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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七节

“别说啦!不用说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话!……”病人不说话了;可是,这当儿,他那溜来溜去的目光落到了门口,他看见了索尼雅……

马尔美拉多夫已经咽着最后一口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脸,她又俯下身去看他。他一直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他使劲地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起话来;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心里明白,他在要求她宽恕,立刻命令地向他叫道:

他一直没有发觉她:她站在角落里阴暗的地方。

神父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个是谁?这个是谁啊?”他突然声音嗄哑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神色惊慌,目光非常可怕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女儿,一边使劲地支起身子。

一阵长久的、怕人的咳呛打断了她的话。她往手帕里吐了一口痰,拿给神父看,另一只手痛苦地按住胸口,手帕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躺下,躺一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

“唉,天哪!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宽恕!如果他没有被轧伤,今天就会喝得烂醉回家。他只有一件衬衫,而且已经穿旧了,穿得破烂不堪了,他会倒在床上死睡不醒,可我得洗衣服洗到天亮,洗他的破衣服和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一亮,我就坐下来补缀——这就是我夜里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说宽恕!我已经宽恕他了!”

可是他用一只手勉强地支撑着身子。他疯狂地、目不转睛地把女儿打量了一会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穿这样的衣服。他忽然认出了她,这个遭人歧视、悲痛万分、装束入时而内心羞惭的女儿。她顺从地等着轮到她跟临死的父亲告别,脸上流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忙乱地服侍着病人,端水给他喝,给他抹去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只偶尔抽空掉转脸去跟神父谈几句。现在她几乎发狂地突然向他扑了过去。

“索尼雅,我的女儿!请你原谅!”他叫道,想把手伸给她,但是一失去支撑,身子就从沙发榻上摔了下去,脸朝下掉在地板上。他们急忙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索尼雅有气无力地大叫一声,跑过去抱住了父亲,一动不动地拥抱着他。他死在她的怀抱里了。

“在临终的时刻应该宽恕他,可是说这样的话是一桩罪过,太太,这样的情感是极大的罪过!”

“他达到目的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着丈夫的尸体,叫道,“嗐,现在我该怎么办呀!我拿什么来埋葬他!明儿我拿什么给他们,给他们吃啊?”

“您不明白我的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把手一挥,恼怒地嚷道,“他们为什么应该赔偿?要知道,他喝醉了,他自己滚到马蹄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给我们带来了痛苦。要知道,他是个酒鬼,所有东西都被他换酒喝了。他常常偷走我们的东西,跑到酒店里去,他们和我的生命都被他在酒店里给毁了!谢天谢地,他快要死了!可以少受些损失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

“也许那些无意中闯了祸的人愿意赔偿你们的损失,至少会按他的收入给予赔偿的……”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对她说,“上星期,您这个死去的丈夫把他的生活和境况全都告诉了我……真的,他怀着热烈的敬意谈到了您。从那天晚上起,我知道了,他对你们是多么忠诚,特别是对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尊敬您,爱您,尽管他有个不幸的弱点;从那天晚上起,我们交了朋友……请允许我现在……聊表心意……对我的亡友尽一份绵薄之力。这里是……二十个卢布,请收下,我想:如果这几个钱对你们有所帮助,那么……我……总而言之,我还要来的,我一定要来的……我也许明儿再来……再见!”

“这不是一桩罪过吗?”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指指临终的人,嚷道。

他快步走出了屋子,尽快地挤出人丛下楼去了;可是他在人丛里突然碰到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因获悉发生了车祸而要来亲自处理。自从在警察局里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们没见过面,可是尼柯季姆·福米奇却立刻认出了他。

“这是一桩罪过,一桩罪过,太太。”神父摇摇头,说。

“啊,是您?”他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嘿!他是慈悲的,可是对我们却不!”

“他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大夫来过了,神父也来过了,该办的事都办了。您别惊动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就有肺病。您要尽力安慰她……我知道,您好心肠……”他直瞅着他的眼睛,微笑地补充说。

“上帝是慈悲的;求至高无上的神救助吧。”神父说话了。

“您身上怎么有血迹。”尼柯季姆·福米奇说,在灯光下,他看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坎肩上有几点鲜红的血迹。

“这些孩子叫我怎么办啊?”她指指那几个孩子,愤怒地厉声插嘴说。

“是呀,我沾上了血……我浑身都是血迹!”他神态异样地说,接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忏悔和授圣餐的仪式完毕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又走到丈夫床跟前。神父倒退了几步,告别时说了两句话,安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

他悄悄地、不慌不忙地走下楼去,他身子发烧,可他却毫不觉得;现在他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突然涌现的具有一股充沛强大的生命力的广大无边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和一个被判处死刑、突然获得出乎意外的赦免的囚犯的感觉相似。他走下半条楼梯,被归去的神父赶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给他让路,他们彼此默默地点点头打个招呼。但是他走下楼梯的最后几级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人追赶着他。这是波列尼卡;她边追他,边喊:“喂!喂!”

这时,跑去找姐姐的波列尼卡从过道上穿过人丛急匆匆地挤进来了。她走进去了,因为狂奔了一阵而有点儿气急。她摘下了头巾,两只眼睛找着母亲,走到跟前,说:“姐姐来了!我在街上碰到的!”妈妈叫她跪在自己身边。有个姑娘打人丛里悄悄地胆怯地挤了进来。她突然在这个屋子里,在贫困、破烂、死亡和绝望中出现,使得大家都感到奇怪。她穿得也不好;她的衣着是极便宜的,一副街头妓女的打扮,合乎自己那个特殊阶层的喜爱和派头,并且显然无耻地暴露了自己的目的。索尼雅在过道里门限前站住了,但没有跨进门限去。她手足无措地朝四下打量了一下,似乎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而且忘记了,她穿的是一件在这个地方不适宜穿的、煞费苦心才买到的一种花缎衣服,衣服的下摆长得令人可笑,她那条宽大的钟式裙把门堵住了;她也忘记了,脚上蹬的是一双淡色皮鞋,并且还带着一把妇女用的小阳伞,虽然夜里用不着带,但她还是带了;甚至还忘记了她头上那顶插着一根色泽鲜艳的火红色羽毛的令人发笑的圆草帽。帽子轻薄地歪戴着,脸显得瘦削而又苍白,神色惊惶,嘴张开着,吓得两眼呆定。索尼雅十八岁了,个子瘦小,但有一头相当漂亮的淡黄发,一对妩媚动人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地看看床,又看看神父;她赶过一阵路,所以也气喘吁吁的。末了,一阵窃窃私语,还有人丛里所说的几句话,大概都飞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了头,一步跨过了门限,在屋子里站住了,但还是站在门口。

他向她掉转头去。她跑到楼梯的最后一级,就在他面前站定了,跟他只相隔一级梯级。一道暗淡的光从院子里照射进来。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清楚了小姑娘那瘦削的但却很可爱的脸蛋在向他微笑,快乐而稚气地望着他。她是带着一个显然她乐于接受的使命而跑来的。

人们都往后退了。忏悔仪式不久就结束了。临终的人未必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拉住了丽多奇卡,又把那个男孩子从椅子上拉下,退到壁角炉子跟前跪下来,但她叫孩子们都跪在她面前。那个小姑娘只是瑟瑟发抖;男孩子裸露着两个膝头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举起小手,循规蹈矩地画着十字,在地上磕头,大概他觉得这样做非常有趣。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咬住嘴唇,眼里噙着泪水;她也在做祷告,间或拉直孩子身上的衬衫,还把围巾披在小姑娘那裸露得太多的肩膀上,这条围巾是从五斗橱里拿出来的。她并不站起来,仍旧在祈祷。这当儿里面那几个房间的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给打开了。在过道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楼上的房客都跑来了,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跨进门槛里去。只有那支残烛的微光照着这个场面。

“喂,您叫什么名字?……还有,您住在哪儿?”她气急败坏地、急促地问。

这当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过道里看热闹的人们让开了,一个神父带着一份圣餐在门口出现。这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警察在发生车祸的时候就去请他。大夫立刻把座位让给了他,跟他互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拉斯柯尔尼科夫恳求大夫稍待一会儿。大夫耸耸肩膀留下了。

他两手按在她的肩上,快乐地打量着她。他这么高兴地看着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可以……不过我预先向您声明,这是完全无效的。”

“谁叫您来的?”

“那么您还是放血吧!”

“索尼雅姐姐叫我来的。”小姑娘回答道,笑得更快乐了。

“没救了!他就要断气……而且头部伤势严重……嗯。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再活五分钟或十分钟。”

“我知道,索尼雅姐姐叫您来的。”

“难道不能救了吗?”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说:‘波列尼卡,快去!’”

“马上就要死了。”

“您喜欢索尼雅姐姐吗?”

“您认为怎样?”他问。

“我最喜欢她!”波列尼卡口气特别坚决地说,她的笑容突然变得严肃了。

“奇怪,他怎么还能醒过来。”大夫悄悄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您会喜欢我吗?”

大夫进来了,是一个整洁的德国小老头儿。他带着怀疑的神情四下看看,走到病人跟前去按他的脉搏,一边聚精会神地摸摸病人的头。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协助下,解开了浸透了鲜血的衬衫,病人的胸膛袒露出来了;胸脯不成样子了,被踩得血肉模糊;右胸的几根肋骨折断了。左胸上,恰好在心脏上面有一大块致命的、发紫的伤痕,这是被马蹄猛地踩过的痕迹。大夫把眉头皱紧了。警察告诉他,说这个被轧坏了的人滚入了车轮下面,在马路上被拖了三十来步。

小姑娘没有回答,他看到她把脸挨近了他,那丰满的小嘴天真烂漫地凑过来吻了他一下。她那瘦得像火柴杆一样的两条胳膊忽然紧紧地搂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小姑娘嘤嘤地啜泣起来,脸越来越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谢天谢地,大夫来了!”喜出望外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道。

“爸爸是怪可怜的!”过了半晌,她说道,一边抬起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用两手擦去眼泪。“现在常常发生这样的车祸。”她装出一副特别矜持的样子,出人意外地补充说。当孩子们忽然想学“大人”的口气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竭力装出这么一副特别矜持的样子。

“别说话啦!”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恼怒地叫道,“她为什么光着脚,你自己不是知道嘛!”

“爸爸喜欢您吗?”

“她光着脚哪!光着脚哪!”他嘟哝说,疯子般的目光盯住了小姑娘那双光脚。

“他最喜欢丽多奇卡,”她挺认真地接下去说,笑也不笑,说话的神气完全像个大人。“他喜欢她,因为她年纪最小,身体又不好。他常常带糖果来给她吃。他教我们读书,也教过我语法和神学,”她充满自尊心地补充说,“可是妈妈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们都知道,她很喜欢我们读书,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是妈妈要我学法语,因为我已经该受教育了。”

“还要说什么话吗?”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

“您会做祷告吗?”

“啊……啊……”他焦躁不安地向她点点头。他想说什么。

“噢,我们当然会做!我们早已会做祷告了;我已经长大了,我自己常常默默地祷告,可是柯里亚和丽多奇卡都是跟着妈妈大声地祈祷的;他们先念:‘圣母’,接着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索尼雅姐姐,求你保佑她,’然后又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我们的继父,求你保佑他,’因为我们以前的那个父亲已经死了,这个是我们的继父,我们也给那个父亲祷告。”

“去请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向他叫道;他听从她的叫嚷,不再说话了。他那怯生生的、忧郁的目光在寻找她;她又回到他跟前去了,站在枕头旁边。他心神安定些了,但是没有安定多久。不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爱女小丽多奇卡身上,她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在发病似的。她用惊讶的、稚气的目光凝视着他。

“波列奇卡,我叫罗季昂;你们什么时候也给我做祷告:‘你的仆人罗季昂’,只要这样祷告就行。”

“神父!”将死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话了。

“往后,我一辈子替您祷告。”小姑娘热心地说,忽然又笑起来,一边向他扑上来,又紧紧地搂住了他。

“啊,可诅咒的生活呀!”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名字告诉了她,也把地址告诉了她,答应明天一定再来。小姑娘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他走到街上已经十点多了。五分钟后,他在桥上站住了,站在不久前一个女人投河的地方。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退到了窗跟前,脑门靠在窗框上,绝望地扬声叫道:

“够了!”他坚决地俨然说,“蜃景滚开吧,心造的恐惧滚开吧,幻影滚开吧!……我活着!难道我现在没有活着吗?我的生命还没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她应该进天国了——活够了,老大娘,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也是意志和力量……统治的时代……现在咱们瞧着吧!现在我们来较量较量吧!”他傲慢地补充说,仿佛他在向某种黑暗势力挑战。“我已经愿意在一俄尺宽的地方过日子了!……

“神父!”他声音嗄哑地说。

“此刻我衰弱无力,可是……我觉得病已经霍然痊愈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巧极了:到波钦柯夫的房子只有几步路了。即使不是几步,也一定要去看看拉祖米兴……让他赢了这场打赌吧!让他高兴高兴——没关系,让他高兴吧!……力量,力量是需要的:没有力量,你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的,但是他们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他自豪而且自信地补充说,勉强拖着脚步走下桥去。自豪感和自信心在他心里每分钟都在增强;他会立刻变成一个和以前不同的人。然而,究竟是什么事使他发生这样的变化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忽然觉得,他能活下去,他还活着,他的生命没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的结论下得过于仓促,但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马尔美拉多夫认出了她。

“可我请她也给仆人罗季昂做祷告呢,”这个念头蓦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对呀,这是……以防万一!”他补充说,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幼稚,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好极了。

“天哪!他的胸膛整个儿被轧伤了!鲜血直淌!鲜血直淌!”她绝望地叫道,“他的整件上衣得脱下!谢苗·扎哈罗维奇,假如你能够的话,把你的身子稍微侧转点儿。”她向他叫道。

他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拉祖米兴:在波钦柯夫的房子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新房客,看门人立刻就给他指点了路。走上半条楼梯,他就听见了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吵嚷,谈得很热烈。通楼梯的门洞开着;传来了一阵阵叫嚷声和争吵声。拉祖米兴的屋子相当宽敞,有十五个客人聚在一起。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前室里站住了。这儿,在间壁后边摆着两个大茶炊,还有各种酒类、盛满点心和菜肴的盘子和大盆子,房东的两个女仆都忙个不停,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房里端来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叫人去喊拉祖米兴。后者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得非常之多,虽然拉祖米兴几乎从来没有大醉过,可是这会儿可以看出他有点儿醉意了。

这些话说得快极了,她越说越快,可是一阵咳嗽一下子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滔滔不绝的雄辩给打断了。这当儿那个将死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又跑到他跟前去了。病人睁开眼来,因为还认不出,也弄不清楚这个人是谁,所以仔细地瞧着弓着身子站在他身边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长而微弱;嘴角淌着鲜血,脑门上冷汗涔涔。他认不出拉斯柯尔尼科夫,他的眼珠子不安地转动起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目光忧伤而严厉地望着他,但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喂,”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已经赢了这场打赌,而且当真没有人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我没有力气了,马上就会昏倒的。所以我马上就要走,祝你晚安,再见!你明儿来看我吧……”

“您不是阿玛尔-伊凡,您是阿玛丽雅·柳德维戈夫娜。我可不会像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之流那样不要脸,拍您马屁,他现在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响起了一阵笑声和叫喊声:“她们吵起来了!”),所以我会永远叫您阿玛丽雅·柳德维戈夫娜,虽然我压根儿搞不清楚,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看看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了什么事;他要死了。我请求您立刻把这扇门关上,谁也不许进来。至少要让人安静地死!要不然,我老实告诉您,明儿省长大人就会知道您的行为。公爵还在我做姑娘的时候就认识我了,他也没有忘记谢苗·扎哈罗维奇,还帮过他好多次忙哩。谢苗·扎哈罗维奇有许多朋友和靠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有高尚的自豪感,因此跟他们疏远了。他自知有这个倒霉的弱点,可是现在(他指指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一位慷慨的青年帮助我们,他有钱而且交游广阔。谢苗·扎哈罗维奇从小就认识他,您可以放心,阿玛丽雅·柳德维戈夫娜……”

“那么我送你回家!你不是说,你没有力气了,那么……”

“我干脆告诉您,您绝不可以放肆地把我叫作阿玛丽雅·柳德维戈夫娜;我是阿玛尔-伊凡!”

“你的客人怎么办?这个鬈发的人是谁?就是刚才向这里张望了一下的那一个。”

“阿玛丽雅·柳德维戈夫娜!我请您回想一下您所说的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傲慢地开腔了(她常常口气傲慢地跟女房东谈话,让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这会儿她甚至也不肯放过这个泄愤的机会)。“阿玛丽雅·柳德维戈夫娜……”

“这个吗?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我舅舅的一个熟人。大概,或许他自己跑来的……我让舅舅招待他们;他这个人顶呱呱;可惜,你现在不能跟他认识一下,去他们的,现在我顾不上他们了!他们现在也顾不上我,而且我也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以,老兄,你来得正好;再过一会儿,说真的,我会动手打人!他们都说这么荒唐的话……你简直想象不到,人会这样胡说八道;可是怎么不能想象呢?我们自己难道不也是胡说八道吗?让他们去胡说八道吧:可是以后他们就不会胡说了……坐一会儿吧,我去叫左西莫夫来。”

“哎呀,天哪!”她双手一拍,“您的酒鬼丈夫被马踩死啦,应该把他送医院!我是房东!”

左西莫夫甚至向拉斯柯尔尼科夫猛扑过去,可以看出,他怀着特别强烈的好奇心;他的脸马上变得和颜悦色了。

“他不应该死!”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嚷着,跑过去把门开得很大,想痛骂他们一顿,但在门口她碰见了李彼韦赫赛尔太太,她刚听到出了不幸的事故,便赶来恢复秩序。这是个最爱吵架的、不正派的德国女人。

“马上去睡吧,”他断然说,尽可能仔细地打量着病人,“夜里您最好服一包药。您服吗?我还是刚才配的……这是一包药粉。”

从门外传来了一阵谈话声,他们在谈论医院,并且责备着,说什么不应该在这儿闹得乱哄哄的。

“哪怕服两包也行。”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她咳呛得喘不过气来,可她的威吓却生效了。他们显然有点儿害怕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些房客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内心满足,一个接一个地挤回到门口去了。有人惨遭横祸的时候,甚至在他的至亲好友中也常常可以察觉出这样的一种心理:没有一个例外,尽管他们由衷地怜悯和同情这个惨死的人。

他立刻服了药粉。

“你们至少要让人安静地死!”她向这群人叫嚷起来,“你们看什么戏呀!还抽着香烟!咳—咳—咳!你们还戴着帽子进来!……那个人戴着帽子……出去!至少得尊敬遗体!”

“你亲自送他回去,那很好,”左西莫夫对拉祖米兴说,“我们且看他明天怎样,可是今天也不坏!比前些时候已经好多了。活到老,学到老嘛……”

当下,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警察都走了,有一个留下来暂时看守着。他费劲地把那些从楼梯上涌下来看热闹的人赶回楼梯上去。可是李彼韦赫赛尔太太的全体房客几乎都从里边屋子里跑出来了。开头他们只挤在门口,可是后来却成群结队地涌进屋子里去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恨透了。

“你可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左西莫夫对我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话,”他们一走到街上,拉祖米兴就贸然说,“老兄,因为这些人都是傻瓜,所以我把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你。左西莫夫叫我跟你在路上谈谈,也叫我要你谈谈,然后把我们的话都告诉他,因为他认为……你……是个疯子,或者像个疯子。这话你自己去想一想吧!首先,你比他聪明得多;其次,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你不必理会他的这种荒唐的看法;第三,这个胖子的本行是外科医生,现在,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你今天跟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改变了他对你的看法。”

“快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孩子嚷道。过后,他又默默地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瞪着眼,脚后跟朝前,脚趾张开着。

“扎苗托夫把一切话全都告诉你了吗?”

“波丽雅!”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去找索尼雅,快去。如果她不在家,你就对邻居说,你爸爸被马踩伤了,叫她一回到家,立刻就到这儿来……快去,波丽雅!喏,包上头巾!”

“全都对我说了,他做得很对。我现在弄清楚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明白了……对呀,总而言之,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有点儿醉意……这没关系……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他们当真都以为……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他们谁也不敢大声宣扬,因为这是最荒唐的胡说,特别是在这个油漆匠已经被捕的时候,这一切无稽之谈就站不住脚了,永远破产了。为什么他们都是傻瓜呢?那时我轻轻地揍了一下扎苗托夫——这话只能在咱们之间谈谈,老兄;请你别暗示,说你知道这件事;我发觉他是很敏感的;这事发生在拉维扎家里——可是今天,今天,一切都弄清楚了。主要是这个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捣的鬼!他的根据是你那一天在警察局里昏倒过,可是后来他也觉得害臊了;因为我知道……”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向窗前奔去;那儿,在角落里一把破椅上摆着一个盛满水的大瓦盆。这是准备夜里洗孩子们和丈夫的内衣用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在夜里洗衣服,一星期至少两次,有时还不止两次,因为他们已经穷得几乎没有可更换的内衣了。家里每人只有一件内衣,但肮脏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所不能容忍的,她常常宁愿在夜里,等到大家都睡了的时候,干这个她体力够不上的活儿而累得要命,为的是到早晨能够在拉过屋子的绳上晾干洗净的内衣,让他们穿上干净的,而不愿看到家里邋邋遢遢。她应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要求,把瓦盆端来了,但差点儿同那盆水一齐摔倒了。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找来了一条毛巾,把它放在水里浸湿,给马尔美拉多夫洗净血迹斑斑的脸。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站在旁边,双手按住胸口痛苦地喘着气。她自己也需要人扶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才明白,他劝他们把这个轧坏了的人抬到这儿来,也许做得不对,那个巡警也困惑地站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拉祖米兴说着酒话。

“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他向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反复地说,“您不用着急,钱由我付。没有水吗?……您给我一条餐巾,毛巾也好,不论什么手巾都可以,快拿来;还不知道他伤势怎样……他受伤了,但不会死的,您放心……看大夫怎么说!”

“那天,我所以昏倒是由于闷热和油漆味儿。”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当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央求一个人去请大夫。看来,隔一幢房子就是大夫的寓所。

“这还用说嘛!不仅仅是由于油漆味儿:你发了一个月烧啦;左西莫夫可以作证!只是这小子现在很悲观,你简直不能想象!他说:‘我比不上这个人的小指头!’就是说,比不上你的小指头。老兄,有时他是个好人。可是这顿教训,你今天在‘水晶宫’对他的这顿教训,太有效了!开头你吓唬他,吓得他发抖了!你几乎又使他对这种荒谬的胡说信以为真,后来,你忽然又向他伸舌头:‘给,你得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妙极了!他现在被击败了,羞得无地自容了!你实在了不起,应该这样对付他们。哎,可惜我不在场!他现在非常希望你去。波尔菲里也想跟你认识……”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久就发觉了,这个女人不是立刻就会昏厥的人。在这个惨遭横祸的人的脑袋下面忽然放了一个枕头——这是谁也没有想到过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给他脱去衣服,察看着,忙碌着,毫不惊慌;她忘记了自己,咬住颤动着的嘴唇,压抑着要从胸腔里冲出来的号叫。

“嘿……这个人也……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

“他达到目的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绝望地大声叫嚷,向丈夫猛扑过去。

“他不是把你当作疯子。老兄,我似乎对你说了太多的废话……要知道,你只对这感兴趣,刚才他大为惊奇呢;现在他明白了,你为什么感兴趣,一切情况都弄清楚了……那时,这使你多么气愤呀,你因此又发病了……老兄,我有点儿醉了,天晓得,他有怎么个想法……我告诉你: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你别介意……”

“看在上帝的分上,要镇静,别惊慌!”他又急又快地说,“他穿过街道的时候,被一辆四轮马车给轧伤了,别着急,他会醒来的,我叫他们抬到这儿来……我到你们这儿来过,您可记得……他会醒的,钱由我付!”

他们有半分钟工夫都不说话了。

马尔美拉多夫被放在沙发上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就跑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去了。

“喂,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开口了,“我要向你直说:刚才我在一个死人的家里,一个官吏死了……我把身边所有的钱都给了他的家属……刚才还有个人吻了我,假如我杀了人,也会……一句话,我在那儿还看见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了一根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又在说胡话了;我没有力气了,你扶住我……楼梯就在这边……”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站着,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孩子们都吓呆了。小丽多奇卡惊叫起来,跑到波列尼卡身边,把她抱住,浑身打着哆嗦。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拉祖米兴发慌了,问道。

“他在街上被轧伤了!这个醉鬼!”过道里有人叫道。

“头有点儿昏,不过这没有什么,倒是我心头很烦闷,烦闷得慌!仿佛那个女人……真的!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啊?你瞧!你瞧!”

“放在沙发榻上!把他放在沙发榻上,头放在这边。”拉斯柯尔尼科夫指点着。

“什么东西?”

“放在哪儿?”鲜血淋漓、不省人事的马尔美拉多夫被抬进了屋子的时候,一个警察朝四下看看,问。

“你怎么看不见啊?你可看见我屋子里有灯光?透过隙缝……”

“波列尼卡,你不会相信,而且也想象不到,”她边说,边在屋子里踱步,“我们住在外祖父家里过着多么快乐和阔绰的生活啊。这个酒鬼害了我,还害了你们!外祖父是个上校文官,快要当省长了;他只差一步了,所以人们都来拜访他,说:‘伊凡·米哈依雷奇,我们都把您当作我们的省长呢。’当我……咳!当我……咳—咳—咳!该死的生活!”她大声地叫道,两手抓住了胸口,要把痰咳出来。“当我……唉,当我在最后一次的舞会上……在贵族领袖的公馆里……公爵夫人别席美尔娜雅看见了我——后来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她为我祝过福,波丽雅,她马上问:‘那个是不是在毕业典礼上跳披肩舞的可爱的姑娘?’……(“破旧的东西要补好;你去拿枚针来,照我教你的方法马上去补,要不然,明儿……咳!明儿……咳—咳—咳!……破洞会更大!”她费劲地叫道。)……那时还有宫廷侍从谢果尔斯基公爵刚从彼得堡来……他跟我跳过玛祖卡舞,第二天就想来求婚;可是我婉言拒绝了,说我早已有了心上人。波丽雅,这个心上人就是你爸爸;你的外祖父大发脾气……水预备好了吗?嗯,把衬衫给我;那双长袜呢?……丽达,”她叫小女儿,“你今天夜里不要穿衬衫睡觉;不管怎么样……把长袜拿出来同衬衫放在一起……一块儿洗……这个衣衫褴褛的人,酒鬼,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把衬衫穿得像一块抹布了,破破烂烂了……我要放在一块儿洗呢,免得接连两夜受罪!天哪!咳—咳—咳—咳!又咳嗽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大声叫道,瞥了一下站在过道里一群看热闹的人和抬着一个什么东西挤进她屋子里去的那些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抬着什么东西?天哪!”

他们已经站在靠近女房东厨房门的最后一段楼梯前面。他们在楼梯下面真的发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小室里有灯光。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往常一样,有了空闲,便马上在自己斗室里的窗子和炉子之间来回踱步,两臂交叉地紧抱在胸前,一边自言自语,不断咳嗽。近来伊凡诺夫娜差不多时常跟自己的大女儿,十岁的波列尼卡谈话,虽然她不懂的事还很多,但是知道妈妈喜欢她,所以常常睁着那对聪慧的大眼睛看她,竭力装出非常懂事的样子。这会儿,波列尼卡正在给小兄弟脱衣服,因为他整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让他上床睡觉。这孩子等着给他换衬衫,衬衫夜里要洗的,他不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板着脸,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动也不动,两条小腿伸得笔直,脚后跟并紧,脚趾张开。他侧耳倾听着妈妈跟姐姐的谈话,撅着嘴,瞪着眼,一动也不动,完全是一副聪慧的孩子临睡前坐着让人脱衣服时通常所应有的姿势。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站在屏风旁边,也等着替她脱衣服。通楼梯的门开着,多少可以消散一些从别的屋子里飘来的烟草的烟雾,这个可怜的害肺病的女人常常被烟气呛得久久不停地咳嗽,咳得很痛苦。这一星期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似乎比以前更消瘦了,脸颊上的红潮比以前更鲜明了。

“奇怪!也许是娜斯塔西雅。”拉祖米兴说。

“往这边走,往这边走!抬上楼去,要让头朝上;拐弯……对啦!我付钱,多谢。”他嘟哝说。

“这个时候她是从来不到我的屋子里来的,而且她早已睡了。可是……我倒不怕!再见!”

他甚至赶忙把钱悄悄地塞入了警察的手里;这样做无疑是合情合理的,在这儿急救无论如何方便些。受伤的人被抬走了;人们都来帮忙。柯赛尔的房子相距三十步路。拉斯柯尔尼科夫紧随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头,指点着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陪你去,咱们一块儿进去!”

“就在这儿,走过三所房子便是,”他慌忙地说,“柯赛尔的房子,就是那个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大概刚才他喝醉了,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他的家住在那边,他有妻子、几个孩子和一个女儿。送医院还得等一会儿呢,在这所房子里大概有个大夫!我付钱,我付钱!……无论如何亲人会照料他的,会马上服侍他的,要不然,没有送到医院他就会死的……”

“我知道你要同我一块儿进去,可我想在这儿跟你握手告别。好吧,握一握手,再见啦!”

那几个警察很满意,因为他们知道了被踩伤的人是谁。拉斯柯尔尼科夫也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并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他们;他全力相助,好像他的亲爹被轧伤了一样。他劝警察快些把不省人事的马尔美拉多夫抬回家去。

“你怎么啦,罗佳?”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他叫喊起来,一边竭力往前挤。“这是个退职的九等文官,他叫马尔美拉多夫!他就住在这儿附近柯赛尔的房子里……赶快去找大夫!我付钱,钱我有!”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一个警察看。他十分着急。

“没有什么;咱们走吧;你可以做个见证……”

这时拉斯柯尔尼科夫挤进了人堆,把腰弯得更低些去看那个受伤的人。灯光忽然照亮了这张惨遭横祸的人的脸;他认出了这个人。

他们上楼去了,拉祖米兴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左西莫夫也许说得对,“哎哟!我胡言乱语弄得他心神不定!”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蓦地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

不过车夫并不十分愁闷,也不惊慌。看来,马车的主人是个阔人,他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不用说,警察煞费苦心地处理这件刚发生的车祸。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是把受伤的人抬到分局,然后再抬到医院里去。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是怎么回事啊?”拉祖米兴叫喊道。

“确实叫喊过三遍,大家都听见的!”第三个人嚷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抢上一步去开门,他把门开得很大。门打开后,他就在门限上木然站住了,像扎了根一样。

“他叫喊过,这是实话,向他叫喊过三遍。”另一个人的声音回答道。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的沙发榻上,已经等候了一个半小时。他为什么片刻也没有等待过她们到来呢,为什么想也没有想到过她们呢?虽然这个消息他今天又说过一遍:她们已经动身了,在路上了,就要到了。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们都争先恐后地向现在站在她们面前的娜斯塔西雅打听,她把情况全都告诉了她们。听她说到,他“今天逃跑了”,身上还有病,并从她的话里觉察出,他一定神志不清时,她们都吓坏了。“天哪,他发生了什么事啦!”母女俩都啜泣起来,在等待他回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她们都伤心透了。

“祸就是这样闯下的。”人堆里有个人作证。

一阵欢乐的和狂热的呼喊声迎接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出现。母女俩都向他扑了过来。可是他木然站在那里,像个死人。一阵难以忍受的、突然涌起的感觉像一阵霹雳似的向他袭来。他没有张开双臂去拥抱她们:他做不到了。母亲和妹妹都紧紧地拥抱着他,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只向前迈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便昏倒在地板上了。

“天哪!”车夫哭诉道,“这怎么提防啊!如果我把车子赶得很快,或者不叫喊他,那是我的过错;可是我赶得一点也不匆忙,不快也不慢。大家都看见的:我跟人家一样赶车。喝醉的人不能点蜡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看见他穿大街时踉踉跄跄的,差点儿摔倒——我就叫喊起来,又喊了一遍,再喊了一遍,并勒住了马;可是他直倒在马蹄下!不是他故意这样做,就是他已经喝得烂醉了……马还小哪,容易受惊——它们都狂奔起来,他一叫喊,它们更害怕了……祸就是这样闯下的。”

惊慌、恐惧的叫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兴飞也似的跑进屋子,用他那强有力的两臂把病人抱了起来,转瞬间就把他放在沙发榻上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尽力往人堆里挤,终于看见了引起骚动和好奇的对象。地上躺着一个刚被马踩伤的人,显然已经不省人事了。他穿得破破烂烂,但衣服倒是“高贵的”,满身鲜血淋淋。血从脸上和头上直淌下来;脸被轧坏了,撕破了,变了样。伤势显然十分严重。

“不要紧,不要紧!”他向母女俩叫道,“这是昏厥,不要紧!刚才医生说过,他已经好多了;他完全恢复了健康!端水来吧!瞧,他醒过来了,病好了!”

“真倒霉!天哪,真倒霉!”

他一把抓住了杜涅奇卡的手……几乎把她的手扭得脱臼了,他叫她弯下腰去看,“他已经醒来了”。母女俩都非常感动,感激地望着拉祖米兴,好像他是一位天神;她们已经听娜斯塔西雅谈起过,对于她们的罗佳,在他患病的时候,这个“机灵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天神。那天晚上,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拉斯柯尔尼科娃在跟杜尼雅密谈时,就把他叫作“机灵的年轻人”。

街心停着一辆老爷坐的豪华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对灰色烈马;马车里没有乘客,车夫已经从座位上爬下来了,站立在马车旁边;两匹马被握住了笼头。四周簇聚着一大堆人,几个警察站在大众前面。其中一个警察提着一盏点亮的灯,弯下了腰,用灯照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一个什么东西。人们都谈论着、叫喊着、叹息着;车夫困惑地不时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