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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浮燥

猫儿集市中所有的人都几近疯狂。修士只听到一片鼓噪,只听有人喊道:“大奖啊、大奖!”有人疯狂地呼喝着:“别让它逃去,别让它逃去。”空中一下伸出了无数的竹竿,有人拿石子往天上扔,有人拿水果往天上扔,有的人是顺手抢来的,有的是摊主自己扔的,更有人把秤砣砝码都朝天上扔去。卖鞭炮的小贩更是点燃了一串鞭炮扔向空中,试图炸下来那只鹦鹉。

市场里的人几乎疯狂了,本来就拥挤,这时人推着人,人搡着人,鞋掉了,帽子落了,一地的瓜果滚落,如果有待宰的鹅鸭趁势飞起,腾上半空,只怕也要惊异于一地的恍如自己一样伸长的脖子。

那只雪白的鹦鹉在天上一阵哀鸣,可没有一个人会起一丁点的同情的心。扔起来的石子,水果不一时又雨点样的打了下来,打得人们一片痛呼。一时一声惊呼,却是一枚秤砣势尽而落,下方的人们疾疾地避开,那秤砣生生砸在地面上,把石块的地面砸出了一个小坑。

那东西不大,可出人意料的沉重。鹦鹉拚力的振翅,可那一点红却坠得它只能朝低空里跌去。可它犹自努力稳定着身形,拚命的拍着翅。可那点红太重,以致它折落了无数的翼羽。

本已被坠得高飞不起的白鹦鹉这时情状更仓惶可怜,满天的竹竿,有人爬到了木板房上,有人爬到了树上,到处都是一片追打之声。它仓惶无计,乱飞乱撞,嘴再叼不住那点红色,忽然失脱,那点红飞快的坠落,底下的人们一阵狂奔哄抢,落下的它却又被一只竹竿打中,横斜飞过来,竟直掉进那老妇人的炉中。

那是一只雪白的鹦鹉,想来它可以飞得更高,可这时,它的嘴里正衔着一点红色的东西。

炉火一溅,一瞬间似乎就映红了那老妇人的脸。她那一刻,忽然容光焕发。接着是那只白鹦鹉不甘地疾扑而至,居然不顾那炉中的炽炭,向里一钻,老妇人的行动忽然变快,一巴掌就拍在那炉上。炉中的炭火受了振动,想来粘上了那只鹦鹉的身,只听哀鸣一声,那只羽翼沾灰的毛禽羽翅焦灼地从炉子里受伤而出。它没能带出那点红。

修士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正飞过一团白色的影子。

老妇人的脸上一片红光灿然。可接着,修士见到的却是那批市场中的人正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老妇扑来。

满天的羽毛纷纷落下,忽然,满市场的人几乎同声喊起。

这一场飞奔,可真是跑得两个人筋疲力尽。

“居然给它拿到了!”

修士虽全不明缘由,但一见到猫儿市场中人穷凶极恶的扑过来的架式,不由拉起那老妇人就跑。可让他也没想到的是,那老妇人如同喝下了一瓶魔药,本来奄奄一息的她竟可以跟着自己跑得这样快。

——“它拿到了!”

她还不只是单纯地逃,她居然捧起了那个发烫的炉子,也全不顾手掌是否烫伤,居然就这么跟着修士逃了起来。

可天空忽然响起了一片翅膀的密雨。

修士出身“多明汝”会,从小练得就擅于奔跑。可这时牵着一个老妇人的肩衣,却也跑了个气喘吁吁。好容易,他们也不知奔过了多少巷子,才逃出了那批人的追赶。俩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腰来,可直到这时,老妇人手里还捧着那个炉子。修士忍不住好奇,不由眯眼向那炉中看去。却见,炉中那黑红相间的被跑动兜起的风扇得更加炽热的炭火中,却有一枚小小的红贝。那贝壳在炉火中竟然发出比炭更红的红。可更让他吃惊的是,接着,他见那红贝竟轻启一缝,薄薄的缝中露出一点稀薄的白,让人惊绝的是,那一隙白缝中,竟吐出声音来,而且还是歌声:

修士低低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俯下身探向那老妇人。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她的脸色已经发绿,好象只要再一会儿,她就会被贫穷与疾病共同折磨得昏厥过去。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阴影里,她和那炉子同样的瑟缩。

你在我旁边 只打了个照面

她压着那团火,如同那石头房子巨大的阴影压盖着她。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阴影里,这么大的太阳,她居然拢着一炉火。那炉子想来是苏摩城里最寒酸的炉子了,抖抖的洋铁皮翻露出里面的内肉,保湿层的沙土裸露出来,可那老妇人居然还在发抖。

这声音空茫撩人,里面像有一点极力克制却还是压抑不住的甜。修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那老妇人仰天大笑道:“是了,是它了,就是它了!聆贝啊聆贝,谁想到有一天你会落到我的手里。”

那阴影足有二尺,没有人愿意走在这样的阴影里。阳光在地上划了一道线,阳光的一面人影如织,阴寒的一面却空寂幽冷。

她忽然伸出鸟爪样的手,竟不顾那炭火的炽热,直伸进炉子,一把抓出了那枚红贝。

那阴影湿腻腻的,像让你在白日惚惚见到了湿漉漉的夜。

然后,她伸腿一踢,竟踢得那陪了她已不知多久的炉子火灰乱迸地滚到了一边。只听她疯狂地大笑道:“给我滚远点儿,我再也不用受穷了。白袍巫师说,谁能找到这枚聆贝,献给他,他就愿竟赐给那人半个苏摩城收益的百分之五。天啊天啊!居然被我得到了。”

那些石头建筑如此高大,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也覆盖下阴影一片。

她的手掌中发出一阵焦臭,可这也阻止不了她的狂态。

一天的阳光沙粒样的扑打上皮肤,让他感觉到点点的刺痛。猫儿集市里全是矮小的木板房子,像随时等待拆迁的违章构建。可集市的另一旁,却是一幢又一幢巨大无比的石头建筑。

修士怜惜地看着这个老妇人,整个苏摩城都是疯的,没想、城中的一个老妇都可以疯得这么厉害。他微微俯向前,伸手要看老妇人手掌的伤势。老妇人却猛地一退,厉喝道:“别想,谁也别想把它再从我手里抢去。白鹦鹉盯了她整整十年,才终于从她口中抢走了这个贝壳。这是天意,是它从天上丢给我的,谁都别想抢!”

这时,他正走在猫儿集市外那条拥堵的街道上。

修士被迫只有退避了一步。他才想要解释,忽然脑中一念划过:不对!那只鹦鹉他见过,那是她的鹦鹉!

他懊悔着这一睡。

——不对,那原来不是她厮养的鹦鹉,原来是一只一直试图掠夺她的鹦鹉。不知怎么,他直觉的感到,原来那枚聆贝就应该是她的!

昨晚的一切仿佛幻梦,最后,他即未跟上那个女人玻璃鞋的脚步,也没有在阴沟里去找个跌落的婴孩,他最后竟在那个巷子里沉沉睡去。

他脑中这么想着,一团乱糟糟的,半天没理清自己的思绪,所以也没注意到那老妇人的眼神。那老妇人的眼神在他发呆时原来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脖子下面。修士的脖子下面,这时却悬垂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透明的鞋根,今早他在那暗巷中醒来后,就在身边发现了这枚鞋跟儿,猜想是昨天那女人为了绊倒他而折断的。

修士就在为他昨夜最后的沉睡懊悔着。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可还没来得及定神,却见那老妇人忽然伸出手,疾快地就攫取向自己颈子下悬挂着的鞋跟。她才握住那截玻璃鞋跟儿,满脸的皱纹已经在笑,所有的皮摺子一起抖开了,只听她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没想到呀没想到,我也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白袍巫师说了,谁要是还能拿到一只玻璃鞋的鞋跟儿,他就会送出另半个苏摩城利益的百分之五……”

所以在夜中,我们大半沉沉睡去。

说着,她抓着那半截鞋跟就往后疾扯。

——在日里,人们的皮肤上粘满了阳光的沙粒,晚上的夜又黏黏地粘上皮肤,紧贴如黑的胶布。我们被日与夜轮流裹缠成木乃伊,心灵的麻木不可抗据。可如想藉着那胶布的黏力就此撕脱掉皮肤上所有的沙粒,却又会是如何牵扯动千毛万孔的痛?

修士本能地向后一仰,老妇人的手本来就已受伤了,这时玻璃的尖锐面更划痛了她的伤口。只听她痛得叫了起来,呻吟了一声,年老的身体再也禁不住这样的疼痛、刚才爆发的精力、与心头控制不住的狂喜,手还是没有松开那截玻璃,人却已吊在修士的颈上缓缓昏去。

修士在苏摩城中就始终感觉到不适,为了那白天飘浮不定的沙粒样的阳光,也为了那接踵而来的湿漉漉的夜。

修士低下了脖子迁就那老妇人缓缓倒地之势。

猫儿市场前的街道像被猫抓了一样的凌乱。罩在这一片凌乱之上的却是一大块琉璃样明澈澈的阳光。走在这样的阳光下,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水中游。可那要习惯了苏摩城阳光的、有着强韧的皮肤的人才会享受到这种乐趣。

然后,这个僻静之地,他只能以如此诡异的姿式弯腰跪在那老妇人身边,俯视地看着她如何痛苦而蜷缩的昏迷,她的一只手还拽着自己颈下的玻璃鞋跟儿,另一只手却终于慢慢摊开,露出一掌灼伤的痕迹与那枚鲜红之贝——因为他一时竟无法让那老妇人死死攫着的手与自己颈下的鞋跟儿分离。

可等它们落下来了,就又会是一个黏黏的夜。

昏迷中的老妇人却还在喃喃呓语:“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占卜士一直都想要而不能得到的‘知更二宝’,她一生的秘密都在于此。我要算算,我要算算,半个苏摩城的百分之五加上半个苏摩城的百分之五是不是等于一整个苏摩城的百分之十……”

那一天阳光的尘埃飘浮狂荡,像总也落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