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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安

只怕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刺杀必缘于勇决,只有走到今天,修士才明白,它还常常因为软弱。他就是软弱着的,他渴望着那团圣迹笼罩着自己,否则,自己终此一世只怕也不过是瘫软于地的一滩烂泥。

他喜欢这样的叙事。

何况,谁说他得手后,没有机会披裹着这样的光芒,重新回去?

修士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简,那是教廷寄给他的信。那信中,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居然记录的只有一篇传记。那写的该是他如何献身教廷,舍身就义,于一个万恶之城,为拯救自己母邦拔除掉一个妖女阻碍自己的教廷获得粮食的事迹。在事迹的结尾,他将成为圣徒。

“好象就是这里。”

其实,我在心底对占卜士的提议又有何异议?我一直想成为的就是占卜士那样的人,只是没有他的强悍有力。

修士终于站住了脚。占卜士已给他说明了织更每夜可能夜游的轨迹。

她说得没错……我生来疲惫、贫寒,而又怀疑、懦弱,我毫无自信在这世上可以让一个人爱自己,而这世上的所谓的爱只有蒙上眼睛者的勇敢才敢自欺的相信之。所以、我把自己依附于一道强光之下,我站立在通向那遥远的莫可名之的主的方向的路上,拔起肩胛,面对世人。我相信只有那托寄于无尽头处的爱的折射,才是这人间所能获得的唯一的不虞背弃。我想沾濡的只是余泽而已。

他的脸上轻轻的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笑很象占卜士。这是一整套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这样的踏入,让他感觉到自己渐渐与这个世界终于合辄,有那么一点成熟了的快意。

他的耳中还回荡着那个女人的话:“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我不过是一个出身贫苦的孩子。”

——杀一个女人又有何不可呢?

修士对自己说。

这世上从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信仰,但归根结底,总不过两样。可惜他所怀有的不是那种自己刚强品质所生发出来的信仰,而是由于自己的软弱而逃避进去的信仰。在他还只是足够年轻、未经打击时,他还常常将之虚饰为自己的光荣与梦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过一只失哺的鸟,悄悄钻入了神的殿堂。

“软弱、怯懦。但我毕竟读懂了这世界的不成文法,只要你有机会契入这社会运行的轨制,你就可以跟它变得同样强而有力。”

他来自于那个尘域的国度,在那里,他出身贫寒。这些回忆是不快乐的,但更不快乐的是他的家世给他带来的社会地位。他是以一双泥脚踏入教廷的。高拱的穹顶下散发着上谕的光辉,而哪怕不在教堂,仅只是一个普通教士屋里那可以摊上几本烫着金字的书的宿舍,也收此笼罩了一种神性的尊严。

他的胸口两侧放着一刃一信。

修士的唇边不由浮起了丝苦笑,当时他还曾愤怒,还曾在自己心底批之为胡说,但现在,他早已明白他确实不过一个假行僧而已。

“所以,我将等在这里,刺杀你。”

最后那疯汉哈哈一笑,在思域耳边上说了三个字:“假行僧!”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却不知道你是谁……〗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你要所有人都认识你,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还要从白走到黑;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你要从南走到北,

那是几句懒散的歌,歌中居然还是在……唱着“爱”。

可他却不由不嘲笑着自己初入苏摩城时的壮志。他想起在维希埃火山山腰的修道院里修行的日子,自己独自抗过的霜晨雪夕。那时他有一次偶到山脚下的小镇,曾遇到一个疯子突然地撞向自己,他的嘴里还在唱着醉酒的歌儿:

可那歌声有如宣叙有如旁注;像把时间推移到无穷远,像他生来唱此生,像化做一个他者来玩弄自己的故事;像等到整个世界轰然做响,海啸成墙,墙垒如壁,壁临深沟,一个个城市局限于域;然后、当爱已成往事,当爱荒废如千年前可笑愚顽的遗迹;再那么有心没肺的以一种玩笑的懒散将之唱起,像一个成人拨弄着童年的玩具。

记不得是哪本祈祷文里说过:“这世上所谓的信仰,总不过以无辜者的血起始。”

那歌声却与思域的心境有些相映。

刺杀一事对他并不艰难。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软弱的人。

怀刃走在自己幽幽九曲的肠里。

可接着,那歌声却铺陈于地。像一个迟起的贵人以声音做毯,将要来临时,先散落一地琉璃,隔绝尘土,好让自己的脚步踩踏上去。

此时的他,怀揣一刃。

接着,等了又等,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修士的脑中却“嗡”地一响,不该是、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今晚,他负着自己最后的使命,背倚着教廷的严训与万千饥民的奄奄之息。

他一眼已认出了那个女人,她还是胡乱乱地披了那一块说不出名堂的布,布上还是那样有心没肺才能划出来的洞,洞中还是她的脑袋,脑袋里还是他不了解的不知是空茫还是预言,她也还穿着那双玻璃鞋……

思域踯蹰在这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中已整整半夜。那感觉仿佛自己走在自己的肠子里,便秘也似,上下的窜气,不得出去。

可鞋声倾斜,她已失去了一只鞋跟,就那么跛跛地走了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深深浅浅地踩着她已无能隔绝得那么平衡的尘土地,以这样的一种笨拙直行了过来。

苏摩城的建筑别有奇致。在白日,你往往只能看到它袒露的明街;而在深夜,它却推心置腑地交待出它所有的背巷。那些巷子密密的连结在一起,仿佛说也说不尽,说到头了又幽幽兜转回来的九曲回肠。

她失了自己的足,也丢了自己的贝。为什么有歌声,因为已没有了聆贝可以将之盛纳?无处存贮、无所归依的声音才飘曳出来,没有魂儿似的孤凄,像总忍不住拿出来,却再也没有柜子盛放的一整套玻璃……可还是要这么跛跛地走着?还是要这么浪掷着碎去?

而思域,就在这抗衡中走过。

修士的眼中猛地一烫,心里酸得不可自抑。

如果这世上有一千条暗巷,那它就需要有两千堵墙,它们捉对儿厮杀,无语对立。所谓巷,就是一面矜持冷面着另一面矜持,一道沉默抗衡着另一道沉默。

这不该是一向理智的他的情感,可谁让他把自己身陷在这玻璃飞溅之地?他的第一个念头只是想逃,逃离得远远的,好远远的离开那散落得如一满天玻璃碎去的歌声要飞起伤他于无形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