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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六节

“如果老太婆和丽扎韦塔是我杀死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突然说,接着醒悟到他在说些什么。

“您疯啦。”不知为什么扎苗托夫几乎也悄声说,并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柯尔尼科夫身边稍微让开。后者双目炯炯发光,脸色煞白,上嘴唇抖动着、抽搐着。他竭力挨近扎苗托夫,两片嘴唇翕动起来,但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过了半分钟光景;他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控制不住了。一句可怕的话,像那时候门钩一样,在他的嘴上跳动起来:马上就要脱口而出;话就要脱口而出,就要冲出来了!

扎苗托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台布。他微微一笑,脸扭歪了。

“好吧。我会这样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起来,忽然又将自己的脸挨近了扎苗托夫的脸,又直瞅着他,而说话的声音又是那么低沉,所以这会儿连后者也不觉一怔。“我会这样干的:我会拿走钱和东西,从那儿出来,什么地方也不去,径直上某个地方去,那儿是个荒僻的地方,只有一堵围墙,差不多一个人影子也不见——是个什么菜园或是这一类的地方。我先前在那儿察看过,在这个院子里,在一堵板墙跟前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块有一普特或一普特半重的石头,大概自从盖起房子的时候起,就有那块石头了;我会把那块石头搬开——石头下面一定有个坑——我会把所有东西和钱都放入这个坑里。放入这些东西后,我又会把石头推到原来的地方,放得和先前一样,并用脚踩踏一下,然后回家。一年、两年或三年我都不去拿——哼,您去找吧!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呢!”

“这怎么可能呢?”他轻轻地说。

“很想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怒地瞥了他一眼。

“很想知道?”

“您可要说实话,您相信了吗?啊?相信了吗?”

“我想要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道。他的口气和目光变得十分严肃了。

“我绝对不相信!我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说。

“您好像很感兴趣,想要知道我在这种场合会怎样行动?”他不高兴地问。

“您到底招认了!小麻雀被捉住了。如果现在‘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那么从前您不是相信过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锁紧了眉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扎苗托夫。

“我绝对不相信!”扎苗托夫大声叫道,他显然发窘了。“您吓唬我,想叫我把案情告诉您?”

“问题就在于,他们总是这样干的,”扎苗托夫说,“他冒生命危险,用狡猾的手段杀了人,后来马上就在酒店里被逮住了。他们也是在挥霍金钱的时候被逮捕的。这些人都没有像您那么狡猾。您当然不会上酒店去吧?”

“您真的不相信吗?那天我从警察局里出来,你们背后在谈论些什么?火药中尉为什么在我昏倒后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向堂倌叫道,一边站起来,拿了帽子,“多少钱?”

“谁?您吗?您去逮住他吗?您会感到棘手的!在你们看来,重要的是:是不是有人滥花钱?他本来没有钱,忽然大肆挥霍——怎么不是他呢?假如有这么一个小孩儿想用这个办法来哄骗你们一下,你们也会上当的。”

“一共三十戈比。”堂倌回答道,一边跑了过去。

“嗯,他会被捕的。”

“另外给你二十戈比小账。瞧,我有那么多钱!”他的手瑟瑟发抖,向扎苗托夫伸了过去,手里拿着几张纸币。“红的和蓝的,总共二十五卢布。哪来的吗?我的新衣服哪来的吗?您要知道,我曾经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呢!大概他们传讯过女房东了……嗯,够了!闲扯得够了!再见,最愉快地再见!……”

“事情很清楚啦!那么现在您逮住他吧!”他大声叫道,幸灾乐祸地撺掇扎苗托夫。

他从酒店里走出去了,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使他浑身哆嗦起来,在这种感觉里也带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快乐,可是他脸色阴郁,非常疲劳。他仿佛发过病似的扭歪了脸。他的倦意很快地增强起来。他受过刺激后,现在精力突然旺盛起来,这是由从未有过的刺激和从未有过的愤怒所引起的,但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他的精力又很快地衰退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受了侮辱。

可是待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扎苗托夫又在那个地方若有所思地坐了很久。拉斯柯尔尼科夫无意间使他改变了对某一点的想法,并且也使他有了自己的看法。

“嘿,您说了多么可怕的话呀!”扎苗托夫笑着说,“这不过说说罢了,实际干起来,您一定会发慌。我告诉您,我认为不但您和我,连惯于干这一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保证不被识破。不必找例子——有着现成的例子呢:在我们这个地区里一个老太婆被人杀害了。大概是个不怕死的人,大天白日,冒一切危险,总算侥幸地逃脱了——但他还是双手发抖;他没有能够抢走东西,他发慌了;这从案情上可以看出来……”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是个窝囊废!”他断然说。

“我不会这样干的,”他打远处谈起来,“我会这样去兑换:我把第一千反复点四遍,每张钞票都仔细地看过,然后才点第二千;我开始点第二千,点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拿到亮处,把它翻转来,又朝着亮光瞧瞧——是不是假的?我说:‘我怕吃进假钞票:我有一个女亲戚前几天因为吃进一张假钞票损失了二十五卢布。’我把故事述说一遍。我开始点第三千的时候,不,对不起:我好像点完第二千里面的七百的时候搞错了,我疑惑起来,于是扔下第三千,复点第二千——五千卢布都是这样点的。等到我点完,就从第五千和第二千里面各抽出一张,又走到亮处去瞧瞧,我又疑心起来,‘请掉换’——搞得那个办事员晕头转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走!我终于点完钞票走了,打开门——不,对不起,我又折回去,询问一件什么事,要求解释——我会这样干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打开酒店的门,不料在台阶上跟进来的拉祖米兴撞了个满怀。这两个人甚至只相隔一步路,彼此却没有看见,以致他们几乎头跟头相撞了。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兴猛吃一惊,但一股怒火,真正的怒火,忽然在他的眼里闪射出可怕的光芒。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又非常想“伸舌头”。一阵寒意掠过了他的背脊。

“嘿,原来你在这儿!”他大声地嚷道,“你跳下床跑了出来!可我甚至在沙发榻底下也找过你呢!我们还上顶楼去找过!为了你,我几乎要揍娜斯塔西雅……可你却在这儿!罗奇卡!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老实说吧!你可要坦白!听见吗?”

“您大概不会发慌吧?不,我可不行!为了一百卢布赏金而去干这样可怕的事!拿假债券去兑换——上哪儿去?——到银行去,那儿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不,我会发慌。您不会发慌吗?”

“就是这么回事嘛:你们使我非常讨厌,我要独个儿待在家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静地回答道。

“发慌?”

“独个儿?你还不能走路呢,你的脸色还很苍白,你还气喘吁吁!傻瓜!……你在‘水晶宫’里干了什么?马上坦白地说吧!”

“他两手发抖?”扎苗托夫接茬儿说,“对,这是可能的。对,我完全相信这是可能的。有时候人会发慌。”

“让我走!”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就要走。拉祖米兴因此大为恼火: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他们都是孩子,毛头小伙子[4],可不是骗子!有五十个同谋者!这怎么行?有三个同谋者已经太多了;而且还得使每个人信任别人更甚于信任自己!只要有一个同谋者喝醉了,泄露了秘密,那么全盘计划就会告吹!毛头小伙子!他们雇用一些不可靠的人到银行里去兑换债券:这么一件事能随便让一个什么人去干吗?嗯,就算这些毛头小伙子能侥幸成功,就算每个人换来了一百万卢布,那么以后会怎样呢?一辈子将如何呢?每个人将会一辈子牵连在一起的!这无疑是自杀!何况他们又不懂怎样兑换:有个人在银行里兑换,拿到五千卢布,两手就发抖了。他点完四千,但不点第五千,一心想放入口袋赶快逃走。那当然引起了怀疑。事情被一个傻瓜给毁了!难道能这样干吗?”

“让你走?你敢说‘让你走’?你可知道,现在我要拿你怎样?把你抱住、捆起来,夹在腋下带回家去锁起来!”

“怎么不是骗子?”

“我告诉你,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悄声地、显然十分沉着地说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不愿领受你的好意吗?你为什么乐于关心……不愿领你好意的人?关心那个认为你的好意是难以忍受的人?你为什么在我发病的时候来找我?也许我乐于一死?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嘛:你使我痛苦,你使我……讨厌!你真的乐于使人痛苦!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一切行为严重地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你这一切行为不断地使我恼火。为了不惹我恼火,左西莫夫刚才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走吧!你到底有什么权利硬是不放我走?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现在说话,神志不是十分清爽吗?请你教教我,我到底应该怎样恳求你,才能使你不跟我纠缠不休,不要对我行好?让我忘恩负义吧,让我对不起人吧,只要你们别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

“噢,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在一个月前我就看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沉着地回答道,“依您看,这些人都是骗子吗?”他冷笑一声补充说。

开头他说得平心静气,因为他打算发泄一下心头之恨而预感到一阵高兴;可是结果,他却变得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如同刚才跟卢仁谈话时一样。

“眼下发生了不少这样的欺诈案,”扎苗托夫说,“还在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过一篇新闻,说有一伙伪造债券的罪犯在莫斯科被捕了。这是个集团。他们伪造债券。”

拉祖米兴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柯尔尼科夫从玻璃杯里喝了一口茶,又往嘴里塞入一片面包,忽然看了扎苗托夫一眼,大概想起了一切事情,全身仿佛怔了一下:这当儿,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含讽带讥的神气。他又喝起茶来。

“去你的!”他几乎若有所思地悄声说,“你等一等!”当拉斯柯尔尼科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他。“听着。我告诉你,你们没有一个不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稍受挫折,就会大惊小怪,像母鸡下蛋一样!甚至在这方面也学别人的样。你们没有独立生活的迹象。你们都是鲸蜡膏[5]做的,你们血管里流的是乳浆,而不是血液!你们当中不论哪一个,我都不相信!在一切情况下,你们首先仿佛都不像个人!且——慢!”发觉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恼怒地叫道。“听我说完!你可知道,今天我因为搬入了新宅,请几个朋友到家里聚聚,也许他们现在都已经来了,我叫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才回去过了。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庸夫俗子,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家伙,不是一篇佶屈聱牙的译文……要知道,罗佳,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很傻!——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那么你今天还是到我家里去。坐一个晚上,这要比踏破鞋子[6]好些。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非去不可!我给你弄几把软靠手椅,我的房东有……沏一杯茶,几个朋友……不,我让你躺在沙发上——无论如何要跟我们在一起……左西莫夫也要来。你去不去?”

“您为什么不喝茶?茶要凉了,”扎苗托夫说。

“我不去。”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狂笑后,忽然沉思起来,忧闷不乐。他臂肘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了头。他好像完全忘记了扎苗托夫。沉默持续了很久。

“你胡……胡说!”拉祖米兴不耐烦地大声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这件事你也一点不知道……我跟人家争吵过许多次啦,但后来又去找他们……感到害臊,又会去找人的!你要记住,波钦柯夫的房子,在三楼……”

“没有什么!”扎苗托夫愤然回答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拉祖米兴先生,您只要能够帮助人,大概让人家揍你一顿也不计较吧。”

“就是?什么‘就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嗯,请您告诉我!”

“揍谁?揍我!谁敢这么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在文官巴布什金的寓所里……”

“您不是发疯,就是……”扎苗托夫说,接着把话缩住了,仿佛在他的脑海里蓦地闪过的一个念头,使他猛吃一惊。

“拉祖米兴,我不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便走。

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毫无表情的、严肃的脸勃然失色了。他忽然又和刚才一样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似的。他顿时异常清楚地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瞬间,当时他手执利斧站在门口,门钩跳动着,他们在门外骂,要破门而入,可他忽然想要向他们叫喊,跟他们吵架,向他们伸舌头,撩惹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大笑!

“我可以打赌,你会来的!”拉祖米兴在后面叫道,“要不然,你……要不然,我就不把你当作朋友!喂,等一等!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明白了吧?’这是什么意思……”扎苗托夫几乎惊惶不安地问。

“在那儿。”

“就是那个老太婆嘛,”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对扎苗托夫的高声叫喊毫不在意。“就是那个老太婆嘛,您可记得,在警察局里他们谈起她的时候,我昏倒了。现在您明白了吧?”

“你看见过吗?”

“您看那个消息干什么?”他忽然大惑不解地而且不耐烦地高声叫道,“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过。”

“为什么要竖起耳朵,这我以后再说;可是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要向您声明……不,还是说:‘我招认’……不,这也不对:‘我供述,您笔录,’——这样说才对!那么我来招供:我在看……我在留意,我在寻找……我在寻……”拉斯柯尔尼科夫眯缝起眼睛等待着。“我寻找谋杀一位官太太的消息,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上这儿来的,”末了,他差不多悄声说,脸几乎贴到了扎苗托夫的脸上。扎苗托夫直瞅着他,一动不动,也不把脸挪开。后来扎苗托夫最感到奇怪的是,他们足足有一分钟光景没有谈过一句话,他们这样彼此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跟他谈过话吗?”

“竖起耳朵,这是什么意思?”

“谈过。”

“您的耳朵竖起了吗?”

“谈些什么?去你的,请别说啦!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什金的住所,别忘了!”

“好,您谈谈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弯了。拉祖米兴沉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末了,他把手一挥,走进房子里去了,但走上一半楼梯便站住了。

“要不要谈谈,我在报上看什么消息,寻找什么新闻?瞧,我叫他们拿来了好多份报纸呢!可疑吗?”

“见鬼!”他几乎大声地继续往下说道,“他倒说得蛮有道理,仿佛……我也是个笨蛋!难道疯子不能说得头头是道吗?我觉得,左西莫夫也有点儿为这担忧!”他用指头敲敲脑门。“嗯,要是……现在我怎么让他独个儿走?恐怕他会溺死的……哎哟,我可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想不到的!”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柯尔尼科夫,但已经不见他的影踪了。他啐了一口,便快步跑到“水晶宫”去,赶快向扎苗托夫去打听。

“很有趣。”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地往某桥走去,在桥当中栏杆旁站住了,两个臂肘支在栏杆上,顺着河眺望起来。跟拉祖米兴分手后,他是这么软弱乏力,好容易走到了这儿。他很想在街上找个地方坐一下,或者躺一会儿。他俯身看看河,无意识地望望那落日余晖的粉红色的反照,在渐渐变浓的暮色中显得暗沉沉的一带房屋,以及左边沿岸某处顶楼上的一扇很远的窗子;夕阳把这扇窗子映照得像在火焰中熊熊地燃烧一般,一会儿就消失了。他又望望河里那片变得黑黝黝的水,似乎看得很用心。末了,有许多红圈儿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那些房屋都行走起来了,行人、河岸、马车——这一切东西都在四下里旋转和跳起舞来。他突然愣了一下,这种奇异的、奇形怪状的幻象也许又会使他不致昏厥。他觉出有个人并排地站在他的右边;他瞥了一眼——看见一个身量很高的女人,扎着头巾,鹅蛋脸又黄又憔悴,那对塌陷的眼睛有点儿发红,她直瞅着他,但她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认出人来。她忽然用右手支在栏杆上,举起右脚,跨过栏杆,接着又把左脚跨了出去,就扑通一声掉入了河里。那片污浊的水发出一阵轰响,刹那间把投河的女人吞没了,但一会儿后,那个投河的女人浮了起来,悄悄地随波逐流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浸在水里,背朝上,她那曲突不平的、膨胀得像个枕头似的裙子在水面上漂浮。

“我说胡话?你胡说,小宝贝!……那么我很怪吗?您觉得我很有趣吗?很有趣吗?”

“一个女人投河了!一个女人投河了!”几十条嗓子一齐叫喊起来。人们都跑拢来了,两岸上都挤满了人,在桥上,人们都涌到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周围,从他的后面挤上来。

“嘿,多么奇怪!”扎苗托夫很严肃地重说了一遍,“我认为您还在说胡话。”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夫罗西尼尤什卡呀!”附近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女人的呼喊声,“天哪,救命啊!好心的先生们,救她上来啊!”

“六年级!嘿,我的小宝贝!梳着小分头,戴着嵌宝戒指——一个有钱的人!嘿,多么可爱的孩子!”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对着扎苗托夫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哈哈大笑。扎苗托夫急忙让开了,他并不是生气,而是猛吃一惊。

“弄条船来,弄条船来!”人丛里响起了一阵叫嚷声。

“我念过中学六年级。”扎苗托夫带点儿自尊心说。

可是船已经用不着了:一个巡警循着河埠的石级跑下去,脱去大衣,又脱掉靴子,纵身跳入了水里。没有花多大力气:投河的女人已经漂到离河埠石级两步远的水面上,他用右手抓住了她的衣服,又用左手赶紧抓住由另一个巡警递给他的一根竿子,投河的女人马上被拉了上来。她被放在河埠的花岗石板上,不久就醒来了,支起身子坐起来,连连打喷嚏,而且还咳呛起来,双手在湿淋淋的衣服上乱擦一阵。她一句话也不说。

“嗳,您是个受过教育的、有学问的人,啊?”

“她喝得烂醉了,天哪,她喝得烂醉了,”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伤心地说,她已经站在阿夫罗西尼尤什卡的身边,“几天前,她也想上吊过,人家把她从绳子上救了下来。刚才我到铺子里去买东西,叫一个小姑娘看住她——她又寻死了!她是做工的,天哪,我们的一个女工,她住在附近街角上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边……”

“我根本不想知道;我问问罢了。难道问也不能问吗?您为什么老是……”

人们都散去了,几个警察还在盘问这个投河的女人,有人大声地谈着警察局……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着冷漠的奇怪的心情看着一切人。他感到厌恶了。“不,可恶……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补了一句,“不用等啦。警察局,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扎苗托夫不在警察局?警察局九点多才开始办公……”他把背转向栏杆,朝四下看看。

“不,我不看火警消息。”他立刻令人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下扎苗托夫;他又撇着嘴,挖苦地微笑。“不,我不是看火警消息,”他继续往下说,一边向扎苗托夫挤挤眼。“好小伙子,您承认吧,您急于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消息吗?”

“怎么办呢!走吧!”他断然说,从桥上走下去,向警察局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内心空虚而又麻木。他不思不想,连烦恼也没有了。他从家里出来,为的是要“把这件事情了结”!刚才所有的那股勇气消失了。他变得十分冷漠。

“有许多火警消息吧。”

“嗯,这是一条出路!”他在心里寻思,一边沿着河岸悄悄地没精打采地走着。“我还是要去了结的,因为我要……但这是一条出路吗?这没有什么!一俄尺的地位会有的——嗨!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啊!难道就这样了结吗?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唉……见鬼!我累了,快些在什么地方躺一会儿,或者坐一下!最可耻的是,我干了那么愚蠢的事。这也不算什么。呸,想着多么傻的念头啊……”

“前几天的报纸。”

往警察局去得一直走,到第二个转角再往左走。警察局离这里只有几步路了。但他却在第一个转角上站定了,沉吟了一下,拐入一条胡同,绕弯儿走了一阵,穿过两条街,——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但也许想耽搁一会,拖延时间嘛。他眼睛望着地下走。突然,仿佛有个人凑着他的耳朵窃窃地说起什么来。他抬头一看,看见自己正好站在那所房子的大门口。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他没有到这儿来过,也不经过这儿了。

“是呀。您在看什么报?”

一种不可抗拒的和无法解释的愿望迫使他继续往前走。他走进一所房子,跨过大门门限,接着进入右首的第一个入口,打那条熟悉的楼梯往四楼上跑。那条又窄又陡的楼梯黑糊糊的。他在楼梯的每个平台上都停留一会儿,好奇地四下看看。在一层楼平台上,有个窗安上了窗框。“那时候还没有安窗框呢,”他思忖道。这是二楼上尼古拉什卡和米季卡干过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也油漆过了:那么要出租了。”这里是三楼……这里是四楼……“在这儿!”他犹疑不决:这套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人,他听到了说话声;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踌躇了一阵,就跑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那套房间里去了。

“您认为我很奇怪吗?”

这套房间也在装修;有几个工匠正在里边干活;这仿佛使他猛吃一惊。他不知为什么有了这么个想法:他将要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会同他离开它们时一模一样的,连那两具尸体也许还躺在地板上原来的地方呢。可是现在四壁萧然,一件家具也没有;好奇怪!他走到窗前,在窗台上坐了下来。

“您这个人多么奇怪……对了,您的病还没有好哩。您不应该出来……”

有两个工匠在干活。这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那发黄的、破碎的旧壁纸已经被扯掉了,他们在壁上糊了洁白簇新的紫花壁纸。不知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不喜欢这些新壁纸;他敌视地看看这些新壁纸,仿佛觉得很可惜,一切就这样被它们改变了。

“我也许比您知道得更多些。”

这两个工匠显然走得晚了,现在匆匆地把糊壁纸卷起来,准备回家。拉斯柯尔尼科夫进去时,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谈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交叉地抱着两臂侧耳倾听起来。

“您怎么知道这个案件?”

“她大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的对年纪小的说,“大清早她就打扮得那么漂亮。我说:‘你怎么啦,在我面前摆阔气,你为什么打扮给我看?’她说:‘季特·瓦西里耶维奇,从今以后我要讨你喜欢,’所以她打扮得这么漂亮!她照时装杂志里的装束打扮的,完全学时装杂志里的装束!”

“这是酬劳呀!这是您应享的权利!”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了。“这算不得什么,好朋友,这算不得什么!”他拍了一下扎苗托夫的肩膀,补充说,“我不是恶意的,‘完全是因为我们友好,开开玩笑罢了,’老太婆案件里您的那个工人用拳头揍米季卡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叔叔,时装杂志是什么东西?”年轻人问。他显然在向这个“叔叔”请教。

“我们……刚喝过……又给我倒了吗?!”

“老弟,时装杂志嘛,这是一幅幅彩色的图画,每星期六从国外邮寄给本地的裁缝,教人怎样装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服装式样。都是画出来的。男子多半穿着腰部打裥的大衣,可对妇女来说却是很好的提示人[7],老弟,真是不能再好了!”

“扎苗托夫先生,您的日子过得很好;您可以不花钱到最快乐的地方来!刚才谁给您倒了香槟?”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那个年轻的工匠热情洋溢地叫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

“不,是您的朋友拉祖米兴……”

“对,老弟,什么东西都有。”那个年纪大的工匠教训地说。

“火药中尉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了起来,往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从前在那儿摆着一只小箱子、一张床和一口五斗橱;他觉得这间屋子里没有家具,显得非常小。壁纸还是原来的壁纸;在角落里,壁纸上清楚地显现出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看了一下,又走回到窗前去了。那个年纪大的工匠打眼梢注意着他。

“他真是个捣蛋鬼!”

“您有什么事吗?”他忽然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知道您来过,”他回答道,“我听说过。您寻找过袜……您可知道,拉祖米兴被您气死了。他说,您带他到拉维扎·伊凡诺夫娜那儿去过,谈到她的时候,您拼命向火药中尉眨眼睛,可是他不懂您的意思,您记得吗?他哪会不懂——事情很清楚的……对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可是他站起来,走到过道去拉了一下铃。还是那个铃,还是那阵白铁的叮当声!他又拉了一下,再拉了一下;他倾听了一会,记起来了。他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切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而可怕的混乱的心情,他每拉一下铃就哆嗦一下。他觉得越来越高兴。

拉斯柯尔尼科夫知道他会走过来的。他放下报纸,向扎苗托夫转过脸去。他的嘴角上露出一丝冷笑,在这一丝冷笑里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含有怒气的不耐烦的情绪。

“您有什么事吗?您是谁?”工匠大声地问道,一边走到他跟前去。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走进门里去了。

“怎么!您在这儿?”他困惑地说,他的口气仿佛跟拉斯柯尔尼科夫相识已经多年似的。“拉祖米兴昨天还对我说过,您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真奇怪!要知道,我上您那儿去过……”

“我想租房子,”他说,“我来看看。”

他要找的到底找到了,他念起来;一行行字在他的眼里跳动,但他念完所有“消息”后,又贪婪地在以后几天的报上找着最近的消息。因为心急慌忙,他翻着报纸的时候,双手发抖。忽然有个人在桌旁他身边坐下来。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他还是那副模样,戴着几只嵌宝戒,挂着一条表链,那头搽过油的乌黑鬈发梳成了分头,背心很考究,常礼服有点儿磨破了,衬衫是穿旧了的。他爱说爱笑,至少是很乐观,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他那张黝黑的脸因喝过香槟酒而有点儿发红了。

“没有人夜里来租房子;您应该同看门的一起来。”

旧报和茶都拿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翻阅起来。“伊兹列尔[1],伊兹列尔,阿兹特克人[2],阿兹特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3],阿兹特克人,伊兹列尔……呸,见鬼!啊,这些都是新消息: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跌了下来;一个平民因酗酒而丧命;佩斯基发生火警;彼得堡区发生火警;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警;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警;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啊,在这里……”

“地板刷过了;要油漆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问,“血没有了?”

“知道了。这是今天的报纸。喝伏特加吗?”

“什么血?”

“我喝茶。请你给我拿几份报来,前五天的报,我给你几个酒钱。”

“老太婆同她的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有过一摊血。”

“喝伏特加吗?”堂倌问。

“你是什么人?”工匠惊讶地叫道。

“这有什么关系!”他想。

“我?”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很宽敞、甚至是很清洁的酒馆问,这家酒馆有几个房间,不过顾客不多。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在稍远的一个房间里坐着一堆人,一共有四个,他们都在喝香槟。拉斯柯尔尼科夫发觉扎苗托夫也在里面,但是他离得很远,看不清楚。

“是啊。”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啊!‘水晶宫’!拉祖米兴刚才谈起过‘水晶宫’。可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对了,想看报!……左西莫夫说,他在报上读到过……”

“你要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儿告诉你。”

“这是什么地方……”拉斯柯尔尼科夫边想边往前走去。“我在哪里读到过:有一个人被判了死刑,一小时后就要执行,他这样说或想道:如果他必须在高耸的峭壁上或在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过活——而周围是一个深渊,一片汪洋;永远是漆黑一片;永远是孤独无依;永远是狂风暴雨;——他还是愿意在这块一俄尺宽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永久地站着——即使这样过活也还是比马上死好!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只要能活着!……这话一点不错!天哪,这话一点不错!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们叫卑鄙东西的那个人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

两个工匠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说这句话的人。这是一个麻脸女人,约莫三十岁,身上伤痕累累,上唇有点发肿。她沉着而严肃地边说边责备。

“咱们该走了,已经迟了。咱们走吧,阿廖什卡。该把门锁上,”那个年纪大的工匠说。

“不,这怎么可以,”其中一个女人忽然说话了,一边向杜克丽达摇摇头。“我真不懂,怎么可以这样向人家讨钱!如果换了我,我会害羞得钻入地缝里去的……”

“好,咱们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漠然回答道,他在头里走,慢腾腾地下楼去了。“喂,看门人!”他走到大门口喊道。

“您问杜克丽达吧。”

有两个看门人、一个乡下女人、一个穿长褂的小市民,此外,还有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看着过路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向他们走去。

“您叫什么名字?”

“您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看门人问。

“嘿,这个先生心肠多好!”

“你去过警察局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口袋里的几个钱都掏出来了:三个五戈比的铜币。

“我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亲爱的老爷,我永远高兴陪您玩几个钟头,可是,现在我不知怎的不好意思向您开口。可爱的先生,请您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

“那儿有人吗?”

她不好意思起来。

“有人。”

“什么事?”

“副局长在那儿吗?”

“喂,老爷!”那个女人在后面叫喊道。

“他到局里去过。您有什么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往前走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身旁。

他飞快地跑下去了。

“他是来看房子的。”那个年纪大的工匠走过来说。

“我要进去的!亲爱的!”

“什么房子?”

“来了,那就进去玩玩吧!”

“我们在干活的那套房间。他说:‘为什么把血洗净了。’他又说:‘这儿发生过凶杀案,我来租房子的。’他拉起门铃来了,几乎把门铃拉断了。他说,咱们上警察局去,我会在那儿把情况全都说出来。他纠缠不休。”

“她们都像是将军的女儿,她们都是翘鼻子的!”一个走近来的微醺的男子忽然插嘴说,他穿着厚呢大衣,纽扣都没有扣上,丑脸上堆起了一副狡猾的笑容,“嘿,好开心啊!”

看门人困惑地拧紧了眉头,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

“您多么瘦啊!”另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刚出医院吗?”

“您是什么人?”他口气更严厉地问。

“您也长得很标致。”她说。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从前是大学生,我住在希尔的房子里,就在这里的一条胡同里,离这儿不远,住在十四号里。你可以问看门人……他知道我。”拉斯柯尔尼科夫有点儿没精打采地、若有所思地说,没有转过脸去,凝视着变得昏暗了的街道。

她嫣然一笑;她很爱听恭维话。

“您到那套房间里去干什么?”

“嘿,好一个标致的女人!”他回答道,稍微挺直腰板打量她。

“去看看嘛。”

“亲爱的老爷,您不进去吗?”其中一个女人问,她的嗓音相当响亮,还不十分嘶哑。她很年轻,甚至不讨人嫌,在那堆女人里面,她是唯一的一个。

“有什么可看的?”

“要不要进去?”他在心里寻思,“他们都在哈哈大笑!他们都喝醉了。我要喝醉不?”

“带他到警察局去吧?”那个小市民突然插嘴说,但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歌手那尖细的歌声婉转动听。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想听清楚他们唱着什么歌,仿佛这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似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过头去斜眼瞅他,聚精会神地打量了一下,又没精打采地悄声说:


“咱们走吧。”

别无缘无故揍我呀!——

“带他走!”那个小市民鼓起勇气,赶忙接茬儿说。

你啊,我的漂亮的懒崽子,

“他打听那件事干什么?他有什么用意,啊?”


“他有没有喝醉,这只有上帝知道。”工匠嘟嘟囔囔说。

他不知怎的,被那儿底下的歌声、敲击声和吵闹声给吸引住了……可以听到那儿有人,在一阵阵狂笑和尖叫声中,在调子雄壮、声音尖细的假嗓伴唱下,还有吉他伴奏着,用脚跟打着拍子,在疯狂地跳舞。他聚精会神地、忧郁沉思地听着,在入口处躬着腰,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过道里张望着。

“您有什么事?”看门人又嚷道,他真的恼火了。“你为什么纠缠不休?”

他从前常常经过这条很短的胡同,这条胡同转个弯从干草市场通到了花园街。近来他心头烦闷的时候,甚至非常想在这些地方溜达溜达,“让自己更烦闷”。现在他踅入了这条胡同,却什么也不想了。这是一所大房子,整所房子里开设着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这些酒馆和饮食店里不时跑出来穿得像去“串门子”的女人——她们都不包头巾,只穿着连衣裙。在人行道上,有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底层的入口,都成群结队地聚集着这样的女人。走进了底层,只要再走下两级石阶就可以进各种娱乐场所去玩儿。其中有个娱乐场,这时有一阵阵敲击声和吵闹声传到了街上。吉他叮叮咚咚地弹奏着,人们在唱歌,一片欢乐的气氛。在入口处攒集着一大群女人;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着跟人谈话。近旁有个喝醉的士兵在马路上闲荡,他大声地谩骂着,嘴里叼着一支烟,好像想往什么地方去,但仿佛记不得上哪儿去。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跟两个穿得同样破烂的人吵架,有个喝得烂醉的人横躺在街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跟前站住了。她们声音嗄哑地谈着话;她们都穿着印花布连衣裙,脚上蹬着山羊皮的鞋,都没有包头巾。有几个已经四十开外,但也有几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她们的眼睛差不多都被打得发青。

“你怕上警察局去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嘲讽地对他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穿过了广场。在那边拐角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大群人,全都是乡下人。他挤入了人最多的地方,端详着每张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每个人谈谈。可是那些乡下人都没有注意他,他们一堆堆地挤在一起,悄声而嘈杂地交谈着。他站了一会儿,沉吟了一下,就打右边人行道向В大街走去。他穿过广场,拐进了一条胡同……

“我怕什么?你为什么纠缠不休?”

“这是一家小酒馆,有台球房;还有漂亮的女人呢……顶呱呱的!”

“无赖!”那个乡下女人叫道。

“楼上是不是小饭店?”

“跟他谈什么?”另一个看门人嚷道,这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着一件厚呢大衣,没扣上扣子,腰间挂着一串钥匙。“滚!……真是个无赖……滚!”

“大人,我们那儿不是省,是县。我的哥哥出门去了,我待在家里,不知道……大人,请您宽恕。”

他一把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把他猛推到街上。后者往前直冲了一阵,但没有摔倒,又挺直了身子,默然看看那些人,就往前走了。

小伙子又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好怪的人。”工匠说。

“你是不是扎赖斯克人?哪个省的?”

“现在人都变得很怪。”乡下女人说。

“他受洗礼的时候起了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应该带他到警察局去。”那个小市民补充说。

“他叫什么名字?”

“用不着理睬他,”那个身材魁梧的看门人断然说道,“十足是个无赖!他要干什么,不是很清楚。可是你去理睬他,他就会跟你纠缠不休……我们知道这种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儿做买卖。”小伙子回答道,高傲地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到底去不去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思忖道,一边在十字路口马路当中站定了,朝四下望望,仿佛等待着谁的决定似的。可是哪儿也没有反应;一切都像他踩过的石头一般死寂。他觉得一切都死气沉沉,觉得很孤独……忽然,远远地,离他二百步的地方,在街道尽头,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辨认出一群人,听到了说话声和呼喊声……人堆里停着一辆马车……有灯火在街心闪烁起来。“出什么事啦?”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右拐弯,往那个人堆走去,他仿佛什么事都要过问,想到这点,不禁冷笑一声。因为他决意上警察局去自首。心里十分明白,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

“有个小商贩和他的老婆,一个乡下女人,是在这儿拐角上做买卖的吗?”

[1] 伊凡·伊凡诺维奇·伊兹列尔是彼得堡郊外“矿泉”花园的主人。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往前走,来到了干草市场的拐角,这儿就是那天跟丽扎韦塔谈话的那个小商贩同他妻子摆摊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这儿摆摊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就站定了,朝四下望望,跟一个站在堆面粉的大仓库的入口处打着哈欠、穿着一件红衬衫的年轻小伙子攀谈起来。

[2] 即墨西哥印第安人。

“我不明白……对不起……”那位先生嘟哝说,被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发问和他那令人奇怪的神气给吓坏了,穿过街道向对面走去。

[3] 巴尔托拉,马西莫,阿兹特克人。1865年夏天在彼得堡举办矮人展览会,展出了青年马西莫和少女巴尔托拉,广告上宣传说,他们是从前南美洲的一个强大的种族阿兹特克人的后裔。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后,阿兹特克人被灭绝了。当时彼得堡各报都刊登展出阿兹特克人的广告性的简讯。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对一个年纪已经不轻、跟他一同站在乐师身旁、模样儿像个游手好闲之徒的过路人说起话来。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大吃一惊。“我很喜欢听,”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但他的神气像是他压根儿不在谈街头卖唱。“在寒冷、昏暗和潮湿的秋天晚上,我爱听人们在琴师伴奏下唱歌,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那时所有的行人脸上都带苍白发青的病容;或者在天不刮风,湿雪笔直地飘落下来的时候,那更好。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瓦斯灯透过湿雪闪耀着……”

[4] 原文为法文,以后不再注明,用仿宋体排印。

他照旧打从前常常去散步的那条路径直往干草市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市场,在一家小铺子前面的马路上站着一个黑头发的年轻的街头乐师,他正在演奏一支十分动听的情歌,替一个站在人行道上他前面的十五岁模样的姑娘伴奏。这个姑娘打扮得像个小姐,穿了一条钟式裙,肩上披了一件斗篷,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了一根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颤动的但却相当悦耳和嘹亮的声音唱出那支情歌,等待着铺子里的人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两三个听众旁边站定听起来,一边掏出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塞在姑娘手里。那个姑娘唱到最动人的高音上戛然停住了,回头向琴师大声叫道:“得啦!”他们俩就慢步往前走了,向另一家铺子走去。

[5] 鲸蜡膏是一种用鲸鱼颅骨里的液体制成的药膏。这里用作一句骂人的话,意指拉斯柯尔尼科夫性格过于懦弱。

已经八点钟,夕阳西斜。天气还是那么闷热;他贪婪地吸着那臭气难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又有点儿头昏了;在他那发红的眼睛里和他那消瘦的、灰白而又发黄的脸上忽然表露出旺盛的精力。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上哪儿去;他只知道:“这件事今天该结束了,一下子就把它结束,立刻结束它;否则他就不回家,因为他不愿意这样活下去。”怎么结束呢?他应该怎么办呢?这点他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愿想。他驱除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念头使他很痛苦。他只感觉到并且知道,一切都得改变,不是这样变,就得那样变,“不管怎样”,总得变,他怀着悲观绝望、固执的自信和决心反复地说。

[6] 意指无目的地闲逛。

可是她一走出屋子,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扣住了门钩,打开拉祖米兴刚才拿来并由他重新捆扎过的那包衣服,穿了起来。说来奇怪:他这时似乎忽然变得十分镇定,不像刚才那样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也不像最近一个时期那样吓得丧魂落魄。这是一种奇怪的、突如其来的镇定的开始。他的行动是明确的,表露出一种坚定意向。“今天,今天就!……”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心里明白,自己身子还是软弱无力的,但是使他变得冷静沉着和主意坚决的那种极度的精神紧张却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他也希望不要在街上摔倒。全身换上了新衣服后,他瞥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钱,沉吟了一下,就把那些钱放入了口袋。总共是二十五个卢布。他也拿了几个五戈比的铜币,这几个铜币是拉祖米兴买衣服的十个卢布的找头。接着他轻轻地拔出门钩,走出屋子,下楼去了,并往敞开着的厨房门里张望了一下:娜斯塔西雅背向他站着,躬着腰在吹东家的茶炊。她什么也没有听见。谁想得到他会出去呢?一会儿,他已经来到了街上。

[7] 这里意指时装杂志为妇女服装的式样提供了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