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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节

“谢天谢地!可我还以为,他又发生了昨天一样的事。”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闷坐着!”他忽然出乎意外地嚷道,“你们谈谈吧!真的,干吗这样坐着!你们谈谈啊!我们大家谈谈……我们聚在一起,却默默地坐着……嗯,谈谈吧!”

“罗佳,你这是怎么啦?”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疑心地问。

他又坐下了,默然四下望望;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哦,没有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回答道,突然笑起来。

“你要干什么?”拉祖米兴嚷道,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嗯,要是这样,那就好了!我还以为……”左西莫夫嘟哝说,从沙发榻上站了起来。“我该走了;我也许还要来……如果我再来……”

说了这句话后,他忽然害臊起来,脸色煞白:不久前的一阵可怕的像尸体一般冰冷的感觉,又掠过了他的心坎;他忽然又十分清楚地理会到,他刚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也理会到,现在他不但决不能倾吐衷曲,而且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谈什么。这个痛苦的想法对他的影响是这么强烈,有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想得出神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不看任何人,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他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够了,妈妈,”他发窘地嘟哝说,眼睛不朝她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将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谈个痛快!”

“真是个好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

“咳,杜尼雅,你说什么呀!罗佳,你别生气……杜尼雅,你说这样的话干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知所措地说,“的确,我上这儿来的时候,在火车里一路上梦想着:我们将怎样见面,我们将怎样畅谈一切……我快乐得忘记了旅程!我说着什么啊!现在我也很快乐……杜尼雅,你不该说这样的话!罗佳,我看见你,已经够快乐的了……”

“是呀,一个很好的、非常好的、既有学问而又聪明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开腔了,说得出乎意外地快,而且异常流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记不得了。从前,在发病前,我在哪儿见过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也是好人,”他向拉祖米兴点了点头,“杜尼雅,你喜欢他吗?”他忽然问她,并且不知为什么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脸仿佛抽搐得变了样。

“很喜欢。”杜尼雅回答道。

“的确是这样,”杜尼雅说,目光严厉地直瞅着哥哥。“妈妈上楼来的时候,甚至吓得画起十字来了。”

“呸,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拉祖米兴说,又羞又窘,满脸通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微露笑容,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你们都怕我吗?”他强作笑颜,问。

“你上哪儿去?”

“咳,我亲爱的,我不知道从何谈起。”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脱口而出。

“我也……我也该……”

“哼!妈妈,您倒喜欢谈这种无聊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恼火地、仿佛无意地突然说。

“你绝对不应该走,你别走!左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要走。你别走……几点钟啦?十二点了吗?杜尼雅,你这只表多么精巧!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光我一个人说着话!……”

“这还不是一样。”杜尼雅回答道。

“这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送给我的。”杜尼雅回答道。

“他毒打过她吗?”

“很贵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补充说。

“可不是!”左西莫夫说。

“啊——啊——啊!这只表好大,几乎不像只女表。”

“……其实,她常常有这个……习惯,一吃完午饭,立刻就上浴场去,免得迟到……要知道,不知怎的她在进行浴疗;他们那里有冷泉,她每天按时在冷泉里沐浴,她一跳入水里,突然中风了。”

“我喜欢这种式样。”杜尼雅说。

“她挨了打吗?”

“那么,这不是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兴心里想,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他们这件事是在早晨发生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切地继续往下说,“这件事发生以后,她立刻吩咐套马,打算吃了午饭立刻就到城里去,因为她常常在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上城里去;据说,那天吃午饭,她的胃口很好……”

“可我以为这是卢仁的礼物呢。”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不,不,这是一个可怕的人!我简直想象不出有比他更可怕的人。”杜尼雅几乎发抖地回答道,双眉紧锁,沉思起来了。

“不,他还没有送过杜尼雅礼物。”

“既然他能忍耐七年,可见,他根本不是那么可怕吧?杜涅奇卡,你似乎在替他辩护?”

“啊——啊——啊!妈妈,您可记得,我曾经恋爱过,并且想结婚。”他忽然说,一边望着母亲,他谈到这件事时那种出人意外的说话方式和语调,使她感到惊讶。

“不,甚至恰恰相反。他对她总是很耐心,甚至很体贴。在许多场合,对她的脾气甚至过分迁就,整整七年了……不知怎的,他忽然丧失了耐心。”

“啊,我亲爱的,对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跟杜涅奇卡和拉祖米兴互递了个眼色。

“难道他们是这样过日子的吗?”他向妹妹转过脸去,问。

“嗯!对呀,我亲爱的!我应该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记得的实在不多。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他仿佛突然又沉思起来,低下了头,接着又往下说,“一个病恹恹的姑娘;她爱帮助穷人,常常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对我谈起这件事,热泪盈眶;对啊,对啊……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一个面貌丑陋的姑娘……真的,我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爱上了她,似乎是因为她常常害病……如果她瘸得更厉害些,或者背更驼些,说不定我会更爱她……(他沉思地微微一笑。)这只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你想想看,她是暴死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被他的好奇心所鼓舞,急忙说,“恰好是在我给你寄信的时候,正是那一天!你要明白,这个可怕的人看来是她致死的原因。据说,他曾经把她毒打过。”

“不,这不是一场春梦。”杜涅奇卡兴奋地说。

“啊——啊——啊,对了,我记得……她死了吗?啊,真的吗?”他突然怔了一下,仿佛苏醒了似的。“她当真死了吗?她害什么病死的?”

他神色紧张,注意着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楚,或者甚至没有听懂她的话。接着,他陷入了深思中,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跟前,亲吻了她一下,然后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又坐下了。

“咳,天哪,就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斯维德里加依洛娃呀!我还给你写过信,信上谈了许多关于她的话。”

“你现在还爱她吧!”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为感动地问。

“这个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什么人?”

“她?现在?啊,对了……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仿佛都是在那个世界上了……很久啦。而且一切事情仿佛根本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

“你要知道,罗佳,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死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霍地站了起来。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

“没有看见她们,我倒爱她们。”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现在我……好比在千里以外望着你们……天晓得,我们谈这干什么!为什么问长问短?”他不满地补充说,过后就不说话了,咬着指甲,又沉思起来。

“他们好像都怕我。”拉斯柯尔尼科夫暗自想道,一边皱眉蹙额地望着母亲和妹妹。当真,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越是沉默不语,心里越害怕。

“罗佳,你住的这间屋子多么不好,像一具棺材,”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忽然说话了,打破了令人难受的缄默。“我认为你这么抑郁不乐,悲观绝望,一半是由于住在这间屋子里的缘故。”

“您不要相信。”他撇着嘴回答道,脸上微露笑容。接着一片沉默。在这场谈话中,在他们的沉默中、当他们言归于好和告别时,气氛始终是紧张的,他们都觉出这种紧张的气氛。

“屋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对,这间屋子确实有很大关系……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妈妈,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现在说着多么奇怪的话啊。”他忽然补上一句,并怪模怪样地冷笑一声。

“够了,罗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好的!”母亲很高兴地说。

再过片刻,他简直会受不了这一伙人、这两个亲人、这阔别了三年后的团聚和这种亲切的谈话语气,尽管他们已经根本不能再谈下去了。可是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解决——还不多久,他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下定了决心。现在他把这件事当作一条出路而高兴起来。

“噢!那么你也……打算!……”他嘟嘟囔囔说,脸上浮出嘲讽的微笑,几乎憎恨地打量着她。“我应该考虑到这点……嗯,这也是值得赞扬的;对你有更大的好处……要是你达到一个界线,你不能越过它,那你就会倒霉;但是你越过了它,也许你会更倒霉……其实,这都是胡说八道!”他愤然补了一句,对自己那种情不自禁的神往感到不满。“妈妈,我只想说,我要请您原谅。”他突然断断续续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杜尼雅,我告诉你,”他严肃而冷淡地说,“我当然请你原谅昨天的事,可我认为有责任再提醒你,我决不放弃我的主要的看法。要么我,要么卢仁,任你选择。让我做坏蛋,你可不应该做坏蛋。有一个就够了。如果你嫁给卢仁,那我立刻就不认你是我妹妹。”

“不,不是这样。”杜尼雅坚决地回答道。

“罗佳,罗佳!这不是又和昨天一样了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伤心地嚷道,“你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叫作坏蛋,这我可受不了!昨天你也是这个样儿……”

“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仿佛睡醒了,说,“哦,是呀……我帮着把他抬回家的时候,沾上了血……顺便说说,妈妈,昨天我做了一桩不可原谅的事;我真的昏了头。昨天我把您寄给我的钱都给了……他的妻子……充作殡葬费用。现在,她成了寡妇,害着肺病,一个怪可怜的女人……遗下三个小孩子,没有吃的……家里一无所有……还有一个女儿……如果您看到这种情况,也会把钱送给她的……可是我得承认,我没有什么权利做这桩善事,特别是我知道这些钱您得来不易。首先应当有这样做的权利,才能帮助别人,要不然,只好说:畜生,如果你们觉得不满,那就去死吧!”他放声大笑起来,“杜尼雅,是不是这样?”

“哥哥,”杜尼雅坚决地回答道,口气也是冷冷的。“你的看法是错误的。我考虑了一夜,找出了错误的原因。问题在于,你以为,好像我自愿献身于某人,为某人而牺牲。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为自己找出路,因为我自己精神上很痛苦;如果我能够给亲人带来好处,我当然会很高兴的,但这决不是我作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动机……”

“那么这个被轧伤的人怎样了?我把你的话打断了!”拉祖米兴急忙叫喊道。

“她撒谎!”他暗自想,一边愤愤地咬着指甲。“好一个骄傲的人!她死不承认,她想以恩人自居。啊,品格不高尚!她们爱你,就是恨你……啊,我多么……憎恨她们这些人!”

左西莫夫大谈他所喜爱的话题时不小心吐露出“疯子”这个词儿,所有的人听到这个词儿,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拉斯柯尔尼科夫坐着,仿佛毫不介意似的,神情若有所思,在那苍白的嘴唇上泛出怪样的微笑。他还在想什么。

“总而言之,我所以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杜涅奇卡继续往下说,“是因为两害相权,必取其轻。我决不辜负他对我的期待,所以我决不欺骗他……现在你干吗这样笑?”

“你的意见相当正确,”左西莫夫回答道,“从这方面说来,当真,我们大家差不多总是像疯子,只不过区别是微乎其微的:‘病人’比我们稍为疯些,所以必须辨别这个界线。正常的人几乎没有,这是对的。几十个人当中只有一个,说不定,几十万人当中只能碰到一个,而且那也是罕见的例子……”

她也恼火了,她的眼睛里冒出怒火。

“健康的人或许也有这样的情况。”杜涅奇卡说,一边不安地望着左西莫夫。

“你决不辜负?”他问,一边挖苦地冷笑。

“他几乎把我当作疯子,这倒也好。”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在一定限度内。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求婚态度和方式上,我立刻就看出了他需要的是什么。当然,他也许自视甚高,但是我希望,他也会尊重我……你为什么又笑啦?”

“这是极常见的现象,”左西莫夫插嘴说,“事情有时是以巧妙而狡黠的方式完成的,可是行动的支配和行动的起始却往往是混乱的,取决于各种不正常的印象,好像在做梦。”

“为什么你又脸红?妹妹,你撒谎,只是由于你那女性的固执,你故意撒谎,表示你决不向我让步……你不能尊敬卢仁:我见过他,跟他谈过话。所以,你是贪钱财而出卖自己;所以,不管怎样,你的行为是卑鄙的。我很高兴,你至少还会脸红!”

“这是对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怎的特别关切地回答道,“我什么都记得,甚至极微小的事情我也记得,可是真奇怪: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为什么要上那儿去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我可说不清楚。”

“你错了,我没有撒谎!……”杜涅奇卡嚷道,她不能保持冷静了。“如果我不相信他会尊重我,不相信他会重视我,那我不会嫁给他;如果我不是坚信我能尊敬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幸而对这一点我能够毫不怀疑,甚至今天我也深信不疑。这样的婚姻不是如你所说的卑鄙行为!即使你是对的,即使我真的要干卑鄙的事——你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你还有手足之情吗?为什么你要求我表现或许连你自己也没有的英雄气概?这是专制,这是暴力!如果我要害什么人,那只害我自己……我还没有害过什么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罗佳,你怎么啦?罗佳,亲爱的!”

“神志不清?你不是什么都记得吗,”拉祖米兴插嘴说。

“天哪!你说得他昏厥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道。

“这没有什么……,你们不必担忧。这片血迹是这样沾上的:昨天我去逛马路,有点儿神志不清,偶然碰到了一个被轧伤的人……是个文官……”

“不,不……胡说……没有什么!……头稍微有点儿昏。根本没有昏厥……你老是惦记着我的昏厥!……哼!对啊……我要说什么呢?对了,今天你怎么会相信你能尊敬他,他……也会重视你,你是不是这样说?你似乎说过,今天?还是我听错了?”

“血,什么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慌不安地问。

“妈妈,给哥哥看看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来信吧。”杜涅奇卡说。

“我一醒来就想出去,可是为了衣服,我不能出去;昨天我忘记告诉她……告诉娜斯塔西雅……叫她洗净这片血迹……我现在刚刚才穿上。”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双手发抖,把信递了过去。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接过信来。可是把信展开以前,不知怎的,他忽然惊讶地看了杜涅奇卡一眼。

“他是由于一种责任感而这样回答我们吗?”杜涅奇卡思忖道,“他要和好,要请求原谅,仿佛是在办公事或背书。”

“奇怪,”他慢腾腾地说,仿佛有个新的想法使他猛吃一惊。“我何必多管闲事?干吗大惊小怪?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罗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感到惊讶了,不由得提高嗓音说。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但说得很响,仿佛大惑不解似的,朝妹妹看了好一会儿工夫。

“我还要说些什么呢,”他边努力追忆,边继续往下说,“哦,对了:妈妈,还有你,杜涅奇卡,你们别以为,我今天不愿先去看你们,而等着你们先来看我。”

他终于展开了信,还是很惊奇的样子;接着他慢条斯理地用心地念起来,念了两遍。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特别发急;所有的人都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对呀,对呀……这当然叫人烦恼……”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回答道,但是他的神态是这么心不在焉,几乎漠不关心,杜涅奇卡不禁惊讶地打量起他来。

“我觉得这很奇怪,”他沉吟了一下后开腔了,一边把信还给了母亲,但他不是在对谁说话。“他是搞法律工作的,是个律师,连他的谈吐也是这副……派头……可是他信写得文理不通。”

“唉,罗佳,你不会相信的,”她忽然接茬儿,赶紧回答他的话,“我跟杜涅奇卡昨天是……多么不幸啊!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们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可以告诉你了。你要明白,我们跑到这儿来,是想要拥抱你,几乎一下火车就径直跑到这儿来,可是那个女人——啊,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雅!……她忽然对我们说,你躺在床上大发酒狂,刚才悄悄地离开医生,神志不清地跑到街上去了,他们都跑去找过你。你不会相信的,我们是多么焦急啊!我不禁立刻想起我们的一个熟人,你父亲的一个朋友波塔契柯夫中尉的惨死——你想不起他了吧,罗佳——他也是大发酒狂而跑到屋外去,失足坠入了院子里的一口井里,第二天才把他拖上来。当然啰,我们把事情夸大了些。我们想去找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想请他帮忙……因为我们孤孤单单的,没有依靠。”她用诉苦的声音拖长地说,但忽然把话缩住了,因为想了起来,现在提到彼得·彼得罗维奇还不妥当,尽管“我们大家又都非常快乐了”。

所有的人都不觉一怔;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这一切他做得多么好啊,”母亲暗自思忖道,“他的气量多么大,他多么简单而委婉地结束了昨天跟妹妹的一场误会——只在适当的时候伸过手去,并亲切地看她……他的眼睛多么漂亮,他的脸多么美丽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还好看……可是,天哪,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穿得多么坏啊!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铺子里那个送信的瓦西里,还比他穿得好些!……我恨不得,恨不得向他扑过去,拥抱他……痛哭一场,可我害怕,我害怕……天哪!他是多么……!他说得很亲切,可我害怕!我害怕什么啊?……”

“他们这些人写的信都是这个样儿。”拉祖米兴断断续续地说。

“我就是喜欢他这点!”常常爱夸张的拉祖米兴低声说,在椅子上一股劲地扭转身去。“他常常这样做!……”

“难道你看过信了吗?”

“妈妈,我不敢提到您,”他仿佛背着一早就背熟了的功课,继续往下说,“今天我才多少明白了些,昨天您在这儿等我回来时,心里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他说了这句话后,脸上忽然泛出微笑,默默地向妹妹伸过手去。但是在这样的微笑中这会儿却流露出半点不假的真实感情。杜尼雅立刻握住并热烈地握着伸给她的那只手,又高兴又感激。自从昨天发生了一场小风波以后,他对她这样亲热还是头一次呢。看见兄妹俩这么默默地言归于好,妈妈的脸上顿时显现出快乐和幸福的光彩。

“看过。”

如果他的目光敏锐些,就会看出,这绝不是伤感的情绪,甚至是一种根本相反的心情。可是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却觉察到了这点。她惊惶不安地凝视起哥哥来了。

“我们给他看过,罗佳,我们……刚才还商量过。”发窘了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话了。

“胡说!今天您心里不是很难过吗?”拉祖米兴叫道。

“这是司法界的文体,”拉祖米兴插嘴说,“如今司法界的公文都是用这种文体写的。”

“至于他,我没有话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指指拉祖米兴补充说,“除了遭到侮辱和麻烦以外,他再也没有得到我的什么。”

“司法界的?对,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不是文理欠通,但也不够合乎语言规范;是公文式的!”

“您别恼火,”左西莫夫强作笑颜,“假定说,您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们这班刚开始给人治病的医生,都爱我们的头几个病人,就像爱我们的孩子一样,而且有些人几乎爱上了他们。可是我的病人不很多。”

“彼得·彼得罗维奇并不隐瞒他受过的教育很少。他甚至吹嘘说,他靠自己奋斗的。”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说,有点儿被哥哥那新的语调激怒了。

“我也不知道怎样感谢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拧紧了眉头,低下了眼睛,继续往下说,“钱的问题撇开不谈,请您原谅我提到钱的问题(他转脸向左西莫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值得您这么特别的关怀?我简直不明白……而……而且这甚至使我万分苦恼,因为我不明白;我向您坦白地说吧。”

“嗯,如果他自我吹嘘,他有理由可以吹嘘——这点我不反对。妹妹,因为我看了信后提出了很轻率的意见,你好像很生气。你以为,我故意提出这些小问题来恼你吗?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是从文体上联想到一个在目前情况下绝不是多余的看法。信上有这么一句话:‘必须对此负责。’这句话是值得注意的,它的含义是很明显的。此外,还有威胁性的话,说什么如果我来了,他马上退出。这个‘退出’的威胁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如果你们不服从他,那么你们就会被他抛弃。他把你们叫到了彼得堡,现在他要把你们抛弃了。嗯,你怎么个想法:如果卢仁的那句话是他(他指指拉祖米兴),或者是左西莫夫,或者是我们中间谁写的,会不会叫人生气呢?”

“哎哟,罗佳,他们在两点钟以前就走了。我跟杜尼雅从前在家里不到两点钟也不睡觉。”

“不——不,”杜涅奇卡精神振奋地回答道,“我很明白,这句话说得太天真了,或许他简直不会写信……哥哥,你说得很对。我甚至没有料到……”

“怎么,他夜里也来看过你们?”拉斯柯尔尼科夫问,仿佛吃惊似的。“那么,你们旅途中劳累了也不睡觉吗?”

“这是用司法界的语汇写的,而用司法界的语汇只能写成这个样儿,或许比他想要写的更粗鲁无礼。但是,我应当稍微使你失望:在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一句对我的诽谤,相当卑鄙的诽谤。昨天我送钱给一个寡妇,是个害肺病的、痛不欲生的女人,不是‘以殡葬为借口’,而是付殡葬费用的,这笔钱不是交给女儿——像他在信上所写的,一个‘不规矩的’年轻女子(昨天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而是交给寡妇本人的。在这里面我看出一个十分迫切的愿望,想诽谤我,挑拨我跟你们吵架。又是司法界的语汇,也就是说,过分明显地暴露出目的,并且很天真地急于求成。他是个聪明人,可是要做出聪明的行为,光靠聪明是不够的。他的真面目暴露无遗了,并且……我认为,他没有重视你。我对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你吸取教训,因为我由衷地希望你幸福……”

左西莫夫多少想讨好这两个妇女才提出这些颇有见识的劝告,他一说完话,就向自己的病人瞥了一眼。当他发觉病人脸上分明在嘲笑的时候,不用说,有点儿发窘了。但这只持续了片刻工夫。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立刻向左西莫夫道了谢,尤其感谢他昨晚到旅馆来看她们的盛情厚意。

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的这个主意还是刚才拿定的,她只是等着晚上到来。

“对呀,对呀,您说得完全对……我要赶快回到大学里去,那么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罗佳,那么你打什么主意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问,他那出人意料的、从未有过的、一本正经的口气比刚才更使她不安了。

“我这样说,”左西莫夫兴致勃勃地接下去说,“是因为现在您能否完全恢复健康,主要决定于您本人。现在,可以跟您谈话的时候,我要让您明白,您必须消除促成您的疾病的各种基本的、可以说是根本的原因,那么您的病就能治好,要不然,病甚至会恶化。我不知道这些基本原因是什么,可您应该知道这些基本原因。您是个聪明人,您当然对自己进行过观察。我觉得,您发病的原因跟您从大学里退学多少有些关系。您不能再没有工作,所以我觉得,工作和向自己提出一个坚定的目标,对您将会有莫大的裨益。”

“‘打主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冷冷地回答道。

“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信上说,叫你晚上别上我们这儿来,如果你来了,他会跑掉的。那么你……来不来呢?”

“今天他甚至使我很惊讶,”左西莫夫开腔了,他看见有人进来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跟这个病人已经有十来分钟无话可谈了。“要是三四天后他还是这个样儿,那么又会和从前一样,也就是说,又会像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或者,也许三个月……以前一样吧?这病由来已久……啊?现在您得承认,或许这是您自己的过错?”他微露谨慎小心的笑意补了一句,仿佛还是怕刺激病人似的。

“当然,这不应该由我来决定,首先应该由您来决定,如果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这个要求并不使您感到屈辱的话;其次,应该由杜尼雅来决定,如果她也不觉得屈辱的话。你们认为怎么办最妥当,我就照你们的主意办。”他口气冷冰冰地补充说。

“是呀,现在我自己也觉得,我几乎已经恢复了健康。”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边说,一边亲吻母亲和妹妹,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被吻得立刻眉开眼笑了。“我不再像昨天那样谈这件事了。”他向拉祖米兴转过脸去,补充说,并友好地握他的手。

“杜涅奇卡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完全赞同她的意见。”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赶忙插嘴说。

可是母亲和妹妹一走进屋子,这张苍白而阴郁的脸刹那间就开朗了,仿佛被光照亮了似的,但这只是使他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增添了更严重的痛苦,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副烦恼不安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脸上的容光不久就变得黯淡了,而痛苦却丝毫没有消失。左西莫夫怀着一股刚开始给人治病的青年医生所有的热情观察着和研究着自己的病人,惊讶地发觉,他并没有因亲人的到来而感到高兴,却流露出一种痛苦地掩藏着的决心,好像准备忍受一两小时不可避免的拷问一样。随后他又看到,他们后来所谈的话几乎每一句仿佛都触及并刺痛了他那病人的创伤;但是今天他能够克制自己,并且能够把昨天他那偏执狂者所有的感情掩藏起来,这也使他有点儿惊讶,因为昨天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几乎使他变成了疯子。

“我决意请求你,罗佳,我坚决地请求你一定要到我们那儿去参加这次会面,”杜尼雅说,“你来吗?”

只要胳臂扎上绷带或者指头套上一个塔夫绸的套子,那他就会完全像个,比方说,指头上生了脓疮或者胳膊受了伤、或者受了这一类创伤的人。

“我来的。”

特别是跟昨天的情况比较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确差不多可算病好了,只是脸色还很苍白,心不在焉,忧闷不乐。从外表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或者像个受过严重的肉体痛苦的人:他双眉紧锁,嘴闭得严严实实的,眼神像在发热病。他很少说话,不大愿意说话,仿佛是被迫的或者履行义务似的,有时他在动作上显得很慌乱。

“我也请您八点钟到我们那儿去,”她对拉祖米兴说,“妈妈,我也邀请他来。”

“他的病好了,他的病好了!”左西莫夫迎着进去的人们快乐地叫喊道。他已经来了十来分钟,坐在沙发榻上昨天坐过的那一头。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另一头,已经穿好了衣服,甚至细心地洗过脸,梳过头发,他好久没有这样做了。屋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可是娜斯塔西雅还是赶紧跟随着客人们挤了进去,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

“那好极了,杜涅奇卡,就照你们的主意办,”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补充说,“就这么办吧。我也放心了;我不喜欢虚假和撒谎;我们还是说实话好……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生气不生气,随他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