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罪与罚 > 第四章 第五节

第四章 第五节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了,他不再发抖,浑身却发热了。他十分惊奇,紧张地听着惊慌而友好地照料着他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话。但他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虽然心里奇怪地很想相信。波尔菲里忽然谈起租屋的事来,这使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么,他知道租屋的事了吗?”他忽然想,“到底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的崇高行为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天色将晚的时候您去租过屋;我知道您拉过门铃,问过那摊血,弄得工匠和两个看门人都摸不着头脑。要知道,我也了解您的心境,那时候……可是说实在的,您这样又会发疯!您晕头转向!您怒火直冒,这是正义感的愤慨,因为您受了侮辱。开头由于命运,后来由于警察分局长,您就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又跑到那儿,可以说,叫大家快些说出来,好把事情一下子结束,因为您对这些蠢话和怀疑讨厌透了。是不是这样?我猜透了您的心理吗?……只是您不但会把自己弄得稀里糊涂,而且还会把我的拉祖米兴也弄得稀里糊涂;就这方面来说,您要知道,他是个太忠厚的人。您有病,可他是个好人,您的病传染给了他……老兄,等到您心境平静了,我就告诉您……坐吧,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请休息一下,您的脸色很难看;坐一会儿吧。”

“是的,在我们所办理的案件中也有过一桩几乎类似的案件,一桩病态的、心理上的案件,”波尔菲里很快地继续往下说。“有个人也自称为凶手,并且招认了他是怎样谋害的:他造成了一种幻觉,提出了罪证,述说了情况,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为什么呢?他本人完全是无意地与一件谋杀案有些牵连,只不过有些牵连;当他知道,他使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发起愁来,精神恍惚,胡思乱想,疯疯癫癫,自认为是凶手!最后,枢密院把这个案件审理清楚了,这个倒霉鬼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枢密院!哎——哎!啊——呀——呀!老兄,这是怎么回事啊?如果您要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夜去拉铃,问那摊血,这样会引起热病的!我在侦查案件中研究过心理学。有时人想从窗口或钟楼上跳下自杀,这种心情也是惹人注意的。拉铃也是如此……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是病,病啊!您开始太不注意自己的病。应该去找个有经验的大夫诊治一下,这个胖子有啥用!……您在说胡话!这一切都是由于您神志不清的缘故!……”

“我知道,那又怎样呢?”

所有东西刹那间都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周围旋转起来了!

“您知道?”

“难道,难道,”在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眼下他也在撒谎吗?不可能,不可能!”他驱走了这个念头,心里却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个念头会使他怒火直冒,恼怒得发疯的。

“不,他不是从我那儿来的!可是我知道他上您这儿来过,并且也知道他来干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断然回答道。

“我没有神志不清,我是清醒的!”他大声叫道,一边殚精竭虑地想要揭穿波尔菲里的把戏。“我是清醒的,清醒的!您听见吗?”

“对,您又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的旧疾复发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带着友好的同情嘀嘀咕咕地说道,但还是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天哪!您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昨天上我这儿来过,我承认,我承认,我有爱挖苦人的坏脾气,但他们由此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啊!……天哪!他昨天来过,您走后,他就来了,我们一块儿吃饭,他谈开了,我大失所望,只好认输;嗯,我想……哎呀,天哪!他是从您那儿来的吗?请坐吧,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坐一会儿吧!”

“对,我明白,我听见!昨天您也说过,您是清醒的,甚至特别强调说,您神志清醒!我了解您所说的一切话!哎——哎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的恩人,听我说,即使情况就是这样。假如您当真犯了罪,或者被牵连在这个该死的案件里,您会强调说,您不是神志不清地,而是神志十分清醒地干这件事吗?而且还特别强调,这么执拗地特别强调——这可能,可能吗?依我看,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假如您觉得自己犯了罪,您应该强调说:我当时一定是神志不清!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

他硬要他拿那杯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不觉地把那杯水端到嘴边,但他强作镇定,厌恶地把那杯水放在桌上。

这句问话中带有狡狯的意图。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躲开向他俯着身子的波尔菲里,一言不发,疑惑地直瞅着他。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您这样会发疯的,相信我的话,哎——呀!啊——呀!喝些吧!哪怕喝一点儿也好!”

“说到拉祖米兴先生,我的意思是,昨天他自己来说的呢,还是您叫他来说的?您一定会说,他自己来的,决不肯说,您叫他来的!可是您却直言不讳!您还强调说,您叫他来的!”

“老兄,您喝些吧,”他拿着细颈玻璃瓶跑到他跟前,喃喃说,“也许对您有益……”因为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惊慌和同情是那么自然,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不作声了,带着诧异的好奇心把他打量起来。但他没有喝水。

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没有强调过这点。一丝冷气从他背上溜过。

“让新鲜的空气流通一下!您得喝些水,亲爱的朋友,您的病发作了!”他向门口奔去叫人拿水来,但他在角落里凑巧发现了一只盛满水的细颈玻璃瓶。

“您完全是撒谎,”他慢条斯理、有气无力地说,在那歪撇着的嘴角上浮出一丝病态的微笑,“您又想让我知道您知道我的全部把戏,预知我会怎样回答,”他说,几乎感觉到他不再细细地咂摸每个字眼了,“您想吓唬我,还只是嘲笑我……”

波尔菲里倏地掉转身子,跑过去打开了窗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然直瞅着他的脸,在他眼里那无限愤恨的怒火蓦地又闪烁了一下。

“我可不答应,我可不答应!”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不觉地但忽然又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反复说。

“您老是撒谎!”他大声叫道,“您自己清楚地知道,对一个犯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尽可能说出隐瞒不了的事。我可不相信您!”

“老兄,轻些!他们听见了,会跑来的!请您想一想,我们怎样对他们说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恐惧地嘟哝说,把脸挨近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

“您真是个刁钻鬼!”波尔菲里咯咯地笑起来,“老兄,您这个人很难对付;您有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的话吗?可我告诉您,您已经相信了,有几分相信了。我要使您完全相信,因为我由衷地喜欢您,真心诚意地希望您幸福。”

“我可不答应!”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大声叫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两片嘴唇颤动起来。

“哎呀,天哪,这又是怎么啦!”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大声叫道,显然十分惊慌。“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亲爱的朋友!我的爹!您这是怎么啦?”

“是的,我有这个愿望,我最后劝告您,”他继续往下说,友好地轻轻抓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上臂,“我最后劝告您:您要注意您的病。而且您的家属现在也来看您了;您必须想到她们。应该关心她们,让她们过舒服的生活,可您一味吓唬她们……”

“我可不答应!”他突然叫道,使出浑身力气用拳头在桌上猛击了一下。“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听见这话没有?我可不答应!”

“关您什么事?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这么关心?那么您在监视我,要让我知道这点?”

他的两片嘴唇突然抖动起来,眼里冒出怒火,一直压抑着的嗓音也响亮起来了。

“老兄!我是从您口里听到的!从您本人口里听到的!您没有注意到,您激动的时候,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和别人。昨天拉祖米兴先生,就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也告诉了我许多有趣的事。不,您把我的话打断了,可是我告诉您,您虽然很机智,但由于疑心重重,甚至对事物也丧失了正确的观点。例如,哪怕再拿拉铃一事来说:我,一个侦查员,向您泄露了这么重要的情况,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完整的事实!)。可您在这个事实中却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如果我对您哪怕只有半点怀疑,我应当这样做吗!相反地,我首先应当消除您的疑虑,不让您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这样,就把您的注意力引到另一方面去了,突然,像用斧背猛击您的天灵盖一样(用您的话来说),使您措手不及。我会说:‘先生,晚上十点钟,差不多还不到十一点您在被谋杀的老太婆家里干什么啊?您为什么拉门铃?您为什么问那摊血?您为什么叫看门人把您送到警察局,送到区分局那个中尉那儿去,弄得他们都莫名其妙。’如果我对您哪怕只有半点怀疑,我就应该这样做。我应当按照手续录下您的口供,进行搜查,也许还会把您逮捕……我所以不这样做,只是因为我对您没有半点怀疑!可是您丧失了正确的观点,我重说一遍,而且您什么也看不出!”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口齿清楚地大声说,虽然两条腿瑟瑟发抖,几乎站不稳。“我到底看清楚了,您肯定怀疑我是杀死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丽扎韦塔的凶手。我告诉您吧,这些话我早已听腻了。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吧;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吧。可不许当面嘲笑我,折磨我。”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全身一怔,波尔菲里看得十分清楚。

波尔菲里面对他站着,等待着,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那真正癫痫性的大笑猝然而止。

“您老是撒谎!”他叫道,“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何在,可是您老是撒谎……您刚才所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可能听错……您撒谎!”

“哦,请别费心,”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叫道,蓦地哈哈大笑起来。“请别费心!”

“我撒谎?”波尔菲里连忙接茬儿说,显然是发急了,但还是保持着一副最快乐的嘲讽的神气,不管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对他有什么意见,他似乎毫不在乎。“我撒谎?……嗯,刚才我是怎样对待您的(我是个侦查员嘛),我向您提示了,并且告诉了您各种辩护的方法,向您完全描述了这种心理状态。我说过:‘疾病啊,神志不清啊,受委屈啊,忧郁症啊,警察分局长啊等等,对吗?嗨—嗨—嗨!不过还得说一句——顺便说说,这一切心理上的辩护方法、这一切借口和狡辩都是极端站不住脚的,而且都是模棱两可的。您说:‘病、神志不清、幻想、错觉,我记不得了,’这都是对的,但是,老兄,您在病中、在神志昏迷中,头脑里为什么产生这些幻想,而不产生别的呢?能不能产生别的呢?真是这样吗?嗨—嗨—嗨—嗨!”

“不,我明白,您不相信我,您老是以为,我对您开着善意的玩笑,”波尔菲里接茬儿说,他越来越高兴,高兴得不住地咯咯地笑,又在屋子里兜圈子。“当然,您是对的;我这个上帝所创造的模样儿,只会引起别人的滑稽感;小丑;可是我告诉您,我再重说一遍,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要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您还年轻,可以说,非常年轻,所以,您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把人的智慧看得高于一切。戏谑的机智和理性的抽象论据把您迷惑了。这完全像从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2],比方,如果我对军事有判断力的话,我认为:他们是在纸上击败了拿破仑,俘虏了他,是在书斋里用最机智的方法策划,作出了结论;可是,请注意,马克将军率领全军投降[3],嗨—嗨—嗨!我明白,我明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讥笑我,我,这样一个文官,却常常从军事史上找例子。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一个癖好,我爱好军事,我非常爱读这些作战报告……我完全选错了职业。的确,我应当在军队里服务。我或许不能成为一个拿破仑,但我能当个少校,嗨—嗨—嗨!所以,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告诉您那个也就是特殊案件的真实的详细情况。您,我的先生,现实和人的天性是最重要的,有时能使最周密的计划告吹!哎,您听我老头子说,我不是开玩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真的忽然变老了:连他的嗓音也变了,不知怎的,他全身抽搐起来),何况我是个直爽的人……我是不是一个直爽的人?您觉得怎样?我觉得,我是十分直爽的:我把这些话无代价地告诉了您,不要任何报酬,嗨—嗨!嗯,所以,我还要说下去:我认为,机智是很奇妙的东西;可以说,这是一种自然美和人生的慰藉,它能耍弄多么狡猾的手段啊,所以一个可怜的侦查员有时哪能猜得透,何况他本人也沉溺于幻想中,这是常情嘛,因为他毕竟也是个人!但是犯人的天性使这个可怜的侦查员得救了,该他倒霉!这个沉迷于机智、‘正在跨过一切障碍’的青年哪能想得到这点(正如您最巧妙而又最狡狯地所形容的)。假定说,他也会撒谎,我的意思是说某个人,一件特殊的案件,隐姓埋名[4],他撒谎撒得很巧妙,使用的是最狡狯的方法;这似乎胜利了,他可以享受自己的机智的成果了,可是他突然昏倒了!在最惹人注目的和最容易引起骚动的地方昏倒了。假定说,这是病,屋子里有时也很闷,但不管怎样,他到底使我们产生了一种想法!他的撒谎无比巧妙,然而他没有能够依靠自己的天性。他的狡猾失败了!另一次,由于过分热衷于耍弄自己的机智,他也愚弄起怀疑他的人来,仿佛故意骗人,勃然失色,像在表演,他的失色过于自然,太逼真了,然而他又使我产生一种想法!虽然开头他的欺骗得到了成功,但是受骗的人夜里会明白过来的,如果他不是傻瓜的话。每一步都是如此!因为他先发制人,他谈起谁也没有问过他的话来,并且不断地大谈恰恰应该严守秘密的事,而且还作各种比喻,嗨—嗨!他跑来问,为什么那么久不逮捕他?嗨—嗨—嗨!最机智的人、心理学家和文人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明镜!对镜顾影自怜吧!……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您不觉得闷吗?要不要打开窗子?”

拉斯柯尔尼科夫傲慢而鄙夷地望着他。

他尽力克制着,准备迎接一场可怕的、难以预料的灾难。有时他想立刻扑过去,当场掐死波尔菲里。他还没有走进这儿来的时候,就已经担心会发这么大的火气。他觉得唇焦舌敝,心怦怦地跳动,嘴唇上的唾沫干了。但他还是决意保持缄默。不到适当的时候不说话。他明白了,处在他的地位,这是一种最好的策略,因为他不但不吐露,相反地,沉默也能激怒敌人,也许还会告诉他什么。他至少抱着这样的希望。

“总之,”他坚持地大声说,一边站起来,并且稍微推开了波尔菲里。“总之,我想要知道:您是不是承认我毫无嫌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说吧,您肯定地、毫无保留地说吧,快些说,马上就说!”

“上了很好的一课!”他心里想,不觉毛骨悚然。“这甚至不是像昨天那样猫儿玩弄老鼠。他不是徒劳地向我显示本领,而是……在暗示:他在这方面能干得多。这里别有用心,究竟是什么用意呢?哎呀,废话,老兄,你在吓唬我,你在耍手段!你没有证据,昨天的那个人是不存在的!你不过想使我慌乱,想预先刺激我,在这样的状态中压倒我,不过你错了,你办不到,办不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向我作这样明显的暗示?……他以为我的神经不健全吗!……不,老兄,你错了,你办不到,即使你已经做好了什么圈套……嗯,咱们瞧着吧,你做好了什么圈套。”

“这真是瞎担心!您瞎担心,”波尔菲里流露出十分快乐而狡猾的、毫不惊慌的神色叫道。“既然还没有人丝毫惊动过您,那您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您倒像一个要求玩火的孩子!您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安?您为什么硬叫我们扣押您,为什么?啊?嗨—嗨—嗨!”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答理。他坐着,脸色煞白,一动也不动,还是那么紧张地端详着波尔菲里的脸。

“我重说一遍,”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叫嚷道。“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那么,这个案件,可以说,能供您将来参考。我的意思是,您别以为我竟敢来教导您:您不是发表过论述犯罪的文章嘛!不,我斗胆举这个例子,是作为一个实例。所以,如果我认为,比方说,这个或那个人,或者第三个人是嫌疑犯,请问,我为什么未到时间以前去惊动他呢?虽然我已经掌握了他的罪证。比方说,有个人我应当赶快逮捕,可是另一个人因为情况不同,我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溜达呢。嗨—嗨!不,我知道,您不十分懂得我的意思,那么我给您说得清楚些:如果我,比方说,过早地把他拘禁起来,我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给他以精神上的支持,嗨—嗨!您在笑?(拉斯柯尔尼科夫并不想笑:他咬紧牙关坐着,他那兴奋的目光盯着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眼睛。)然而这样做是对的,特别是对付某个人,因为人是各式各样的,只有通过实践才能知道怎样对付他们。您现在会说:罪证;假定说,掌握了罪证,可是,老兄,罪证大抵可以从两方面来解释,可是我是个侦查员——因此我坦白地说,我是个能力很差的人:可以说,我要使侦查的结果像数学般正确,我要得到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的罪证!我要得到的是铁一般的、无可争辩的罪证!但是如果我不及时把他拘禁起来——虽然我相信,犯人就是他——我也许会得不到进一步揭发他的材料。为什么呢?因为可以说,我把他的地位确定了;可以说,心理上使他明确起来,让他自安自慰;他就会避开我,缩进壳里去:最后,他就会明白,他是个囚犯。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阿利马战役[1]刚结束,一些聪明人都吓得要命,唯恐敌人马上就来进攻,立即夺取塞瓦斯托波尔;可是当他们看到敌人宁愿采取包围,正在挖第一道堑壕时,据说,那些聪明人都兴高采烈,都安心了:他们要进行包围,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两个月!您又笑啦,您又不相信吗?当然,您也是对的。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这些都是特殊情况,我同意您的意见;我们所谈的情况确实是特殊的!但是,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同时您也应当注意到这点:凡是法律程序和法规所适用的、作为讨论对象的和写入法律书里的普通案件都是虚构的,因为每个案件,甚至,比方说,每一桩犯罪,一旦在现实中发生,立刻就变为完全特殊的案件;有时变为和从前所发生的毫无相似之处的案件。有时也会发生这一类滑稽可笑的案件。如果我让某某先生自由行动:虽然我不逮捕他,不惊动他,但是让他时刻知道,或者至少让他起疑,全部底细我都知道了,我日夜密切地监视着他;如果他经常意识到被人怀疑,提心吊胆,那么他一定会发慌,就会来投案自首,也许又会干出什么事来,这将是一个像二乘二等于四,可以说,有数学般明确的罪证——这是令人高兴的。一个傻头傻脑的乡下人尚且会发生这样的事,何况我们这些人,具有现代的知识,还受过某方面的教育,那更不用说了!所以,亲爱的朋友,了解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神经,神经,您就是忘了神经!要知道,现在人们的神经都有毛病,不健全,易于激动!……动不动就发脾气!可是,我告诉您,在必要的时候,这是一座矿山!我何必怕他在城里自由行动!让他,让他暂时自由行动吧;我已知道,他是在我掌握之中,逃不出我的手掌!他往哪儿逃呀!嗨—嗨!逃往国外吗?有个波兰人要逃往国外,但他逃不了,何况我监视着,防范着。他逃往穷乡僻壤吗?但是住在那里的都是农民,地道的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一个有文化修养的现代人宁愿坐牢,都不愿跟像我们农民那样的外国人一同生活,嗨—嗨!可是这些都是废话,都是表面的看法。逃走,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形式上的;这不是重要的。不是因为他逃不出我的手掌,无处可逃,而是因为他心理上逃不脱我。嗨—嗨!这怎么说呢!他逃不脱我是由于一种天性法则,即便他有可逃的地方。您见过飞蛾扑烛火吗?往后他就是这个样儿,永远逃不脱我,好比在蜡烛周围盘旋;自由对他将会失去吸引力,他将会陷入沉思,将会不知所措,将会把自己束缚起来,好比坠入了蜘蛛网一样,将会忧闷而死!……不仅如此:他将会供给我数学般正确的、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的证据。只要我在这中间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将会在我周围盘旋,越绕越近,终于扑上来!他将会直飞到我嘴里,我把他一口吞下,这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嗨—嗨—嗨!您不相信吗?”

“为什么?不知道吗?”波尔菲里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学过法律……”

“别嘲弄我啦!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受不了,我不要!……听见吗,听见吗!”他叫道,又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

“您的话确实很对,”波尔菲里又赶忙接茬儿说,快乐地、带着异常天真的神情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他因而怔了一下,立刻防范起来),“您这么巧妙地讽刺法律手续,的确很对,嗨—嗨!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一些)周密的、心理上的方法是极端可笑的,也许是毫无用处的,假如过于受手续的束缚的话。对……我又谈手续了:嗯,如果我坦白地说,或者不如说,如果我怀疑某个人、那个人、另一个人或者第三个人,可以说,把他们当作我所办理的那个案件的嫌疑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不是要做法学家吗?”

“轻些,轻些!他们会听见的!我郑重地警告您:您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不是开玩笑!”波尔菲里嘟嘟囔囔说,但这会儿他脸上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流露出女性的温柔和惊惶的神色;相反地,现在他直截了当地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严峻地锁紧了眉头,仿佛一下子不再保守秘密,不再含糊其辞。但这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忽然大惑不解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真的怒不可遏了;但是很奇怪:他又服从了命令,压低了声音,虽然他怒火直冒。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他不知疲乏地哓哓不休,一会儿说些无聊的话,一会儿忽然说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话,并且立刻又说起无聊的话来。他几乎在屋子里奔跑,越来越快地挪动着他的两条胖腿,老是望着地上,右手放在背后,左手不断地挥动,做出每次跟他的说话极不合拍的各种姿势。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发觉,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仿佛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仿佛倾听着……“他是不是等待着什么?”

“我可不能让人折磨,”他忽然像刚才一样压低声音说,刹那间痛苦而憎恨地意识到他不得不服从命令。想到这点,他越发恼火了:“把我扣押起来吧,搜查我吧,但要按照程序办事,可别拿我开玩笑!谅您不敢……”

“我不请您喝咖啡,因为这儿不方便嘛;可是为什么不跟朋友坐上五分钟解解闷呢,”波尔菲里哓哓不休,“您要知道,这一切公务……老兄,我老是走来走去,您可别见怪;老兄,请原谅,我很怕您见怪,可是踱步对我是十分必要的。我老是坐着,很高兴走动五分钟……我患有痔疾……我打算用做体操来治疗;据说文官,四等文官,连三等文官也喜欢跳跳绳;在我们的时代,科学万能嘛。一点不错……至于这儿的职务、审问和一切手续……老兄,您刚才提到审问……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当真有时候弄得审问人比受审人更糊涂……老兄,关于这点,您刚才倒说得一针见血,而且很有道理。(拉斯柯尔尼科夫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人会搞糊涂的!真的会搞糊涂的!老一套嘛,好比打鼓一样,老一套嘛!改革正在进行,我们至少会把名称换一下,嗨!嗨!嗨!至于我们法学上的方法——就像您俏皮地所形容的——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请您告诉我,所有被告中间,甚至乡巴佬中间,谁不知道,比方说,开头用一些旁的问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您巧妙地所形容的),然后来个突然袭击,使他仓皇失措,就像用斧背,嗨!嗨!嗨!用您那巧妙的比喻来说,猛击他的天灵盖一样!嗨!嗨!您当真以为,我谈公家的房子是想要把您……嗨!嗨!您真是个讽刺家。嗯,我不说了!哎,对呀,顺便说说,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一个念头引出另一个念头——您刚才也提到了手续,要知道,关于审问……谈手续干吗!要知道,在许多场合,手续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有时像朋友一样谈谈却好处更大。手续决不可省略。这点请您放心。请问,手续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呢?侦查员可不能每步都受手续的束缚。要知道,侦查员的工作——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由的艺术,一种独特的艺术,或者好像那种……嗨!嗨!嗨!”

“程序您不必担心,”波尔菲里和以前一样露出狡猾的微笑,插嘴说,甚至仿佛很高兴地端详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老兄,我现在像在家里一样十分友好地招待您哪。”

拉斯柯尔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但仍然不说话,神态严肃,锁紧了眉头,听着波尔菲里说着空洞的、自相矛盾的废话。“他怎么啦,当真想用这些蠢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要您的友谊,我瞧不起您的友谊!听见吗?瞧:我拿着帽子要走了。好吧,如果您要逮捕我,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告诉您一件事,我自己的事,可以说是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继续往下说,仿佛依然避不跟客人的目光接触似的。“您知道,我是个单身汉,在上流社会里既没有地位,又没有名望。何况我是个没有前途的人。我的发展到了顶,我这一生到此为止了,而……而……而您可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我们这儿,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各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碰在一起,他们还不十分相熟,但是,可以说,互相尊敬,就像我现在跟您一样,他们就会有半个小时怎样也谈不起来,形成僵持的局面,彼此很尴尬地对坐着。谈话的题目人人都找得到的,比方说,太太们……比方说,上流社会人士,总是有话可谈的,这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我们这些中等人士都是忸怩不安的,拙于言辞的……我们都是用心思的人嘛。老兄,这是什么缘故呢?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共同的兴趣,或者是因为我们都很正直,不愿互相欺骗。啊?您怎么个想法?把您的帽子放下吧,您好像立刻就要走,我看了实在不舒坦……相反,我倒很高兴……”

他抓起帽子,往门外走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不语,静静地听着,观察着,还是怒气冲冲地紧蹙了眉头。他坐下了,但是帽子还拿在手里。

“难道您不想看看一个您意想不到的人吗?”波尔菲里咯咯地笑着,又抓住了他的上臂,在门口把他拦住了。他显然越来越高兴,越来越爱开玩笑,这使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忍无可忍了。

“天哪!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问您什么呀,”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立刻改变了口气和神态。他的笑声猝然而止。“请您放心,”他忙碌起来,又一会儿从这边跑到那边,一会儿忽然请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别急,别急。这些都是废话!相反,我很高兴,您终于上我们这儿来了……我把您当作客人来招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您原谅我这阵可恶的笑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是您的名字和父称吧?……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您的俏皮话逗得我大笑;真的,我有时会像橡皮一样战栗起来,会这么笑上半小时……我动不动就发笑。就我的体质来说,我甚至怕瘫痪。坐吧,您怎么啦?……老兄,请坐,要不然,我要认为您生气了……”

“什么意想不到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忽然站住了,惊慌地看着波尔菲里。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开腔了,话说得很坚决,而且带有相当强烈的怒意。“您昨天表示了一种希望,要我到这儿来受审。(他特别强调受审这个词儿。)我来了,如果您要审问,那就审问吧,要不然,请让我走。我没有工夫,我还有事呢……我要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葬仪。这个人,您……也知道……”他补充说,并因为作了这个补充而恼火了,接着马上变得更恼怒。“我讨厌这一切,听见吗,我早已……这就是我发病的部分原因……总之,”他几乎大叫起来,觉得谈病更不适宜。“总之,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就让我走……如果要审问,那么一定要按照手续!否则我不答应;我们暂且告别,因为现在我们双方都没事啦。”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在这儿,坐在我的门后。嗨—嗨—嗨!(他指指间壁上一扇通公家宅子的锁上的门。)我用锁锁了起来,不让他逃跑。”

他立刻谈到本题上来了,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帽子。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在哪里?怎么回事啊?……”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了门跟前,想打开门,可是门锁着。

“对,对……那么您以为,我对您提到公家的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啊?”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说了这句话后,就眯缝起眼睛,丢了个眼色;在他的脸上掠过一种快乐而又狡猾的表情,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小眼睛眯细了,脸拉长了。他忽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久久不停,激动得全身轻轻摇摆,直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眼睛。后者也笑起来了,笑得有点儿不自然;可是波尔菲里看见他也在笑,就大笑不止,笑得几乎脸也红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厌恶情绪忽然压倒了他的谨慎小心:他收起了笑容,锁紧了眉头,对波尔菲里憎恨地望了很久。当他久久地仿佛故意不停地笑着的时候,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可是双方显然都不是谨慎小心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仿佛公然嘲笑着这个非常憎恨这样大笑的客人,而且并不因此感到害臊。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来,这是意味深长的:他明白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刚才的确丝毫不觉得害臊;可是,相反地,他,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也许陷入了圈套;这儿显然存在着一种他不知道的东西,存在着某种目的;此刻也许已经准备停当,立刻就要动手把他抓起来……

“门锁着,就是这把钥匙!”

“您可知道,”他忽然问,几乎大胆地望着他,仿佛从自己的大胆行为中感到乐趣似的。“我认为有这样的一种司法程序,一种对各种侦查人员都适用的法学上的方法:首先从远处开始,从细小的事情开始,或者,甚至从重要的但毫无关系的事情开始,可以说,为的是鼓励或者不如说分散受审人的心思,使他疏于防范,然后出其不意,突然向他提出最有决定性意义的、关系重大的问题,问得他仓皇失措;是这样吗?直到如今,在所有法律书上似乎还提到这个方法吧?”

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给他看。

但这更加剧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愤怒,他对这种嘲讽和相当审慎的挑衅怎么也忍不住了。

“你老是撒谎!”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你撒谎,该死的波利希内尔[5]!”他向朝门口退去但毫不显露畏惧之色的波尔菲里直扑过来。

“挺不错,挺不错……”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反复地说,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对!挺不错!”末了,他忽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瞥了一眼,在离他两步路的地方站定了,几乎惊叫起来。他多次愚蠢地复述公家的房子挺不错,就其庸俗这一点来说,这跟他现在看着客人的那种严肃、深思和神秘的目光是太不协调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个箭步跳到了他跟前。“你撒谎,你刺激我,让我自己露马脚……”

“对,这挺不错。”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几乎嘲讽地望着他。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再也不会露马脚了。您火气这么大。别叫嚷,我要喊人啦!”

“来得及,来得及!……您抽烟吗?您有香烟吗?那请抽一支吧……”他递给客人一支烟,继续往下说,“要知道,我在这儿接待您,可是我的家就在这边,在间壁后面……公家的房子,可现在我暂住在私人的屋子里。这里需要修理。现在差不多快完工了……公家的房子,您要知道,这挺不错,对吗?您觉得怎样?”

“你撒谎,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你喊人吧!你知道我有病,你想刺激我,让我发疯,自己露马脚,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实来!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没有掌握材料,你不过瞎猜疑,像扎苗托夫那样瞎猜疑!……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要把我气得发狂,然后突然叫来神父和我的邻居,吓得我惊惶失措……你等着他们吗?啊?你等待着什么?他们在哪儿?叫他们出来吧!”

“对……对……对呀!您不必着急!登记还来得及,还来得及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嘟哝说,一边在写字台旁边走来走去,但不知怎的没有任何目的,仿佛一会儿奔向窗前,一会儿奔向办公桌,一会儿又奔向写字台,一会儿避开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怀疑的目光,一会儿忽然在原地站定了,直瞅着他。这时,他那矮小肥胖、圆滚滚的身体看起来异常奇怪,像个奇形怪状的皮球从这边滚到那边,并立刻又从那边或这边墙跟前或角落里滚了回去。

“老兄,哪来的您的邻居!您胡思乱想!如果照您所说的那样做是不符合手续的;亲爱的朋友,您不懂法律程序……您自己也知道,程序是不可缺少的!……”波尔菲里嘟嘟囔囔说,一边倾听着门后的动静。

他忽然觉得,仅仅跟波尔菲里接触一下,仅仅跟他谈两三句话,仅仅跟他对看了两眼,他的疑心刹那间便加重到了可怕的程度……并且觉得这危险极了,于是神经就紧张起来,越来越着急不安。“糟透啦!糟透啦!……我又说漏嘴了。”

当真,这时在另一个屋子的门口好像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您昨天好像说过,要问我……按照手续……问我跟这个……被谋害的老太婆相识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开始说,“我为什么说‘好像’?”另一个思想闪电般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哎,因为说了‘好像’这个词儿,我就这么惴惴不安?”立刻又有一个思想也像闪电般地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

“啊,他们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叫道。“你打发人去喊他们来的!……你等待着他们!你是有计划的……好啊,叫他们,叫我的邻居和证人都到这儿来吧,随你的便……叫他们来吧!我准备好了,早准备好了!……”

“什么?申请书?对,对……请放心,写得很对,”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说,仿佛要赶往什么地方去似的,接过申请书就看起来。“对,写得很对。这样就够了。”他又急忙加以证实,并把申请书放在写字台上。一会儿后,话岔开了,他又从写字台上拿起申请书,放到办公桌上。

可是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事情是这么突然,在事物通常的发展进程中,不用说,不论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或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都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我给您送来了申请书……登记表的申请书嘛……喏,请指教。写得对吗,还是得重写?”

[1] 1854年9月8日至20日,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俄军在阿利马河畔一场决战中败北,向塞瓦斯托波尔退却。

“上我们这个地方来啦”,对态度亲昵的抱歉,请求对说法国话“亲昵”的原谅,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征的表现。“他把两手向我伸了过来,可是没有一只手同我握手,却及时缩回去了。”在他心里闪过一个疑窦。他们俩彼此注意着,但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双方就闪电般倏地把目光移开了。

[2] 原文为德文。奥国御前军事会议是以墨守成规和作出愚蠢的决定著称。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3] 1805年10月20日奥军由马克将军率领向拿破仑投降,三国联盟(奥、英、俄)曾对这支军队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啊,最可敬爱的朋友!您也……上我们这个地方来啦……”波尔菲里把两手向他伸了过来,说,“请坐,老兄!难道您,也许您不喜欢叫您最可敬爱的朋友,那就……叫您老兄——这样就亲昵?请您别以为我很亲昵……这边坐,沙发上坐。”

[4] 原文为拉丁文。

原来这时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独个儿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是个不大也不小的房间;摆在房间里的是:一张大写字台放在一张包漆布的沙发前面,一张老式写字台,一口书橱放在角落里,几把椅子——这些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光滑的黄木制的。在后壁,或者不如说,在间壁角落,有一扇门锁着;可见,在门的那一边,即在间壁后面,大概还有几个房间。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进去,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立刻就把他进去的那扇门掩上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显然是用极其快乐而殷勤的态度来接待客人的。几分钟后,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才从某些迹象上察觉出来,波尔菲里心里似乎很慌乱——仿佛突然被搞糊涂了,或者被人发觉了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5] 法国民间戏剧中的丑角。

翌日早晨十一点整,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了某分局侦查科长办公室,要求通报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很久还没有被接见,这甚至使他感到奇怪:至少过了十来分钟才传他进去。他以为,大概会立刻被抓起来。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人们打他身边来来往往,这些人显然都不是找他的。在隔壁一个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有几个录事坐着抄写,显然他们谁也不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用焦躁不安的和怀疑的目光注意着周围,留心着周围有没有卫兵或者神秘的目光监视着他,防他逃走?然而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他只看见几个管理庶务的公务员,后来又看见了几个人,没有一个人要找他,他现在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他越来越深信不疑,如果昨天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个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当真全都知道,什么都看见,那么怎么会让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现在这样站着,这么安静地等着呢?难道他们会在这儿等他到十一点钟去自首吗?那么不是这个人还没有告密,就是……就是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这样看来,他拉斯柯尔尼科夫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又是他受了刺激的和病态的想象力所夸大了的主观幻想。甚至还在昨天,在最紧张的不安和绝望中,这种猜想已经在他心里增强起来了。现在他把这一切细细地考虑了一番,准备进行一场新的战斗,但却蓦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发抖——一想到他会在那可恨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面前吓得发抖,心里甚至怒火直冒。他最感到可怕的是又要跟这个人见面: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怕自己的憎恨情绪会暴露自己。他气愤得甚至立刻不再发抖了;他准备做出一副冷淡而大胆的神气走进去,决心尽可能保持缄默,详察细听,这一回不管怎样至少要克制自己那易于激动的反常的脾气。这当儿有个人来传他去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