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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哪儿

我不要这个结局,我想探索它的原因。可我只能预感到这一切必然会与占卜士有关。

预言是一件如此强大而又神秘的事物。它在我十三岁生日时终于迫不及待地要向我昭示所谓命运的真实了。那一年我的下体流下了初红,那一年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我们所谓结局的影子。一开始它如此的不明晰,可我见到了尸骨。你趴伏于地,只有背影给我,而见不到你的脸。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了你的背,“见背”,这决对不是一个好的兆头。而那是个如此特异的角度,我始终不知,那是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这样见到你那削挺的衣着青黑的背。我在预言感来临时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自己,我想看清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我还是只见到你的背,却见到了你身边景像的一切,我看见了整个苏摩城,看见它有如一个天使从高空坠落,摔得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这一整个世界在我心头里荒沉下去,有如那巨帚的风扫荡而过整个帕索高原。

我说过,从我九岁那年,占卜士已经注意到我。

它的收梢只缘于我的预言。

从我凭着预感为自己找到这枚聆贝开始,他无可挽回地注意了我。他要我成为他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一枚极为重要的棋子。我不谙世事,可还不是天真到看不透人世真伪的小孩儿。有时,天真反而是一把最锐利的剑。

……我知道我自己正在爱着,有时我会觉得它只怕要长得一生一世,地老天荒,有时我又怀疑它太过完美,而必然短暂。只有一个人独自守候的爱才是最完美的,它必然也终将仅只是你一个人的情感,这么说有点残酷,但起码真实。所以,从九岁到十二岁,我已迫不及待要的把这所谓爱的甜浆榨干。

我注意到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说过,人们一切开始有些厌恶我,恐惧我。可占卜士通过测试送给了我聆贝与这双该死的玻璃鞋后,他就开始帮助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选择了一个其实多灰的有着薄雾的清晨,他出现在大杂院口,身上像挟着白色的光芒。他对我说:“孩子,预言是一样杰出的天才,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整个世界全部你所看到的呢。听我的,从今天起,你说十件好事,才说出一件坏事。这样,他们会有十次喜欢你,但同时还有一次怕你。揉杂着怕的喜欢,那就是权利。”

她知道,等聆贝诉说完它腹内的话后,它就又会重新变得洁白。

我但愿没有听过他的话,但从此,他就是我的导师,我的经纪人,与我的保护者。他让我的名声在苏摩城,甚至整个极域都扶摇直上。人们都传说,只要我通过了童贞女最后的考验,我就会成为他的继承者。

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真的值得、又禁得住你守候与爱?

这感觉,这虚荣一度让我觉得很美,直到十三岁的那年。

而那些男人,这个满是尘灰的世界里走过的男人,又有哪个真的那么纯粹到值得这样的期待?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那块琉璃只透过单色的光,只刷选出她喜欢的。留下的那一点空间也就弥足珍贵的空荡。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了,把自己的整个想象都附加上去,如所有的贫瘠者都会更加骄傲地宣称自己的饱满。

我的身体里头一次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它却增强了我预言的能力,第一次,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感觉到你的身体。我用指头沾了一点血,凑近自己的鼻孔,闻了一闻。然后,我有脑海里突然显现出我将与你的最终的结局。

少女的心跟这个尘世一样,未见得更加剔透。可就算她整个身子都被泥泞遮掩,她总还会在那遍布泥沙的世界里勉力撑起一小洞,留下那么一点什么用一小块琉璃遮盖。

那“见背”的昭示几乎折磨了我所有最后的岁月。我一次又一次地探究它,我找不出它真正的原因,只一次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它必将跟占卜士有关。

她静静想起十二三岁时少女的日子,那时真单薄得象一片纸片,像风筝上画的鸟儿,所有的自由仅不过薄薄的一张皮。多大的一点事儿,就可以化做一阵狂风,把自己整个的吹起来。人都从未见过,一点幻想的影子就可以把那时的生命整个充满。

我明白了,他所需要的将是一个童贞女。

女人抱着膝,默默地听取着自己的初恋。

一个童贞女,如果此前还有一段爱情曾为她殉葬,是不是会更加增强她的魅力呢。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女子站立在他的法坛。

当你的影子第一次浮现在我的心头,你不知道我那时是如何的先忐忑而后狂喜。我试图开发我所有的预言能力,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我想更深地看清你,哪怕如拼着最繁琐的图一样的要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预言慢慢的拼成你。我渐渐看到了你的眉,我渐渐地看到了你的眼,我渐渐知道,终于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将看到你眉一挑,从你青深的衣袍里跃进,宛如两条鱼一下跃出了玻璃之海,有趣的是这一切你先都不知道。“你的眉开了,所以我笑了;你的眼红了,所以我哭了”,那将是怎样的快乐。从九岁到十二岁,我一直试图预言的就是你。所以我的快乐与我的初恋到来的是如此的早,早在真正认识你之前。那一种美妙真是难以诉说,真是“天晓得,天晓得,心安理得,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可是你怎么还不来,到底是哪一天呢?“玫瑰都开了,你还在、等什么?”

我从九岁开始恋爱,用了整整三年,品尝到了它所有甜美的滋味,可此后,我又足足用了整整三年,来感受它的悲哀。我怎能容忍这无可挽回的一切?

因为,我开始更在乎知道我将所遇。在我即将长大的生命,在我日益明妍的丽色中,我将遇到谁,我会珍惜谁?九岁那年,我心里终于开始有了一点点影子。

可最后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近了。当爱已成绝路,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曾停滞。在我十六岁那年,苏摩城在占卜士的号令下组织了几乎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庆典。他将为我加冕,我将做为最后的圣女为他已达顶峰的统治带来更强有力的支持。所以说到底,是我要为他加冕,为他这个无冕之王的冠上再增加一点先知的魅色。

但这一切我当时都全不在意。

高高的祭坛上,他微笑着走近我,说:“看,整个苏摩城都在你脚底下了。”

人们已开始逃避我,但白袍巫师占卜士却开始注意我。偌大的苏摩城,如此变幻的时局,所以他需要一个我这样的继承人与预言者,因为那会加固他权力的根基。

——而他将永远高踞于我的头顶。

那时,我还是有着一点点的得意。人们会送我好多东西,因为不想在我口里听到关于他们的不吉利的话语。继承人会送给我一点点礼物,因为他们想知道那个被继承人什么时候才可以死去。我用话语醮着他们的悲喜,吃下一口口送到嘴的甜食。直到我的预言越来越多的沾到血:比如一个投机失败的商人踩着最后的绝望心情找到我,我告诉了他接下来期货投机生意涨落的奥秘,却明白地告诉他绝对不可能在其中获益,他的钱将晚到一个刹那,他在那个刹那后跳楼死去。人们开始怨忿我,发现预言不过有如“所有的人都会死”这样的真理,能说出口的预言必将对人毫无助益。心想事成的是他们应得,不幸言中的却有如恶毒的咒语。

我明白,他会尽他所能来摧毁你。以他的法力,以他的魔域代办者的身份,以他对事态的架驭与明辨。

小时的我几乎不爱说话。因为我的开口,会让人误以为听到什么玻璃类透明的东西落地碎去。可我刚说了那个东方女孩的眼睛是一颗石子,隔一天她的目血就会在弹弓下哭泣。我不再渴望隔墙女孩的花布衣衫,因为我知道它将在第二天破去,连同她裤裆口的棉絮。我的话太少,预言的太多,精准得让人感到绝望。所以从六岁起,我就谮居了童女先知的名义。

他对我笑着,“你将是我肩上最有光彩最柔顺的织更鸟。”

我出生在一个大杂院。大杂院这三个字有着抽象的概括力,几乎可以省略掉我冗长的描述:关于酱缸、酸菜、隔墙女子的红腮和大家对她的猜疑、阴沟里的飘血的纸与井水边妇人的讪笑……种种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有着蒲公英一样不可信赖的笑。然后,他突然转身,以他那极富亲和力的声音对着九城七域所有赶来参加的人说:“做为贺礼,我将送你一样东西。”

我在六岁那年,确知了我预言的能力。

“今天,让我把你从你那永无喘息的天才中解脱一下吧。你可以随着兴地许下任何一个愿望。不必出自你的预感,像一个小女孩儿该做的那样吧。无论如何,我都会代表苏摩城,让它实现。”

他们将不会体会到我的爱,可他们全部承认我缘自天生的所谓预言的能力。

这世上,总有着一堵所谓的最后的石墙。

从九岁到十六岁,我一直生存在这样的爱的煎熬里。以一个童稚女的无邪到一个豆蔻女的激情,这世上的人将想象不出那纯稚与热情的爱。它超越常理,所以我从不对人说,所以将永远无人知道。哪怕是奸滑如占卜士那样的老狐狸。

因为古老的石头知道,无论这世上的人们怀着怎样的奢愿,怎么精心的来粉饰那些墙壁。终有一日,战火兵灾、水蚀风化、雷殛电掣,它最深的纹理终有一日必将裸现。

……那是在我九岁时。

石墙下,抱膝而坐着一个女人。

好象一场平缓的宣叙调,进入剧情前先已宣明了主题。

女人本一直像觉得冷,冷得缩下去,可伶仃的双腿却没从浸月的水里抽开。

聆贝里的声音这样开始。

她抱着膝,越抱越矮。

……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确曾爱过你……

整个身体语言都矮了下去,像在承受着命运的压力。

它好长,长得好象隔绝已久的前生,长得它跟自己的主人已远远分离,就此断裂,以致自己的主人听到,都像他生来听此生的……

那枚聆贝却由激动的鲜红慢慢褪成淡白。像一张曾经妩媚的嘴,说了说了,说到最后被岁月漂洗得不再有血色的玫红。她知道,一旦吐出所有的积淀,那枚贝将重新变得轻起来,它会在蓝色的月光与水里再度漂浮起来。那时,她是不是该把它重新捐回大海,如它渴望的最终的自由。

那声音原来是这女人的自述。

而那时,终于聆听完这一切的那一刻,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从此真的轻下来,放逸自己进入这个尘海,也自由起来?

贝口里就是洁白的贝肉,一滴砂子滴进,那么细腻的贝肉登时痛苦地一缩,女人一伸手把它投入了蓝蓝的火里。那蓝火漾得像水,聆贝被迫地含着砂子,尖锐的痛让它分泌起汁液,而身周误以为水的蓝火那慢慢的灼烤竟误成为对那刺痛的安慰,所以它唱了,它吐出声音,用汁液驱赶着侵入体内的砂粒。它的声音原来就起自于此。

“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呢?”

鲜红的贝口被强迫地划开一条缝,像一张被强拧开的歌者的嘴。女人有些残酷有些天真地把那玻璃尖上的砂子硬往那贝口里填去。

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她把那截玻璃的尖跑醮上一点尘土,然后,有点儿狠心地向那聆贝的缝上划去。

是思域,他老早就已逃开,但像逃不出这场声音。那声音如吸了月光的玻璃,铺满了一路,铺遍了他足下的小巷,铺得他无从逃避。他踩着它,一路奔逃,一路踟蹰,却也终一路回家似地在这九曲回肠的巷子里转了回来。

那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月亮也该滴够了,她拿起那截断裂的鞋跟,一敲就敲在那竖硬的聆贝上。聆贝的红应激的聚力,红成一点,红成了火,火滴在水里,那滴满月亮的污水点着了,发出蓝汪汪的火焰。它下面的水浊成泥,它自己却蓝成水样的波幻。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满苏摩城的人都想着要找到她这两样东西。可这,不过是她的一篇日记。日记久了,久得她自己也都已忘记。可他们就算得到,除了听得到零碎的开篇,又怎么找得到打开它全文的秘密?

可他像是不明白他所听到的。

这个世界,又何尝有一日有过什么逻辑?

只见到他脸上一片茫然,低声自问:

就象她眼中的月光,慢慢照过来,不觉得是今日的,而是说不上是当年的还是来日的,也不觉得它照着,只是往下滴,一整个月亮渴求陨落似的,以一点点光的微量,试图把自己整个的滴在她泡脚的污水坑里。

“这是哪儿,这究竟是哪儿呢?”

她的思维很少有逻辑。

聆贝中的声音却在吐露着它怀揣的最后的隐秘,那声音在月色下突然焕发出一种玻璃样的坚脆,脆得让人无法再充耳不闻:

女人走到这堵石墙之下,就见到这两件东西。——自我失之,自我得之,有何悲喜?她走累了坐在这石墙之下休息,墙下面有一个积着污水的水坑,女人伸手抚摸自己肿痛的脚。鞋的一只跟儿那天终于断了,她也终于可以逃离出枷锁,解下这双鞋。她把脚赤着伸进污水里,水中有着一股泥腥的惬意。她伸手摆弄着那只贝,也许有一天,这个唯一可以聆听她声音的东西会再度失去。那时,她将在哪里出声,会不会不得不面对着整一个世界的人群?那时,她残存的那只鞋该放在哪里?是不是就可以把它顶在头上,即然已践踏了它这么些年,踏着它仰望着自己声音,那时,也该让它来俯视一下自己的困顿境地?

〖……可那时,我唯一想到的唯只有你。〗

现在这堵墙下,只有一枚聆贝,和一截玻璃。

我想起我们必将遭遇的那条小巷,想起一见你时,你眉毛一挑,将如何如两条青鱼一下跃出了琉璃之海。四处人声欢动,仿佛那琉璃海一下破了,我的整个梦也碎了。

但这堵墙,就是苏摩城的记忆。

我走向祭坛,在占卜士的微笑下,在人们欢呼的期待下,他们望我简直有如望向一个中奖者。

苏摩城屡遭毁建。它曾经焚于战火,困于瘟疫,毁于雷殛。

我清了清喉咙,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也将是我对这个人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占卜士所能容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预言……”

当一场战火轰轰烈烈,焚烬四野,百室皆倾,一城焦土后,总有那么一堵墙会遗立在那里。

人群静了下来。

这世上总存在所谓最后的石墙。

“我所有的预言都无一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