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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想象

可明里暗里,人们都在她身上搜不出那两样东西。

修士的唇角边,微微泛起了一丝笑。他之所以还能平安地走在苏摩城,是因为,知道这东西在他手里的那个老妇人听说醒来后就疯了。她不断疯狂地大叫着:“我发财了,我有钱了,你们都要尊重我了!”

可修士此时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的脑中不由地悬想起一个场景:是在什么样的夜,是在什么样的碧清油透的幕布之下或是什么样的风雨之夕,那个穿着一双透明的鞋子的女人,会坐在苏摩城一个无人的街角,又从哪儿弄来一壶温酒,泡上这样一枚红……然后,似低语,似呢喃,似坐忘,似疯狂地说上些什么呢?

她的名字,原来叫“织更”。

——她会说些什么?

如今,它所存于世的已经不多了。但它的珍贵并不在于此。它的珍贵在于,它是属于那个女人、织更的。

她是这个城里真正让他感到亲切的人,所以她也由此显得如此特异。

——记录了声音的聆贝就会变红,此时把它投入火中,它会贝壳轻启,一声一声以原样的语气与声调复述起它记录下来的所有的话语。

修士的手指忍不住抚向那枚鞋根,那是一个透明的,并不寒冷的,冰锥一样的东西。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双令人诧异的她脚下的鞋。

——原来,它不是一枚普通的贝。它产于西陆灵州,本来色质莹白,但只要把它放在温酒之中,它的壳就会张开,能记录人说的话,风吹过的声音,海的啸叫与呢喃,还有燕子掠过雨前那一刻微微湿润而紧张的吹息。

——那是一双玻璃鞋。过份高的跟几乎超过三寸,让她的脚与路面之间隔绝于一段透明。这仿佛让她飘离于另一个空间。

你甚至都不需要走进做为消息聚散地的酒馆,只需随便在哪个街角站一站,或是在哪个井水台边停一下步,马上就可以听到关于它的消息。

可过度的透明却带来过份的笨拙。

这个问题太容易得到答案了。因为它昨日的出现,整个苏摩城几乎都为它陷入了疯狂,此后全城也一直都在疯狂的谈论这件事。

玻璃是重的,坚脆而空洞,那透明与沉笨同时套在她的脚上,那双鞋也就像长在她脚上的枷锁。这像是一个努力使自己飘浮在空中的人的痴望。

修士默默地想。

修士轻轻地拢起了一堆火。

聆贝是什么?

那是深秋的风送到这个高台上的枯叶与干草。仅只小小的一堆,火苗蓝蓝的,幽咽得像水,湛蓝得像深山里无人涉足的小溪。修士把那枚贝投入这水一样的火里,怪不得它会在火中说话,因为、那蓝色的焰苗让它错觉地想起自己生长的蔚蓝澄澈之地。也怪不得只要一点温酒就可以让它醉了,醉了的人喃喃不停地会控制不住地说话,醉了的贝原来会像它从前记录海浪一样的本能的记住所有的人语。

而把它们两儿放在一块,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却同时和谐与绮丽。

那枚贝轻启一缝,然后,缝边的红轻轻褪色,隐现苍白。像一个人一当歌起,紧张的唇上的红色约略褪去。只听它轻声的喃喃着:

——它们坚脆的质地似乎稍一碰触都会铮然地发出声响。

……对于我来说,在这个世上,最让我敏感的就是声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上苍赐予我的一样天才样的能力。我对声音的记忆是如此之早,我甚至记得在娘的子宫里自己做为一个胚胎刚刚萌芽时她体内血流的声响,它让我感觉到自己如此特异。可我将绝不会感恩于这份赐予,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给我带来的噩梦与压力。还在子宫里时,我就已听到了太多,人饿时饥肠辘辘的声响,心跳在欢悦与悲伤时不同的鸣跳,甚至,还包括消化空隙间那不时遗放的屁……

——那是一枚聆贝,与一截鞋根;

……远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知验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

——它们一件鲜红,一件透明;

可让人更为悲伤的是,我的声音竟具有一种预言的能力……

放眼望去,四处就是如此阔大的荒原,修士面前的两件东西却如此玲珑。

修士怔怔地听着。声音——他听到了这个关键的词:声音!

塔基的顶台只有一层顶,而没有四壁。

他猛地回想起,那个女人让人最觉特异的是她的声音。那么干净纯粹的音色,那么天赐予的好声带,它的发音像一片透明的簧片在帕索高原上最干净的空气里振动着。修士听唱诗班里的人说过,好的声音是从头顶上发出的。修士望着火中的贝,举起那截透明的鞋跟,把它迎着光看去。好像看到一个女人如何地踩着它,以一截透明试图隔绝尘寰,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提起、再提起,提起它试图向自己从喉中发出,却从头顶出来的那个让她迷迹、也让她绝望的最纯粹的声音靠去……

他来到苏摩后一直就住在这里。他本来坐息一直都靠一块非常破旧的草席。可这时,他踞坐于地,草席就放在他的面前。他把它折了起来,尽量用最干净的能显出白苇原色的一面放盛着那两样东西。

那简直是一副绝望着的抽象的画。

而这时,修士正坐在巴别之塔里。

那个修士叹了一口气,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所以,这里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这是一个苦难之城。

——巴别之塔曾是个宏伟的计划,它打算建造得如此之高。以致,眼下荒废的它哪怕完成的不过是它计划中地基的十分之一,一个寻常人爬上来,也非要足足的小半天。

他握着那枚红贝,轻声道:“你皈依吧。”

整座塔都是用“块磊岩”搭建的。它荒废了不知有多久,其实,它仅只是一个塔基。一块块巨大的“块磊岩”色泽青深,仿佛为呼应那时不时拢罩在它之上的乌深深的云彩。而四周,是如此阔大的荒野,满地满地的杂草与乱石统制了苏摩城北边的整个疆域。塔基上犹有烧焦的痕迹,当年这塔曾被雷殛过不下数十次。

可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犹在顶空回荡:“看看,看看这个人间地狱吧!我把它留在这里昭示给你们。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昭示——昭示给那些生活在天国的荣光所照耀下的人们,让你们知道,如果没有天国荣光的照耀,那一场罪恶的滋生将会把人类陷入何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它伫立于一片荒原。

祂这段话针对的是苏摩城。

在苏摩城城郊,有一座早已废弃的古塔。

修士来自于尘域,那里已建成了一个清教徒式的国度。大天使加百利的话对于他们有如上谕。在那个清教徒的国度初初创立的时候,大天使加百利是禁止祂的子民接近苏摩城的。祂把这里做为罪恶的深渊展示给信奉着祂的人们。

你不能指望在苏摩城里看到哪怕一丝天使的投影,因为它早已遭受了天国的遗弃。

而思域,是怀着怎样的功业与梦想,踏入了这一块禁地?

这是一个神、鬼、巫、魔、人,无数种族杂处的城市:北欧罗诸神们喜欢来到这里纵酒狂欢;魔界的使者在这里偷偷地交换着他们必需在人间求得的资源;巫师与先知横行;祭司的袍角拂过坐在神殿的妓女;鬼蜮和人间混杂在了一起。

而那个声音在久历岁月之后,在苏摩城,已变成一种背景音样的低鸣。

它如同一口大锅,同时煎煮着人类所有的快乐与堕落——所有的快乐必须以痛苦与汗水为底,苏摩人这么想。就象那口沸腾腾的大锅底下,没有人不会看到、但也没有人不忽略掉那些被欲火煎烤着的流着汗添着煤做着苦役的人。

它被酒馆里的哄笑遮盖,被妓女们的浪谑遮盖,也被无数弱者的呻吟所遮盖。覆盖在这声音上的,还有空气。炫奇逞异的各种名贵香水的香气与阴沟里腐恶的臭气胶合在一起。

苏摩城位于“极域”。它位处“极域九城”的最边缘。在天使之光照耀着的人们心中,“极域九城”不啻于罪恶的深渊。在这个城市里,极度的鲜明与极度的污浊如此调和地混杂在了一起,对人既产生诱惑的魔力,也让人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恐惧。

整个苏摩城,也如一袭华丽的绸遮盖的疮痍满目的尸体。

他也是“多明汝”派修会多年以来第一个敢前来苏摩城传道的人。

而在这个城中,修士如今想,要把那个痛苦着的女人拯救出去!

修士的名字叫思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