笑。

“我转身看到那家伙从我背后出刀……全是运气,差点完了。”

“瞧你拳脚厉害,字却写得那么小,写大点,要写得像这香炉那么大。”

阿培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摸出包香烟,藏了好些时候了,要是扎克知道,会把阿培骂死。其实阿培已经戒掉了瘾,只是心情紧张的时候,会想弄根烟缓和一下。

“嗯……你瞧,这写得成不?”虎禅把手一摆,指向自己那失败的作品。

“妈的……”抽了两口,阿培把烟狠狠地掐灭,走到沙包前,“嘭”的一拳砸上去,伤口痛了起来。

“慢着,别连笔,一笔一画地写,别像打架一样。”千红又把虎禅的袖子放下来,抚平。

霎时间,阿培脸上凶相毕露,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左右开弓,一顿快拳拼命砸了出去。

虎禅又捋一把袖子,刚要下手。

发泄过后,阿培正呼哧呼哧地喘气,却又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那好,弥补一下你的过失,写你自己的名字。”千红又吩咐道。

他觉得,自己征服了伤口,越痛越快,越痛越勇。

“我发誓不是故意的……”虎禅眉毛坠成八字,难受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