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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这个是最后一个的。说来好笑,倒是这个最大,他十七了。”

“我第二个丈夫教的。”

女人脸上有一点欠然的笑,似是欠然这个儿子给他带来的麻烦。

华年小心翼翼地把筷子放好。

华年疑问地看向她。

“你很懂酒?”

女人就解释道:“我就是传说里克夫的那种女人吧?嫁一个,死一个,都嫁到第三家了,结果第三个还是被我克死了。”

她试了一盏,脸颊上已诠释着“玫色重生”。那玫色在她这个年纪是一抹夕阳返照。正因为是返照,所以更让人心底欠然地留连。

“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叫楚雄,江湖上人称‘生当人杰,死亦鬼雄’的。他如今当真远死他乡,为鬼之雄了。头一个男孩不是我生的,后来两个,更是丈夫先房的。可我怎么着也算‘妈’吧?一样的操心。三个排下来,倒是岁数一个比一个大。这是最后一个,也数这孩子最大。”

“而玫瑰重升……”

“楚雄死的事,江湖上传说越来越多,传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倒底哪个是真的了。好在,这以后三四年,我都没嫁。总以为,这个孩子我算保住了。”

看着华年端着那盏杨林肥酒,微微一笑,都有一点风情了:“肥酒是绿的。蒸酒的时候,上面吊一块肥肉,肥油一滴滴的滴在酒里,不知怎么这酒就绿了。”

她眼角生出一丝细细地皱纹:“一个男人都没保住,这孩子是我一手带的,总可以吧?那时,我已嫁得太多,不想再嫁了。何况名声也不大的好了。”

女人悠悠然说。

华年笑了笑,已了然于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江湖后妈”。她第一嫁可谓风光,是嫁入世家豪门山东魏家。魏家号称“崔巍”,是晋祠一脉,与韩、赵齐名。她嫁过去后,丈夫早死,又无子息,过继了一个远房的侄儿以传香火。

“都是滇酒。”

没想到魏家的人居然没留住她。传说她对那过继的孩子很不好,当然对于“后妈”,传说就总是这样的。对于一些真理,大家总不惜削足适履的,那要让人觉得这世界有规则,也就安全。

——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可她再嫁也是续弦,却还是有名的男人,是有了一个儿子的卫紫候。卫紫候号称“天香国士”,他能看中的女人,当然非同一般。可她这第二个丈夫也活得不长久,好像跟她一起不过两三年,她守丧就又嫁了一次,这一次就是鄂北大豪楚雄了。

所以他们面前多出了几盏酒。

还是已有一个孩子,刚救的看来也就是这个。

酒是这个年纪才能品出味道的东西。不是少年,少年喝酒是为了给人看。这个年纪的酒,滋味有如听一场诉说。

只是这女人,在江湖上人都被人直接呼为“江湖后妈”了。

那女人低声一笑:“我可不可以,请你喝酒?”

“后妈”也自有后妈的风情。

他的心里,被轻轻撩拨了。

她微微一笑:“楚雄死时,他只有十二三岁。一开始还是很听话的。那棵遮风的大树倒了,再也不能为我们遮风,奇怪却还有余力招风。所以我们就躲到了这个没人认得出我们的城市来。我没再让这孩子学武,这不算我的主意,他爹当初也不情愿的。我想让他念几句书,以后中个秀才,或可以教点书,或是开个头巾店什么的,安安稳稳过一生。”

华年忽有了一种一个成年男人遇到了一个成年女人的那种感觉,一个懒于故事的人遇到了一个真有故事的女人的那种感觉。

“没想,这世道不是一个有那么点傻想头的女人可以随便混的。我们交托出去入股生息的钱先是被柜上骗了。这孩子走在街上,因为是外地迁来的,也常遭人骂,遭人欺。从那时起,他就喜欢问我他父亲的事。”

华年看着她:她是不算年轻了,她的脸也不再是清皎冰洁的百合花瓣。马头灯黄黄地揉着她的脸,让她脸上的皱纹浅浅复浅浅,有一种复瓣叠枝的美,像晚秋的菊落在霜华上的影子,直如描画,但实在自然。

“我不太想应答他。因为,当初他父亲在世,那些事我就不想问也不想听的。没想这孩子在外面被打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骨折了……我还记得,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忽然肿着眼,碎了肩骨地跑回来,怒气无从发泄,就怒向我吼:‘你都是骗我的,你都是骗我的!’他说我想让他走的路都是骗他的。我一边给他弄伤,一边看他脸上血和泪交混流下,心里伤得……不知该怎么说。那一天起,他就不读书了,开始不停地凭记忆练他父亲传给过他的功夫,也开始在这城里的街上混。一旦我想管他,他就来一句‘你又不是我的亲妈’!”

她的唇角现出一点笑纹。

她苦笑了下:“就这一句,就足以把我噎得血脉倒流了。”

所以她用柔哑的声音说:“原来你行侠仗义,都跟我们这些寡妇弱女无关?”

她脸上的表情略见恍惚:“没想他也够硬扎,从头一年起,他就开始他父亲当年争霸的路了,只是格局远远的小了。他先结拜了几个兄弟,霸下了一条街,接着又是第二条,今天是争第三条吧?可是我知道他这回惹的那帮人人多势大,我劝不了他,我一劝他他就会不再回家。他得意他把钱抛给我时的感觉,那样年轻的神色。所以,我跟他说:‘我一定是要来看的’……”

他眼角划过了细细的皱纹,不知怎么,这皱纹给那灯下的女人看着,让她觉出了一点信任与安全。

“可他不为所动。”

华年笑了笑:“谢什么,你就是不在,我看到了也多半要管的。”

她的神情猛地茫然了起来。

“我还没有谢谢你。”

那茫然,洗净了她脸上的尘纹世路,让她回到了一个小姑娘似的年代:对这世界,对这些男人,对这莫解的权利与声名的争夺,露出一点至死犹惑的迷茫来。

华年怔了怔:“你还没走?”

华年有些同情地试探道:

本是个有点荒凉的地界,可转过街角,没有房屋的空地上,一辆马车旁边挂着一盏马头灯,在那儿等着。

“所以,你就来看他的死?”

华年走出那个开着饭摊的小店。天已经黑了,路上的雪冒着黑黑的寒气,这里是城南,离那条血拼的街道已有很远。

女人感受到了他的同情,有些不愿无功受禄的。

他吃完了就被扔在床上,睡了。

“没什么,也该不会怎么伤心了。”

在那男人带给他的巨大恐慌中的,却浑杂着一点、让他羞愤交加的、“安全”。

她抬起眼,眼角苦笑了下:“不只一个了,总是看着一个个男人为这个,为那个,苦搏而死。大的男人,小的男人,从少年、到小伙儿、到中年,甚或老年……魏其叔公他那么老,不是都六十岁了?还去讨当年他那一场不甘的败,不也是死在这上面的吗?我看多了,其实也就寻常了。”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管教过他,他有生以来也头一次面对别人这样的严厉。可不知怎么,这严厉却让他感到一丝……安全。

她感受到华年那有些温温凉凉的目光,先没说什么,却悄悄回头,似乎抬袖拭了下,再转过头来,本待笑的,却犹受不住,就半笑半悲地开玩笑道:“你别看我,你再这么看我,我怕我真的会哭出来……”

少年是流着泪把饭吃下去的。

说着,她猛地回头。怕要把头颈都扭断了,望向马车厢外那个黑浓的夜。肩头憋了好久,终于控制不住地发出一下耸动,像忍雪的菊终于承担不住地一颤,冲着那一条长街,不欲人见的泪眼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