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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六节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波尔菲里几乎愉快地接茬儿说,“我自己也……我的脾气也不好,我承认,我承认!我们还要见面。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还会见面很多次!……”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请您原谅我刚才所说的话……我脾气急躁。”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口说,他已经胆壮得非显示一下他的镇定沉着不可了。

“我们能彼此了解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接茬儿说。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但不知怎的他没有说出来。

“我们能彼此了解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附和说,眯细了眼睛,一本正经地打量着他。“您现在去参加命名日吗?”

“就这样吧,”他又补了一句。

“去参加葬礼。”

波尔菲里脸上挂着微笑,在他面前站住了。

“啊,对了,去参加葬礼!您要爱惜身体,爱惜身体……”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还有一句话;至于其他一切,那是上帝的旨意,但按照程序,我还得问您一些问题……所以我们还得见一次面,就这样吧。”

“我可不知道祝您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接茬儿说,他已经下楼去了,可是蓦地又向波尔菲里掉转脸来。“祝您获得很大的成功,要知道,您的职务是多么滑稽有趣啊!”

拉斯柯尔尼科夫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发觉有很多人都凝视着他。在前室里一群人中间,他好容易认出了那所房子里的两个看门人,那天夜里他曾经叫他们上区警察局来。他们站着等待什么啊。可是他刚走到楼梯头,突然间听到后面又有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声音。他掉转头去,看见波尔菲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了。

“为什么滑稽有趣?”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转身要走,立刻警觉起来。

“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上帝的旨意!”波尔菲里嘟哝说,撇着嘴微笑。

“可不是,您大概用您的一套办法在心理上折磨过这个可怜的米柯尔卡,让他吃些苦头,叫他招认;您大概是日夜向他证明:‘你是凶手,你是凶手……’现在他招认了,您却又拷问他,‘你撒谎,你不是凶手!你不可能是凶手!你招供的是假口供!’这样看来,您的职务怎么不是滑稽有趣的呢?”

“我认为,我们应该说别了!”

“嗨—嗨—嗨!那么您听到了,我刚才对尼古拉说,他‘招供的是假口供’?”

他嘴里这么说,可是牙齿却还在咯咯打战,“嗨—嗨!您是个讽刺家!嗯,再见。”

“怎么没有听到呢?”

“您不让我看看那个意想不到的人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问。

“嗨—嗨!您很机灵,很机灵。什么都逃不过您!一个地道的幽默家!您富于幽默感……嗨—嗨!据说,在作家当中,果戈理最富于这个特点?”

他们已经站在门口。波尔菲里不耐烦地等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离去。

“是的,果戈理最富于这个特点。”

“我也在发抖;我想也想不到呢!……”

“是的,果戈理……再见,希望下次的见面是最愉快的。”

“您的手也在发抖,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

“希望下次的见面是最愉快的……”

“老兄,您也料想不到吧。瞧,您的手在发抖哪!嗨——嗨?”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回家去了。他心绪那么烦乱,一回到家,就倒在沙发榻上,坐了一刻钟光景,只是休息一下,尽量把思想集中起来。他不打算考虑尼古拉的问题:他惊呆了;他觉得尼古拉的供词里有一点是无法解释的,令人奇怪的,他现在怎么也搞不清楚;可是尼古拉的供认是铁的事实。这个事实的后果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假话不可能不被发现,于是他们又会折磨他。但至少到那个时候他会获释的,一定得设法自救,因为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您大概料想不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当然还不十分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已经胆壮起来。

但是危险有多大呢?情况开始清楚起来。他大略而概括地想起了刚才跟波尔菲里见面的情景,不禁又一次吓得瑟瑟发抖。当然,他还不知道波尔菲里的一切目的,还不能了解他刚才的一切打算。但一部分诡计已经暴露,当然,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清楚。在他看来,波尔菲里的诡计中的这一“步”是多么可怕啊。再过些时候,他也可能把自己彻底暴露,实际上已经露了马脚。波尔菲里知道他的性格弱点,并且第一眼就看透了他,采取的行动虽过于大胆,但差不多是蛮有把握的。毫无疑问,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才太损害了自己,但还没有给人把柄;这一切还只是相对的。可是他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完全了解这点呢?他有没有误会呢?今天波尔菲里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他今天当真有什么准备吗?他作了什么准备呢?他是不是当真等待着什么呢?如果没有尼古拉出人意外的出现,他们今天会怎样分手呢?

他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他指指门。

波尔菲里几乎把全部诡计都暴露了。不用说,他冒着险,但暴露出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是这样),如果波尔菲里当真还有更多的诡计,他也会暴露出来的。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是什么事啊?嘲笑,还是怎样?这有什么意思没有?这里面隐藏着一个事实或者确凿的罪状之类的东西吗?昨天的那个人呢?他到哪儿去了?今天他在哪里?即使波尔菲里有确凿的证据,不用说,这也跟昨天那个人有关……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原谅,”他疾步向他走去,“这不可能;请吧……这儿没有您的事了……我自己也……您看见啦,多么意想不到的事啊!……请吧!……”

他坐在沙发榻上,低下了头,两个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掩住了脸。全身还在神经性地战栗。末了,他站了起来,拿起制帽,沉吟了一下,就往门外走去。

他显然太注意尼古拉了,有一会儿工夫甚至忘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现在忽然压住了激动的心情,甚至发窘了……

他微有预感,至少今天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一阵喜悦几乎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快些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不消说,去参加葬礼已经迟了,但去赴丧宴还来得及。在那儿,他立刻就会见到索尼雅的。

“嗯,真是这样!”波尔菲里愤怒地叫喊道,“他招供的是假口供!”他嘟嘟囔囔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忽然又看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站住,沉吟了一下,嘴角上勉强浮现出一丝病态的微笑。

“我这是引开人家的注意……当时……我跟米杰卡一起跑下楼去。”尼古拉仿佛打好了腹稿似的急忙回答道。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复说,“对,今天!应当……”

“你怎么……嗯,那时你怎么下楼的?两个看门人不是都碰见过你们两个人吗?”

他刚想开门,门蓦地自动开启了。他战栗起来,往后跳开了。门慢慢地轻轻地开了,突然间出现了一个人——昨天的那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

“你不必急于谈米杰卡的事!哎——哎呀!……”

这个人站在门限上,默然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阵,一步跨进屋子里来了。他和昨天一模一样,就是那个人嘛,衣服也一样,但他的脸色和目光却有很大的变化:现在他有点儿闷闷不乐地望着,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吁了口气。只要他把手掌按在脸颊上,头歪向一边,那就十足像个乡下女人。

“独个儿杀的。米杰卡是无辜的,他毫无关系。”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如土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独个儿杀的吗?”

这个人默然不语,突然把身子几乎弯到了地上,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至少用右手的一个指头触了一下地。

尼古拉不懂这句话。

“您这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道。

“哎呀,忙什么呀!独个儿吗?”

“是我的错。”这个人轻轻地说。

“用斧头杀的。我准备好的。”

“什么错?”

“哎——哎呀!你拿什么东西杀的?”

“我起了坏念头。”

“我是凶手……我可以提供证明……”尼古拉说。

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

“你这个疯子,忙什么呀?”他几乎狂怒地向他叫道,“我还没有问过你呢:你是不是又糊涂了……你说:你是凶手?”

“我很恼火。那次您来的时候,您也许有点儿醉,叫看门人到区警察局去,又打听那摊血,我很恼火:他们都不理睬您,还把您当作酒鬼。我恼怒得简直睡不着觉。我们记起了您的地址,昨天到这儿来过,打听过……”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站了一会儿,像在深思,但忽然全身一震,挥手叫几个不请自来的证人走开。那几个证人刹那间不见了,门也掩上了。过后,他打量了一下站在角落里惊讶地望着尼古拉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向他走去,但蓦地又站住了,看了他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向尼古拉,接着又打量拉斯柯尔尼科夫,然后再看看尼古拉,仿佛不能自制了,忽然又骂尼古拉。

“谁来过?”拉斯柯尔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立即回想起来。

“我杀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和她的妹妹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我……杀了人……用斧头杀的。我一时糊涂……”他忽然补了一句,又沉默了。他仍然跪着。

“我来过,就是说,我侮辱过您。”

尼古拉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您是从那所房子里来的吗?”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显然不知所措了。

“是的,当时我在那儿,跟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您忘记了吗?我在那里干活已经很多年了。我是个制皮革匠,一个小市民,活拿到家里去干的……我最恼火……”

“怎么……是你……怎么……你杀了谁?”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清楚地想起来前天在大门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来了,除了两个看门人以外,当时还有几个人站在那儿,也有几个女人。他想起一个人的声音来,这个人要送他到区警察局去。说这话的人的面貌他记不起了,现在认也认不出了,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曾向他转过脸去,甚至回答过他……

“我是……凶手……”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

那么,这就是昨天发生恐惧的由来。最可怕的是想到,由于这桩微不足道的事,当真几乎把自己毁了,几乎毁了。这样看来,除了租屋和打听那摊血以外,这个人什么也说不出。所以波尔菲里除了知道他曾经不省人事以外,也没有掌握任何材料;他除了知道不可捉摸的心理状态以外,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这样看来,如果不再有任何罪行暴露出来(一定不会再有罪行暴露出来,一定不会,一定不会!),那么……那么他们能拿他怎么样?即使逮捕他,他们能控告他什么罪呢?可见,波尔菲里现在才知道租屋的事,刚刚才知道,而先前他并不知道。

“什么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叫道,呆了一阵后,才清醒过来。

“今天您对波尔菲里说……我去过吗?”他叫道,一个突然涌现出来的思想使他愣了一下。

沉默持续了十来秒钟,仿佛大家都惊呆了;连那个卫兵也往后退,不再走到尼古拉身边去,他身不由己地退到门边,站住不动了。

“对哪个波尔菲里?”

“我有罪!我犯了罪!我是个杀人凶手!”尼古拉忽然说,仿佛有点儿气急败坏,但声音很响。

“侦查科长嘛。”

“你这是干什么?”波尔菲里惊叫道。

“我说过。当时那两个看门人都没有去,我去了。”

“带走,还早哪!等到喊你们的时候再进来吧!……为什么没有到时候就把他带来?”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极其恼怒地嘟哝说,仿佛被弄糊涂了。但是尼古拉忽然跪下了。

“今天?”

门口攒聚了几个好奇的人。其中有几个人一个劲地想挤进来。上面所描述的一切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

“比您早去了一会儿。我全都听见了,全都听见他怎样折磨您。”

他还很年轻,穿得像个平民,中等身材,精瘦,头发剪成刘海式,面目清秀,似乎显得很憔悴。一个被他突然推开的人抢先紧跟着他跑进屋子里来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卫兵;但尼古拉猛拉他的手,又挣脱了他。

“您在哪儿?听见了什么?什么时候?”

乍一看,这个人的样子是很奇怪的。他眼睛望着前面,但好像什么人也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充满了决心,可是他脸上笼罩着一片死人的灰白,仿佛被绑赴刑场一样。他那没有一丝血色的两片嘴唇微微发抖。

“在那个地方嘛,在他的间壁后面,我一直坐在那儿。”

真正的斗争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接着仿佛有个人突然使劲地把一个人推开了,有个人脸色惨白,紧跟着那个人径直走进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办公室里来了。

“怎么?那么您就是那个意想不到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啊?请您告诉我吧!”

“可是他……”又是那个声音,但蓦地缩住了。

“情况我知道,”手艺工人说,“看门人听了我的报告后不肯去,他们说时候已经晚了,说不定他又会大发雷霆,他们就回不来,因此我很恼火,睡不着觉,就开始去打听。昨天打听清楚了,今天我就去了。我第一次去——他不在。隔了一个钟头我又去,我没有被接见。第三次再去,这才放我进去。我向他报告了经过情况,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说:‘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给我干了些什么呀?要是我知道这些事,我就派卫兵去逮捕他!’随后,他就跑出去,叫来了一个人,在角落里跟他谈了一阵,接着又走到我跟前,边问边骂。他把我狠狠地申斥了一顿;我把一切情况都向他报告了,说您不敢回答我昨天问您的话,您没有认出我。他又跑来跑去,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大发脾气,继续跑来跑去,这时有人来通报,说您来了,于是他说:‘好吧,到间壁后面去,暂且坐一会儿,别动,不要让您听见,他亲自给我推来了一把椅子,把我锁了起来;他说:‘我也许要问你。’尼古拉被带进来了,这时您已经走了,他这才把我放了出来,他说:‘往后我还需要你,还要问你。’……”

“不必啦!带走!等一下!……他来这儿干什么!不懂规矩!”波尔菲里叫喊起来,向门口奔去。

“他当着你的面问过尼古拉吗?”

“犯人尼古拉带到了。”传来了不知谁的声音。

“他放您走后,也立刻放我走了,他就开始审问尼古拉。”

“什么事啊?”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惊慌不安地重说了一遍。

手艺工人顿住了,忽然又鞠了个躬,指头触及了地板。

有一会儿工夫,没有人回答,但门外显然有几个人,他们好像正在把某个人推开。

“请您宽恕我的诽谤和怀恨吧。”

“怎么回事啊?”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恼怒地叫道,“我不是关照过……”

“上帝会宽恕您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话刚落音,手艺工人便向他鞠了个躬,但不是一躬到地,而只弯了一下腰,就慢慢儿掉转身子,走出屋子去了。“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现在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来没有那么精神十足地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门后传来的一阵吵嚷声突然很快地增强起来,门也稍微打开了。

“现在我还要斗争。”他露出一副狞笑,说着就下楼去了。他痛恨自己;他鄙夷而羞惭地想起了自己真的“胆小如鼠”。

后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忆起这个时刻的时候,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