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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节

“您以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激动地继续往下说,“当时我的眼泪、我的央求、我的病、我的死,也许我会抑郁而死,我们的贫穷,会打消他的主意吗?他会不顾一切阻挠的。难道他,难道他不爱我们吗?”

“您知道关于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况吗?”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问道。

“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拉祖米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可我从扎尔尼采娜太太本人的口中听到过一些,她也不是爱说话的人,我甚至听到了有点儿叫人奇怪的话……”

“你们两个都不能了解罗佳,”有点儿见怪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接茬儿说,“我不是说现在,杜涅奇卡。彼得·彼得罗维奇在这封信上所说的话……还有我和你的猜测——也许都是错误的;可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您想也想不到呢,他往往有稀奇古怪的念头,这该怎么说呢,他还爱耍脾气。甚至他才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摸不着他的性格了。我相信,他现在会突然对自己干出别人决不想干的事来……不必扯得很远:您可知道,一年半以前,他使我多么惊讶和震动啊,几乎送掉了我的老命,因为他竟然想讨这个,她的名字叫什么啊?——娶这个扎尔尼采娜的女儿,就是他的女房东的女儿做妻子。”

“那么您听到了什么话?”两个女人齐声问。

“您要知道,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您非常像您的哥哥,什么都像!”他忽然唐突地说,连他自己也觉得出乎意外。可是想起他刚才对她所说的关于她哥哥的话,不觉脸上一阵热,唰地红了起来,怪不好意思的。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我只知道,这门婚事本来已经成功,只是因为新娘去世而告吹了,这使扎尔尼采娜夫人大失所望……除此以外,据说,女的甚至长得并不漂亮,我的意思是,据说,甚至长得很丑……而且还有病……而……而且性情古怪……但是看来也有优点。大概一定有些什么长处;要不然,就不能使人理解……也没有什么陪嫁;可是他并不计较陪嫁……这样的事简直难以判断。”

“您的意思是,他没有恋爱的本领吗?”

“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简短地说。

“要知道,他没有一个心上人;也许他永远不会有心上人。”拉祖米兴断然说。

“上帝饶恕我吧,可我当时的确因为她亡故而感到高兴,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谁害了谁:是他害了她,还是她害了他?”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推断说,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踌躇不决地、不断地望着杜尼雅,又打听昨天罗佳与卢仁争吵的情形,杜尼雅显然很不高兴。这件事显然最使她感到烦恼,甚至恐惧并战栗起来。拉祖米兴又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这次却加上了自己的结论:说自己曾坦率地责备拉斯柯尔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得罗维奇,这次几乎没有因为他害病而加以原谅。

“什么?”

“他在害病以前就有这个打算。”拉祖米兴补充说。

“这话我可没有说过,可是您的话或许说得也对,只是……”

“我也有这个想法。”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悲痛地说。但是拉祖米兴这会儿这么小心地,甚至仿佛尊敬地谈到彼得·彼得罗维奇,使她十分惊讶。这也使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感到惊奇。

“您说了许多有趣的话儿来描绘我哥哥的性格,而且……您说得很公正。这很好;我认为您很敬重他,”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脸上挂着微笑说,“应该有个女人在他身边,这话似乎也说得对。”她沉思地补了一句。

“那么这就是您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看法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禁问。

末了,拉祖米兴更大胆地打量了一下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在谈话中间,他时常偷偷地瞅她,但是只偷瞅一下,立刻就把目光移开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一会儿靠桌边坐下,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开始踱步,按照她往常的习惯,抱着两臂,抿紧了嘴,从这个角落踱到那个角落,有时提个问题,但并不住步,神情若有所思。她也有不听完人家的话这个习惯。她穿了一条料子很薄的深色连衣裙,脖子上系一条透明的围巾。拉祖米兴从许多迹象上立刻就看出,这两个妇女境况极其穷困。如果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穿得像个皇后,他倒不会惧怕她;现在也许正是因为她穿得寒酸,正是因为他发觉了这种贫困的境况,所以他心里不觉害怕起来;而且他对自己所说的每句话,对自己所做的每个手势也感到害怕了。对于一个本来已经丧失了自信心的人,这当然是令人局促不安的。

“对令嫒的未婚夫,我不能有别的意见,”拉祖米兴坚决而热情地回答道,“我这样说并不是一种庸俗的客套,而是因为……因为……只是因为,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本人看中了这个人。如果说我昨天痛骂了他一顿,这是因为我昨天喝得烂醉了,而且还……神志不清;是的,神志不清,头脑糊涂了,丧失了理智,完全……所以今天我觉得很害臊!……”他涨红了脸,不说话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满脸绯红,但她没有打破沉默。自从他们谈起卢仁以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唉,上帝保佑!”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道,拉祖米兴对她的罗季昂的评语使她感到惊讶。

可是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没有她的支持,显然拿不定主意。末了,她一边不断地打量女儿,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现在有个情况使她异常担忧。

“这是很自然的,”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回答道,“我的妈过世了,舅舅每年上我这儿来,他几乎每次都认不出我,连外貌也认不出了,可他是个聪明人;嗯,在你们离别的三年中,发生了多少变化啊。我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认识罗季昂已经有一年半了:他抑郁寡欢、傲慢、自豪;最近(也许是在好久以前)他疑虑重重,患了忧郁症。他慷慨、善良。他不喜欢流露感情,宁愿让人家认为他残酷无情,而不愿用言语表白自己的心。有时,他完全不像一个患忧郁症病人,而且冷酷、麻木不仁达到了毫无人性的程度,固然他仿佛有两种相反的性格在交替地更换着。有时他一言不发!他说他老是没有时间,人家老是打扰他;可他整天价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干。他不嘲笑人,这不是因为他没有说俏皮话的本领,他似乎没有时间花在这种小事情上。他从来不听完人家的话,对当前大家都发生兴趣的事情,他丝毫不感兴趣。他自视甚高,但他的自傲似乎也不是没有一些道理的。嗯,还有什么?……我觉得你们的到来会对他发生有益的影响。”

“您要知道,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她开腔了,“杜涅奇卡,我要不要跟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十分坦率地谈一谈?”

“咳,天哪,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我万万想不到会这样见到他。”

“妈妈,这还用说嘛。”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鼓励地说。

“咳,妈妈,叫人家一下子怎么能回答这许多问题!”杜尼雅说。

“就是这么回事嘛,”她急忙说,仿佛由于允许她诉说自己的苦楚而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今天大清早,我们接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送来的一张便条,答复我们昨天送给他的我们已经到达的通知。您要知道,昨天他应该在车站上接我们,他曾经这样答应过的。他自己没有来,却差一个仆役带了这家旅馆的地址来接我们,给我们指点到这儿来的路,可是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叫他捎个口信,说他今天早晨要来这里看我们。可是今天早晨他又没有来,而送来了这张便条……最好您自己去看;信上有一点使我很担忧……您马上就会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请您坦率地把您的意见告诉我吧!您最了解罗佳的性格,而且最能给我们出主意。我预先告诉您,杜涅奇卡立刻就作出了决定,可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要听听您的意见。”

“那么,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我很……很想知道……总而言之……他现在对各种事物有怎么个看法。我的意思是,我怎么对您说呢,我还是这么说吧;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常常这样发脾气吗?他有些什么愿望,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有些什么理想?现在什么东西对他影响最大?一句话,我很想……”

拉祖米兴展开一张上面写着昨天的日期的便条;念了起来:

“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


“告诉我,告诉我吧,您怎么个看法……哎呀,对不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忙说。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夫人:

对这些问题,他回答了三刻钟。她们不断地打断他的话,向他追问。他赶紧把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最近一年的生活中凡他所知道的一切最重要的和非说不可的事都告诉了她们,最后详细地述说了他的疾病。但他把许多事情省略了,这是必须省略的,其中也包括在警察局里所发生的那件事和一切后果。他的述说使她们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当他想到他已经讲完,并且已经使这两个听众感到满足的时候,他却发觉,她们似乎觉得他还没有开始哩。

兹有意外之事羁身,不克到车站迎迓,特派干练人员一名前来迎接。又因在枢密院有几件紧要公事亟待办理,并让夫人能同令郎,也让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能同伊兄聚首,明晨仆也不能前来晤面,准于明晚八点正趋前拜谒。仆不揣冒昧,附带提出一项恳切要求,必须声明,此乃是仆之坚决要求:吾辈会晤时,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必参加,盖昨日仆去探望彼病时,彼对仆粗暴无礼,大肆污蔑;此外,仆要求夫人亲自对某一点作必要和详细说明,希望听取夫人解释。假如不顾仆之请求,竟然遇见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仆只能立即退出,夫人必须对此负责,勿谓言之不预也。仆特具此函,盖恐发生此种情况:仆去探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时,彼之病况十分严重,但两小时后霍然痊愈,因此能离开寓所前来探望夫人。仆曾目睹昨日彼在一被马踩死之醉汉家中,以殡葬为借口送给该醉鬼女儿,一不规矩女子,达二十五卢布之多,仆因此大为震惊,盖仆知悉此款夫人得来非易也。最后,请代为向令嫒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致意,也请求夫人接受仆之敬礼。

听到“他还没有醒来”,但“情况很好”这些话,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就说,这好极了,“因为有些事情她非常需要预先商量一下”。接着问他喝过茶没有,并邀请他一块儿喝茶;她们等待着拉祖米兴,还没有喝过茶呢。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按了一下铃,被叫来的是一个肮脏的、衣服破烂的人,她叫他送茶来。茶终于摆在桌上了,但这么脏和这么不体面,使这两个女人都感到害臊。拉祖米兴痛骂这家旅馆,但一想起卢仁,他就不骂了,怪不好意思的。当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接连不断地向他提出问题的时候,他高兴极了。

仆彼得·卢仁

九点整,拉祖米兴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两个妇女早已带着歇斯底里的焦急心情等待着他。她们七点钟,也许更早些就起身了。他进去时,脸色阴沉,笨拙地点头招呼,因而立刻就生气了——当然是生自己的气。他万万想不到,女主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会突然向他奔过来,拉住他的双手,几乎要吻他。他怯生生地打量了一下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但是在这张骄傲的脸上这会儿也流露出感谢和友好的表情,表示出他意想不到的极大的敬意(不是嘲讽的目光和无意的露骨的蔑视!),弄得他怪不好意思。如果她们一见到他就骂,他真的反倒觉得快乐些。幸而,他准备好了话题,并且赶快把谈话转入了这个话题。

“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现在我怎么办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她差点儿哭出来了。“我怎么能叫罗佳不来?昨天他坚决要求拒绝彼得·彼得罗维奇,而现在我们又奉命不让他来!要是他知道,准会特意来的……那时会闹出什么事来啊?”

“嗳,你有时候真傻!昨天喝的酒还留在肚子里吧……再见;代我谢谢你的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让我在她那儿过夜。她锁上了门,没有从门里回答我向她说的日安,可是她七点钟就起身了,茶炊是从厨房里经过走廊给她端去的……我没有蒙她接见……”

“照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的主意办吧。”拉祖米兴马上沉静地回答道。

“你打听这干什么?”拉祖米兴生气地叫道,“我怎么知道她们有没有钱?你自己去打听吧,也许你能打听到……”

“咳,天哪!她说……谁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没有对我说明她的用意!她说,最好,也就是说,不是最好,而是一定要叫罗佳也特地在今天晚上八点钟来,他们必须见见面……可我不愿给他看信,而想通过您,想个什么好办法,不让他来……因为他是很容易激动的……而且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死了的酒鬼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女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把仅有的几个钱都送给了这个女儿……这些钱……”

“他为什么这样对待卢仁?他是个有钱的人,而且她好像也不是不喜欢他……她们不是一个钱也没有吗?”

“妈妈,这些钱你得来可不容易啊。”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补充说。

“她们是说得通的!”拉祖米兴不乐意地回答道。

“昨天他情绪极不正常,”拉祖米兴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您能知道昨天他在酒馆里干了什么事就好了,虽然他做得不错……哼!昨天我们一块儿回家的时候,他确实对我谈起过一个什么死人和一个什么女子,可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其实我自己昨天也……”

“顺便问问,你对那些人,就是说,对他的母亲和妹妹能起什么作用吗?今天她们对他应该更加小心……”

“妈妈,我们最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我可以向您保证,到了那儿,我们马上就会有办法的。我们也该走了——天哪!十点多啦!”她突然叫道,一边瞥了一下她那只闪闪发亮的珐琅面的金表,这只表是用一条很细的威尼斯链子挂在她的脖子上的,跟她的其他装束极不相称。“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兴心里想。

“对波尔菲里说的,那又怎么样呢?”

“唉,该走啦!……该走啦,杜涅奇卡,该走啦!”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焦急不安地忙乱起来。“他又会想,我们昨天受的气还没有消呢,所以这么久没有去看他。咳,天哪。”

“对波尔菲里说的。”

她边说,边匆忙地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杜涅奇卡也穿戴起来。拉祖米兴发觉,她的手套既旧且破。但是服装上这种显著的寒酸相甚至使这两个妇女显出某种特殊的尊严,这是那些一贯穿得寒酸的人所常有的尊严。拉祖米兴尊敬地望着杜涅奇卡,并以护送她为荣。他暗自思忖道:“在狱中修补自己袜子的女王倒像个真正的女王,甚至要比在最豪华的庆祝典礼上或朝见时更像些。”

“他对谁说的?对我说的,还是对你说的?”

“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扬声叫道,“我哪里想得到竟会怕跟儿子,我亲爱的、亲爱的罗佳见面,我现在多么害怕啊!……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我很害怕!”她怯生生地瞥了他一眼,补充说。

“哦,我瞎说;什么不可改变的想法!你带我到他那儿去的时候,你自己把他说成一个偏执狂者,而且我们昨天还火上加油,也就是说,你昨天谈了这些事……那个油漆匠的事;谈得很有趣,也许那时他因为听到这件事而神经错乱了。要是我确实知道那天警察局里所发生的事,什么有个流氓说他有嫌疑……侮辱他!哼……那我昨天就不许你说这些话了。要知道,这些偏执狂者都会小题大做,真假不分的……从扎苗托夫昨天所述说的那件事里,就我所记得的,我已经搞清楚了一半。啊,对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案件:有个四十岁的忧郁症病人受不了一个八岁男童每天在桌旁饶舌,就把他杀死了!可是他完全是由于衣衫褴褛、警察分局的蛮横无理才发病和受到这样的怀疑。强加于一个发狂的忧郁症患者!何况他有着强烈的、独特的虚荣心!这也许就是致病的原因!是呀,见鬼!……顺便说说,其实这个扎苗托夫也是个好小子,只是,哼……他昨天不该说这些话。他的话太多了!”

“妈妈,您别害怕,”杜尼雅边说,边吻她,“您还是相信他吧。我相信。”

“我知道,这是愚蠢的!我应该挨揍!那么你当真有一个不可改变的想法吗?”

“咳,天哪!我也相信,可我一夜没有合过眼呢。”这个可怜的女人叫道。

“昨天你也向那两个女人谈起过那件事吧。”

他们来到了街上。

“有一件事我可不放心,”拉祖米兴拧紧了眉头插嘴说,“昨天我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对他说了许多蠢话……说了许多……我还对他说:你担心他……好像会发疯……”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到早晨,我才稍微睡去,忽然梦见死去了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她全身素白……走到了我跟前,跟我握手,向我摇头,她的神气那么严厉,好像在责备我……这是好兆吗?咳,天哪!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已经死了,您还不知道吧!”

“我可不是神父;我一到就走;我还有许多别的事呢。”

“是的,我不知道;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谁?”

“我想,她们会上这儿来的,”拉祖米兴回答道,他明白这样问的用意。“当然啰,他们将要谈谈家务事。我会走掉的。你作为一个医生,当然有比我更多的权利。”

“她是暴死的!您要知道……”

“只要他待在家里就行,”他补充说,“呸,见鬼!病人不听医生的话,这怎么治病!他会上她们那儿去呢,还是她们会到这儿来,你不知道吗?”

“妈妈,以后谈吧,”杜尼雅插嘴说,“他还不知道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谁呢。”

他回家去了,临走时,匆忙地看了一下病人。拉祖米兴告诉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左西莫夫吩咐说,他没有睡醒以前,不许唤醒他。他答应在十点多钟再来看他。

“哟,您不知道吗?可我以为,您已经全都知道了。请您原谅,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这几天我简直成了糊涂虫。说真的,我把您敬为天神呢,所以我满以为,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把您当作亲人看待……我说这样的话,您可别见怪。哎,天哪,您的右手怎样啦?弄伤了吗?”

在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的客厅里宿了一夜的左西莫夫走进来了,看见他正在这样自言自语。

“是的,弄伤了。”扬扬得意的拉祖米兴嘟哝说。

“而……而且最糟的是,他多么粗鲁、肮脏,举止粗野;而……而且,假如说,他知道,虽然他知道得不多,但他到底是个正派的人……嗯,正派的人,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人人都应当做正派的人嘛,而且不仅要做正派的人……他到底(他记起来了)干过这些勾当……说不上不诚实,然而那还不是一样吗!……他常常有些什么样的念头啊!哼……这些跟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有什么关系!是呀,活见鬼!得了吧!往后我还是故意要弄得肮里肮脏的、油腻腻的,做出粗野的举动,那有什么关系!往后我还要!……”

“我有时说话太直率了,所以杜尼雅常常纠正我的话……可是,天哪,他住的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啊!他到底醒了吗?这个女人,他的女房东,把这样的地方当作房间?您听我说,您说他不喜欢表白自己的心意,那么也许是由于我的……那些弱点……我会使他讨厌吧?……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应该怎样对待他?您要知道,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呢。”

这天早晨,他细心地洗了一下脸——娜斯塔西雅有肥皂——他洗了头发、脖颈,特别是手。当发生要不要刮一下自己的胡茬(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有很好的刀片,还是已故的扎尔尼采先生的遗物)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甚至顽强不屈,采取了否定的态度:“让它留着吧!她们会这样想的,我所以修面是因为……她们一定会这样想的!绝对不刮!”

“要是您看到他愁眉不展,您别向他多问,尤其是不要问他身体好不好:他会讨厌的。”

然而,他穿衣服的时候,比平日更细心地查看着衣服。他没有别的衣服,如果他有,也许他不会穿这套衣服。“我就故意不穿。”但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做一个玩世不恭和邋遢的人了。他没有权利使别人感到受辱,尤其是那些正需要他的帮助、叫他去看望她们的人。他拿刷子细心地刷干净了衣服。他身上的内衣向来还算体面;他特别讲究内衣的清洁。

“哎,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做娘的是多么痛苦啊!就是这条楼梯嘛……一条多么怕人的楼梯啊!”

“当然啰,”一会儿后,他有点儿自卑地暗自嘟嘟囔囔说,“当然啰,这一切卑鄙行为现在永远不能抹掉或改正了……所以想也无益,因此到她们那儿去一句话也不必说,尽自己的责任……也不必声明,而……而且不要请求原谅,什么话也不说……当然,现在一切都完了!”

“妈妈,您连脸也发白了,您可要镇定,我亲爱的妈妈,”杜尼雅说,一边向母亲做出亲热的样子。“他看见您,应当感到高兴,您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她补了一句,两眼炯炯发光。

他回忆起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昨天他多么“卑鄙下流”啊。这不仅仅是由于他喝醉了,而且还由于那仓促间发生的愚蠢的忌妒,而利用这个女子的处境,当面大骂她的未婚夫;可是他不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义务,而且也没有好好地了解这个人。他有什么权利这么仓促而轻率地对他作出判断?谁委任他做的法官!难道像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那样的人会贪图金钱而愿意嫁给一个不应受尊敬的人吗?看来,他也是有优点的。那个旅馆呢?真的,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怎么能知道呢?要知道,他正在装修房子……呸,他的行为是多么卑鄙啊!他喝醉了,这算什么辩白?这是个笨拙的借口,这使他更加卑鄙!醉后说真言,真言都吐露出来了,“就是说,蕴藏在他那满怀妒意的粗暴的心灵深处的全部脏东西都暴露无遗了!”难道他,拉祖米兴,可以抱哪怕一点这样的幻想吗?跟这么一个姑娘比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个喝醉的歹徒,昨天吹过牛的家伙。“难道可以作这样无耻的可笑的对比吗?”拉祖米兴想到这点,不觉满脸通红。突然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在这一刹那间,他清楚地回想起了,他昨天站在楼梯上对她们说过,什么女房东会由于他而忌妒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的……这简直叫人难堪。他在厨房里灶头上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打碎了一块砖,弄伤了手。

“你们等一等,让我先上去瞧瞧他醒了没有?”

第二天七点多钟,拉祖米兴醒来了,他忧心忡忡,神色严肃。这天早晨,他心里突然出现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意想不到而又困惑莫解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这样醒来。他纤悉无遗地牢记着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心里明白他发生了一桩不平常的事,并且产生了一个印象,这个印象他从未有过,而且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一切印象。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在他头脑里出现的那个梦想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毫无实现的可能性,他甚至感到惭愧了,所以他马上就想起了别的事,想起了更迫切的和困惑莫解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该死的昨天”遗留给他的。

两个女人悄悄地跟着拉祖米兴上楼去了,当他们走到四楼女房东门口的时候,她们发觉,女房东的门闪开了一条狭缝,两只尖利的乌黑眼睛在黑暗里注视着母女俩。当她们的目光相接触的时候,门忽然砰地关上了,关得这么响,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被吓得差点儿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