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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节

“是啊……怎么样?……”拉祖米兴忽然瞪着眼睛。

“现在是他在办理这个案件……就是那桩谋杀案……昨天您不是说过……他在办理?”

“他正在调查押户。我也有几件东西押在她那儿。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我妹妹的一枚戒指,我来这儿的时候,她送给我留作纪念的;还有我父亲的一只银表,只值五六个卢布,但这对我是很珍贵的,是一件纪念品嘛。现在我怎么办呢?我不愿失去这些东西,特别是那只表。刚才我们谈起杜涅奇卡的表的时候,我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生怕妈妈要看那只表。这是父亲的唯一的遗物。如果表丢了,她准会病倒的!女人嘛!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知道,应该到警察局去登记,可是去找波尔菲里本人不是更好?你觉得怎样?事情得赶快办。你瞧着吧,午饭前妈妈准会问的!”

“可不是!他是我的亲戚。有什么事吗?”拉祖米兴补充说,好奇心冲动起来了。

“绝对不要去警察局,一定要去找波尔菲里!”拉祖米兴异常兴奋地嚷道,“嗯,我真高兴啊!为什么不走,马上就走,路不远,一定能见到他!”

“等一等,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我们没有秘密的事,您不妨碍我们……我还要跟您谈几句话……喂,”他忽然转过脸对拉祖米兴说,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停顿一下似的。“你不是知道这个人……他叫什么!……叫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吗?”

“好吧……咱们走……”

“那么我去告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您要来的……”索尼雅急忙说,要告辞了。

“他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跟你相识!我向他谈起过你许多次了……昨天我也谈起过你。咱们走吧!……那么,你认识这个老太婆喽?很好!……这好极了!啊,对……索菲雅·伊凡诺夫娜……”

“喂,我有话要跟你谈谈……”拉斯柯尔尼科夫边说,边把拉祖米兴拉到窗前去了……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拉斯柯尔尼科夫纠正说,“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兴,他是个好人……”


“如果你们现在要走……”索尼雅开口说,对拉祖米兴看也不看一眼,而且因此更窘了。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低下头去。谈话中断了。

“咱们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定了,“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我今天就来看您。不过请您告诉我,您住在哪儿?”

“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卑鄙下流、无事生非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毫无顾忌地说。

他不是慌乱,而似乎是很着急,并避开了她的目光。索尼雅脸涨得通红,把地址交给了他。他们一同出去了。

“上帝保佑她!”

“你不锁门吗?”拉祖米兴问,一边跟着他们下楼去了。

“不必管信上怎么写!我们也被人议论过的,人家也在信上议论过我们,您忘记了吗?可我相信,她……是个好人,这些话都是诽谤!”

“从来不锁!……不过这两年来我一直想买把锁,”他漫不经心地补充说,“不用锁门的人不是很幸福吗?”他笑着对索尼雅说。

“你瞧着吧!……她使我不安,你瞧着吧,瞧着吧!我害怕极了:她看着我,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他开始介绍的时候,我在椅子上几乎坐不住了,你记得吗?我觉得奇怪: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信上把她说成这个样儿,可他却把她介绍给我们,还介绍给你!这样看来,他跟她是很亲热的。”

他们在街上大门前站住了。

“她压根儿没有关系,”杜尼雅突然不愉快地叫道,“妈妈,您何必神经过敏!他昨天才跟她相识,今天她进来的时候,他还认不出呢。”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您是不是往右走?顺便问问:您是怎样找到我的?”他问,仿佛想要对她谈些别的话。他老是想看看她那对柔和而明亮的眼睛,但是不知怎的,总没有机会……

“杜尼雅,我有这样的一种预感。你相信不相信呢,她一进来,我立刻就想到,她就是祸根……”

“昨天您不是把地址告诉了波列奇卡。”

“为什么怕她?”

“波丽雅?哦,对了……波列奇卡!这个……小姑娘……是令妹吗?我给了她地址吗?”

“就是刚才在他那儿的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嘛……”

“您怎么忘了?”

“妈妈,哪一个年轻的女子?”

“不……我记得……”

“咱们现在离开了他,这做得很对,”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赶忙插嘴说,“他有事要赶往什么地方去;他应该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那儿闷得慌……可是在这里,哪里有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在这几条街上也是憋闷得像在没有一扇通风小窗的屋子里一样。天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站住,快让开,要不你会被碾死的。运什么东西啊!这不是一架钢琴吗。真的……他们都乱推人……我也非常怕这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先父生前谈起过您……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所以现在来……因为我昨天知道了您的姓名……今天来打听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住在这儿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您也租屋住……再见……我去告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

“要是他这样做,他还算人吗!”杜涅奇卡鄙夷地厉声回答道。

她终于可以走了,感到非常高兴;她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想快些逃出他们的视线,尽快地走完这二十步路往右拐向大街,终于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急匆匆地走着,目不旁视,沉思、回忆、思索每一句话和每一种情况。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一个陌生的、朦胧的新世界在她的心坎里浮现出来。她忽然想了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今天要上她那儿去,或许还是早晨,或许此刻就要去!

“杜涅奇卡!你只消想一想我们目前的处境!要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拒绝,那怎么办?”可怜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一不留神忽然脱口而出。

“但愿不要今天去,千万不要今天去!”她嘟嘟囔囔说,心揪紧了,像一个惊慌的孩子恳求着什么人似的。“天哪!上我那儿去……到这个屋子里去……他会看见……天哪!”

“您放心吧,妈妈,事情总会解决的。”

不消说,这当儿她不会注意到,有个素不相识的先生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她,盯她的梢。他是从大门口盯起的。当他们三个人——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话别的时候,这个过路人恰好打他们的身边绕过,仿佛蓦地一怔,无意中听到了索尼雅的这句话:“我便打听: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住在什么地方?”他目光一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三个人,特别注意在同索尼雅谈话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他又打量了一下房子,并记住了这所房子。这一切都是在他经过时那一瞬间进行的。这个过路人甚至极力不露形迹,又往前走了,但是放慢了脚步,仿佛等待着什么人似的。他等着索尼雅;他看见他们告别了,索尼雅立刻就要回家。

“可是你不原谅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马上急躁而忌妒地接茬儿说,“杜尼雅,你要知道,我瞧瞧你们兄妹俩,你的外貌跟他一模一样,不但面孔像,而且心地也是一个样:你们俩都害忧郁症;你们俩都是性情忧郁、脾气急躁;你们俩都是高傲自大、胸怀豁达……杜涅奇卡,他会不会成为一个自私自利者,啊?……可是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将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心就麻木了!”

“她住在哪儿?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他在心里寻思,一边追忆着索尼雅的脸……“应该打听清楚。”

“妈妈,我又要对您说,他的病还很严重哩。难道您没有看出来吗?大概他因为想我们而想得心烦意乱了。应该原谅他,应该多多原谅他。”

他走到拐角上,便穿过街往对面走去,还回过头来看看,发觉索尼雅在他后面走,跟他同路,她却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她走到拐角上,恰好也拐入那条街。他就跟在她后面,从对面人行道上目不转睛地看住她;走了五十来步路,他又回到索尼雅那一边来了,追上她,还跟在她后面走,跟她只隔五步路。

“天哪,杜涅奇卡,”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一走到街上便说起话来。“咱们出来了,我现在实在高兴。我心头轻松些了。嗯,昨天在火车里,我哪里想得到我竟会为这个理由而高兴!”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中等以上身材,身体粗壮,肩膀宽阔,向上拱起,他的模样儿看起来有点儿像驼背。他的衣着考究而又舒适,摆出一副架子十足的绅士气派。他拿着一根漂亮的手杖,每走一步就在人行道上拄一下。手上戴着一副新手套。他那张大颧骨的阔脸盘相当讨人喜欢,容光焕发,不像彼得堡人的脸。他的头发还很浓密,真正的淡黄色,已经出现了几根银丝;那部浓密的大胡子像把铲子,比头发的颜色更淡些。他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目光冷冷的,聚精会神,若有所思;两片嘴唇鲜红。总之,这是个讲究摄生的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轻得多。

索尼雅甚至惊奇地望着他那忽然变得喜气洋洋的脸;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定定地瞅着她。她的先父对他所讲的关于她的话,这时突然在他的脑际闪过……

当索尼雅走到河岸上的时候,在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打量着她,发觉了她那若有所思和心不在焉的神情。索尼雅到了家,就拐进大门去了,他跟在后面,仿佛有点儿感到惊讶。她走进院子,就往楼梯所在的右角走去,她的屋子是打这条楼梯上去的。“咦!”这个不相识的绅士低声说,一边跟着她也上楼去。这当儿索尼雅才发觉他。她走到了三楼上,拐入一条走廊,便按九号的门铃,门上用粉笔写着“裁缝卡彼尔纳乌莫夫寓”字样。“咦!”那个陌生人又低声说,由于这个奇怪的巧合而感到惊奇。他按了八号的门铃。两扇门只相隔六步。

“这好极了!”他对索尼雅说,快乐地看了她一眼,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上帝让死者安息,但生者必须活下去!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

“您住在卡彼尔纳乌莫夫的房子里!”他说,边打量着索尼雅,边笑。“昨天他给我改了一件背心。我住在这儿,跟您是邻居。我住在列斯丽赫,盖尔特鲁达·卡尔洛夫娜太太的房子里,多么巧啊!”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指头。杜涅奇卡向他微微一笑,脸唰地红了。她赶忙把手抽回去,跟着母亲走了,也不知为什么显得十分快乐。

索尼雅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

“好,再握一次吧!”

“我们是邻居,”他不知怎的特别高兴地继续往下说,“我前天才上城里来。再见。”

“我已经跟你握过手了,你忘记了吗?”杜尼雅温柔而忸怩地向他转过身去,回答道。

索尼雅不答理;门开了,她溜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她不知为什么害臊起来,仿佛感到害怕似的……

“杜尼雅,再见!”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过道里叫道,“来握握手!”


可是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仿佛等待着,因为接着就要轮到她了。当她跟随着母亲打索尼雅身边走过的时候,就殷勤而彬彬有礼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告别。索涅奇卡发窘了,有点儿匆忙和惊慌地答了礼,脸上甚至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那彬彬有礼的和殷勤的态度引起了她的难受和痛苦。

拉祖米兴在往波尔菲里家去的路上,异常兴奋。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本来也打算对索涅奇卡点点头,但是不知怎的却没有这样做。她匆匆地走出屋子去了。

“老兄,这好极了,”他反复地说了几遍,“我很高兴!很高兴!”

“别了,罗佳,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西雅……哎哟,我又说‘别了’!……”

“你高兴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暗自想。

拉祖米兴鞠了个躬,脸上容光焕发。有一会儿工夫,不知怎的,突然大家都觉得奇怪地害臊起来。

“我不知道,你也向老太婆抵押过东西。这……这……已经很久了吗?我的意思是,你上她那儿去已经很久了吗?”

“请您也来。”杜尼雅邀请说。

“好一个天真的傻瓜!”

“哦,不,不!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请您也来吃饭,好吗?”

“什么时候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住了,回忆起来,“我好像是在她死前三天去的。不过当时我不是去赎回押品,”他赶忙接茬儿说,对这些东西表示急切的特别的关心。“我身边又只剩下了一个银卢布……由于昨天那阵该死的神志昏迷!……”

“对,对,我要来的,自然,自然……你稍待一会儿。妈妈,你们现在不需要他了吗?也许我可以把他留下来?”

他特别着重地说神志昏迷这几个字!

“难道你们不一起吃饭吗?”拉祖米兴惊奇地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是呀,是呀,是呀,”拉祖米兴急忙随声附和他毫无所知的事,“所以那天……你有点儿惊慌……要知道,你在神志昏迷中也说着什么戒指和表链!嗯,对啊,对啊……这很清楚,现在全都明白了。”

“对,对,我要来的,”他回答道,一边慌忙地站起来……“不过我还有事哪……”

“原来是这样!他们都有这个想法!这个人将代我去受极刑,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在神志昏迷中提到戒指的原因解释清楚了!他们都不怀疑了!……”

“罗佳,”她说,一边站起来。“咱们当然一块儿吃饭。杜涅奇卡,咱们走吧……罗佳,你最好出去散一会儿步,然后休息一下,躺一会儿,早些上我们那儿去……我怕……我们把你累坏了。”

“咱们能见到他吗?”他大声问。

“您昨天把钱都送给了我们!”索涅奇卡突然用有力而急促的低语答道,并且突然又低下眼去。她的嘴唇和下颏又哆嗦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贫困的境况早已使她感到惊讶,现在这句话突然不由得漏出嘴来。接着一片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怎的发亮了,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甚至和蔼地看着索尼雅。

“能见到他,能见到他,”拉祖米兴急忙说,“老兄,他是个好人,你会知道的!他有点儿笨拙,我的意思是,他是个举止文雅的人,可是我说他笨拙,这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的。他是个聪明人,很聪明,甚至聪明透顶,不过他的思想方法很特别……他不相信人,疑虑重重,厚颜无耻……喜欢骗人。我不是说欺骗,而是说愚弄……一种屡试不爽的老法子……他是个专家,精通本行……他去年破获了一件案子,也是一件谋杀案。这件案子差不多没有线索。他非常非常想跟你认识!”

“我明白,我明白……自然……您为什么打量我的屋子?我妈妈也说,这间屋子像具棺木。”

“他为什么非常想?”

“棺木将买普通的……一切从简嘛,所以不要花很多钱……我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刚才把一切费用都计算过了,还能留下些钱办丧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很想这么办。可不能……这对她是一种安慰,您要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嘛……”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要知道,最近你害病了,我已经好多次跟他谈起过你……嗯,他听我说……知道你是学法律的,因为迫于环境不能念完大学,他说:‘多么可惜呀!’我断定……我的意思是,这一切合在一起了,不光是这一点;昨天扎苗托夫……要知道,罗佳,昨天我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对你瞎扯了一通……所以,老兄,我怕你言过其实,要知道……”

“这么一点儿钱难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够用吗?她还准备冷盘……”拉斯柯尔尼科夫问,坚决地把谈话继续下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嗯,他们也许是对的。”

在谈话中间,拉斯柯尔尼科夫凝神地细瞧着她。她的面孔消瘦,十分消瘦,脸色苍白,长得不很端正,有点儿尖削,小鼻子和下颏都是尖尖的。她算不上漂亮,但是那对浅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当它们闪闪发亮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天真,你就会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住。除此以外,她的脸儿,而且她的整个模样儿都表现出一个性格特点:她虽然有十八岁,但是她的模样儿差不多还像个小姑娘,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轻得多,差不多完全像个小孩儿。这点有时甚至也可笑地表现在她的某些动作上。

他强作笑颜。

“是的,备些冷盘嘛;她一再嘱咐我要谢谢您,因为您昨天帮了我们的忙……没有您的帮助,那就没法买棺成殓了。”她的嘴唇和下颏忽然都抖动起来,可是她拼命克制着,忍耐着,并又连忙低下眼去尽往地下看。

“对呀……对呀……我的意思是,呸,不!……嗯,我所说的一切话(别的话也是)都是胡说八道,都是酒话。”

“她要办丧宴?”

“你为什么抱歉!我多么讨厌这一套啊!”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恼怒地嚷道。但他有点儿装模作样。

“她请您赏个脸明儿到教堂去参加安魂祈祷,然后上她那儿去赴丧宴。”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你要相信,我明白。我甚至不好意思说……”

“那么今儿?”

“如果不好意思,那就别说吧!”

“尸体停放很久了……现在天气炎热,发臭了……所以今天晚祷的时候将要把尸体移到墓地上去,在小教堂里停放到明天。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开头不答应,现在她自己也明白了,不能再……”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拉祖米兴十分高兴,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察到这一点,感到很厌恶。他惶恐不安,因为拉祖米兴刚才谈起了波尔菲里。

“为什么?”

“我也应该向这个人唱《拉撒路之歌》[1],”他思忖道,脸色惨白,心扑通扑通直跳,“要诉说得自然些。不诉说最自然。要装得不诉说什么的样子!不,硬装又不自然了……嗯,结果会怎样呢……咱们等着瞧吧……此刻……我去,是好是坏?这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心扑通扑通直跳,这不吉祥!……”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因为死亡的原因是十分清楚的,没有人来找过我们麻烦;只有那些房客大发脾气。”

“他住在这所灰色的房子里。”拉祖米兴说。

“我要问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很快地向她转过脸去,“今儿你们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没有人,比方说,警察,来找过你们麻烦吧?……”

“最重要的是,波尔菲里知道不知道,我昨天上这个老妖怪的家里去过……也问过那摊血?马上就要弄清楚这一点,一进去,就看他的脸色;要不然……即使我完了,也要弄清楚!”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稍微眯缝起眼睛,瞥了索尼雅一眼。在罗佳那固执的和挑衅的目光的逼视下,她虽然忸怩不安,但决不放过这个机会。杜涅奇卡严肃地凝眸直瞅着这个可怜的女子的脸,并困惑地打量着她。索尼雅听到介绍她的话,又抬起眼来,但比先前更慌乱了。

“你知道吗?”他忽然转脸问拉祖米兴,脸上浮出狡猾的微笑。“老兄,今天我发觉,你一早就非常兴奋,是吗?”

“妈妈,”他坚决而固执地说,“这个索菲雅·谢苗诺夫娜·马尔美拉多娃,就是那个遭惨死的马尔美拉多夫先生的女儿,我昨天亲眼看到他被马踩死,我已经对您谈起过了……”

“兴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拉祖米兴不觉一怔。

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苍白的脸唰地红起来了;他仿佛浑身抽搐着;两眼炯炯发光。

“不,老兄,真的,看得出的。你刚才坐在椅子上的那种姿势是从来没有过的。你坐在椅子的边上,不知怎的痉挛地扭动着。你无缘无故地直跳起来。你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脸忽然变得像最甜的冰糖。你甚至涨红了脸;尤其是她们邀请你去吃饭的时候,你满脸通红。”

他推给她一把椅子。索尼雅又坐下了,又怯生生地、愁眉不展地、更快地向那两个妇女瞥了一眼,突然又低下头去。

“没有的事;你撒谎!……你说这样的话干吗?”

“我一定设法来……一定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也稍微欠起身子回答道,也说得结结巴巴,却没有把话说完……“请坐吧,”他忽然又说话了,“我要跟您谈谈。您或许很忙,请给我几分钟时间……”

“你为什么像小学生一样抵赖!呸,见鬼,他又脸红了!”

索尼雅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就不作声了。

“你真是一头猪猡!”

“我……我……来打扰你们一会儿工夫,请你们原谅,”她说得结结巴巴,“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我来的,她没有人可差……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恳切地请您明儿去参加安魂祈祷,明儿早晨……到米特罗法尼耶夫大教堂里去做日祷,过后,就上我们那儿去……上她那儿……去吃饭……赏她一个脸吧……她叫我来请您。”

“你干吗害臊?你是罗密欧!等着吧,今天我要在某处把这件事说出来,哈,哈,哈!我要使妈妈开心……也要让另一个人……”

索尼雅坐下了,吓得几乎瑟瑟发抖,一边怯生生地朝那两个妇女瞥了一眼。大概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坐在她们身边。一想到这点,她是那么惊慌,忽然又站了起来,十分慌乱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这可开不得玩笑,要知道,这……这你说了后,会怎么样呢,见鬼!”拉祖米兴惶惑了,吓得浑身发冷。“你要告诉她们什么?我,老兄……呸,你真是一头猪猡!”

“你这儿坐。”他对拉祖米兴说,叫他坐在左西莫夫坐过的那个地方。

“你简直像一朵春天的玫瑰!我告诉你,这个比方对你是多么确切。两俄尺十俄寸高的罗密欧!今天你洗得多么干净啊,指甲也洗干净了,啊?你什么时候有过这个样子?你当真搽过发油啦!俯下头来!”

索尼雅进来的时候,拉祖米兴坐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仅有的三把椅子中的一把;拉祖米兴立刻站了起来,让她往里边走。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头向她指指沙发榻上左西莫夫坐过的那一头;可是他想起来了,叫她坐在这张沙发榻上未免太亲昵了,因为这张沙发榻就是他的床,于是赶紧向她指指拉祖米兴坐过的那把椅子。

“猪猡!!!”

“我压根儿没想到您会来,”他慌忙地说,一边用目光留住她。“请坐。您大概是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来的吧。对不起,不是这边,这儿坐……”

拉斯柯尔尼科夫笑得似乎不能自持了。他哈哈大笑着走进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宅子里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有必要这样做:从屋子里可以听到,他们是笑着进去的,他们在前室里还在放声大笑。

他立刻就记起来,母亲和妹妹已经从卢仁的信上约略知道了一个“不规矩”的年轻女子。他刚才还抗议过卢仁的诽谤,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个女子,可是她忽然走进来了。他也想起来,他对“不规矩”这个词儿没有提过半句抗议。这些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模糊地闪了一下。可是他更凝神地瞥了一眼,忽然看出,这个被侮辱的人是那么柔顺,对她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当她吓得要逃跑的时候,他心里难过极了。

“这儿不准说话,要不然,我要……打碎你的脑壳!”拉祖米兴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怒气冲冲地悄声说。

“啊哈……是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异常惊讶,蓦地害臊起来。

[1] 意思是装出一副可怜相向人诉苦。在革命前的俄国,穷人常常唱《拉撒路之歌》乞求怜悯和布施。

这当儿门轻轻推开,一个姑娘羞怯地四下望望走进房间里来了。所有的人都惊讶而好奇地向她转过脸去。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下子没有认出她。这就是索菲雅·谢苗诺夫娜·马尔美拉多娃。昨天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但那时,在那样的环境里穿着那样的衣服,反映在他的头脑里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形象。现在这是一个朴素的,甚至穿得不很体面的姑娘,还很年轻,差不多像个小姑娘,温文尔雅,神态安详,但有点儿怯生生的。她穿的是很朴素的家常便服,头上戴一顶式样过时的旧帽子;只是手里和昨天一样也拿着一把伞。忽然看到房间里有那么多人,她不但忸怩不安,而且慌乱失措,害怕得像小孩一般,甚至要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