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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节

他在人行道当中跪下来,幸而这当儿人行道上阒无一人。

“对?您说,对?这样看来,您……您……”他兴高采烈地叫喊起来,“您是善良、纯洁、理智和完美的源泉!来,握握手,伸过手来……您也来跟我握握手,我立刻要在这里跪下来吻你们的手!”

“别这样,我请求您,您这是要干什么?”不知所措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喊道。

“对,对……虽然我并不完全同意您的见解。”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严肃地补充说,并立刻大叫起来,因为这会儿他把她的手捏得痛极了。

“起来,起来!”杜尼雅笑起来了,她也着慌了。

“天哪,我可不知道。”可怜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回答道。

“你们不让我吻你们的手,我决不起来!这样就行,够啦,我起来了,咱们走吧!我是个倒霉的傻瓜,我配不上你们,我喝醉了,我很惭愧……我不配爱你们,可我向你们下跪——这是每个人的义务,只要他不是十足的畜生!我下跪过了……你们的旅馆到了,单就这一点来说,罗季昂不久前撵走了你们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是做得对的!他怎么会叫你们住这样的旅馆。这是荒唐的!你们可知道,来借这个旅馆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可是您是他的未婚妻!您是他的未婚妻,对吗?我老实对您说吧,这样看来,您的未婚夫是个卑鄙的家伙!”

“你们以为怎样?”拉祖米兴叫道,把嗓门提得更高,“你们以为,我因为他们胡说而不满吗?废话!我喜欢人家胡说!胡说是一切动物中只有人才能享受的唯一的特权。人是从错误中得到真理的!因为我是人,所以我也胡说八道。如果你不犯十四次错误,那你就得不到一个真理,也许得犯一百十四次错误,这是好事嘛;可是我们都没有本领发表错误的意见!你对我发表错误的意见,发表你自己的不正确的意见,那我就会吻你。发表自己的不正确的意见——要比转述别人的一个真理更有意义;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才是一个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不过是只鹦鹉!真理不会避开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死;例子俯拾即是。现在我们是怎样呢?就科学、文化、思维、发明、理想、愿望、自由主义、理性、经验和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一切方面来说,我们无一例外地还都是中学预科生!喜欢靠别人的智慧过日子,成为我们根深蒂固的习惯了!是不是这样?我说得对吗?”拉祖米兴叫道,一边摇着被他握得紧紧的这两个妇女的手。“是不是这样?”

“喂,拉祖米兴先生,您忘记啦……”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开腔了。

“我告诉您吧。”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怯生生地插嘴说,可是这只有推波助澜。

“对呀,对呀,您说得很对,我放肆了,我很惭愧!”拉祖米兴恍然大悟,“但是……但是……你们不会因为我说这样的话而生我的气吧!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不是由于……哼!这是卑鄙无耻的;总而言之,不是因为我对你们……哼!……好吧,我不用说明原因,我不敢说!他进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这个人不是我们一道的人。这不是因为他在理发店里卷过头发,也不是因为他急于要表现自己的才智,而是因为他是个密探和投机者;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和小丑,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您以为他有才智吗?不,他是个笨伯,是个傻瓜!哼,他配做您的丈夫吗?哎哟,天哪!您瞧,女士们,”他忽然在上旅馆去的楼梯上站住了!“虽然我家里的客人们都喝醉了,但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虽然我们都胡说,所以我也胡说,然而我们的胡说最后还是会达到真理的,因为我们的路走得对头,而彼得·彼得罗维奇走的……是邪路。虽然我现在痛斥他们,但我尊重他们;虽然我甚至并不尊重扎苗托夫,但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是条小狗!连左西莫夫这头畜生我也尊敬,因为他为人正直而且精通本行……可是够了,话都说了,也得到了你们的原谅。你们原谅了吗?是不是这样?好,咱们走吧。这条走廊我熟悉,我到这儿来过;在这个地方,在三号房间里,发生过一件丑事……你们住在这里哪个房间?几号?八号?那么夜里你们可要锁上门,千万别让人进去。一刻钟后我带消息来,再隔半小时,我还要带左西莫夫来,你们等着吧!再见,我走啦!”

“是的,他不会发疯,绝对不会发疯。他也给过这种药,一种药粉,我看见过,可是你们来了……哎!……你们明天来就好了!我们出来,这是对的。一小时后,左西莫夫会亲自来向你们报告一切情况的。这个人滴酒不沾!我也不再喝酒……我为什么喝得这样多呢?因为他们把我拖入了一场辩论,这些人都该死!我发过誓,不参加辩论了!……他们说这种荒唐的话!我差点儿跟他们打起架来!我让舅舅在家里招待……哦,你们可相信:他们坚决认为个性绝对不存在,这就是他们所津津乐道的!仿佛不是他们本身,仿佛同他们本人毫无相似之处!他们都认为这是最大的进步。但愿这是他们荒谬的偏见,但事实上……”

“天哪,杜涅奇卡,这会发生什么事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惶恐不安地对女儿说。

“难道医生这样说的吗?”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着急地问。

“妈妈,您放心,”杜尼雅回答道,一边摘下帽子,卸下披肩。“上帝派了这位先生来帮助我们,虽然他是从酒宴上来的。您放心,可以依赖他。他已经为我的哥哥做了一切事情……”

“您说什么!”母亲叫喊道。

“哎哟,杜涅奇卡,谁知道他来不来!我怎么可以撇下罗佳!……我万万想不到会这样见到他!他是多么冷酷,好像他不高兴看见我们……”

“我明白,你们认为我喝过酒!”拉祖米兴猜到了她的心思,把她的思路打断了。他在人行道上迈开大步走起来,以致两个妇女几乎都跟不上他,而他却没有发觉。“废话!那么……我喝了酒,就像个糊涂虫啦,不是这么回事;我有醉意不是由于喝了酒。可我一见到你们,酒力就往我的头脑里直冲……别把我的话当真!不必介意:我胡说八道;我配不上你们……我根本配不上你们!……我把你们送回家,立刻就在这儿河里,往自己头上浇两桶水,我会清醒过来的……但愿你们知道,我怎样爱你们俩!……你们不要笑,你们不要生气!……你们可以生别人的气,可别生我的气!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我也是你们的朋友。我很希望……我有过这样的预感……去年,有过这样的片刻工夫……但是我根本没有预感到,因为你们好像从天而降。可我也许会整夜失眠的……这个左西莫夫前几天就怕他发疯……所以不应该让他受刺激……”

她泪光闪闪。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虽然还不十分相信,但不再反对了。拉祖米兴挽住母女俩的胳膊,把她们拉下楼去。但他还没有使她放心:“虽然他是机灵的,好心肠的,但他能履行诺言吗?要知道他喝过酒呢!……”

“不,妈妈,不能这样说。您没有看仔细,因为您老是在哭。他因为病得厉害,心里很烦躁,原因就在这里。”

“您……您……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您是一个天使!”拉祖米兴兴高采烈地叫喊道,“咱们走吧!娜斯塔西雅!立刻上楼去,坐在他身边,带着灯,我一刻钟后就回来……”

“哎呀,这个病!会发生什么事吗,会发生什么事吗!他跟你怎么说,杜尼雅!”妈妈说,一边怯生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想猜透她的心思,而杜尼雅也替罗佳说话,这使她得到了一半安慰。这样看来,她原谅他了。“我相信,明天他会改变主意的。”她追根究底地补上一句。

“妈妈,咱们走吧,”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说,“他答应了,一定会做到的。他救了哥哥,如果医生当真同意在这儿过夜,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

“可我相信,他明儿还会说那样的话……关于这件事,”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断然说,当然,这是症结的所在,因为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现在非常害怕谈到这点。杜尼雅走到妈妈跟前吻了一下。妈妈默然紧紧地拥抱她,接着焦躁不安地坐着等拉祖米兴回来,一边怯生生地注视着女儿。女儿抱着两臂,也等待着,兀自沉思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有一个习惯:她常常沉思地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来回踱步。在这样的时候,母亲总是有点儿怕打断她的沉思默想。

“不能去找女房东,这是最荒唐的!”他叫喊道,竭力劝阻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虽然您是他的母亲,如果您留在这儿,会使他发疯,那时候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么办吧:娜斯塔西雅现在在他那里坐一会儿,我送你们俩回去,因为你们妇女只身不便在街上行走;我们彼得堡这个地方常常发生……哦,那算不了什么!……然后我立刻跑回到这里来,我绝对保证,一刻钟后我会来告诉你们消息:他怎样了?睡了没有?等等。然后,听我说,然后立刻从你们那儿跑回家去——我家里有客人,他们都喝醉了,我把左西莫夫带来,这是一位替他治病的医生,现在他在我家里,他不喝酒;这个人不喝酒,他从来不喝酒!我拉他到罗奇卡那儿,然后立刻跑到你们那儿去;这样,一小时内,你们就可以听到两次关于他的消息——一次是从医生那儿得来的,你们要知道,是从医生本人那儿得来的;这可不是我自己编造的!如果情况不好,我保证,我会亲自带你们到这儿来;如果情况很好,那么你们就可以睡觉了。可我在这儿,在过道里过夜,他不会听见的。我叫左西莫夫宿在女房东那儿,这样方便些。现在谁对他有用,是您,还是医生?要知道,医生对他更有用,更有用。好吧,你们回家吧!可不能到女房东那儿去;我可以去,你们不能去:她不会让……因为……因为她是个傻头傻脑的女人。她会由于我而忌妒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我告诉您,她也会忌妒您……一定会忌妒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这完完全全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不过我也很傻……这没有什么!咱们走吧!你们相信我的话吗?嗳,你们相信不相信我?”

拉祖米兴在微醺中忽然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发生了强烈的爱情,这当然是可笑的。但只要看一下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特别是现在,当她抱着两臂,沉郁而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踱步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人就会原谅他。至于他那反常的心理状态,更不用说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妩媚动人——那高高的个子,异常匀称的体态,强壮有力,过于自信,在她的每个姿势中都显露出这种自信,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举止的娴雅和温柔。她的面貌酷肖她的哥哥,但美人的称号她是受之无愧的。她的头发深黄色,比她哥哥的头发稍微淡些;一双差不多是乌黑的眼睛奕奕有神,含有自傲的眼神;但有时,虽然只有片刻工夫,却显得异常仁慈。她的脸色是苍白的,但不是病容的苍白;她的脸透露出健康的容光。她的嘴略小一点,下唇鲜红,随下巴一同微微突出——这是她那漂亮的脸蛋上唯一的缺点,但是这个缺点却赋予她以一种独有的倔强性格,并且仿佛也赋予她以一种傲慢的表情。她的脸常常显露出一副严肃多于快活的、沉思的表情;可是微笑对这张脸是多么相称啊;快乐的、青春的、畅怀的欢笑对她也多么相称啊!热情、坦荡、有点儿憨厚、正直、勇士般孔武有力和喝醉的拉祖米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所以一见到她就着了迷,这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恰巧碰上了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让他头一次看到了杜尼雅跟哥哥重逢时那相亲相爱和欢乐的情景。接着他又看到了她哥哥那无礼的、忘恩负义的和无情的命令,使得她气得下唇瑟瑟发抖——他就不能自持了。

他们站在楼梯平台上女房东的门口谈这些话的。娜斯塔西雅站在楼梯的下面一级给他们照着亮。拉祖米兴异常激动。还在半小时以前,他送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家来的时候,废话连篇,精神却十分饱满,头脑几乎是清醒的,尽管这天晚上他喝了大量的酒。现在他甚至觉得很高兴,同时他喝下的酒仿佛又一下子以加倍的力量往他的头脑里直冲。他同这两个女人站在一起,握住了她们俩的手,劝慰她们,态度异常坦率地向她们说明了理由。大概,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几乎每说一句话,就把她们的手握得更紧,直握得她们的手发痛,好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似乎丝毫不觉得害臊。她们有时痛得从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手里抽回手去,可是他不但没有注意到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更用劲地把她们往自己的身边拉。如果她们叫他身子颠倒地从楼梯上滚下去,为她们效劳,他也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立刻就照她们的吩咐去做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焦躁不安地想念着她的罗佳,虽然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脾气很古怪,把她的手握得这么痛,但当时因为她把他看作一位天神,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古怪的动作。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尽管也感到焦躁不安,尽管她天性刚强,但跟她哥哥的朋友那炯炯发光的奇怪的目光相接触的时候,却不禁感到了诧异,甚至差不多惊慌起来。只是由于娜斯塔西雅对她们所说的关于这个古怪的人的话引起了她无限的信任,她才不想逃避他,拉着她的母亲走掉。她也明白,或许她们现在不能逃避他了。但是十分钟后,她定心了:拉祖米兴有个特点,不管情绪怎样,他会一下子就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所以人们很快就会认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刚才他在微醺中站在楼梯上胡言乱语,说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个古怪的女房东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不但会由于他而忌妒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而且也会忌妒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这倒是心里话。虽然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已经四十三岁,但她风韵犹存,而且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轻得多,那些直到老年依然心境开朗、头脑灵敏、正直、诚实而热情的妇女往往是这样。我附带说一句,保持这一切甚至是老年仍能留住美色的唯一方法。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稀少了,眼睛周围早已出现了一条条细微的皱纹,忧虑和痛苦使两边脸颊凹陷和干瘪了,然而这张脸还是很漂亮。这简直是一幅杜涅奇卡的肖像。只不过年纪大了二十岁,此外,下唇也生得不一样: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的下唇不向前突出,她情感丰富,但并不使人感到肉麻。她胆小,肯忍让,但是有一定的限度:她能作很多让步,并且乐于接受人家的意见,甚至也能同意去做违背她的信念的事,但始终坚持一条正直的、有原则的和最低限度的信念的界线,任何情况都不能使她超越这条界线。

“我找这儿的女房东去,”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坚持地说,“我恳求恳求她,让个地方给我和杜尼雅宿一夜。我可不能这样撇下他,我不能!”

拉祖米兴离去后,隔了二十分钟,传来了两下轻轻的、但很急促的敲门声;他回来了。

“而且您不回去,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也不能只身住在旅馆里!您考虑一下,您住在哪儿!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个坏蛋,难道不能给你们找个更好的住所吗……不过,你们要知道,我喝了些酒,所以……我说话粗鲁;请你们别介意……”

“我不进来,没有工夫!”门开启时,他慌慌忙忙说,“他呼噜呼噜地睡得很熟,睡得酣畅而且安宁,上帝保佑,让他睡十个钟头吧。娜斯塔西雅坐在他那儿;我叫她等我回去后再离开。我现在去带左西莫夫来,他会向你们报告的,然后你们去睡觉;我看你们都累坏了。”

“哎呀,您说什么呀!”

他在走廊上跟她们告别,就跑下楼去了。

“你们要把事情弄糟吗!”拉祖米兴恼火了,也低声地说,“咱们出去,哪怕到楼梯上站一会儿也好。娜斯塔西雅,照亮!我向你们保证,”他已经走到了楼梯上,把声音压低了一半继续往下说,“不久以前,他几乎要揍我,也要揍医生!你们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揍医生!医生连忙避开了,免得惹他生气,我也走了,可是我跑到楼下守着,他立刻穿上衣服,溜出去了。如果你们惹他生气,现在他又会溜走,夜里,他会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的……”

“一个多么机灵……忠实的青年啊!”兴高采烈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扬声叫道。

“我决不走!”她几乎绝望地对拉祖米兴低声说,“我要留在这儿,不管睡在哪里……你送杜尼雅回去吧。”

“看来是个好人!”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带着几分热情回答道,又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你疯啦!专制魔王!”拉祖米兴咆哮起来,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再回答,也许他没有力气回答了。他在沙发榻上躺下了,侧身向壁,疲惫不堪。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用好奇的目光看看拉祖米兴;她那对乌黑的眼睛炯炯发光:拉祖米兴甚至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愣了一下。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好像猛吃一惊似的站住了。

隔了一小时光景,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并传来了另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两个妇女所以等待,是因为这会儿她们十分相信拉祖米兴的话了;真的,他竟然把左西莫夫带来了。左西莫夫马上就同意离开酒宴去看望拉斯柯尔尼科夫,但却不情愿地而且疑虑重重地来见这两个妇女,他不相信喝醉的拉祖米兴的话。可是他的自尊心立刻受到了抚慰,甚至得到了满足:他明白了,她们当真像等待先知那样等着他。他足足坐了十来分钟,把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完全说服了,并且安慰了她一番。他的话里流露出异常的同情。但说话的态度是沉着的、带几分矫揉造作的严肃,完全像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医生在发表重要的医学问题的意见,没有一句话脱离本题,也没有流露一点意思要跟这两个妇女建立更密切的私人关系。他进去的时候就发觉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美貌惊人,在会见她们时,他甚至极力不看她,并且只跟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谈话。这一切使他极其满意。他谈到了病人,说他现在情况很好。据他的观察,病人的病,除了最近几个月来生活上恶劣的物质条件以外,还有几个精神上的原因,“可以说是许多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影响,以及惊慌、忧虑、操劳和某些想法等等所促成的。”暗中看到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非常用心地听着,左西莫夫便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焦虑不安地怯生生地问:“是否有点儿像精神错乱,”对于这个问题,他安详而带坦然的微笑回答说,他的话被过分夸大了;当然,病人显然有一种固执的想法,有一种偏执狂的征象——因为他,左西莫夫,现在正在特别注意这些异常有趣的医学问题——但得回想一下,几乎直到今天病人还常常说糊涂话,而……而且,当然啰,他的亲人们的到来会使他恢复健康,会使他消除忧虑而促进病情好转的,“只要能够避免再受特别的刺激。”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于是他站了起来,矜持而冷淡地告辞了。于是她们向他祝福,热烈地感谢他,央求他。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甚至主动地向他伸过手去跟他握手,他得意扬扬地走了,觉得不虚此行,尤其觉得自己应付得蛮得体。

“你听我说,妹妹,”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在她们后面重复地说,“我没有说胡话;这门婚事是卑鄙的。让我做坏蛋吧;可你不应该……有一个就够了……虽然我是个坏蛋,可我不会认这样的妹妹。要么我,要么卢仁!你们走吧……”

“咱们明儿再谈吧;现在你们一定要去睡觉!”拉祖米兴坚持地说,同左西莫夫一道走了。“明儿我尽可能早些来向你们报告消息。”

“哥哥,明天再谈吧,”杜尼雅说,不觉起了怜悯之心。“咱们走吧,妈妈……罗佳,再见!”

“这个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真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们俩走到街上的时候,左西莫夫几乎馋涎欲滴地说。

“那么,真有其事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喊道。

“迷人的女子?你说她是迷人的女子!”拉祖米兴大叫起来,蓦地向左西莫夫扑了过去,卡住了他的脖子。“如果你再胆敢……你懂吗?懂吗?”他叫道,一边抓住他的领子,摇了摇,把他逼到了墙跟前。“听见吗?”

“他在说胡话!”薄醉的拉祖米兴叫喊起来,“要不然他怎么敢!明天他就不会说这样的糊涂话……今天他当真把他撵走了。这是事实。那个人也恼火了……在这儿夸夸其谈,自诩博学,然后夹着尾巴溜走了……”

“放手,酒鬼!”左西莫夫挣脱出来。接着,当拉祖米兴放开他的时候,他目光定定地直瞅着拉祖米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拉祖米兴站在他面前,垂着两手,陷入了忧郁而严肃的沉思中。

“杜涅奇卡,你也是好大的火气,别说啦,明天……难道你没有看见……”母亲急坏了,向杜尼雅奔过来,“哎哟,咱们还是走吧!”

“当然啰,我是个笨伯,”他脸上笼罩着阴云,说,“但……你也是。”

“我不能照办!”姑娘受了委屈,大声叫道,“你凭什么权利……”

“错了,老兄,我可不是像你那样的笨蛋。我决不痴心梦想。”

“我在说胡话吗?不……你是为了我才嫁给卢仁的。可是对你的这种牺牲我不领情。所以,你写封信,在明天前写好……拒绝他……明天早上让我看一遍,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他们默然走了一阵,当他们走近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住所的时候,忧心忡忡的拉祖米兴这才打破了沉默。

“哥哥,你要想一想,你说的是什么话呀!”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开始生气地说,可是立刻忍住了。“或许现在你身子不舒服,累了。”她温柔地说。

“喂,”他对左西莫夫说,“你倒很不错,可是你啊,除了你所有的种种恶劣的品质以外,还是个色鬼,这我知道,而且又是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你是个神经质的、软弱无力的家伙,你胡作非为,养尊处优,无恶不作——我管这叫道德败坏,因为这简直是使人道德败坏。你装得那么温柔多情,说实话,我简直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做个好医生,甚至做个热心的医生。你睡的是羽毛褥子(你是医生嘛!),夜里常常起来替人治病!三年后,你就不会起来替人治病……是呀,见鬼,这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你今天将要在女房东的家里过夜(好容易说服她答应了!),可我睡在厨房里:你有更亲密地认识她的机会了!但这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回事!老兄,连这种影子也没有呢……”

“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喊道。

“我根本不想。”

“杜尼雅,”拉斯柯尔尼科夫费力地继续往下说,“我不愿意让这门婚事成功,所以你明天应当头一句话就拒绝卢仁,叫他立刻滚蛋。”

“老兄,这是腼腆、缄默、羞怯和残酷无情的贞淑,可是她唉声叹气的时候,就像蜡在融化,简直像蜡在融化!我求你,帮我摆脱她!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我会报答你的……我会不惜牺牲头颅来报答你的!”

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凝眸瞧着哥哥,等着他说下去。娜斯塔西雅已经把这场争吵就她所能理解的告诉了母女俩,她们都摸不着头脑,等着他说下去,心里感到很痛苦。

左西莫夫笑得比先前更响亮了。

“罗佳,你说什么啊!你,大概……你不愿意告诉我们……”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慌地说起来,但她眼睛看着杜尼雅,把话缩住了。

“嘿,你被迷住啦!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呀……他真是个好人……杜尼雅,不久前我曾经对卢仁说过,我要把他赶下楼去,我把他撵走了……”

“我向你保证,这不会有多大麻烦的,你爱说什么废话就说什么废话吧,只不过要坐在她身边说。何况你是个医生,替她治病吧。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她家里有架旧式小钢琴;你知道,我能弹几下,我弄到了一支歌曲,一支真正的俄罗斯歌曲:《我洒着热泪……》,她爱唱真正的俄罗斯歌曲,就从歌曲入手吧;而且你是个钢琴名手,教师,鲁宾斯坦[1]……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没有,罗佳,但他已经知道我们来到了。罗佳,彼得·彼得罗维奇真是个好人,我们听说今天他来看过你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有点儿胆怯地补充说。

“你答应过她什么没有?订过什么约吗?也许答应过结婚吧……”

“慢着!”他又叫住了她们,“你们老是打断我的话,我的思路被打断了……你们去看过卢仁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这回事!她也根本不是那种人;切巴洛夫曾经追求过她……”

“三年没看见他啦,难道我不能看看他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噢,那么把她抛弃吧!”

“咱们走吧,妈妈,哪怕出去一会儿也好,”杜尼雅发慌了,嘟嘟囔囔说,“我们显然使他很痛苦。”

“可不能这样就抛弃!”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恼怒地反复说,“别让我痛苦啦!够了,你们回去吧……我受不了!……”

“为什么不能?”

“我怎样,怎样感谢您呢!”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又紧紧地握住了拉祖米兴的手,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打断了她的话:

“是呀,不知怎的不能这样抛弃,就是不能这样抛弃!老兄,这里有魅力这个因素。”

“我留在他这儿!”拉祖米兴叫道,“我一刻也不离开他。我家里的那几个客人,去他们的,让他们去生气吧!反正有我舅舅招待他们!”

“那你为什么勾引她?”

“你们别让我痛苦啦!”他说着,愤怒地把手一挥。

“我根本没有勾引过她,也许因为我自己傻,甚至受了她的勾引,可是她会满不在乎,你也好,我也好,反正一样,只要有人坐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就够了。这种情况,老兄……这种情况我无法向你形容——而且你精通数学,现在还在研究,我知道……唔,你就教她微积分吧,老天为证,我一点不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她根本无所谓:她会看着你,唉声叹气,这样叹一整年气。顺便说说,我曾经向她很久地,连续两天大谈普鲁士贵族院(因为跟她有什么可谈的呢?),她只是唉声叹气、浑身冒汗!不过你别谈爱情——她会羞得发抖的——可你要装出不能离开她的样子,这就够了。怪舒服的;完全像在家里一样——看看书,坐坐,躺躺,写些东西……你甚至可以小心地吻她……”

“晚上到的,罗佳,”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回答道,“火车误点了。可是,罗佳,我现在决不离开你了!我要在你这儿过夜,守着你……”

“我找她干什么?”

“你们回去吧……同他一块儿回去吧!”他断断续续地说,一边指指拉祖米兴。“到明天,明天一切事情……你们到达好久了吗?”

“哎呀,我真不知道怎样给你解释!要知道,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以前也想到过你……你反正要结婚!早些或晚些,对你都不是一样吗?老兄,这是享受羽毛褥子的开端——哎呀!而且不仅仅有羽毛褥子!你在这里会恋恋不舍的;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是个锚地,是个静寂的避难所,是地球的中心,是三条鱼支撑着的世界的基础[2];这里有煎饼,油腻腻的鱼肉烤饼,晚上的茶炊,轻轻的叹息,暖和的、敞胸的女短褂和烧得暖烘烘的火炕——你好像死了一样,但你是活着的,一举两得嘛!哦,老兄,见鬼,我说得过分了,该睡觉啦!我告诉你:夜里我有时会醒来,那我就跑去看他。不过,不要紧,我瞎说,不会有什么事。你尤其不必担忧,如果你愿意,也跑去看他一次。但是,如果你发觉什么,比方,他说胡话,或者发烧,或者出什么事,那你立刻就来叫醒我。但不会出什么事的……”

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脸色惨白;她那只被哥哥握着的手在瑟瑟发抖。

[1] 安·格·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和作曲家。

他乏力地向拉祖米兴摆了摆手,阻止对他母亲和妹妹讲那滔滔不绝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和热情洋溢的安慰话。他拉住了她们俩的手,有一会儿工夫他默然不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看得他母亲害怕起来了。他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强烈得令人痛苦的感情,但也带有呆滞的,甚至仿佛是疯狂的神情。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2] 古代传说世界是靠三条鱼支撑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欠起身子,在沙发榻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