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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节

“我认为,他的主意很好,”他回答道,“当然,不必先筹备成立公司,但出版五六本书的确有把握,而且一定能成功。我也知道有一本书可以翻译,一定能畅销。至于他管理事业的本领是无可怀疑的:他是个行家……不过你们还可以商量商量……”

“哥哥,你觉得怎样?”

“乌拉!”拉祖米兴叫喊起来,“现在可别忙,这儿有一套房间,也是在这所房子里。房子还是同一房东的。这是一套独立的房间,单独的,跟这个小旅馆不相通,带家具的,有三间小房间,租金便宜。你们先去租下来。明儿我就去替你们抵押表,把钱送来,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重要的是你们三个人能住在一起,罗佳可以跟你们……罗佳,你上哪儿去?”

她打量了一下罗佳。

“罗佳,怎么,你要走?”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甚至愕然问。

“当然,我不懂这一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回答道,“这也许是个好主意,但又是老天爷知道。一种新事业嘛,我们都是外行。当然,我们必须在这儿住一个时期……”

“在这样的时候,你要走!”拉祖米兴叫道。

“您的话我很喜欢听,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她说。

杜尼雅带着怀疑而诧异的神情望着哥哥。他的制帽拿在手里;他要走了。

杜尼雅双目闪闪放光。

“我觉得,你们好像在把我埋葬,或者要跟我永别。”他说得有点儿叫人莫名其妙。

“我们为什么——为什么错过机会呢,既然我们有最重要的手段——本钱?”拉祖米兴兴奋地说,“当然,工作很多,可是我们都能工作。您,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我、罗季昂……现在某些出版物利润丰厚!干这一行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知道应该翻译什么。我们翻译、出版、学习,大家一起搞。现在我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了,因为我有经验。我跟各出版商来往已经快两年了,知道他们的内幕:并非只有圣人才能塑瓦罐[1],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错失机会!我知道有两三本书可翻译,我严守秘密,不让人知道。单是翻译出版这几本书的主意每本就值一百卢布。但是哪怕给我五百卢布,我也不肯把翻译其中一本书的主意告诉人。你们想想看,如果我去告诉一个出版商,他还会踌躇不决呢,真是傻瓜!至于印刷、纸张和发售这些业务,你们可以委托我去干!我知道一切秘诀!由小而大,至少可以糊口,本钱无论如何是可以捞回的。”

他仿佛微微一笑,但这又好像不是微笑。

拉祖米兴开始大谈自己的计划,详尽地说明,我们所有的书商和出版商几乎都不懂得他们所经营的业务,所以一般地说他们都是不善于经营的,但是优良的出版物大抵都能赚钱,有时利润丰厚。拉祖米兴也想搞出版事业,他已经在别的出版商那儿干过两年,他通晓三种欧洲语言,尽管六天前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的德语“不行”,目的是劝拉斯柯尔尼科夫分担一半翻译工作,可以预支三个卢布稿费:当时他撒了个谎,拉斯柯尔尼科夫也知道他撒谎。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突然补充说。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他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说,“在那个小城里,你们去干什么呢?重要的是,你们都在这儿,大家聚在一起,彼此都需要,多么需要啊——你们可要领会我的意思!虽然只有一点点时间……你们应该把我当作朋友,让我合股,相信我的话!我们大家来筹备创办一个极好的事业。你们听着,我给你们详细地谈一谈整个计划!还在早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时候,在我脑海里忽然闪过……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舅舅,往后我会介绍给你们;一个很好的可尊敬的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积蓄,他靠养老金生活,不需要这笔钱用。一年多前,他几次三番要把这笔钱借给我,每年只要付给他六厘利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心想帮助我;可是去年我不需要这笔钱,今年等他一来,我决定借这笔钱来使用。然后你们从三千卢布中拿出一千卢布,开始的时候,这个数目已经够了,我们合股经营。我们搞些什么呢?”

他暗自想着这句话,但不知怎的大声地说了出来。

一刻钟后,他们又都热烈地谈起话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拉祖米兴高谈阔论。

“你怎么啦!”母亲突然惊叫道。

杜尼雅微微一笑,向他伸过手去,可是她还是满面愁云。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怯生生地把她打量了一下;但是三千卢布显然使她安心了。

“罗佳,你上哪儿去?”杜尼雅有点儿叫人奇怪地问。

“我们要注意他!我去盯他梢!”拉祖米兴热心地叫道,“我密切地注意他!罗佳答应过我。他刚才对我说:‘你可要保护舍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您答应吗?”

“我真的该走了。”他含糊其辞地回答道,仿佛拿不定主意要说些什么。但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十分坚定的决心。

“看来,我还得见他几次。”他对杜尼雅说。

“我想要说……我上这儿来的时候……我想要对您说,妈妈……杜尼雅,也想对你说,我们最好分开一个时期。我不舒服,我心神不定……我以后会来的,我会来的,等到……我可以来了。我记着你们,我爱你们……让我走吧!让我独个儿去过日子!我早已这样决定了……我早已拿定了主意。不管我怎样,我死了或者活着,我要独个儿过日子。你们把我忘了吧。这样好些……你们别来探问我。有必要,我自己会来的,或者……我叫你们去。也许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的!……可是现在,如果你们爱我,那就抛弃我吧……要不然,我会恨你们,我觉得……再见!”

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出了这种异常恐惧的神态。

“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叫道。

“他想出一个多么可怕的主意啊!”她几乎低声地自言自语,差些儿浑身打战。

母亲和妹妹都吓坏了;拉祖米兴也很惊慌。

听说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要送钱给她,杜尼雅不觉大为惊讶。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站着。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好吧,让我们和以前一样!”母亲脸色煞白,大声叫道。

“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吧!”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声叫道,“我永远、永远为她祈祷上帝!杜尼雅,不要这三千卢布,我们现在怎么过日子啊!天哪,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哎哟,罗佳,早上我们身边只剩了三个卢布,我跟杜涅奇卡只盼望快些把表在什么地方抵押一下,免得向这个人要钱,除非他自己想到。”

他慢慢地朝门口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出房间。杜尼雅追上了他。

“说实话,我不大了解他的意思。他说要送你一万卢布,但又说,他没有钱。他说,他想要往什么地方去,但十分钟后,却忘记了他说过的话。他忽然又说,他要结婚,说什么有人替他作伐……不用说,他抱有目的,而且很可能不怀好意。但他又不知怎的奇怪地说什么如果他对你不怀好意,这样做未免太傻了……我当然干脆替你谢绝了这笔钱。总之,我觉得他很奇怪,而且……甚至于……仿佛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样子。但是我可能看错了;也许,这不过是一个骗局。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死看来严重地影响着他……”

“哥哥!你怎么这样对待妈妈!”她喃喃地说,眼睛里充满怒火。

“罗佳,你看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沉痛地看着她。

“开头我说,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于是他说,他将会尽力设法自己来跟你见面。他相信,他对你的爱慕是异想天开,但是现在他对你没有什么感情了……他不愿你嫁给卢仁……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没有什么,我会来的,我要来的!”他嘟嘟囔囔说着,从屋子里走出去了,仿佛头脑糊涂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怎样回答他的?”杜尼雅问。

“无情、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雅大声叫道。

接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把他跟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所谈的话告诉了(口气相当冷峻)她们;但是为了少说废话,他只字不提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鬼魂出现,因为除了最要紧的话以外,他不愿提到任何别的事情。

“他疯……疯了,不是无情!他有点儿神经错乱!难道您看不出吗?您这样指责他,倒是无情!……”拉祖米兴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凑着她的耳朵着急地悄声说。

“见面!那绝对不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喊道。“他怎么敢要送钱给她!”

“我马上回来!”他一边向惊呆了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喊,一边拔脚往外走去。

“他一定要送你一万卢布,又说希望有我在场能跟你见一次面。”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猛然抬起头来:

“我知道你定会跑来的,”他说,“你回到她们那儿去吧,跟她们在一起……明儿也待在她们那儿。永远跟她们在一起吧。我……也许会来的……如果可能的话。再见!”

“啊,对了,对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喊道。

他没有跟他握手就走了。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对你说了些什么?”杜尼雅走到了他跟前,问。

“你上哪儿去?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啦?这怎么可以!……”张皇失措的拉祖米兴嘟哝说。

大家都高兴起来,五分钟后,他们甚至都笑起来了。只有杜涅奇卡有时回想起刚才所发生的情景,不禁脸色煞白,锁紧了眉头。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想不到自己也会感到高兴;还在早上她认为跟卢仁的决裂是极大的不幸。但是拉祖米兴却兴高采烈。他还不敢充分流露高兴的情绪,可是他全身打战,像在发热一样,仿佛有个五普特重的砝码从他心上掉下了。现在他有权利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她们,为她们效劳……谁知道现在还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更害怕往下想,怕胡思乱想。只有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坐在那儿,几乎愁眉不展,甚至心不在焉。他刚才极力主张叫卢仁走,但现在他仿佛最不关心所发生的事。杜尼雅不由得想,他还很生她的气,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却胆怯地望着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站住了。

“上帝救了我们!上帝救了我们!”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嘟哝说,但却有点儿不知不觉,仿佛还不十分了解所发生的事情。

“我干脆告诉你:请你别再向我问什么。我不再回答你……你别上我那儿去。也许我还会上这儿来……让我走吧,可是她们……你可别离开她们。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不,我,首先是我的错!”杜涅奇卡说着,就拥抱母亲并吻她。“我贪图他的钱财,可是,哥哥,我可以发誓,我万万想不到,这是个那么卑鄙的人。如果我早先看透了他,那就什么也不能打动我的心了。哥哥,别责备我吧!”

走廊里黑沉沉的;他们站在灯旁。他们彼此默默地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兴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时刻。拉斯柯尔尼科夫那炯炯发亮的呆滞的目光仿佛每时每刻都一个劲儿地想要刺入他的心灵和意识。拉祖米兴蓦地怔了一下。在他们之间仿佛掠过一个奇怪的东西……一种什么思想,像是一个暗示,一闪即逝;双方突然也理会到一种可怕的、丑恶的东西……拉祖米兴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

他简直少不了杜尼雅;在他看来,跟她断绝关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很久以前,已经有若干年了,他做着结婚的美梦。他一边积攒钱,一边等待着机会。他在心底深处陶醉地幻想着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子:淑贤、贫苦(一定要贫苦的)、年轻、貌美、门第高、有教养、胆小、吃过很多苦,在他面前显得十分卑微——一辈子把他当作恩人,崇拜他,服从他,钦佩他,在她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工余之暇,他在脑海里,以这个动人的有趣的题材,创造出多少场面,多少美妙的插曲啊!多年的幻想差不多快要实现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的美貌和学问使他惊叹;她那无依无靠的境况使他万分满意。她身上甚至有着比他所幻想的还要多些的东西:这是一个自豪、刚强、淑贤的女子,教养和学问都超过他(他觉察到这一点)。这样一个女子将一辈子奴仆般地感谢他那崇高的行为,向他卑躬屈膝,而他将有无限的绝对的权力!……好像是个巧合:在这之前不久,经过许久的思考和等待以后,他终于下决心,要大力发展他的事业,扩大活动范围,慢慢地往更上流的社会爬,这是他很久以来梦寐以求的……总之,他决心在彼得堡碰碰运气。他知道,女人有“很大”的用处,一个貌美、淑贤、有学问的女子的魅力能使他飞黄腾达、引人注目、获得荣誉……可是现在呢,他的美梦破灭了!这次意想不到的令人发指的破裂使他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好比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他的头顶上一样。这真是岂有此理,荒谬绝伦!他只是做得稍微过分点儿。他甚至还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呢,他只是开开玩笑,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后果却是这么严重!他到底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思爱着杜尼雅,并且自以为她已经在他掌握之中——万万想不到!……不!明儿,明儿,必须把一切挽救过来,说些好话,重归于好。而重要的是除掉这个高傲自大、乳臭未干的家伙,他是这一切的祸根。可是他怀着悲痛的心情,也不由得想起来,拉祖米兴……可是他一会儿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这个家伙当然不配做他的情敌!”但他真正害怕的倒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总之,他将会遭到很多麻烦。……

“现在你明白了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脸痛苦地扭歪了。“回去,回到她们那儿去。”他忽然补充说,倏地掉转身子,离开房子走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痛苦地叫杜尼雅回想一下,从前他怎样不管她的名誉扫地而决心娶她,他说得十分恳切,甚至对这样的“忘恩负义”非常气愤。其实他向杜尼雅求婚的时候,深信这些流言蜚语都非常可笑,因为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本人已经公开辟谣,而全城的人也早已不谈这些谣言,并且还热烈地为杜尼雅辩解了。他本人现在也不否认这一切他当时都已经知道了。然而他还是十分珍视让杜尼雅提高到同自己平等的地位这个决心,并认为这是他的一个崇高行为。此刻他对杜尼雅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透露出隐藏在心底里那秘而不宣的、自我欣赏过不止一次的想法;他不明白别人怎么会对自己的这个崇高行为不赏识。当时他去探望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以恩人自居,打算去收取丰硕的成果和接受阿谀奉承。不用说,现在他下楼的时候,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功劳没有被承认。

现在我不打算描写那天晚上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那儿的情况:拉祖米兴怎样回到她们那儿,怎样安慰她们;怎样起誓,说必须让罗佳去养病;又怎样起誓,说罗佳一定会回来的,会每天来的;罗佳心思烦乱,不要刺激他;他拉祖米兴会照料他,给他找个好大夫,找个最好的大夫去诊治……总之,从那天晚上起,拉祖米兴成为她们的儿子和哥哥了。

重要的是,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那唯我独尊的态度发展到了极点,甚至认为这两个贫穷的、无力自卫的女人不能不听他的摆布。虚荣心和大可称作妄自尊大的自负态度助长他滋生了这个信念。从卑微的地位爬上来的彼得·彼得罗维奇近乎病态地习惯于自我陶醉,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看得很高,有时甚至对着镜子扬扬得意地顾影自怜。但是世界上他最喜爱和最重视的东西是靠劳动和使用各种手段赚得的钱:金钱能提高他的身价,使他挤入地位更高的人士之列。

[1] 意思是人人都能干。